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间到了公元1948年。这是个异乎寻常的年份,因为老猎人的梦中,老是有只白狼出现。另外,天降异象,县志记载:“民国三十六年,天降冰雹大如鸡卵,粮油绝收。后阴雨连绵,山洪暴发,耕地淹没,民流离失所,卒不忍睹……”祁连山麓世外桃源般的宁静生活被打破了。先是一群山外人,衣服褴褛面黄肌瘦地涌进来,他们抓旱獭,套香子,挖蕨麻,捡野菜,从早到晚蠕动在祁连山麓的大小山沟里寻觅着果腹之食。后来县府衙役们也跟了进来,他们征收大马款、兵役款等十几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将猎人家的麝香、鹿茸等一股脑儿搜刮了去。更可怕的是,县府的官人们还说,从遥远的“下边”(南方的统称)来了一伙红头发、蓝眼睛像魔鬼一样的军队,他们马上就要打到兰州了。他们来了要共产共妻,还会扒了小孩子的心肝下酒吃!为此,坐镇西宁的马步芳马长官有令,家有壮丁者,三抽二,二抽一,如果前方战事吃紧,就是独苗也要抽,抽到兰州东面去抵挡共产党解放军。
秋后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猎人一家围坐在土屋的火盆边,等待着开饭。火盆上的大铜罗锅里,煮着一只肥美的岩羊,馥郁的香气正同泡沫一起冒出锅外,充盈在土屋中,弥漫在人的肺腑中,惹得一家人馋涎欲滴。
“看把你馋的。”自从大儿子死后,老猎人将一腔的父爱倾注在小儿子身上。看见小儿子双眼贪婪地盯住铜锅,不时地拨弄已然燃得很旺的火盆,便从锅里挑拣了一块带软骨的肋条递给他,“尝尝,熟透了没……”
“哎!”甄二爷欢快地应了一声,在破褐褂上蹭了蹭手,接过肋条便狼吞虎咽地撕吃起来。由于肉尚未熟透,他来不及咀嚼,便将撕下来的肉生生地吞咽下去,直噎得两眼翻白。
“呵呵呵……”看见儿子猴急的样子,老猎人会心地笑了,一边鞣制着一条岩羊皮袋,一边往火盆里添了一块干柴。火光映红了他古铜色的脸膛,映出了他难得的幸福笑容。
今天他猎到了一只肥美的岩羊,所以心情格外好。自从山外人大量涌入山,不但他们的生活被扰乱了,生存空间也被占据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个让他惊恐不安的消息:冰雹、洪水、瘟疫……天降异端,世道多舛,人世间的黑头凡人们必将遭受新一轮的苦难,而战乱兵灾,更让人感到浩劫轮回而来。在这些令人惊恐不安的消息中,最令人惊心的莫过于抓“壮丁”了。
一个月前的一天,他追猎一只獐子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沟。那沟巉岩嶙峋,林木茂密。他一枪放倒了那只早已受伤的獐子,长长舒了一口气,顺势躺倒在一棵大松树下乘凉,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对面丛林中的西番柳丛微微颤动。“不好!”他心中一惊,下意识想到那是棕熊或灰狼之类的凶猛动物。刚打了一枪的土铳枪此时空空如也,如果真是凶残的熊或狼,说不定小命就不明不白地丢在这儿了。但他不愧是祁连山麓里打了一辈子猎的猎人,惧怕之际,麻利地填药装弹,瞬间就将枪口准确地瞄准了那个地方。
“甭……甭开枪……”老猎人先是听到了人声,接着看见一个穿着破褂的老人从柳丛后站了起来,脸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像一只变了形的核桃。他双手高高举着,颤抖着慢慢走了出来。
“嘿嘿嘿……”老猎人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枪扔在地下,“你钻在麻柳窝里闹球啊?要不是你声儿出得早,说不定我一枪将你狗日的送到阎王爷那儿去了呢!”他揉着咚咚直跳的心,问,“你是干啥的?”
