诗意成都
杜甫对成都的书写从浣花溪边开始,从温润的气候和优美的景
物开始。用宇文所安的话来说,就是“周围优美的自然风景”。
草堂初成,正是公元760年的春天。
成都的春天,常常在夜晚降下滋润万物的春雨。从古到今的成都人都听到过春夜里雨水敲窗的声音,听到雨水落到窗前竹叶上、落在院中玉兰和海棠树上的声音。只是今天的成都人不像前人还能听到雨水落在屋顶青瓦上的声音了。那是天空与大地絮絮私语的声音。大家都知道了,这就是中国人读唐诗时必然诵读的篇章之一《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我想,中国人对这首诗如此熟稔,都不必在这里解释什么了。它如此深入人心,已经化为我们面对南方的、成都的春雨时直接的感官无论是听还是看。
春雨一来,浣花溪水就上涨了。杜甫不止一次平白如话而又歌唱般地写了春水的上涨。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
在此期间,杜甫营造草堂的工程还在继续。他又临水造了一个亭子一类的建筑。
新添水檻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
杜甫不光在水槛上临江垂钓,更重要的还是在这儿看雨、写雨。《水槛遣心二首》也是杜诗中的精华。他在这里看到的雨中景象也是迄今为止写成都的无出其右的优美篇章。
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蜀天常夜雨,江檻已朝晴。叶润林掩密,衣干枕席清。
有了这些文字,成都的雨,成都夜里悄然而至落了满城的雨,落在浣花溪上、落在锦江之上的雨就与别处不一样了。那是从唐诗里飘来的,润物无声的雨。成都可以为此而感到骄傲了。天地广阔,雨落无边。可是,又有几丝几缕被诗意点染后,至今还闪烁着亮晶晶的韵律呢?
我自己也为成都写过一本书——《草木的理想国》。以二十多种
观赏植物写成都四时鲜花盛放的美景。昨天,2017年12月3日,见阳光甚好,去龙泉游玩,在一处新辟的湿地公园,还见有芙蓉花辉耀枝头,枇杷花已开得满树都是,又闻到暗香浮动,翻开叶片,原来有着急的蜡梅已经开了。这还是冬天,那成都的春天呢,还是来读杜诗吧。
《西郊》:“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
《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
《遣意二首》:“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
《遣意二首》:“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
更何况还有专门为花所写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带水槛的草堂建成了。园子里种下的作物也锄过草了。招待过宾客了。蜀地的雨听过了,锦江两岸的春花也看过了。深入一个城市,当然要由自然及于人文。杜甫出发了。第一个目标是今天还在
的武侯祠,那时还在城外的祠堂现在已经在二环以里的市区中央了。还是以诗笔记之,也是他最有名的诗作之一《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首诗成都人应该是喜欢的。而有些诗,却对蜀人有讽喻、有批评。
比如,成都那时有一处如今已无处可寻的古迹。讲四川本地历史的书《华阳国志》对此有记载:“蜀五丁力士,能移山,举万钧,每王薨,辄立大石,长三丈,重千钧,为墓志,今石笋是也。号笋里。杜田曰:石笋在西门外,二株双蹲。一南一北。北笋长一丈六尺,围九尺五寸。南笋长一丈三尺,围一丈三尺,南笋盖公孙述时折,故长不逮北笋。”大意说,这石笋其实是上古时代古蜀王的墓志。杜甫来成都的唐代,作为墓志的石笋还在。杜甫去看过,并写《石笋行》一首。这个“行”,不是行走的意思,而是唐诗中一种相对律诗绝句更自由的体裁:歌行体。
“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完全符合《华阳国志》中的记载。这本是有根据的史迹,但民间偏偏说“古来相传是海眼”。那这两柱巨石就从墓志变成镇塞海眼,使恶龙不得出现的镇厌之物了。于是,一桩确切的事物就变得暧昧不明、面目不清了:“此事恍惚难明论”。杜甫是不相信这个的,他推测:“恐是昔时卿相墓,立石为表今仍存。”这个推测是对的,是唯物的,是历史主义的。为此,杜甫还发了感慨:“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怎么媚至尊呢?最重要原因就是人云亦云。
而这样的情形并不是孤例。请读《石犀行》。这是写都江堰了。“君不见秦时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秦朝派来的太守李冰建了都江堰,还在堰首刻塑了三头牛。关于这牛的作用,到底是科学地显示水位还是迷信地镇压洪水,至今还各有说法。“蜀人矜夸一千载,泛滥不近张仪楼。”那时的蜀人是更多相信迷信说法的。他们都多少带着骄傲的神情夸耀说,都江堰建成后一千年了,有这三头犀牛的镇压,水再大,也没有涨到成都的张仪楼下。但是,就是杜甫写此诗的这一天,坏消息传来了,岷江发洪水,淹了田地房屋,还死了人:“今日灌口损户口,此事或恐为神羞。”这不只是讽喻,简直就是嘲笑和批判。石牛是镇不住洪水的,正经的做法还是学习李冰:“终藉堤防出众力”,有了这堤坝的保护,才能拥有丰收的秋天,“高拥木石当清秋。”
说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对雨与花的记录是一种现实,人性萎顿,没有求真的愿望,躺在前贤造就的庇荫下,人云亦云,小富即安、不思进取,也是一种现实。这样的思想,在今天也还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迷信在科学时代,并未消失。小富即安、不思进取的心性,也并未消失。成都人也不能只阅读只记诵杜甫表扬成都物华天宝的诗章。
虽然杜甫在前两首诗中对蜀人有讽喻有批评,但与其说这是针对蜀人,倒不如说是对中国社会文化病相的普遍揭示。所以,今天的蜀人也不必为被杜甫揭过短而不高兴。因为,杜甫对成都的确是热爱的。到《赠花卿》一诗,就是对成都这座繁华而又文艺的城市总体形象的书写了。
锦城丝管曰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总之,760年,杜甫在成都的第一年,以及到成都的第二年,至少是上半年,日子都过得相当舒心。
一边访问新知旧友,一边游览风景名胜。以他诗中所记,去了新津北桥楼,并题诗。还是在新津,登四安寺钟楼,又两游修觉寺。去了青城山,留《丈人山》。回了成都,还在城中四处寻访古迹,留下诗章的有两处。一处是武担山石镜。前两天在新华宾馆参加一个会议,我还专门去看了主楼和五号楼之间的武担山。这也是古蜀国遗迹。《华阳国志》说,这山是堆成的,堆山的土是从很远的武都地方运来的。这是某个蜀王妃的墓。王妃是武都人,所以她的墓要用家乡的泥来作封土。“上有石镜,表其门。”还有古籍记载说,这面石镜“厚五寸,径五尺”,其质“莹彻”,如此看来,该是某种玉石磨成的吧?但今天,那面石镜早就不知所终,只剩下那座土丘了。杜甫还去了司马相如弹过琴的地方,留了一首诗《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