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猎人这场与瞎熊的遭遇战,足足使他两个多月没有起身。这其间,多亏了扎西阿扣一家细致周到的照顾。扎西阿扣家跟猎人家是隔壁,他们一家放牧,一家狩猎,一家藏族,一家汉族,和睦相处了几十年,关系十分密切。扎西阿扣送来了牛肉、羊肉、酥油和牛奶,接济暂时失去生活来源的猎人一家。阿扣的妻子,那位善良热情的藏族阿妈,每天来两次,给他们煨炕、挤奶,照顾孩子和大人。扎西阿扣从深山里采来虫草、雪莲、红景天等名贵中药材,精心熬制,给猎人疗伤。
孩子“百天”之时,猎人叫大儿子猎杀了一只岩羊,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一来答谢扎西阿扣的救命之恩和几个月来的照顾,二来想请扎西阿扣给出生不久的二儿子起一个“扎西德勒(吉祥如意)”的名字。
猎人托着盛满青稞酒的银碗,将一条洁白的真丝哈达搭在尊贵的客人脖子上,再三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还将整块带盆骨的岩羊尾巴献给藏族阿妈,请她品尝。猎人命令大儿子跪下,给扎西阿扣一家轮番敬酒。
“阿扣,你给这娃起个名字吧,这娃长大就是你家的人了!”猎人诚恳地说。
“呀呀!”阿扣爽快地接过银碗,用无名指蘸着酒打了三个“却卡”,然后一饮而尽,“这孩子长大就是我家的了,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不许反悔,别长大了就舍不得!到时候我要给我的卓玛招木华(女婿)哩!”说着,他用粗硬的手指头捏了一下妻子怀里的女儿卓玛那粉嘟嘟的小脸蛋。小女孩似乎禁不住他这一捏,“哇”的一声哭了。
阿扣和猎人爽朗地开怀大笑起来。
“起一个啥名字哩?”阿扣手捻佛珠沉吟良久。“这孩子一生下来就给你带来了吉祥,要不然那天早上你就没命了。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还没听说过跟瞎熊摔过跤的人能活下来!”
猎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灰暗了。每当想起那天早上与瞎熊相遇的一幕幕,就让他不寒而栗。瞎熊那白森森的利齿,毛茸茸的爪子中小钢刀似的指甲,以及口中泛着的带血丝的白沫,常常让他夜半惊心,挣扎着爬起来,煨上一炉上等柏木枝的“桑”,虔诚地磕谢山神爷的保佑。同扎西阿扣一样,他在这里打了几十年的猎,也从来没有见过跟瞎熊遭遇过的人能从它的钢牙利爪下活下来。
猎人不止一次亲眼目睹过惊心动魄的人熊之战。
有一年秋天,有两个甘肃人带着两杆威力无穷的土铳枪,从山北边进入到这莽莽的祁连山狩猎梅花鹿。没想到大鹿没打着,一个人反而丧了命。
那一天,他俩循着大鹿的踪迹,来到猎人家屋后的这座大山。当他俩刚刚翻过山垭豁时,蓦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一只瞎熊正拖着肥嘟嘟的身躯摇摇晃晃地顺沟而上,距离他俩也就三四十步远。“上树!上树!”猎人在森林中遇见瞎熊、豹子以及老虎之类的凶猛动物时,上树躲避几乎是他们天然的选择。无奈这山垭豁里大都是一些笔直的松树、光滑的白桦,急切间是无法攀爬的。无奈的他俩只能在山垭豁里惊恐万状地左奔右突。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们突然发现,旁边山坡上有一棵柏树长得茂盛至极,可供攀附。他俩立马如两只矫健的年轻獐子,跳跃着朝柏树奔去。一人刚刚将同伴顶上树桠,瞎熊已经发现了他俩,如飞般奔袭而来!树下的那人已然来不及上树了,只好就地卧倒,将土铳枪对准了瞎熊。
这是一个老成的猎人,拉扳机、扣火泡,一切沉着稳健,有条不紊。他的瞄准星稳稳地锁住了瞎熊的眉心,就像雷达锁住了敌人的飞机。他相信他的这一枪定然能使这凶猛的家伙脑袋开花。
他决定放近了打,以提高命中率。但就在瞎熊离他十几步远的时候,眼前一股浑浊的激流遮蔽下来。他心想坏事了,急忙扣动了扳机。扳机扣在土铳枪的火嘴上,发出了一声轻微而沉闷的响声,然后便归于死寂,没有发出他所预想的那惊天动地的响声,更没出现那浓黄的烟雾。
