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天王寨上的匪首

书名:江湖三十年本章字数:12296

  

  三天后,我的身体恢复了,回到香涌寺,突然发现,三师叔不见了,寺庙里多了一个异常漂亮的女人。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上山,但是,我很不喜欢这个女人,她不但刁蛮,而且异常固执,寺庙里的生活本来很平静,然而自从有了她,寺庙里就鸡飞狗跳。

  她对寺庙里的一切都不满意,尤其对矮胖子,她嫌矮胖子做的饭菜不好吃,又嫌矮胖子见了她不问候,他一见到矮胖子,就会横眉冷对。她看到我照样板着脸,好像我欠了她半吊钱。我起初还以为她对每个人都这样,后来看到她对凌光祖面带谄媚,对二师叔满面春风,才知道她是在欺负我和矮胖子。

  她这么挑剔,按说应该来自大户人家。然而大户人家的女儿身上有一种孤傲的气质,这是别人模仿不来的,是从小就拥有的优裕的家庭环境培养而来的,而且那时候的大户人家的女儿都识文断字,上过新学。那么她出身于贫寒之家吧,看起来又不像,她的首饰戴了一套又一套,衣服也式样翻新,而且还有一双城市里的阔太太才拥有的貂皮大衣。

  她可能很聪明,她知道这个寺庙里凌光祖和二师叔处于上等阶层,我处于下等阶层,矮胖子处于更下等的阶层,而她自己把自己归入了上等阶层,所以就有意识地欺压我和矮胖子。

  我和矮胖子商量怎么报复她。

  有一天,天气阴沉,寺庙里香客稀少,矮胖子让我到寺庙后找艾蒿,他要编成火引子。我就去了。因为香火旺盛,寺庙前是通衢大道,可以并排行驶马车;

  寺庙后是一条羊肠小道,仅能容一人通过,道路两边是丛生的荆棘。

  我沿着羊肠小道到山坡下行走,山坡下有一片艾蒿丛,艾蒿是做火引子的上佳材料。我刚走了十几米,就与那个女人相遇了。她上山,我下山,她一路走得很急,因为天色阴暗,远处响着隆隆的雷声。

  女人站在下面喊道:“你快给我让开。”

  我站在上面喊道:“你快给我让开。”

  女人喊:“你是个什么玩意,快让开。”

  我也喊道:“你才是个玩意儿,快让开。”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滚滚雷声在耳边响起,天空中掉下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我的脊背上,让我哆嗦了好几下。我本来想要让开,可是我看到那个女人也哆嗦了几下,心中涌起了快感。我不让了。

  我不让,她也不让。我淋雨,她也淋雨。本来,只要她一侧身,或者我一侧身,另外一个人就可以通过了。可是想到她对我总是不友好,我偏不给她侧身。

  我等着她给我侧身,她也没有侧身。我想着,你才来寺庙几天,小爷在寺庙里一把土一块砖建寺庙的时候,你在哪里?小爷在寺庙里给泥塑涂色的时候,你在哪里?小爷把寺庙经营得红红火火了,你才来了,你来了就给小爷摆谱,你算个老几,小爷才不吃你这一套。

  女人望着我,我望着她。都在淋雨,都在痛苦,但谁也不愿意侧身让一下。现在下雨了,艾蒿淋湿了,我只能回到寺庙里,只要回到寺庙我就不淋雨了,但是只要她能够遭受淋雨之苦,我也不怕淋雨之苦。

  只是可惜,我肚子肿胀,想要上茅房了。

  突然,我的身后响起了叫喊声:“呆狗,呆狗。”是矮胖子的声音,他问:

  “你在那里做什么?下雨了,下雨天外面是不能待的,待久了会生病了,生病了可就麻烦了……”

  我打断他的话说:“我在这里和人顶牛。”

  矮胖子来到我们身边,看到我们满身都是雨水,冻得脸色煞白,他一下子乐了。矮胖子说:“呆狗,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我给你带一个好东西,你肯定想不到,但是你看了肯定会很喜欢……”

  我说:“我快等不及了,我想上茅坑。”

  女人脸上带着阴险的笑容:“哼哼,都要上茅坑了,还不让,老娘等着你把屎尿拉在裤裆里。”

  我说:“我偏不把屎尿拉到裤裆里,我偏不让你如意。”

