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冬天很快来临,坐吃山空的土匪们给养日益匮乏。当初败退到乱石窝时马鞍上捎着的那点炒面、牛肉干,眼看着像春天阳光下的积雪,一天天地没了。峡谷里的野生动物根本没有甄二爷说的那样“数也数不清”,就是有一些,也在他们冒烟的枪口下仓皇逃命,半个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土匪们不得不到峡谷外去寻觅果腹之食。可解放军和民兵自卫队在峡谷口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消灭他们。
幸亏甄二爷知道一条可直达峡谷外平羌沟的隐秘的羊肠小道,在那儿可挖到冬眠的哈拉(旱獭),打到大角盘羊以及藏羚羊、白唇鹿之类的东西。张子龙对甄二爷信任之极,因为好长时间以来,跟甄二爷出去打猎的土匪不是一无所获,就是逃之夭夭,只有甄二爷每次出去定会满载而归。每次回来,甄二爷都抱怨说这天又打了好多东西,只是同去的伙伴不知跑哪儿去了,他一人背不动,只好挑拣能背得动的回来。还说今后打猎一定要张司令亲自点将,派自己的铁杆兄弟一块儿去。
“好吧!”张子龙吃着肥美的山羊肉说,“赶明儿去打猎,你点名要谁去,我就叫谁去……”
这天,甄二爷起了个大早,点名叫韩四十九和雷占魁跟他去。
这两个好吃懒做惯了的兵痞,极不愿意在这冷月寒天到那充满危险的山里打猎,他俩跟在甄二爷后面,日娘捣老子地骂着。甄二爷斜背着枪在前面默不作声地引路,脸上挂着冷笑,心中被复仇的快意所充盈:“骂吧骂吧,趁还在世上活着的这会儿骂个够,再过半天,你们就是想骂也骂不动了!”
在乾隆沟当着他的面,强奸卓玛和阿妈,杀害扎西阿扣,最后烧毁他们一家,他俩是最积极的也是最残暴的。那天漫天的风雪中,甄二爷用婆娑的泪眼牢牢地记住了他俩,之后的日日夜夜,他心中无数次地设计着杀死他俩的方案,想象着各种各样的死法。在他的想象中最理想的死法是:用他土铳枪击碎他们的胯骨,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地死去,或者活活被野狼、瞎熊、豹子活活吃了……
这种想法,在他们前几天洗劫药铺家、又一次做出惨无人道的行径时,变得更为强烈了。
太阳出来时,他们三人到达了目的地——一个灌木长得异常茂盛的山湾。颇有打猎经验的甄二爷成了三人中当然的领袖,他指使他二人从沟底往上摸,看见动物就开枪,“我在这儿守着,动物受惊后肯定要从前面这个垭豁经过。”
雷占魁和韩四十九明白,凭自己的枪法守住山垭豁,面对受惊后快捷如风的野生动物,能不能撂倒一两个,实在是没有把握。如果因为自己的原因打不到猎物,回去后非挨张司令两个耳光不可。无奈之下,两人提着枪,钻进灌木丛中从沟底往上摸去了。甄二爷看见他俩的身影没入丛林,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昨天夜晚,甄二爷在张子龙面前点名叫雷占魁和韩四十九明天跟他去打猎时,他俩老大的不愿意,但在张司令面前不敢表露。出得司令部(张子龙住的石洞),他俩便脸露凶相:“日奶奶尕娃,到老子的石洞里来一趟!”
甄二爷乖乖地跟着他俩到了石洞。他俩往铺上一躺,破口大骂:“妈的,不是叫老子俩明天去打猎吗?你尕娃先把枪擦了,好让老子俩明天打得利索!”甄二爷唯唯诺诺,心中一阵窃喜。他正犯难明天怎么收拾这两个家伙,想不到他俩却将机会送上门来。也许是作孽太多,老天爷要他俩的命了。
他俩都有一杆好枪,一个人的是汉阳造的老套筒,一个人的是三八大盖,而且这两家伙都是行伍出身,枪法也算准,要想用土铳枪击碎他俩的胯骨决非易事。甄二爷本打算今晚回去好好想一个万全之策,想不到恶有恶报,老天爷给了他这么个绝妙的机会。
韩四十九就着如豆的油灯抽起了老旱杆,雷占魁躺在韩四十九的对面,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女人。女人是他们永恒的话题,永远画饼充饥乐此不疲。甄二爷小心地擦枪,很细致很有耐心。一边擦一边偷偷地从自己的老羊皮袄拔了两绺毛,抟成团,塞进枪管,用土铳枪的“探杆”(一根较粗的铁丝,用于捅实土铳枪的铅弹)将两团羊毛筑进两杆枪的枪管,小心地立在洞壁,然后诚惶诚恐地说:“二位大爸,我睡觉去了,中吗?”