“我……我爷儿俩是逃荒的……”说着,老人从身后拉出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哦!”猎人明白了,这又是一双从山外来讨活口的苦命人。“山里的野兽,见面分一半。你俩过来,帮我剥皮子,我分一半獐子肉给你爷儿俩!”他一边招呼,一边抽出刀子,扯过獐子腿熟练地剥起来。
剥着剥着,他的双手因过度的吃惊而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看见那小伙子长着一张奇丑无比的脸,脸的上半部分皮肤干皱、皲裂,完全丧失了生机与活力,僵硬的肌肉将下半部分拉扯得变了形,嘴和鼻子歪向一边,像半副晒干了的羊肚子。更让他吃惊的是那只枯萎、瘪陷的右眼,像化了脓的疥疮,令人望而生厌!
“老哥,”那老人显然看出了猎人的惊异,叹了一口气说,“你别见怪,这娃娃的眼睛是我弄瞎的……”
“啥?!”他吃惊得跳起来,“你咋这么狠心?这娃娃难道不是你亲生的?”
“咋不是亲生的?要不是亲生的,我咋会下这狠手弄瞎他?”
“这就奇怪了,这是为啥啊?”这回猎人真的迷糊了,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哎!”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双粗糙的手捂住了脸,泪水像枯树底下流出的雨水般,随着他哽咽的诉说,断断续续地流了出来……
原来,他们是门源川浩门河畔一家普普通通的农户人家,他们租种了地主老财家的二十亩土地,兼看着一座水磨,还在浩门河川丰美的草场上饲放了二十多只祁连绵羊。尽管一年的收成一半要交给老财,还要交各种苛捐杂税,但浩门河川温热的气候和丰沛的降水,往往能带给他们一个好收成。更让他们欣喜的是,在水磨河上游的一个崖湾处,居住着一家獾猪。獾猪超强的繁殖能力,源源不断地免费给他们一家提供了改善生活的肉食,使他们家的生活比方圆十里八里的哪一家佃户都过得安逸。
民国三十七年秋天一个漆黑的夜晚,甲长、保长领着一伙县城的衙役和军人围住了水磨。那是抓壮丁的队伍,知道了他的儿子正当青年,是必抓的壮丁。幸亏那天儿子老早提了一把铁丝扣子去套獾猪,老天保佑他逃过了一劫。但老爷子知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若不想办法,儿子迟早会被抓走成炮灰的——在这门源川里,多少壮得像牛犊、机灵得像洋狗的小伙子被抓了壮丁后便杳无音信了啊!儿子一旦当了壮丁,家里就没了壮劳力,二十亩土地没人耕种,二十只绵羊没人饲放,更没人能套来肥美的獾猪,全家的生活会一下子陷入窘境,儿子一旦死了,他老杨家在门源川就后继无人断子绝孙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自己手上断了杨家千百年来的香火,自己死后进不了祖坟安葬不说,又如何向阴间列祖列宗交代?
“决不能让儿子去当壮丁!”他恨恨地想,“得想个办法!”
但办法在哪儿呢?老俩口躺在磨房的土炕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苦思冥想着解救之策。萧瑟的秋风从磨房椽子的缝隙中吹进来,发出刺耳的叫声。这段时间,儿子一直躲在獾猪窝旁边的一个石洞中,白天黑夜不敢现身。老俩口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随着深秋的临近,气候逐渐变冷,儿子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躲藏了。再说,那儿也不安全,人们迟早会发现的。
“让娃娃跑吧!”老伴突然从土炕上翻起身,“我给他烙上够十多天吃的馍馍,让娃娃跑得远天远地的,一辈子也甭回来……”
“甭糊涂了,这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土匪强盗,这娃娃连门源川都没出过,他能跑哪儿去?”老爷子叹了一口气。
“那该咋办啊?”老伴在油灯下嘤嘤地哭起来,“要是个瘸子瞎子,倒好了,你看老王家的瘸娃娃,就没人抓他当兵!”
