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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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带领的庞大考察组,正式进驻阳城,对下届阳城市人大、政府、政协班子候选人进行考察。
不错,年处长已经顺利荣升副部长,同时仍然兼任市县干部处长。
由于是五年一次的人大、政府、政协大换届,考察的对象多,工作量大,考察组在阳城大酒店住下,计划考察七至十天。此前,考察名单通过报纸、电视、电台、网络,以及打印张贴等多种方式,进行了广泛公示。
列入市长考察的人选是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副书记张大龙在省委常委会讨论时被拉下,副市长秦众则在此前致信省委组织部,主动要求退出。
张大龙的落马,据说有多种原因,阳城市委洪书记态度的转变是一个方面,民主推荐与测评的排名也是一个方面,不过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却在印厅长那儿。印厅长写了洋洋数万言的揭发材料,把张大龙从担任公社文书至后来乡、县领导,直到目前市委副书记,几十年来的种种恶行劣迹一一罗列,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生活糜烂等等,几乎无所不包,既有准确时间地点,又有详细情节过程,还有当事、参与、见证者姓名。不必全部,只要其中十之一二的情况属实,慢说升官提拔,恐怕撤职、处分乃至坐牢都不为过。那些材料,署着印厅长大名,加盖了血红指印,并在最后特地声明:“如果省里解决不了,那就中纪委、中南海里见!”
印厅长那那些材料打印得清清爽爽,老人家先是亲自跑到省委、省政府机关,几套班子领导人手一份,然后又分送到纪检委、组织部,还给阳城五套班子成员寄发了一些,不多久便在整个省、市机关里传得沸沸扬扬。这一手,对张大龙的市长美梦,无疑是致命一击。据杨副秘书长和年副部长传递过来的信息,省委龚书记接到材料后相当震怒,常委会上就此发表了措辞激烈的批语:“这次换届,凡这类有问题的干部一个也不考虑,坚决杜绝带病提拔现象重演!”
龚书记一言,张大龙休矣!
秦众的事情,也没费多大周折。
黄一平从省城送礼回来后,马上将情况向冯市长做了汇报。
“好!好!好!”冯市长连连点头,笑得眉心大开,咀嚼肌跃动得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跳舞。
“快说说你的打算。”冯开岭知道黄一平既然掌握了这么重要的情况,就一定同时考虑好了如何利用这件事情,将那个乳臭未干的秦众搞定。他相信,黄一平跟他这些年,应当具备了这样的水平与能力。老话说得好,就是一根木棒,挂在城门口三年也会说话嘛。
“我考虑了几个方案,最后还得冯市长您决定。”黄一平说。
按照黄一平的想法,一种方案,可以写封匿名信,把秦众涉嫌作品抄袭的事向省委和组织、纪检等有关部门举报,也可以同时向农业大学、省教委反映,如此,省里就是再有多少人想帮他,也未必敢帮、肯帮或帮得了。二种方案,利用网络,将秦众涉嫌抄袭的文章目录复制下来,写个帖子发到门户网站上,让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韩国那个自称掌握了克隆技术的黄什么人一样,到头来官没升成,反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三种方案,也可以在更小范围内悄悄解决,比如可以将情况举报到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那儿,也可以反映给洪书记、丁市长,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会及时向省委汇报,同时也给对手留了条后路。
冯开岭一边认真听着,一边频频点头,说:“唔,不错,都不错,考虑得很仔细,很全面,也很有智慧。可是——”
黄一平本来感觉自己考虑得确实已经很到位了,听冯市长一说那个“可是”,他的心就提了起来,不知道什么地方令市长不满意了。
冯市长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这期间,他甚至还少见地点了一支烟夹在手上,却又没放到嘴上抽,只是任凭香烟肆意地燃着,白色的烟灰悬了老长。黄一平眼巴巴地盯着冯市长手上那支烟,一边关注那段欲掉不欲的烟灰,一边等待冯市长就他刚才的方案给予评判。
“你的那三个方案,仍然值得推敲。”冯市长终于扔掉燃到尽头的烟蒂,字斟句酌地说:“你想啊,现在秦众的论文抄袭、或者说学术腐败既然已经是板上钉钉,成了一只死老虎,那么,我们在掌握处置办法的时候,就要充分考虑这样几点因素:一呢,秦众与我们这边的关系,还不像张大龙那么剑拔弩张、你死我活,他毕竟并不急于争这个市长位置,即使有与张大龙联盟的可能,也只是受人唆使、被人利用。二呢,秦众身份特殊,省委对他很重视,据说龚书记对他也相当看重。这件事如果直接捅到上边去了,固然能对他本人施以最大打击,可省委领导会不会因此迁怒于阳城的政治环境,反而认为这里内耗严重,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大家都一起下汤锅。这样的事,教训很多。前几年江南市的政府班子换届,当地某个要员背后操纵,人大代表们一起哄,硬是重新推举出一个新的候选人,企图把省委确定的人选给民主掉,结果,省委领导震怒,指令市委必须把握好人大会议方向,确保省委意图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那个民推候选人只好主动提出退选。人代会后,江南的市委班子被省委来了个大换血,包括民选推候选人在内的多个领导被调离。三呢,秦众还年轻,也非常有前途,来阳城几年与我这个常务关系也还不错,我们好象没有必要一定置其于死地。再说,一个论文抄袭在学术界可能是大事,可放在官场就可大可小,这个时候捅出来,让他市长梦破灭肯定没得话说,可未必一下就能将他彻底打死。既然打而不死,与其留下一个生死仇人,倒不如做个好人,送份人情。因此,反过来思考一下,如果我们采取治病救人、点到为止的策略,在捅破窗户纸令其主动退却的同时,却又放他一条生路,岂不留下一个大大的人情,以后将永远具有使用价值。要知道,他才刚刚不惑之年,谁知道未来他会走到哪一步呢?”
“妙!妙!,太妙了!”听完冯开岭一席话,黄一平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刚刚还在为自己的那三个方案沾沾自喜,等待冯市长对他大夸特夸一番,现在听了冯市长的分析,他才明白,什么叫差距,什么叫政治上的稚嫩。自己虽然在官场浸淫近十年,跟在冯市长后边也快五年了,平时自信懂得些政治上的皮毛,可真正到达到冯市长这样的境界,还早咧!