“这么早就想睡觉?脬蛋大的个娃娃,哪来那么多瞌睡?给老子俩烧两盆洗脚水去!”
“好!好!”甄二爷温顺地答应着,赶紧烧了两盆水端来,“大爸,你俩试试烫不烫,烫了我给你加凉水。”
“滚,老子洗脚就喜欢烫!”
甄二爷如遇大赦般地逃了出来。他知道,明天他俩一开枪,这枪准得炸膛。炸了膛的枪够这两个驴日的喝一壶的。炸不死也能弄个半死。何况没了枪,老子慢慢收拾你俩,看你俩小子能钻到地缝里去?
这经验得自于一次非常侥幸的抢劫。浩门川有一户姓韩的人家,三儿子唤作韩三爷。韩三爷是从马步芳驻扎在甘肃的一支军队里逃回家的老兵。民国二十五年秋天,这支军队受不了长官克扣军饷和非人虐待而愤然兵变,韩三爷是发动兵变的始作俑者。因为害怕受军法处置,他就带领一帮铁哥们儿往家乡逃窜。
据说这帮家伙个个都是神枪手,骁勇异常,韩三爷更是拔乎其萃出乎其类,打仗时任凭子弹在脚下荡起阵阵烟尘,也浑然不顾勇往直前,在这支军队里威信极高。骁勇异常的韩三爷立下汗马功劳,却因性情耿直屡屡得不到晋升,威信极高的他,成了一伙士兵中的当然领袖。这让他们的长官颇不舒服。长官到底寻了一个他的不是,一绳子将韩三爷吊了起来,原因是他在一次战斗中将缴获的战利品据为己有。
那是一次收复前几天被解放军占领的堡子的战斗。在战乱年代里矗立了几百年的藏族土司的堡子,经过主人长期的苦心经营,有着高大、厚实的黄土墙,宛如要塞城堡一般坚固。韩三爷同弟兄们潮水般地向土司堡子攻去,解放军的机枪子弹像盛夏六月祁连山的冰雹一般,铺天盖地倾泻下来,将他们压在堡子前宽阔的黄土地上动弹不得。韩三爷趴在地上觉得太窝囊,于是便振臂一呼,带领那帮弟兄们冲了上去。说来也真奇怪,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只在挺着身子冲锋的人脚下“扑扑”乱窜,而那些趴在地下不敢抬头的缩头乌龟,却没来由地吃了“花生米”。弟兄们冲到堡子前,用几束手榴弹炸开了厚实的大门,进去以后他们才发现,这是一座早已撤空的堡子,只有两个不能撤走的解放军伤兵趴在碉堡里,用机枪扫射着!韩三爷他们毫不费力地解决了伤兵,然后打劫了这座仓皇撤空的堡子。人撤空的堡子东西却不空,大户人家的箱子柜子里不乏金子银子和花花绿绿的金圆券。韩三爷他们把这些钱悄悄藏了起来,为的是弟兄们能吃个饱肚子。这让长官大光其火,喝令手下把韩三爷拿下,要军法从事。这可惹恼了那帮铁哥们儿,大家纷纷嚷嚷着聚拢在指挥部前,要求释放韩三爷。长官看众怒难犯,于是死罪可赦活罪难免,打了韩三爷三十马棍放了。韩三爷早被三十马棍打得怒火中烧,带领弟兄们半夜里围住了长官的官邸,要长官把吃了的黑食吐出来。坚持不吐黑食的长官们便被韩三爷他们一阵乱枪打成了筛子底。死了长官的士兵们抢了军需库,树倒猢猕散,韩三爷带领着弟兄,往莽莽的祁连山麓进发,想横穿祁连山回到坐落在山南的家乡。
他们行至一个叫青杨沟的地方时,一伙在此盘踞很久的土匪瞄上了他们。土匪们看见这帮骑马背枪的家伙行色匆匆行囊鼓鼓,料定是一伙趁火打劫满载而归的败兵,败兵往往无心恋战,不堪一击。如果找一个好地方打个漂亮的伏击战,这些马匹、钢枪和鼓鼓的行囊就是灶王爷手中的糖瓜儿——稳稳当当是自己的了。而这样的地方在地形复杂、地势险峻的祁连山里,是多么容易找啊!
韩三爷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随着他们时,已然明白了这伙人的意图,心中吃惊不小!土匪们人多势众,而且熟悉地形,之所以还没有发动攻击,除了惮于他们十多杆快枪外,是还没有寻找到一个让他们的钢枪变成烧火棍的有利地形。
必须尽快摆脱这股土匪!