  过了一会儿,矮胖子拿了一把雨伞,他欢天喜地地把雨伞递给我:“呆狗,给你雨伞,你把雨伞撑开,就淋不上雨了,雨伞平时用不上,下雨天才能用上……”

  我说:“我急着要上茅房。”

  矮胖子说:“那你快去,我换你。你知道茅房在哪里?往左边走,拐弯再走,墙角就是。”我上了无数次茅房,肯定知道在哪里,不需要他指点。说话啰嗦,是他的一贯特点。

  我爬上几个台阶,看到矮胖子一手打着雨伞,一手叉腰,脸上写满了得意和满足,嘴上絮絮叨叨。那个女人脸上满是沮丧,她快要哭了。

  我上完茅房后,跑过来替换矮胖子,矮胖子说:“行,你先撑着,我做好饭就来换你。”

  我打着雨伞,用眼角得意地看着淋成了落汤鸡的女人,女人嘴唇冻得乌青,浑身瑟瑟发动,这时候,她再也撑不住了,她侧身说:“老娘不稀罕和你赌气,你下山吧。”

  我说:“我更不稀罕和你赌气,你让我下山,我偏不下山,我要上山。”

  女人想要抢在我前面上山,我用肩膀抗住她,偏偏要走在她的前面。哼哼,你别想在我面前占到任何便宜。

  以后,我再见到这个女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模仿着她的口气说道:“老娘不稀罕和你赌气。”她满脸通红,赶紧转身离开。

  我和矮胖子都过上了太平日子。

  很多天后,我才知道了这个女人的来历。这个女人和三师叔有关。

  三师叔在香涌寺只生活了很短的时间,他忍受不了香涌寺的孤寂生活。三师叔长得一表人才,长身玉立,据说他从来就不缺女人,三师叔也离不开女人,他信奉的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信条,他曾经说过:“人一生的全部内容,就是吃吃喝喝,日日戳戳。”前面是物质享受,后面是精神享受。

  正当我躺在老中医家养伤的时候,三师叔下山了,二师叔相送。他们来到了山下一座小镇上。和我以前在马戏团走村串巷见到的无数个小镇一样,这座山中的小镇仅有一家客栈。

  小镇的夜晚很寂寥冷落,街巷里少有行人。二师叔在房间里睡觉,三师叔在街道上溜达。一抬头,他突然看到月亮照在客栈二楼的窗口,窗口闪过了一张女人的面容。女人大约刚刚洗过头发,乌黑的长发轻轻一甩,甩得三师叔意乱神迷。

  女人也看到了三师叔,赶紧关闭了窗户。

  三师叔已经多日没有碰过女人了,她看到月亮下那个女人风情万种的一甩,尽管无法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容,但是有着丰富江湖经验的三师叔,已经断定这个女人不是乡间惯常见到的木讷迟钝的农家妇女,她肯定有来头,她肯定妖艳而漂亮。

  三师叔对这个女人有了想法。

  三师叔看好了那个女人住在第几间,然后回到了客栈,登上了木楼,敲响了那个女人的房间。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然后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三师叔压抑着声音说:“小二。”

  女人问:“么子事?”

  三师叔说:“送茶壶来了。”

  门内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一个女人打开了房门。女人非常漂亮,皮肤白皙,亭亭玉立,三师叔看到乡间小镇上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半个身子都酥软了。女人看到外面站着一个嬉皮笑脸的男子,不像是客栈小二,就想关上房门。但是,三师叔跨前一步,闪身进了房间。

  女人一阵慌乱,站在门后,三师叔大喇喇地坐在女人的床上。女人问:“你是谁?来干什么?”

  三师叔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浮萍也是意中人。小生家资巨万,富甲江南,路过此地,幸遇娘子。娘子美若天仙,世所无双,小生三生有幸,能见娘子一面,此生足矣。”

  女人似乎喘了一口气,从最初的慌乱中走出来,她说:“我身体不舒服,想休息了,你走吧。”

  三师叔说:“小生出门求学多年,至今尚未婚娶,如果娘子有意,小生愿与娘子共度良宵。”

  女人说:“我有男人,你快走吧。”

  三师叔的眼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到没有男人的物品,就说:“原来是位佳人。佳人若有意,小生愿迎娶,满足家父多年夙愿。”

  那天晚上,三师叔在客栈的那间房子里胡搅蛮缠,无论女人说什么,他就是不离开。后来,三师叔从腰间解下玉佩,送给女子。这个玉佩是纯正的和田籽玉雕刻而成,曾是宫中之物,后来流落民间,被三师叔得到。

  女子抚摸着这块价值不菲的玉佩,不再矜持了。三师叔将女子扳倒在床榻上。

  半夜时分,三师叔走出了女子的房间,来到自己的房间。二师叔蒙蒙胧肱中看到三师叔回来了,就问:“你去哪里了?”