主意既定,冯开岭当即写了一封亲笔信,用信封密封好,让黄一平送到秦众副市长手上。信的全文如下:
秦老弟:近好!
作为同一层楼上办公的同事,从年龄上讲又是你的老大哥,本想当面和你聊聊,可是,今天要和你说的的这件事感觉有些敏感,好象又不太方便当面言说,只得以书信这种古老的方式来表达。见谅!
你来阳城工作时间不长,分管的工作繁杂且比较辛苦,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也算是帮我这个常务挑了不少担子,大哥我深表敬意与感谢。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思想有抱负、能力水平俱佳的干将。更重要的是,你这个人政治品质、个人素养皆不错,平时从来不搞拉拉扯扯、吹吹拍拍那一套,也颇具独立见解与人格尊严。基于此,我相信你的未来必将一片光明,政治上的发展空间不可限量。
今天要向你通报的其实是一件小事。我有一个熟人是美籍华裔,在美国加州一所大学任教多年,最近他通过某种渠道发现,你在省农大时写作的一部著作,题目好象是《中西水利史比较研究》,其中有些内容与美国某位学者的著作类同。为此,他准备联络一些海外学者公开披露。我无意中得知此事,感觉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何况,学术观点相同未必就一定是抄袭,于是马上劝说并制止了他,并得到他的同意。我不能坐视这种书生气十足的行为,毁掉像你这样一位前程大好的年轻干部。相信,我的这种先斩后奏,会得到你的充分理解与谅解。
事情已经完全处理好了,而且,我还嘱咐那个熟人,务必销毁所有资料不向别人泄露,且不留下任何后遗症。既已事毕,我考虑再三,决定还是给你写封信做以通报。另外,送信者小黄并不知情。此,请一并宽心。
希望借此契机,我们能有机会经常在一起坐坐,说说知心话,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祝你进步!
开岭,即日。
黄一平把信交给秦众,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边等着秦市长读信,边坐在那里看一份参考消息,看得很认真很投入。不过,凭借天生练就的超人余光,他把秦众的举止神色观察得纤毫不漏。
秦众把那封信至少看了有三四遍,起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后来轻舒几口气,慢慢才调整到常态。
“请你回去帮我带个信给冯市长,谢谢他!”秦众也尽量做到镇静自若,不动声色,可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直视黄一平。
“好的。秦市长,您这里要是没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吗?”黄一平自信脸上的真诚与尊敬不会有什么破绽。
秦众点点头,仍然派头做足,示意黄一平可以离开。
第二天,秦众亲赴省委组织部,将一封退出阳城市长候选人的申请,送到主管市级政府换届的年副部长手中。
63
年副部长一行在阳城的考察,出乎意料地顺利。
人大、政协那块,除了原来班子里的老人,基本上都是市委、市府里年龄接近二线的班子成员,全部属于职级平移。政府里的副市长,除了提拔两个新人,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至于最重要的市长位置,由于张大龙和秦众的退出,冯开岭便成了阳城市长的唯一人选列入考察,原先那些属于张大龙与秦众的支持者,基本上都转过来支持冯开岭。因此,展现在冯开岭面前的道路,平坦且光明。
“行了,这回你我都可以睡个好觉啦!”还没等考察结束,年副部长就在电话里对冯开岭如是说。
“大恩不言谢!”冯开岭当然也是喜不自禁。他明白,考察之后的工作,年副部长具有完全控制权。
可是,考察组前脚离开阳城回到省里,正准备汇总情况上报省委,阳城这边却出了问题。麻烦事降临在冯开岭头上,而且还不是一桩——
先是有人以明达集团内部员工的名义举报,称邝明达近年经常大笔提取现金,却无法说明正当用途,也提供不出合法票据,有贪污、挪用巨额公款之嫌。
明达集团是股份制公司,下属七八家实体,主体是民营性质,建筑机械一块仍有少量国有股尚未退出。邝明达虽然贵为最大股东、董事长兼总经理,却也不能无视财务会计法规。而且,即使是完全民营性质的公司,按照有关法规,资金流动也应当严格遵照财务规范,否则同样视作违法甚至犯罪。
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举报信表面指向邝明达,实质却冲着冯开岭,说他与邝明达关系非同一般,相互间在经济上有难以说清的缠绕。
这边明达集团的风声乍起,那边又有人捅了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的事。也是匿名举报,列数郑小光在参与阳城市政、交通工程建设过程中,投标做假、工程质量低劣、随意更改合同、提前支取款项等一堆问题,每一项指控都说得骇人听闻。无需讳言,这个时候捅破此事,矛头也是直指冯开岭。在阳城,谁人不知道郑小光与冯开岭的特殊关系呢?