原来,先上树的那人看见瞎熊飞奔过来,禁不住惊吓,尿一下子出来了。那尿不偏不倚浇在了土铳枪的钢嘴上,将里面的火药给弄湿了。结果趴在树下的那人还没来得及起身,瞎熊就将他扑住,一撕一扯,那人血肉横飞,开膛破肚,顷刻之间命丧黄泉。
瞎熊捏死了树下的人,口中泛着白沫,站起来,在空气中细细嗅着。终于它发现了目标,咆哮着爬上树来。树上的猎人像猴子似地向树冠处窜去。瞎熊爬到树中央的分叉处,庞大的身躯颤悠悠地晃,让它不敢往上追,无奈中嚎叫了几嗓子,又爬下树来守株待兔,虎视眈眈地望着死人和活人,不肯离去。树下的猎人尸体仰面躺在山垭豁里,每当凌乱的头发被风吹起,那瞎熊便骤然跃起,一改往日的臃肿与蠢笨,矫健地扑上去,捏住那头使劲撕扯。
其时,咱们的猎人正躲在对面山坡的一棵大树上,惊心动魄地看着这一切。原先,他发现了这只还不算成年的瞎熊优哉游哉地顺沟而上,他本不想惊动它,想让它自由地离开。但就在这时,垭豁里出现了两个人影。他来不及出声示警,那残忍而血腥的一幕便在他的目瞪口呆中上演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发现瞎熊守在树下,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想,树上的那人迟早会双臂发麻,攀附不住掉下树来的。于是他便声嘶力哑地喊起来。那瞎熊听到人类那凌厉悠长的吼叫声,倏地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嘴里喘着粗气,环视四周,然后落下前爪,左顾右盼慢腾腾地朝山垭豁里走去,转过山垭豁便奔跑如飞,钻进灌木丛不见了。
猎人来到树下,接那人下树。那人抱住猎人,“哇”地大哭了一声便不省人事。他同伴的头颅早就被瞎熊捏成了稀巴烂,像一只砸碎在地下的酸奶罐罐儿。
……
“就叫扎西顿珠吧!这可是一个真正扎西德勒的名字啊!”
但一个汉族人家的孩子有着这么个藏族名字,人们叫着总觉得不自然,于是便顺着孩子们的排序,称做“甄二哥”。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甄二便自然地升格为“甄二爷”了!而且这个称呼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在伙伴们之间亲昵而戏谑地叫开了。
“买一杆枪吧!”扎西阿扣给孩子起了名后,猎人的大儿子又一次向父亲建议,“以后碰见瞎熊、豹子、狼啥的,我们就不用怕了。再说还可以用它打香子、大鹿、岩羊哩!”
猎人摇摇头:“瞎熊是山神爷的狗,随便打不得的!那天是山神爷唤回了他的狗,才留下了我的命,”猎人一脸的敬畏,“再说,我用扣子、吊杆、夹脑抓大鹿、香子、岩羊,够我一家吃喝用度的了,用那枪害那么多命干啥?”他亲自领略过那土铳枪的厉害。那天他从树上救下的那个甘肃猎人,在他家调养了一个多月身体才复原,之后他想打一些大鹿、香子之类的山货来感谢猎人,于是便带着猎人上山打猎。真是奇妙,那根铁管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后,冒出了一股浓烟,远在百步之外飞奔的大鹿就应声而倒,骨碌碌地滚下山坡!猎人打一只大鹿可没那么容易,他得花好大工夫去观察大鹿的行踪,然后在它必经的路上下脖扣、夹脑和吊杆,还得花很长时间去守候。尽管这样,成功的机会也不多。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猎人彻底改变了主意,决定不惜倾家荡产购置一杆土铳,教训教训这个不服山神爷管教的“野狗”。