“瘸子瞎子?”老爷子一个激灵,从炕上跳了起来。良久,一个残酷而完美的计划在他脑海中形成了。
后半夜,儿子终于熬不住祁连雪峰上吹来的寒风,偷偷地跑回家来。老俩口赶紧从炕上爬起,给儿子做饭。看见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老爷子心在泣血:“娃娃,多吃点吧,吃完了好好看看你妈和我,说不定……说不定以后就再也看不见我俩了……”
儿子不知就里,吞咽了一块馍馍说:“大大、妈妈,我已经打算好了,我要跑,跑到新疆、西藏或别的地方去!我就不信,天下这么大,没有活命的地方……”话没说完,就噙着馍馍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这娃娃仰面睡在被窝里,我烧了一勺滚烫的菜子油,泼到了他脸上……他的右眼是瞎了,可他没办法瞄准打枪,再也不会被抓壮丁,命是留住了啊……”老爷子说罢,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猎人听罢,提起土铳枪,顾不得刚打下的猎物,一溜烟地跑回了家。这几天他们这儿甲长、保长也领着当兵的到处转悠,他怕他的小儿子也被抓了壮丁当了炮灰。
儿子安然无恙。但他看着儿子俊美的脸庞,心想自己怎么下得了手,将滚烫的菜子油泼向他的脸?那天下午,他在土屋前的草地上徘徊踱步,跟那位父亲一样,苦思冥想着儿子逃过劫难的万全之策。太阳落山时,他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在自家土屋的旮旯里,挖一条秘密地洞,一旦抓壮丁的衙役们来了,就将儿子藏在里边。
地洞挖好后的这么多天,衙役们并未光顾他家的土屋,这令他非常欣慰。说不定山外战事已停了呢?加之今天早上他又猎到了一只壮硕的岩羊,所以今晚心情格外愉快。
但就在这时,土屋的破木门震天动地地响了。老猎人一个激灵跳起来,迅速将儿子塞进了地洞。他刚将一个装满青稞的“科什加”皮袋移到洞口,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尘土味,转头一看,木门成了碎片。“日奶奶尕娃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咋不开门?”几个当兵的提着枪闯进了土屋厉声喝道。
“人老了……手脚不灵便。”老俩口嗫嚅着解释。
“真是三句好话不如两马棍。”一个当兵的抡起枪托,朝着老猎人的屁股狠敲了一下,将他揍了个趔趄。
“哟嗬,这狗日的一家日子还过得绵软得很呢,”一人发现了火盆上冒着香气的岩羊肉,“老子们在前线卖命,一年见不得一点荤腥,这狗日的还大块吃肉,过的是神仙日子啊!”
“老东西,也不请我们吃肉?”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回头问。
“坐坐,炕上坐,老婆子,赶紧给老爷们倒茶啊!”
这几个当兵的毫不客气,反客为主地坐到炕上,抓起羊肉狼吞虎咽。吃饱了喝足了,用芨芨棍剔着牙问:“老爷子,你儿子呢?”也许肉吃得舒服,称呼也变了,口气也缓和了。
“到青阳沟那儿打猎去了,去了十多天不见回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想这些人也许不知道他家的底细,便扯了谎。为了证明他说的是事实,猎人长叹一声,双手捂住脸蹲到墙根里去了。老伴心领神会,也嘤嘤地哭起来。
“妈的,你骗谁啊?你儿子不在家,老子几个黑天半夜跑到你家来闹球啊?吃饱了来消食?”说着几个人跳下炕,翻箱倒柜地搜寻。
“嘿嘿,真是怪了,这小子明明今天在家,怎么不在了呢?”他们面面相觑,“这土屋就这么屁大点地方,难道是土行孙,钻到地下去了不成?”
“说,老东西!你把儿子藏哪儿了?”一个当兵的揪住老猎人的衣领喝道。
“老爷,不骗你,我儿子真到青阳沟打猎去了!”