省委、省府所有领导都收到了举报信,这些信经过批示又全部汇集到省委考察组年副部长那儿。按照省里领导的指示,上述问题仍然由考察组负责,必要时可抽调纪检、监察、审计等相关部门人员,立即展开调查,弄清事实真相。
很快,年副部长又率领一个五人调查组悄悄进驻阳城,针对举报信上的内容,核查明达集团有关现金支出情况,同时调阅城建、交通几个相关工程的招投标资料与财务账目。
对于举报信的内容以及省领导批示,冯开岭当然在第一时间全部获悉。这次,他感觉来者不善,举报者完全是一副欲置他于死地的架势。信上所罗列的那些内容,几乎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只要认真查下来,也许都是事实充分、证据确凿。更为可怕的是,一旦按照那些线索深追细究下去,很可能会产生辐射、连环效应,如俗话所说“拔出萝卜带出泥”“烧着袜子烫着腿”,把事情越搞越大。冯开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和邝明达、郑小光之间的那些事,远比信上罗列的严重得多。这种时候的举报,无疑是冲着他即将到手的市长宝座,而且有备而来。
他和邝明达之间,有着长达十几年的密切关系。当年,他刚从大学分配到阳城师专工作,兼任自学考试班的管理员,邝明达则是自考班上的一名学员。那时,出身农村的冯开岭,远不像现在这般潇洒大气,言谈举止之间总有种放不开手脚的拘束。而城市出身的邝明达,则始终洋溢着一股热情、大方、洒脱、义气的气质。作为建机厂的生产副厂长,邝明达经常因故不来上课,作业也不及时完成,时常需要冯开岭帮他从中做些手脚。可是,每到考试,邝明达又总能圆满过关,从来没有补考过,最后甚至还当上全优学员。要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种自学考试,其难度与严格程度相当高,绝非当下同类考试这般宽松马虎、容易过关。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人相识初期,冯开岭与邝明达之间的关系,与时下恰好相反。其时的冯开岭,即使谈不上巴结邝明达,骨子里至少有些欣赏的意思。不过,邝明达对他却一直抱取着一种比较平等的态度,从来没有小瞧他这个农村出身的普通老师,甚至还对他表现出某种礼让。总之,那时他们的关系比较单纯而极少功利,基本局限在精神交往的范畴。
后来,等冯开岭调到市委书记身边做秘书,两人的交往依然热烈,但相互间开始有了某些物化的东西介入。比如,邝明达作为阳城国有企业界最年轻的厂长,有很多请示、报告之类的材料需要直达最高首长,或者有些项目开工、洽谈、剪彩方面的活动须请市委书记出场。这种时候,冯开岭的媒介作用就举足轻重。在当时的气候条件下,市委书记频繁出现于某企业,或者对这个企业高度关注,那就意味着这家企业及其负责人在当地绿灯多、红灯少,遇事少有阻力多顺风。作为回报,邝明达经常送给冯开岭一些名烟名酒名茶之类,只说是让他上下打点,作为在政坛上的必要润滑与铺垫。再后来,冯开岭调到省城工作,邝明达还是经常利用各种机会前去探望,到了省城不仅请客吃饭,而且时常捎带些物品,双方的友情一直比较巩固。等冯开岭回阳城做了副市长,两人的关系自然进入一个互惠共赢、相互支撑的新时代。作为企业家的邝明达,固然需要寻求政治上的靠山,尤其像冯开岭这样前途远大的潜力型官员,更是求之不得的宝贵资源。何况,在副市长任内,对于明达集团的改制、企业转轨、资金调度等,冯开岭也是大力支持。尤其是资金,冯明达手上掌握的城建、交通资金高达数十上百亿元,调度起来远比从银行借贷方便、隐蔽且成本低廉,全市只有明达集团一家有此特权与便利。从冯开岭这方面说,他从来没有在县(市)、区担任过党政主官,也没有在要害部、委、办、局做过一把手,甚至也没有直接分管企业的经历,因而他就缺少一个很重要的资源——钱。在官场,但凡要脱离正常轨道谋求升迁,就非得走点捷径,可哪一条捷径不是用钱物打通的呢?官场所说的钱,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眼里的那万儿八千,动起手来就要几十上百万。这么多年下来,特别是近期运作换届事宜,无论是N大的方教授,还是省委杨副秘书长,包括那个作品研讨会,花出去的真金白银肯定不少,那些钱又岂能通过正常渠道支出?如果不是有个邝明达从旁充当小金库,光凭冯开岭自己筹划,哪里办得成一桩?现在举报信一来,若是果真彻查下来,种种幕后勾当就得彻底露馅。花钱谋官,等同于直接贪污受贿,而且政治影响恶劣,比之张大龙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更加骇人听闻,较之秦众的论文抄袭更加不能同日而语。
想到此,冯开岭惊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至于那个郑小光,他就更清楚问题非同小可。
这几年,郑小光在阳城揽得的城建、交通工程总有十好几项,累积起来资金总额没有十亿也有八亿,若是按照百分之十的最低利润空间,少说让他赚了上亿元。何况,冯开岭心里非常有数,郑小光的这些工程,大多没有通过正规招标投标程序,工程造价明显高于正常水平,再加上,郑小光并无正规施工队伍,工程都是层层转包给资质很差的小包工队,赚取的利润就更大。信上反映的提前支取工程款、中途任意改变预算等等,几乎桩桩属实。冯开岭平时一向自视谨慎、低调,为何对郑小光一人如此网开一面?不错,当然是因为其妹邹蓉蓉。冯开岭此生,感觉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邹蓉蓉。细想想,一个女人从二十多岁的花季年龄开始,倾心委身于一个男人,十多年间无怨无悔更无所求,献出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他何以为报又怎能不报?这个郑小光做事张扬不假,可是,当今社会利益至上,在那些城建、交通的主管与经办官员面前,如果郑小光不把排场做足,大旗扯高,又岂能轻易拉到一星半点工程?何况,郑小光赚的那些钱,多半给了邹蓉蓉,筑就了冯开岭与蓉蓉共同的爱巢。现在事情一旦败露,什么人情工程、关系工程、豆腐渣工程的屎盆,肯定一股脑儿都要扣过来。若是邹蓉蓉的事情一并查出,那就更加有好戏看了,成克杰、胡长清、陈良宇们身上所具的一切丑行劣迹,基本上也就全有了。
不能!绝对不能让事情朝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冯开岭毕竟在官场磨砺多年了,外边风声如此之紧,他却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照样忙着视察工程、发表讲话、接待应酬,甚至对黄一平也不多说什么。可是,私下里他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行动,他要拼尽全力进行抗争,坚决闯过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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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的是,一切都还在年副部长掌控的范围之内。