  三师叔洋洋得意地讲起了自己刚才的艳遇。二师叔说:“你呀,到哪里都敢脱裤子,小心哪天有个女人生了气,把你齐茬剪掉。”

  三师叔咯咯笑着。

  然后,他们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三师叔就起床了,找到客栈老板,气势汹汹地说:“我的玉佩昨晚被人偷了。”

  客栈老板说:“客栈大门还没有打开,窃贼肯定还在房里,我带你一件件搜查。”

  他们敲开一间房门,进去搜查,没见到;又敲开一间房门,进去搜查,还没见到;他们敲开第三间房门,看到一个女人头发蓬松来开门,她还没有起床,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件玉佩,玉佩在她的胸前荡来荡去。

  三师叔说:“就是这块玉佩。”

  三师叔从女人脖子上摘下了玉佩,女子大惊失色,只能飢在床上抢天呼地。

  客栈老板说:“窃贼原来就是你,快点跟我去官府去。”

  三师叔站在客栈老板的后面冷笑着,女人机在床上痛哭着。这时候,二师叔走进来了。

  二师叔问:“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吵什么?”

  客栈老板说:“这个女人是个窃贼。”

  二师叔问:“偷了什么?”

  客栈老板说:“偷了这位爷的玉佩,我要拿去报官。”

  二师叔说:“出门在外不容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和这位爷说几句。”然后,二师叔对客栈老板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招呼客人去。”

  客栈老板走下楼后,二师叔对女子说:“不要哭,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抬起头来。”

  女子抬起头来,二师叔心中一惊,果然是个大美女。

  二师叔说:“这个问题确实麻烦,我替你解决。这位爷,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只是不要拿这位娘子报官。”

  三师叔没有说话,二师叔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三师叔手中。三师叔好像很不情愿地离开了,二师叔替女人擦掉眼泪。

  就这样,二师叔将这个女人带到了香涌寺里。

  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过去避而不谈,即使凌光祖和二师叔问她,她也不说。

  这个女人很神秘。

  我总感到这个女人是一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爆炸的,但是她迟早总会爆炸。

  尽管香涌寺地处大别山深处,但是外界的消息通过香客的嘴巴不断传来。

  香客们来到寺庙后,先上香,再叩头,然后给功德箱里塞钱。还有人来请凌光祖算命,凌光祖旁敲侧击,似乎在说着毫不相干的话题,接着突然发问,让香客在猝不及防时说出实话。然后,凌光祖根据香客的这些实话,编造出一个黯淡的命运,如果这么做,则会迎来一个美好的未来,让香客自愿掏出钱来。

  凌光祖曾对我说,江湖相术,不外乎六个字:审、敲、打、千、隆、卖。

  审是观察、倾听。从他的衣着鞋帽、皮肤气质上,判断出他的身份,他的职业;从他的谈话中,判断出他的过去,他想要探寻什么事情。

  敲是试探、探索。在他的谈话中,突然冒出一句,看他的反应,判断自己说的是否准确。

  打是击打。如果自己敲得准确,立即拨草寻蛇,借力打力,给他猛然一击,摧毁他的意志,让他对你依赖。

  千是行骗。在对方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的时候,编造一套谎言,让他相信。

  他此时如同溺水之人,即使不信,也要相信,因为你是他能够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隆是逢迎。说几句让他喜欢听的话,夸奖他几句,以退为进,给他指出希望所在,让他感觉到你很亲切。