“老东西你可别骗我们,要是搜出来,狗日的看我们不剥了你的皮!”说着这人提了枪,到外边去搜。他们屋前屋后搜了个遍一无所获,于是问那当官模样的:“长官,咋办?这娃儿不在,我们回去咋交差?”
“嘿嘿嘿……”那军官眼睛骨碌碌转了转,问老猎人,“你一直在这地方打猎?”
“是。”老猎人不知就里,老老实实回答。
“那么,枪是打得不错了?”他瞅着土屋墙上挂着的土铳枪问。
“也不咋样……”
“就是他了!我说,弟兄们,说不定这老东西枪法好,战场上比他儿子还顶用。”他对手下说。
几个当兵的发一声喊,三下五除二,就将老猎人捆成了一个毛蛋蛋。
老伴死死抱住军官的腿苦苦哀求:“大老爷,求求你放过他!他老了,腿脚也有毛病,他打不了仗啊……”
“你不交出儿子,我们回去咋交差?”军官挣扎着说。
一个当兵的抡起枪托将她打翻在地:“三句好话不如两马棍,与她费那口舌做球?”
老伴望着老头子一行消失在夜色中,一堆泥似地瘫在了地上。
甄二爷是第二天早晨才被母亲放出地洞的。知道了父亲被抓走的消息,他抓起土铳枪就去追,可惜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父亲早被连夜编进队伍,开拔到遥远的西安、兰州的战场上去了。
他像一头发疯的小公牛,在草原上、丛林中寻觅、号哭,整日整夜地守在父亲常常出没的地方,期望父亲像往常一样,背着沉甸甸的猎物,从那个山嘴或者大树后闪出身来。但理智告诉他,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父亲这时也许正穿着黄褐色的军装,提着枪,被逼与共产党解放军打仗,也许早已战死沙场,被抛尸荒野腐烂在臭泥沼中了。
这段时间,他痛苦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但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最佳良药,两个月后,他渐渐地从对父亲的思念中摆脱了出来,知道自己该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了。他像父亲一样,起早贪黑,在丛林里下扣子、布陷阱,蹲点守株待兔,跟踪千里追猎,挣他和母亲的吃喝用度,挣给母亲看病吃药的费用。
母亲那夜被当兵的打坏后,一直未能复原。尽管他请来了祁连山和斡尔朵草原上最好的藏医,尽管他把对父亲的思念和孝敬之心全部倾注到母亲身上,不辞艰辛不怕危险,采来了祁连雪峰上的雪莲、草原上的冬虫夏草等珍贵药材给她治病,但仍然没能挽回她脆弱的生命。
母亲是在一个夜晚悄然走的。她似乎知道那夜要走,临睡前,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说:“娃娃,你大大走了,我也照顾不了你了……赶明年,你就招女婿到扎西阿扣家……”说着,竟哽咽不能成语。
“妈妈,”他抱着瘦得一把干柴似的母亲,“大大过几天就会回来,听说仗就要打完了……您的病就会好的,我明天先去显明寺,请个活佛给您念几天平安经,顺便请个山外的曼巴给您看看……您放心,这病不是什么大病……”但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他照例天未亮就起了床,准备简单吃点东西就去巡山。“妈,我要去巡山了!”他对母亲说。可母亲毫无反应。他扔了枪,扑到母亲的头前,发现母亲早已走了。