此时,一只受惊的狍鹿从灌木丛中跳起,在他们前面很远的地方飞奔。韩三爷抬手就是一枪,狍鹿在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鱼跃,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一枪正中眉心,生生揭去了狍鹿的脑壳。土匪们看见这阵势,暗暗咋舌:“啧啧,幸亏没动手啊!这是一伙老兵,打不得打不得……”于是悄然而没。
韩三爷带回来的那杆枪和银子,一直是乡亲们谈论的话题(据说是两褡裢白花花的马蹄银),自然也成了土匪抢娃们觊觎的目标。有好几次土匪煽动张子龙去抢,只是惮于韩三爷那手精绝的枪法,不敢轻举妄动。那次他们在弹尽粮绝无可奈何时,决定铤而走险去偷袭韩三爷。同样是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三十多个土匪悄没声息地围住了韩三爷家的土屋,准备把他消灭在被窝里。可他们刚刚爬上墙头,就听见土屋牛肋巴窗户里传出了“哧——刺——砰”的声响,接着便是一声惨叫。土匪们先是吓得趴在墙头上,大气也不敢出,后来发现毫无动静,便大着胆子挪开挡门的破木板,进入低矮的土屋,发现韩三爷躺在光溜溜的土炕上,满脸是血,右手的四根指头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原来,之前睡在土炕上的韩三爷伏地听音听到了土匪们的马蹄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行伍出身的韩三爷常常枕戈待旦。他跳起来安排家人藏到了萝卜窖里,而他一人则守在土屋严阵以待。枪林弹雨中滚爬过,你几个毛贼能奈我何?可惜他在忙乱中忘记了将塞在枪口里的牛毛塞子拿掉,两枪过后,枪炸膛了。
今天,甄二爷将这个经验移花接木到这两个土匪的头上,期待着惊天动地的一幕出现。果然,两个土匪钻进灌木丛后不久,他就听到了两声异常的枪响。只见一只香子从枪响的地方跳出来,朝他守候的山垭豁里奔过来。他抬手就是一枪,放倒了香子,背起来急忙向山下寻去。
在山沟的灌木丛中,韩四十九的右手被炸飞了,左手托着右边鲜血淋漓的半截断臂,痛苦地哆嗦成一团。雷占魁仰面朝天躺着一动不动,炸得粉碎的木枪托碎渣长短不齐地扎在他的脸上,活像一只刺猬。
“日你俩先人,”甄二爷一改平日的温顺,破口大骂起来,“老子用土炮(土铳枪的俗称)打了两枪,你俩个驴日的拿的是快枪,怎么才打了一枪?”
“甄二爷,你看……我……我俩的枪炸膛了……”韩四十九扭曲着脸,焦黄的大板牙在外面一闪一闪的。
“你俩的枪都炸膛了?”甄二爷故作惊讶,“你俩坏了天良吧?不然枪怎么会同时炸膛?”他讥讽道,“老汉们常说,‘白天里杀人人不肯,晚夕里杀人天不肯’,是不是你俩晚夕里杀人太多,老天爷报应了?”
“甄二爷!我……我求你了,给我包扎一下吧!”韩四十九跪在地上,龇牙咧嘴几乎要磕头了。
“我可不敢!我怎么能违背天意呢?我帮了你,老天爷怪罪下来,有朝一日把我的枪也给炸了膛,我咋办?”甄二爷诚惶诚恐一副无限敬畏上天的样子,“若在平时,这事儿好办,那里,”他指指皑皑雪峰下面的不毛之地,“有的是雪莲,摘几朵下来,你那胳膊上的血立马就能止住,就是断了的那半截儿,接在一块儿,兴许也能长得好好的!”说着他故意猫着腰,用土铳枪拨弄着灌木丛,“你看见了吗,你那半截儿炸飞到啥地方了?……接在一块儿说不定会长上哩,不然,以后人们得叫你李没爪儿了!”
“甄二爷……我叫你一声老祖宗……老太爷!求求你赶紧给我包扎一下吧。”韩四十九拉着哭腔哀求。
“用啥包扎呀?”甄二爷抖抖老羊皮皮袄,“连一点布头也没有……”
“……用我的衬裤吧……”
甄二爷走过去,脱下了四十九的褐裤,脱下里边的蓝士丹林衬裤——这是一条女裤,也不知这家伙从哪儿劫来的——撕成布条,“等等……我去弄点儿草药敷上!”说着,钻进灌木丛不见了。
他去寻找一种能致幻的兴奋药。这种草药一般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牛马一旦误食,便会嚎叫狂奔,将树木、岩石当成狼和豹子,又踢又用角抵,最后常常精疲力竭而死。尽管是冬天,甄二爷仍然拨开厚厚的枯草,沙里淘金般地寻到了几株。他将草药一半敷在韩四十九的断臂上,一半叫他嚼碎了吃下去,“很快就会止疼了。”他说。然后他背起那只香子优哉游哉地走了。翻过一道山梁时,他看见韩四十九药性发作,光屁股在灌木丛中跳跃狂奔,搬拣起一块大石头,一下下地向雷占魁头上砸去,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最后挥舞着血淋淋的半截断臂哈哈大笑着,跑了不远,便摔下了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