猎人的大儿子一生下来便得到了山神爷的保佑,名字就叫山神保。十四岁的山神保高大而结实,已是父亲的一个好帮手,更是一个能单独巡山狩猎的好猎手。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提扣、脖扣、吊杆、夹脑下得样样精绝,猎人已经能很放心地让他单独巡山了。就在瞎熊伤人不久后的一天,山神保跟他的父亲一样,也在一个山垭豁里跟一对瞎熊母子相遇——之所以在山垭豁里常常与瞎熊相遇,是因为双方都看不见对方——矫健的山神保如飞似地朝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奔去,瞎熊母子在后面紧紧追来,就在山神保爬上树的一刹那,瞎熊妈妈一嘴咬住了他一只脚的脚后跟。山神保脚上穿的是一种用羊毛线织成的名叫“毛踢儿”的厚袜子。瞎熊的牙齿卡在袜子里,鼓足了劲往下扯,山神保紧紧抱着树往上挣扎,双方相持着,谁也不敢有丝毫松懈。他腰里别着斧子,可就是腾不出手取下来。血从袜子里流出来,流进了瞎熊的嘴里。瞎熊娃娃闻见了血腥味,兴奋得像个馋嘴孩子,在母亲的旁边左蹿右跳,哈喇子流得老长。
他们相持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山神保的手臂渐渐麻木,他知道这样长时间地僵持下去,自己一定会掉下去,落入熊口。情急之下,他想起了父亲的训导:野兽最怕的是人类的叫声。于是他便扯开嗓子喊了起来。这一招真灵,那瞎熊蓦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松开了口。山神保像一条脱钩的鱼,只几下就蹿到了树梢上。瞎熊舔舔嘴,悻悻然地领着孩子走了。山神保害怕那家伙使个诡计去而复来,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才赶紧溜下树,一瘸一拐地朝家逃去。当他看见山沟里自家土屋飘起的袅袅炊烟时,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人却立马委顿在地上,有了一种死里逃生的放松感。他坐在一个土塄坎上,打算稍事休息后再回家。可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扑棱”一声响,山神保翻起身就跑,急切间重重地摔倒在山坡上,接着便骨碌碌滚下山去,掉下了几十丈高的悬崖。
猎人的妻子发现山神保时,山神保浑身是血,只说了一句“瞎熊”便断了气。
犹如惊弓之鸟的山神保听到的那“扑棱”声,原来是一只山雀儿从耳边飞过的声音。
悲伤不已的猎人发誓一定要收拾了那只间接害死了儿子的瞎熊母子,为儿子报仇。安葬了儿子后,他成天在山垭豁里梭巡、侦查,但母子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再也不光顾了。但是,那只在山垭豁里与猎人大战多个回合的瞎熊却变得不安分起来。
自从与猎人发生了遭遇战,好长一段时间里,它没来过乾隆沟。人们都以为这家伙受到惊吓,远徙他乡了。谁知它思乡心切故土难离,今年夏天又优哉游哉地回到了这里。这时的它已然成年,体重足有六七百斤,走在山脊上,跟一只成年大牦牛不差上下。
正当猎人犹豫是不是收拾了它,以报当年一箭之仇时,有天早晨扎西阿扣忧心忡忡地对猎人说,“昨晚那狗日的瞎熊又钻进了我家的羊圈,捏死了我的四只羯羊……”
瞎熊自从回来后,为了躲避盛夏蚊蝇的叮咬,它白天大都睡在高高的山顶那块平整的大岩石上养精蓄锐,一到夕阳西下日近黄昏时,才懒洋洋地走下山来,大摇大摆地踱进扎西阿扣家的羊圈,享受免费的晚餐。不仅如此,它还会一连捏死五六只肥美的羯羊,就地刨坑埋了,仿佛这阿扣家的羊圈就是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以储藏羊肉,随时就地取食。每当这时,阿扣家那几只壮硕得让狼们闻风丧胆的大藏獒便一扫往日的威风,汪汪叫着钻进帐房,赶也赶不出去!扎西阿扣一家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只好在帐房里煨上一炉香,不停地念经,乞求佛爷赶紧把它赶走。
猎人拿定主意置一杆枪。
他拿了二十个香蛋子和一匹真丝哈达,骑着扎西阿扣家的那匹枣红马,穿过水灌峡,翻越三座达坂,到显明寺去。据扎西阿扣讲,显明寺旁边有一个铁匠,打造的土铳枪坚实无比,从来不会炸膛。最要紧的是那铁匠也是个神枪手,他打造并调试好的枪百发百中。