母亲走得很安静,安静得连睡觉的姿势都未改变。他知道,母亲就像佛前的酥油灯,油尽了,灯就灭了。
母亲的葬礼是扎西阿扣一手操办的。安葬了母亲后,扎西阿扣扶着他的肩膀说:“娃,就到我家来住吧,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个做伴的人都没有……”
他去了阿扣家,阿扣对他视如己出,阿妈及卓玛也对他待如亲人,他对他们一家从心底里感激不尽。感激之情升华为感恩之心,使他朝思暮想着如何报答。出生于猎户世家的他身无长物,知道自己多打猎,多增加收入,才能了此心愿,报阿扣家的深情大恩于万一。
但祁连山麓的野生动物远没有以前那么多、那么老实了。大概跟人类一样,也是时势造英雄,岩羊中间出了一个眉心有白毛的、被猎人们称为“白额羊王”的家伙,它将方圆几十里的岩羊群都收服在自己的麾下,领导着它们跟猎人们周旋。所有的岩羊在它的领导下变得聪明而机警,常常使猎人们找不到它们的踪迹。倔强而好胜的甄二爷曾连续好几天跟踪过它和它的臣民——一个足有四百多只岩羊的庞大群体,但他根本无法接近它们。早晨是动物采食的黄金时间,动物们大都会放松警惕一心觅食,但那只白额羊王却是个例外,越看似安全,它越是警惕,在早晨傍晚它的臣民们专心觅食的时候,它总是站在高高的山岩上,高度警惕地警戒着四周。不仅如此,在羊群觅食外围的各个山头上,它都派了精干的公羊放哨。那些公羊们倒也忠于职守,高高地抬着头颅,监视着可能出现危险的每一个山口和每一片丛林;耳朵不停地耸动着,探听着每一个哪怕是极其细微的可能危及羊群安全的声响;鼻孔张得老大,逆风嗅寻着每一丝不祥的气息,尤其是人类那特有的膻腥气和火药味。一旦发现危险,公羊们就会向白额羊王发出警告,白额羊王接到警报后,会镇定地作出观察和判断,然后便毅然决然地拍板决策:置之不理或逃之夭夭。如果是虎狼豺豹,它会加强警戒,要是其他的大鹿、獐子、黄羊之类的食草动物,它们会完全置之不理,唯有侦听到人类——那种直立行走、狡猾奸诈、残忍贪婪的人类的信息,白额羊王立马会在鼻子里打一声尖利的呼哨,然后拔蹄飞奔,领着它的臣民一阵狂飙,翻过陡峭的山崖,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常常令觊觎已久尾随已久的甄二爷望山兴叹。
这使甄二爷非常懊恼和屈辱。这个聪明的白额羊王深深地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猎手尤其是一个祁连山麓里出了名的猎手的尊严!他发誓,迟早要将这个白额羊王收拾掉,以挽回他连续几天翻山越岭一无所获后在卓玛面前丢掉的面子。
“顿珠阿吾,那只白额羊王是一只神羊,神羊是千万打不得的!”十九岁的卓玛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忽闪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摇晃着甄二爷的胳膊说。
“我就不信,人还斗不过一个畜生!”甄二爷有些羞涩。扎西阿扣履行诺言,去年藏历新年按照藏族的习俗给猎人家下了聘礼,今年的藏历新年就是他与卓玛的婚期。
“嘘!”卓玛惊恐地将娇嫩的小手捂在甄二爷的嘴上,“千万不能这么说,佛爷会怪罪的!”