别看举报信雪花一样漫天飞来,省领导的指示一个紧似一个,阳城社会舆论更是风起云涌,然而,千条江河归大海,关键之处皆在年副部长一人之手。熟悉官场秘诀者皆知,像这样的调查,表面看一切都有既定的程序规范,只需有条不紊地严格施行便会水落石出。可是,熟悉内情者还是一目了然,一切只不过都是个过场。真查与假查,查深与查浅,全赖于那个年副部长。
试想,本来是考察一个城市的候任市长,结果举报信一来,转化成问题调查,遇到这种棘手的事情,一般人肯定生怕惹火烧身,避之唯恐不及。可是,这个考察组长恰恰是年副部长,他自然知道万一调查大权落到别人手里,那冯开岭慢说提拔重用,就是保住不进牢房恐怕都难。冯开岭这边落水了,很多相关的人很可能会受到牵连,他年副部长本人又岂能全身而退?有鉴于此,他自告奋勇接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作为一个以省委名义组织的调查组,其成员由哪些人参与,怎样展开调查,调查到什么程度,等等,年副部长就得好好思量了。这其中奥妙无穷,颇深讲究。说白了,如果当成一件大事,认真追究下去,那就可以抽调审计、检察、纪检方面的精兵强将,成立个像模像样的专案组,芝麻大的事情也往深处追穷处打,那样的话,逮捕法办几个人还不轻而易举。可是,根据年副部长的安排,调查组成员还是以考察组为主体,从纪检等部门象征性抽调了几个年轻人参与,严格限定在一个极小的调查范围。而且,他还十分强调纪律性与保密性,规定不得随意泄露调查内容,有关情况只对他一人负责。因此,调查过程中年副部长掌握的情况,冯开岭基本也是同步知晓,这就让后者有了足够的时间填缺、堵漏。
其实,早在举报者的匿名信刚刚寄到省里,年副部长当夜就给冯开岭来了电话,不仅把信的内容一字不拉全文透露,而且连领导们的批示也都全盘托出。
对于举报信的具体内容,冯开岭在大吃一惊的同时,自然也有了从容应对的时间与心理准备。
“你那边一定要抓紧操作,我这里利用挑选合适人员组成调查组的借口,尽量拖延一些时间。”年副部长叮嘱道。
“明白。我这边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平安无事呢?”冯开岭问。
“有些事,估计彻底赖是赖不过去了,弄不好还会越赖越被动。最好的办法是就事论事,对证据确凿的举报事实尽量承认下来,这样调查组就不会很被动,你那边也可能大事化小,早点平息。”年副部长显然是胸有成竹。
“就这么多问题承认下来不也一样完蛋?”冯开岭急了。
“你难道不懂偷梁换柱、暗渡陈仓术?”年副部长反问。
“哦?”冯开岭一楞,忽然想起阳北那个瞎子说过同样的话。
“实在不行,找个替身!”年副部长的话,斩钉截铁。
冯开岭眼前顿时一亮:“这个办法,妙!”
话说到这个份上,年副部长就算仁至义尽了,底下的事就看冯开岭怎么运作了。
放下电话,冯开岭大大喘了一口气,几天来高度紧张的神经也稍稍得到些松弛。对于他来说,多亏了这个年副部长啊!这个时候年副部长的存在,于他就是滔滔洪水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谢天谢地,他花十几年时间精心培育的这个特殊关系,此时方体现出真正的价值。
冯开岭和年副部长有一层同学关系不假,可那种党校同学,不过是一个只有两个多月时间的短期培训班。当时,年同学只是组织部里一个副处级科员,班上同学不少是正处级领导干部,有的已经掌管着一个实权很大的县处级单位。因此,很多人都忽略了其貌不扬、其言也寡的年处长。党校学习课程不多,业余时间却非常充裕。很多同学来党校学习并不真是为了学到多少知识,而是着眼于结交各行各业的同学,充实自己的政治与人脉资源,因此,只要一有空闲,他们便呼朋唤友,组织各种形式的联谊性活动。冯开岭那时刚调任省委研究室主任,恰巧和年同学分在一间宿舍,两人课余时间又都不太喜欢参加那些聚会,更对喝酒、打牌、唱歌、跳舞不感兴趣,因而就有很多时间在一起散步、聊天。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每天有那么多机会在一起神聊,自然就聊出很多共同的东西,由此增进了相互了解与友情。冯开岭发现,这个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组织部工作的年同学,为人谨慎低调,头脑聪明且相当冷静,其对人对事的精确分析与判断,注定堪成我党组织工作的干才,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天才。冯开岭判断,其人其时虽然位置并不显赫,手中权力也有限,可照当下态势发展下去,其前途远比班上那些县长、区长、处长们远大。基于这样的判断,冯开岭对他一直比较客气,甚至显得有些尊敬,这让年处长感觉非常受用,也有点感动。在官场中人看来,以冯开岭当时正处的职位,对年处长一个副处级百般恭维,自然有些礼贤下士的味道。
党校学习结束后,冯开岭与别的同学大都联系不多,唯独与年处长主动联络、频繁沟通,且时不时从阳城给他带些礼品。之后不久,冯开岭原先跟随的老书记突然病逝,他在省里失掉靠山,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这时,他听从年处长的建议与谋划,主动要求下到阳城担任副市长,表面上是离开权力核心下到基层,其实也是脱离了是非中心,顺便捞到半级提拔,也进入到更加广阔的天地。与此同步,年处长也由虚级转为实职,先后当上市县干部处的副处长、处长。在这期间,不光是逢年过节,就是平常日子,只要一有机会,冯开岭总断不了殷勤探望、电话问候,两人的关系因之慢慢巩固下来。
像冯开岭与年处长这般萍水相逢的关系,能够长期相处下来,其基础无外乎利益二字,彼此一定都会频繁相互利用与交换。可是,他们之间却有些例外,尤其是凤凰小区那个工程之前的好多年,除了平常那种纯朋友、同学式的走动,以及不足挂齿的一点点礼物往来之外,只有冯开岭时常向年处长开口,或是打听官场信息,或是谋求某种帮助,而年处长却从来没有对冯开岭提过任何要求,甚至多次退还过冯开岭赠予的购物卡等敏感礼物。这样时间一长,就让冯开岭感觉有些负欠感,进而担忧欠债越滚越重,将来未必能偿还得起。两前年凤凰小区的那件事,当时年处长话一出口,冯开岭便心中一惊,知道索债的来了。作为阳城分管城建、规划的副市长,他对辖内哪怕是烧饼大的一块土地都了如指掌。年处长所提那块地,由于地处几个高档小区中间,随着房价飞涨,其市值可谓寸土寸金,已经有好几拨房产商盯上,交通局本身也不肯吐出,实在是太敏感太金贵了。然而,既然年处长开了口,冯开岭想天法也要满足,而且还得不动声色。否则,如果把难处摆出一大堆,或者事情搞得不利索,那就势必让人家感觉你做人不够地道,以后慢慢不同你打交道。后来的事情,前文其实有过交待,冯开岭回到阳城,先是悄悄做通交通局长工作,后又让邝明达公司出面,把那块地以工业用途拿下,再由于海东采取变通办法改变成商业用地性质,如此三转两转总算成功。期间,虽然许多具体事情交由黄一平在办,可冯开岭暗中却丝毫也没放任或松懈,因为他打听了那个陈总的背景,其人竟是年处长的亲妹夫,实际上是由年夫人幕后操纵。那个项目建成,包括土地转让差价、房子利润、容积率更改等几项相加起来,年处长赚了足有五六千万元,算是还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也因为有了这一笔,年处长才会如此全心全意帮他操心忙碌。