铁匠答应了猎人的请求。他收下了猎人的礼物,叫他两个月后来取枪。铁匠告诉他,没有两个月是造不出好枪的。他得跟徒弟们将铁烧红,锻成有棱有角的铁条,缠绕在笔直的铁杆上,然后不停地煅烧、淬火,直至打出一杆根部厚重、枪膛笔直的土铳枪。接下来的调枪也麻烦,他必须将靶子放在远近不同的地方,不停地射击、不停地校正,直至满意为止。“平常得花一香子皮袋火药哩!”铁匠告诉猎人。他得为他的产品负责。人家给他带来了这么厚重的礼物,他不能给人家一根中看不中用的烧火棍。如果枪的命中率不高,一枪放不倒瞎熊、豹子,那它们的反扑,肯定会要了猎人的命。
两个月后,猎人取回了土铳枪。铁匠果然是能工巧匠,枪托是用白桦木根做的,至少用黄刺熬成的汁刷了十遍,金黄锃亮,光洁舒适;枪管根部粗重,前部细匀,发散着蓝幽幽的微光——枪管不能打磨得过于光洁,那会使猎人在阳光下难以瞄准。
取回枪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不断侵袭扎西阿扣家的大瞎熊。
为了保证猎杀行动万无一失,猎人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练习枪法。一个月后,猎人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于是同扎西阿扣一块儿悄悄摸上山,爬到了瞎熊睡觉的岩石对面的一块山岩上——那是他跟扎西阿扣事先侦察了无数次后精心选定的最佳射击位置——悄没声息地趴在那儿耐心地等待着。只要瞎熊睡好了站起来,将“镫眼(也就是心脏部位)”暴露在枪口下,他一家伙就能将它撂倒。
山顶凉风习习,但他俩的手掌却汗水津津。据有经验的猎手说,瞎熊一旦意识到人类将发起攻击,身体就会变得像练过硬气功一样,刹那间鼓起来,土铳枪的铅弹根本无法穿透它浓密的厚毛和厚实的皮肤。
功夫不负有心人。日头偏西时,它终于站了起来,在那巨大的岩石上,看起来就像是巡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有点不可一世。猎人不失时机地瞄准它的“镫眼”扣动了扳机。随着惊天动地的声响,猎人感觉到土铳枪那巨大的铅弹击中了目标。扎西阿扣透过浓黄的烟雾,分明看见那家伙抖动了一下。
猎人赶紧往枪管里灌药、装弹、扣火泡,手脚忙乱;扎西阿扣则紧紧攥着那把满尺的藏刀,眼睛瞪得如同北京同仁堂里的丸药蛋蛋。
那家伙居然没有倒下,而且还能缓缓地转动身子,仿佛在寻找枪声是哪里发出的。难道没有打准?扎西阿扣头上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等猎人手忙脚乱地装好弹药,准备第二次射击时,那家伙却訇然倒下了,接着便骨碌碌地顺着山坡一直朝下滚。他俩兴奋得像两只发情的獐子,在灌木丛中蹿跳着跟下山去,离那瞎熊四五十步远的时候又放了四五枪,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摸到近前。
那家伙兀自在那儿伸胳膊蹬腿扑腾着,像一个醉汉一样,不甘心失败,还想与对手来两拳……
有了这枝土铳枪,日子滋润多了,猎人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上山下扣子了。祁连山的野生动物多得数也数不清,成群的岩羊、大角盘羊、藏羚羊常常跑到猎人家旁边的小溪里喝水,梅花鹿、白唇鹿、孢鹿不时地来到他家屋后的山坡上吃草,瞎熊、豹子、狼甚至猞猁也会偶尔光顾猎人家对面的山沟。至于香子,每当到了秋末冬初发情寻羔儿的季节,那“喵喵”的叫声会吵得连一个好觉也睡不成。没吃喝了没用度了,抱着土铳枪不出百步便能满载而归。
日子就在平淡与安逸中一天天度过。猎人也开始花费更多的时间教天生爱枪成癖的二儿子甄二爷练枪法。他知道土铳枪铅弹与火药的珍贵,他要求甄二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枪法一定要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看见猎物,随手抱起枪,不瞄准就搂火,一声巨响,就将飞奔的獐子、岩羊的头颅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