  卖是收钱。到了这时候,他不给钱都不行,给钱少了都不行。不给钱会遭报应,给钱少说明你心不诚,心不诚则不灵。

  只要用上这六个字,任何一个前来算命问卦的人,都逃不脱掏钱的命运。凌光祖还曾对我说,我们相术秘笈共有四本,只要熟练掌握了那四本相术秘笈:《英耀篇》、《军马篇》、《扎飞篇》、《阿宝篇》,就不愁挣不到万贯家业,不愁骗不到如花美眷。甚至可以登堂入室,成为高官显贵和商贾巨富的座上宾。坐着八抬大轿,骑着高头大马,出门前呼后拥,进门仆从如云,人人称你是预测大师,相术高手,你纵横江湖,名扬四海,你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接受万人的顶礼膜拜。你一言九鼎,人们望着你,崇拜至极。

  其实,只有你知道,你是一个高明的骗子。

  凌光祖还曾对我说,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相信命运,认为冥冥中有一种不可预知的力量在左右着自己,决定着自己的命运。而我们相术大师,就是为他指点迷津的那个人,让他趋利避害。他的命运到底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他更不知道。所以你要相信,你说的每句话在他看来都是正确的。你不用害怕他会戳穿你的骗局。你一忽儿要让他目瞪口呆,一忽儿要让他心悦诚服,你要让他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要让他对你言听计从。在他的心中,你是能够改变他命运的大师,到这时候,你想要他的钱,他就乖乖把钱掏给你;你想要她的色,她就乖乖脱光衣服等着你。

  其实,说到底,相术就是一种诈骗术,就是一种心理战。

  凌光祖对我说,任何成功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通往山顶的道路是不平坦的,你必须努力学习,细心揣摩,才能够学业渐进,最终步入相术大师的行列。

  然而,那时候,我总是不刻苦,不努力,那些佶屈聱牙的江湖黑话太难学了,而且我静不下来了,我总是想着叶子。我想着叶子这会儿在那户人家干什么,人家会不会打她,我该怎么去营救她。

  我凡心未断,下不了狠心,所以注定了一辈子一事无成。

  山外打得热火朝天,在大别山之北那片名叫中原的土地上,穿着各种服装的军队打来打去,炮声隆隆,他们的尸体一层又一层倒下去,变成肥料,滋润着脚下的土地;他们的鲜血遍地流淌,浇灌着肥沃的土地。那些年里,那一片土地上的野草,特别茂盛。

  成千上万的军人倒下去了,没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生如牛马,死如蝼蚁。

  大别山外是军队在打仗,大别山里是土匪在横行。很多百姓在悬崖峭壁上挖掘山洞,山洞里储藏着粮食和水,甚至还有纺花车和织布机。远远望见土匪来了,百姓们爬上梯子,逃进悬崖半空中的山洞,然后将梯子抽走,土匪在村中抢不到财物,又无法攀援悬崖上的山洞,只好离去。

  大别山中,最大的一股土匪有几百人,他们啸聚在一个名叫天王寨的山头上。土匪头子叫黑骨头。

  天王寨和我们相隔几百里,他们是土匪,我们是和尚,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来找我们。

  那一天中午,有一群骑马的人出现在了山谷口。他们身上背着长枪,一路打着呼哨,唱着歌,歌声和哨声惊飞了一群群鸟雀。那些冲天而起惊恐万状的鸟雀,就像报警器一样,让道路两边的村庄所有人竞相奔跑,逃向半山腰中的岩洞。

  然而,这股骑马的人并没有在任何一个岩洞下停留,他们像一艘快艇一样,犁开两岸的群山,向着香涌寺奔来。

  那天香涌寺里还有很多香客,他们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听着随风飘来的粗粝的歌声,四散奔逃,有的藏在了山洞里,有的藏在了荆棘后,有的爬到了树梢上,刚才还在喧嚣的寺庙,突然一下子变得平静。

  在大山深处,见一个骑马的人并不难,难的是见一群骑马的人,更难的是见一群既骑马又拿枪的人。一群既骑马又拿枪的人是什么人?不是军队就是土匪。无论是军队还是土匪,老百姓都会退避三舍。军队抓壮丁,土匪抢东西。

  我看到那个女人也很惊慌,她像一只鹰爪下的母鸡一样,刚刚跑出寺庙,又转身跑回来,她满脸都是恐惧,看着我叮咛说:“别说我在这里。”她跑上大殿的台阶,和刚刚走出的凌光祖碰了一个满怀,她拉着凌光祖的衣袖说:“师父师父,千万别说我在这里。”然后,她就跑到了后堂里。

  土匪来了,这个女人为什么惊慌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要叮咛说别告诉她在这里,难道她认识这群骑马的人?她和这群骑马的人有什么关系?