冯开岭觉得,自己在年副部长身上的投入非常值得。如此危险境地,这样的鼎力相助,不要说五千万,就是五个亿也值了。何况,钱是阳城六百万人民的,又不是他冯开岭个人的,给谁不是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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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突如其来的举报,黄一平忽然慌了手脚。他的惊慌,抑制不住地摆在脸上,表现在行动上。
冯市长被人举报了的消息,已经在机关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很多机关干部,原先遇到黄一平时很热情,不少人还主动上来套近乎,现在大多拿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表现得很有距离与分寸的客气,有的甚至开始在背后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别的常委、副市长身边的那些秘书,甚至包括丁松市长的秘书小吉,曾经一度开始巴结他,希望借他之力接近冯市长,现在忽然又回到从前的状态,表面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其实内心里正暗暗高兴,巴不得黄一平与主子一道倒霉哩。
这些外人的冷热阴睛,对于黄一平来说倒也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冯市长本人,似乎突然间像换了一个人。只有黄一平才能看出来,冯市长明显消瘦了,眉头的那三条棱角分明的沟坎,已经有点弯曲变形,右腮的那块肌肉也明显松驰,上下蠕动得绵软无力。连日来,他和冯市长还是那样形影不离,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还那样多,可冯市长却严肃、陌生得可怕,相互间没有了过去那种说话交流的氛围,显得有了很大的距离。想想前些时候,为了换届的事情,他和冯市长并肩作战,配合默契,无话不谈,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令人感动,令人怀念。他揣度,冯市长是因为内心痛苦,才显得这样沉默寡言、神色冷峻。而此时,他是多么希望能帮冯市长分摊一些困难与痛苦啊!
黄一平几次想打电话给邝明达、郑小光,询问事件的真相和事态的走势,寻求一颗定心丸,而多年在冯市长身边濡染的经验教训又告诉他,这个时候同这两个人联系,是最大的忌讳。这时的任何轻举妄动,既会坏了冯市长的大事,也会坏了他自己的大事。茫然无措之际,他忽然觉得,自己平时感觉不错,现在竟然是这样渺小与孤独无助,。他甚至感觉,冯市长现在面临的这一切,都是因他而生或者由他造成,至少与他办事不周、不力有很大关系。冯市长那么信任他,把很多重要事情都交给他办,而他却把事情办砸了。
回到家里,黄一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告诉汪若虹和小萌:“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打扰我。”而后,他拆开一包烟点上,又给自己泡了浓浓的茶,坐下来慢慢回忆、检讨,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哪些事没办好。
想想邝明达那里的问题,黄一平明白,只要深入调查下去,问题肯定不小。这么多年来,无论是打点省、市领导,还是看望那些离退休的老干部,但凡冯市长送出的钱物,除了城建、交通、规划等几个局里供应一部分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明达集团买单。特别是那些大宗现金支出,无一例外是从邝明达那里提取。至于钱物的流向,大多是由黄一平与邝明达共同经手,自然都可以回忆出来,有些甚至是有据可查。根据秘书行业的规矩,包括冯市长的多次告诫,黄一平从来不写日记,对于帮领导请客送礼之类更是不留一张纸片。可是,自从单独帮冯市长送了几次礼,涉及的又有不少是购物卡或现金,黄一平也就不顾禁忌,悄悄备下一个本子,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做了一个备忘录。有一点黄一平可以放心——凡是经过黄一平之手处理的钱物,要么有邝明达直接参与、监督,要么发票之类的手续一应俱全,应该说都没有什么问题,他自己并未从中捞得分文好处。可是,那些钱在邝明达那里的支取、销账情况,黄一平就一无所知了。明达集团财务总监王大海,虽然是黄一平姐夫,但他们之间从来不交流公司财务方面的情况,他也禁止王大海在家里说及。按照他对邝明达的了解,对方在企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对企、政两界暗藏的种种风险应是心知肚明,那些钱物支取在账目上当会做过精心处理。如果要出问题,有可能是近几个月里,为应对即将到来的换届选举,突击提取了不少大宗钱款,也许还没来得及在账目上进行平衡处理。不过,转而一想,钱是为冯市长而花,又有邝明达直接参与,自己只不过是跑腿、经手而已,并无丝毫决定权,即使账目有问题,自己也是爱莫能助。
这样一想,黄一平感觉轻松了一些。再说,那个邝明达本就神通广大,他与冯市长的交情也非一般,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也不可能对冯市长的危局坐视不管。
郑小光的事情有些麻烦。对于郑大公子在阳城狂揽工程,又肆无忌惮地搞些偷工减料之类的鬼名堂,别的人不懂,黄一平可谓清清楚楚。对外说起来,郑小光是省里某位领导的亲戚,其实这只是冯市长用的一个障眼法。所谓省领导,不过是郑小光有个舅舅,曾经担任过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后来到省政协做过秘书长,前几年就退休了。这样的背景一旦曝光,肯定会让阳城人笑掉大牙,也绝对会让那些嗅觉灵敏的官员生疑,最后可能会导致那个邹蓉蓉浮出水面,冯市长与她的地下奸情败露。真是机缘巧合,那天若非朱洁一时情绪失控,对于冯市长与郑小光、邹蓉蓉兄妹的内幕,黄一平至今可能还被蒙在鼓里。当然,他也理解冯市长,当今像他这种级别的官员,搞点婚外恋本非怪事,弄些瞒天过海的把戏也属正常。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个郑小光应当多替冯市长考虑,不该在阳城搞得鸡飞狗跳太过嚣张。在这方面,黄一平现在想来也自觉有点内疚。作为市长秘书,也作为郑小光的一个朋友,他应当帮助把好这一关,对于郑小光的过火行为及时提醒甚至制止一下,可能情况就不至于发展到目前地步。万幸的是,对于郑小光平时所赠的大宗钱物,他都坚决拒绝了,否则,这时他会更加感觉愧对冯市长,更加后悔莫及。
黄一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
第二天大早,当汪若虹推开书房门时,里面满屋子烟雾如刚刚发生了一场火灾,烟蒂堆了满满一烟缸。黄一平倚在椅子上昏睡不醒,上前一摸额头,居然烧得烫手。黄一平就这么忽然病了,发烧到接近四十度,说胡话、做恶梦、出冷汗,嘴上燎起蚕豆大的泡。汪若虹紧急把他送到第一人民医院,不敢说受到什么惊吓,只说是着凉感冒了。仲院长闻讯,亲自指挥人给他输液、打针。
连续昏睡了一天一夜,黄一平终于清醒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瞪着浑浊的双眼低声问身边的汪若虹:“冯市长呢?”