甄二爷捏住卓玛的手,望着她那在洁白的羔羊皮袍映衬下显得益发娇艳白嫩的鹅卵形脸蛋,禁不住心旌荡漾,想拥她入怀。望着卓玛白皙的脖颈,甄二爷深深地陶醉在她略带酥油味的体香中,他的嘴唇像南方稻田中的一条泥鳅,蠕动着向肥美的土地深处游去!卓玛娇嗔地打了甄二爷一拳,“咯咯”地笑着跑开了。笑声如一串串金黄色的水晶晶花,洒落在绿色如茵的草原上。
卓玛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被阿妈精心梳成了一百零八条小辫子,像一匹黑色的瀑布,铺洒在她大红织锦缎罩面、水獭皮镶边的藏袍上。甄二爷知道,今年藏历新年后,这匹瀑布便会悄没声息地注入花团锦簇的深潭——长发会被编成辫子,辫梢会被收拢进刺绣精绝、鲜艳无比的银质辫筒中。那是藏族少妇的打扮,是跟他结婚后卓玛的打扮。
未婚妻坐在天鹅绒地毯般的草原上,纤细的小手玩弄着乌黑油亮的发辫,匀称的鹅蛋脸略呈绯红,无意识地呈现出一副少女怀春的娇羞模样。这模样惹人怜、惹人爱,也让人冲动。他恨不得像饿狼扑向娇弱的羔羊那样扑上去,但他克制住了。卓玛是他心中圣洁的女神,是允不得任何的亵渎和玷污的女神。
“想啥呢?”他忍不住问。
“你说呢?”她忽闪着一对毛茸茸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藏族少女是以热情和大胆闻名的,他的卓玛有过之而无不及,“傻蛋,我在想你啊!”说完咯咯笑个不停。
“真的?”他为了掩饰尴尬,做势要扑上去捉她。她跳起来,踏着绿草跑向远处。
在乾隆沟周边的高山草甸上,他俩一边放牧着羊群,一边相互追逐着嬉戏着,采撷着火红的山丹花、晶莹的水晶晶花、鲜艳的格桑花,插在卓玛的辫梢上,或者编织成五颜六色的花环,套在卓玛的脖子上,在草原上翩翩起舞。一曲未终,卓玛便手捏着花环笑个不停,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软瘫在棉绒般的草地上直叫“哎哟哎哟”,回不过气儿来。卓玛特别喜欢笑,甄二爷真不明白这么多的笑是哪儿来的。山雀儿扑棱一下翅膀、羊羔儿撒一下欢儿、枣红马甩一下尾巴,她都会笑个不停。有时候望着甄二爷便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将本来就红扑扑的脸蛋憋得娇艳欲滴,笑得甄二爷手足无措,最后情不自禁地搔她的痒痒。
笑够了玩够了,他们便相拥而坐,望着湛蓝的天空中翱翔的雄鹰,望着白云落地般的羊群,憧憬美好的未来:“顿珠阿吾,明年我们结婚了,就不要再打猎杀生了,我挤奶打酥油,你放羊挡牛……”
“中、中!”甄二爷一连声地哄她,“到时候我‘马打南山吃饱草,刀枪入了个库了’,”他放开嗓子唱起了“少年”,声音洪亮,音域宽广。
“又来了又来了!”她将镶有水獭皮边的藏袍袖子捂在嘴上,捂住了那一口整齐、洁白的糯米牙,咯咯地笑起来,“谁不知道你的少年唱得好!”
“你唱给谁的啊?”她含情脉脉地故意问。
“唱给你的呗,我还能唱给谁?”甄二爷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动情地唱着:
“阴山里打枪阳山里响,
枪子儿落着个地上。
我把你白日里牵来晚夕里想,
清眼泪把炒面拌上!”
卓玛又咯咯地笑了,笑声在草地上打起了滚儿。甄二爷看到未婚妻这样高兴,索性躺在卓玛的身边,望着大山深处茂密的森林,唱兴大发:
“高山低山祁连山,
松柏树罩严着哩。
我和妹妹玩一天,
活像过年着哩!”
卓玛翻身抱住甄二爷,竟然泪水涟涟。
一到盛夏,草原上膘肥体壮的牛羊们不甘寂寞,成天男欢女爱,进行着繁衍子孙的伟大事业。每当这时,他二人便脸红心跳,羞涩不已,这活生生的启蒙教育刺激得他俩难以自禁。这天,当她抱着他时,他也像亢奋的公牛公羊们一样,再也无法克制,顺势抱起她,走进葳蕤的灌木丛……天为被,地为床,雪上肃穆、百兽静默,清风微吹,白云轻拂,百灵鸟婉转优美的幸福奏鸣曲,将他们的幸福一次次抛向巅峰……
阿妈是过来人,这天晚上对阿扣说:“再下一顶小白帐房吧,孩子们都大了……”藏族人家习俗,家有女孩初长成,便会在主帐房旁边下一顶白帐房,给女儿一个谈情说爱的私密空间。
自此以后,他俩虽未举行婚礼,但已经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