汪若虹又心疼又气恼,嗔怪道:“还冯市长哩,你自己昏迷二十多个小时,差点报了病危。”
黄一平努力回忆着前边的事情,这才想起冯市长被人告状、自己关在书房里反思那一节。这时,他想赶紧起来,就像电影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受伤战士,轻伤不下火线,继续守候、战斗在冯市长身边。可是,任凭怎样使劲,浑身竟然软得像一摊蛋黄,爬了半天也没能起来。一阵眩晕之后,两行豆粒大的泪珠禁不住脱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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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黄一平在医院里醒了,冯开岭马上赶到医院专程看望。
拉着冯市长宽大肥厚的手,黄一平感觉特别温暖、亲切,心底里滋生出一股力量,病也瞬间好了许多。
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冯市长说,一时不知如何启齿。他想说,冯市长,都怪我,是我没有把事情办好,辜负了您对我的殷切期望。可是,嗫嚅了半天,却只下来两行眼泪。
冯市长赶紧帮他拿来面纸,安慰道:“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说着,又附在他耳边悄悄说:“记住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黄一平使劲点点头。他知道,冯市长这句话很有深意,只要面前这座大山不倒,那么,漫山遍野的大小树木就会继续旺盛生长着,包括黄一平在内的小草小苗还愁没有依靠吗?他想,强大的冯市长一定会有办法自保,也一定能战胜目前小小的困难!
当天深夜,邝明达也来了,带了很多东西,全是高档营养保健品。邝明达明显憔悴了,过去那种傲视一切的神态不见了,眼睛里写满了疲惫不堪与焦虑不安。简单问了病情,邝明达支走汪若虹,向黄一平通报了公司被查的情况。
果然如黄一平猜想的那样,平时对于冯开岭这边的现金支出,邝明达一律都做过技术处理,很多机密事项,也只有财务总监王大海等少数几个圈内人知道。这次事发,是有一笔两百万元的现金支出,当时提取得比较急,事后也没有及时平账。据内部查证,可能是张大龙派系的人收买了公司一名出纳,把情况捅了出去。好在那人并不知道资金的具体用途与去向。由于组织部年副部长的关系,核查人员虽然如临大敌般进驻企业,却完全是光打雷不下雨,对什么该细查、什么当模糊,拿捏得相当到位。但是,查得再草率、马虎,过场总还得走一下,目前的关键问题是那两百万元哪里去了,必须赶紧落实个说法,否则就无法过关。因为此事,邝明达已经将公司负责财务的副总经理撤职,那人是他老婆的亲弟弟,他自己也给市委、市府写了报告,请求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你知道那两百元用在什么地方吗?”邝明达问。
黄一平心里有数,却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主要用在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和研讨会那儿,其中仅那个方教授身上就用掉八十万。”邝明达说。
黄一平对邝明达公司的那些破事并无兴趣,但当后者说起这笔钱的用途时,还是吃惊不小。八十万哪,怪不得方教授办事那么爽快,那样卖力,原来是花了这样大的代价!这事一旦张扬出来,不仅冯市长完了,包括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在内的一帮人都要倒霉。
“要想尽快平息事态,必须赶快把这笔钱认下来,这样对上对下、尤其是对调查组和举报者才有个交待,而冯市长也就能轻松过关,保证下边的人大选举顺利进行。”看得出,邝明达十分焦急,且有些走投无路。
“那么,我能做点什么呢?”黄一平一听能让冯市长过关,马上来了精神。
邝明达似乎想了好久,也努力了好久,才吞吞吐吐说出了一个处置方案:让公司财务主管,也就是黄一平的姐夫王大海帮助扛一扛,就说是他暂时挪用了这笔钱用于炒股。至于这笔钱目前的着落,邝明达已经早就准备好,随时可以回到公司账上。
黄一平一听,又是一惊:“挪用二百万,可是要坐牢的呀,不行不行!”
邝明达当然明白黄一平的心理活动,安慰黄一平说:“已经预先和公安局、检察院、法院都打过招呼,像这种挪用时间不长的案子,只要马上把钱还到账上,就不会真的判实刑,最多缓刑,很有可能免于起诉或刑处。再说,王大海又不是国家公职人员,司法部门一般不会抓住不放。”
看着邝明达近乎哀求的眼神,黄一平愣住了。当初王大海下岗,是冯市长出面安排到明达集团,邝明达不仅痛快接受下来,直接放到财务部这个企业的要害部位,而且很快就提拔他做了财务主管,拿着令人眼红的高薪。王大海在明达集团这几年,姐姐一家原本清贫的境况迅速改善,买房购车,小孩读的是收费不菲的自费学校,全家很快便步入了小康水平。当初人家那么慷慨,现在有了难处,何况,邝明达的难处其实就是冯市长的难处,冯市长的难处岂不也是我的难处?此时,我黄一平不出手谁出手?我的姐夫不担当哪个担当?
“如果王大海承担了,果然不会坐牢?”黄一平再次追问。
“这个你绝对放心,我邝明达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而且,事情过去之后,我还会想法让他回来,坐原来的位置。”邝明达承诺。
黄一平放心了。他当即和姐姐、姐夫通了电话,没费多少劲,就做通了他们的工作。姐姐最后在电话里哽咽着对他说:“弟啊,你放心养病吧,只要是为了你的前途,让姐姐和姐夫做什么都行,就是真坐牢也没关系!”
听到这话,黄一平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他明白,从小到这么大,姐姐对他一直非常疼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给他。记得当年他读初中时,姐姐正好高中毕业,本来学习成绩也很拔尖,可她为让弟弟安心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自己选择了一家中专学校,早早毕业挣钱供他。在大学几年,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部都由姐姐供给,身上的毛衣、脚下的布鞋也是出自姐姐之手。现在,这么大的事情让姐姐和姐夫承担,他也有些于心不忍哪!
送走邝明达不一会儿,郑小光也从省城打来电话。由于有了刚才邝明达的铺垫,黄一平已经做好思想准备,那一晚省城宾馆里欠下的人情债,现在估计郑小光索还来了。
郑小光在电话里告诉黄一平,他那边的情况,也已经有了眉目。由于搬出了郑小光舅舅这块挡箭牌,年副部长找到了帮他说话的借口,最后自然是重重提起轻轻放下。调查结论是,这几年郑小光在阳城揽下的所有市政、交通工程,无论是否参与招标投标,仅从程序、手续上看倒也勉强说得过去,没有明显违规现象,工程质量、交付期限也无大的瑕疵,只是存在几个共同的问题:工程造价大大超过预算,中途修改过合同,且未等最后验收、交付就提前支取全部工程款,这些都严重背离了常规,也与合同约定不相符。但是,钱已经进了郑小光口袋,人家在省里又有些背景,算是过了河的老牛拽不回头了。况且,所有的造价更改、资金结算,都是经过了相关报批程序,大多属于阳城主管部门把关不严的范畴。为平息举报者的怨气,只好对阳城方面有关当事人进行追究。结果认定,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等人,身为工程行政负责人,多次和郑小光一起吃饭、桑拿、唱歌,也受了一些钱物,行为极不检点,建议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现在,有个事情必须请老兄你吃点辛苦,承担一下。”郑小光在电话那边说得相当理直气壮。
“什么事?你说吧。”黄一平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等待宰杀的小鸡,伸头缩头反正都难免一刀,不如干脆拿出从容状。
“马大富、何忠来他们在接受调查组询问时,都反映了一个相同的情节:每次我来和他们谈工程、要款子、改合同,事先都是由你出面联系,约请吃饭、洗澡、唱歌。言外之意很明确,没有你黄大秘书的牵线搭桥,我郑小光没这么大面子,他们也没这么大胆量。因此,问题的症结自然就落到你的头上。”郑小光的话,早在黄一平预料中。
“可是——”黄一平犹豫一下,还是想有所说明。
“这个事情,绝对不能让冯哥沾边儿。”郑小光并不等黄一平把话说出来。“如果说这些事情冯哥事先事后都知道,或者你黄大秘书出场是得到冯哥的授意、许可等等,你想想那将是什么后果?冯哥的市长还有得做吗?冯哥还有机会和能力保护你吗?而这,正是那些敌对者所企求、盼望的呀!”
听到这里,黄一平彻底傻了。
那个郑小光,他原先根本就不认识,是因为冯市长的关系才熟悉。近几年,郑小光频繁来阳城揽工程,搞了那么多不能见人的鬼把戏,也完全是因为冯市长分管这一块。而且,郑小光的背后,还有一个与冯开岭保持了十多年地下恋情的邹蓉蓉,正是仗着这种特殊关系,才更加有恃无恐。但是,这些东西能放到桌面上来,让别人知道吗?不能!现在,能够公开示人的所谓真相,或者大家看到的事实仅仅是,自从郑小光在阳城做工程之后,冯市长就基本上不出面接待了,也没帮他同任何部门打过招呼,完全是黄一平忙前忙后张罗。尽管傻瓜也能推断出,黄一平的频频出面,实际是受到冯开岭的指使,至少是默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代表冯市长出场,可是,真正摆到桌面上来说,冯市长出过面吗?冯市长说过工程要让郑小光做吗?冯市长明确表示过郑小光的工程可以超过预算、提前结算吗?即使黄一平本人,也无法拿出冯市长指使、授意他出面的证据呀。如此说来,郑小光让他出面扛下来,好象也在情理之中,没有什么疑义。
天哪!刚刚感冒初愈的黄一平,马上又是满嘴火泡。
这时,他也想起老家阳北县城那个瞎子,在给冯市长算命时曾经说过的一段话:“祛此小人暗算,无外乎上依贵人,下赖死党,恐怕还要用些偷梁换柱、暗渡陈仓的办法。”原来,这死党就是指他黄一平,所谓偷梁换柱、暗渡陈仓也只是让他做个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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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调查组约谈的通知,黄一平还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与紧张。毕竟是常务副市长的秘书,对方算是给了面子,同意给他一点思考时间,第二天再谈。
当天下午,黄一平原本想先和冯市长谈谈,得到他的指点或授意,当然,也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让他明白,此时为他冯开岭赴汤蹈火者不是别人,正是忠心耿耿的秘书黄一平。可是,进到对面办公室,没等他开口,冯市长就朝他摆摆手说:“这两天我这儿没什么大事,你身体还没康复,就先回去休息吧。”
很显然,冯市长不想这时候和他说什么。
黄一平回到自己办公室,眼泪含在眶里,努力了半天才没有掉下来。跟在冯市长后边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觉到委屈的滋味。
说实话,对于这次由自己出面,说服姐夫王大海承担挪用公款的责任,又让他揽下郑小光那一摊破事儿,虽然嘴上认下来了,可心里却不是没有顾虑,甚至想想很有些害怕。
邝明达那边的问题,肯定不是个小事,人家既然举报了,就是希望把幕后的冯开岭揪出来搞臭。现在由一个王大海出来顶罪,也许真如邝明达承诺的那样,一切不过是应付个场面,并不会真让王大海锒铛入狱。可是,万一不是这样呢?假如那些反对派因为王大海的出现而恼羞成怒,打击冯开岭不成反把气撒在王大海身上,岂不拼了老命把他往死里整。这样的风险,除了黄一平本人,又有几人能帮他想到?还有,王大海原先虽然只是个普通的下岗工人,可人家也是从农村考上大学,一步步奋斗走到今天,祖祖辈辈本来清清白白,自己更是老老实实做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偷鸡摸狗的勾当。如今,凭空让他站出来,揽下一个挪用公款犯的罪名,一生的清白从此葬送,这种做法对他公平吗?
他在郑小光事件中的角色,更是风险不小。郑小光在阳城狂揽工程,又是违反招标投标规定搞暗箱操作,又是随意更改合同增加工程款,又是不按协议提前支取费用,这些事情认真追究下来,没有一样可以轻松放过。作为市长秘书的黄一平,未经领导同意,私自打着冯市长旗号,帮助郑小光营私舞弊,这样的问题一旦上升到纪律、法规的高度,又岂能当成儿戏!
但是,担忧归担忧,害怕归害怕,黄一平却又只能硬着头皮上。对他来说,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这么多年来,就是因为冯开岭那句唇与齿的比喻,令他飞蛾扑火般把自己交给了对方,一切唯其马首是瞻。在他的生活里,冯市长成了一种信念的化身,为了这个化身,他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聪明、能力、才智,甚至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说到底,是他亲手把自己同冯开岭绑在了一起。现在,如果他不按照邝明达、郑小光们的旨意承担下来,或者他原先承认了,现在再反过来反悔,那结果只能是更坏更糟。万一冯市长倒台,他将死无葬身之地。假如他帮冯市长扛过去了,或许对大家都还有些好处。
正当黄一平内心煎熬难耐时,黄一平接到冯市长夫人朱洁的电话,约他晚上出来有话要说。
约会的地点选在远离市区的江边。
深秋之夜,江风已经很凉了,几点光亮在夜空里孤独地闪烁,分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星,哪些是江上渔火。远处,不时有轮船的汽笛鸣叫,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与凄怆。
朱洁开着那辆单位配的红色广本,黄一平坐在副驾驶位置,车子沿着滨江大道缓缓前行。窗外,一边是大江拍岸的惊涛,一边是灯火斓珊的城市,两人一时无语。
在江边一处僻静的地方,车子慢慢停下来。朱洁掏出两支烟次第点上,一支递与黄一平,一支留给自己。朱洁只吸了一口就猛烈咳嗽起来,直至咳得趴在方向盘上呜呜咽咽哭起来。
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朱姐,不要这样。”
朱洁一把抓住黄一平的手,先不说话,只是尽情地流泪,过后好久才开口问:“你告诉我实话,问题真的非常严重吗?”
黄一平犹豫一下,还是点头道:“是的,有些麻烦。”又问:“你听到些什么?”
“其实我也不想管他的事,我们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但是,这几天邝明达、于海东他们每天都到家里来,关起门来一谈就是大半夜,就连那个郑小光也来过两次。通过他们的脸色我能感觉出来,问题可能不是那么简单。还有,现在社会上议论也很多,有些说法简直骇人听闻。”朱洁说。
“那些传闻都是小道消息,纯属瞎说,你不要相信。”黄一平安慰她。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到家里来和他们一起商量?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你不会——”朱洁虽然有些吞吞吐吐,可意思还是表达得很清楚。
黄一平明白了她约自己出来的意思,禁不住笑了,说:“你是以为我会背叛冯市长?哪里会呢。我只是最近身体不好,冯市长夜里不忍心叫我罢了。”
其实,黄一平通过刚才朱洁的一番话,还是明白了一件事:冯市长最近频频与邝明达、于海东、郑小光几个闭门商量,独独扔下了自己,说明他们商量的内容或者与自己无关,或者是要避开自己,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呀。也许,除了帮冯市长和邝明达、郑小光他们承揽下那些责任,他已经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了。如此一想,黄一平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只是希望在这个时候,你不要抛下他不管。毕竟我和他是多年的夫妻,毕竟我们还有个儿子在国外读书,我想,你能帮就帮他一下吧,只要他不倒,缓过来就还能再翻身。”朱洁的语气很诚恳,这让黄一平听了有点心疼,毕竟,这是个曾经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
“我知道,这个你完全放心。如果仅仅为了说这些,其实你只要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黄一平尽量想把语气放平和,可连他自己也能听出其中的某种怨气。
朱洁好久没有吱声,但黄一平感觉她在流泪。
这时,黄一平忽然有一种冲动,身体也像快要爆炸似地反应强烈。可是他知道,此时,欲望背后隐藏着的已然不是感情,而是恶作剧,甚至有某种更为强烈的报复欲。他的手紧紧握着朱洁的手,朱洁的手也在用力。然而,黄一平什么也没有做,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驱赶着脑子里的邪恶,后来甚至连正视朱洁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要记住,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心中最亲近的弟弟!”朱洁说这话时,紧盯着黄一平。
黄一平一听,心中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轰然垮塌下来,原本非常矛盾、混乱的心绪瞬间平静。他更紧地握着朱洁,两人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刚才朱洁一言,就像一阵狂风暴雨,倾刻就将黄一平心中的那堵墙击倒,原本躲藏于墙后的犹豫、后悔、担忧、害怕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这几天虽然已经答应了邝明达、郑小光,做好了独自赴死的准备,为此,他给自己寻找了不下一千条理由,可他依然在期待一个更加有力的支撑。现在,这个支撑终于等到,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一直需要、并且始终把自己视作弟弟的女人!就为了她刚才那句号话,他即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由是,黄一平又想起那天在医院的一幕。当那场景如电影般再现眼前,他忽如醍醐灌顶,原来一切只是天意,是死是活,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上帝早已安排妥当。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一平轻轻松开朱洁的手说:“大姐,我们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