  我想着这个女人的种种怪异举动,想着她那些穿不完的漂亮衣服和首饰珠宝,突然明白,这个女人一定是偷了这群骑马人的东西,人家追来了。

  那群骑马的人来到了庙门前,一齐跳下马背,走进寺庙。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对襟汗衫的人走过来,向着凌光祖抱拳而立,朗声说道:“请问哪位是方丈师父?”

  凌光祖摸不透对方的来意,他还是抱拳还礼,说道:“贫僧便是。”

  对襟汗衫说:“请方丈师父随我走一趟,大当家的有请。”

  凌光祖说:“请问你们是……”

  对襟汗衫说:“我们是天王寨的,想必方丈师父听过?”

  凌光祖说:“如雷贯耳,你们一向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贫僧实在钦佩不已。只是,我们一向没有来往,您大驾光临,不知为了何事?”

  对襟汗衫说:“这是大当家的家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一听说是土匪头子的家事,凌光祖放下心来,他对我说:“绿林好汉们邀请,这是天大的面子,快点整理行装,把《阿含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妙法莲华经》、《阿弥陀经》、《维摩经》、《楞严经》、《华严经》、《大乘起信经》、《大乘五蕴经》、《六祖坛经》都装上,我要和好汉们讨论佛法。”这些经书可能是尚明法师赠送的,但是自从这些经书被矮胖子用担子挑到香涌寺后,就再也没有被凌光祖翻阅过。我不明白凌光祖为什么要带上这些佛经,而且还要一本一本地说出这一大堆佛教经典的名字,对襟汗衫不是都说了嘛,这次去是关于土匪头子的家事。后来我终于想通了,凌光祖这样做,无非是想告诉这些土匪:我是佛教高僧,你看我知道多少佛教著作的名字,你看我有多少佛教经典著作。

  二师叔那天没有在寺庙中。二师叔经常不在寺庙,有时候夜晚不回来,有时候夜晚回来,我不知道他都做些什么事情。

  凌光祖向站在花坛边修剪花枝的矮胖子叮咛了一些注意事项,矮胖子还要饶舌,凌光祖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寺庙这几天关门,谁也不要让进来。

  矮胖子心情紧张,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凌光祖的方向说:“你你你……”他说了好多个“你”,还没有停下来。

  坐在石発上的土匪们,全都站起来了,他们一齐问:“我怎么了?”矮胖子终于说出来了:“你带上呆狗。”

  凌光祖说:“我会带上呆狗,呆狗是我的书童。”

  土匪们看到矮胖子不是给自己说话,又全都坐下来了。

  我们走出香涌寺,走上了通往天王寨的山路,我坐在土匪的马背上,心想:为什么土匪头子要邀请我们过去?

  天王寨是一个地势非常险峻的地方,通往天王寨的道路只有一条,而且这条道路蜿蜒曲折,像条长蛇一样躺在两山的夹缝中,有时候,还需要从山洞里穿过去。天王寨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伙土匪真会选地方。

  天王寨一面是通往外界的羊肠小径,一面是陡峭如削的悬崖。站在悬崖上,都能看到老鹰在半山腰盘旋,丢一块石头下去,连落地的声音都听不到。

  我和凌光祖越向上走,越抨评心跳,这么险要的地方,即使一只狐狸也逃不出去,何况我们两个大活人。

  天王寨寨主叫黑骨头,这是一个在大别山很响的名字。

  黑骨头坐在天王寨的大殿上,他光头赤膊,肤色黝黑,身上肌肉虬张,脸上有一条刀疤,从眉心斜伸到了右脸颊。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当土匪的料。因为这样的人放在山下,连媳妇都找不到,谁愿意把女人嫁给一个破相的人。

  天王寨的大殿设在一座幽深的山洞里,沿着山洞向前行走十余丈,眼前豁然开朗,头顶上有一个圆形的缺口,阳光从这里瀑布一般流下来,让山洞深处的每一处都清晰明亮。放在今天来说,这种地形就叫天坑。

  天王寨地址选得好,天王寨大殿也选得好。

  凌光袓一见到黑骨头,就双手合十,鞠躬问候,他的口中念念有词,我站在他的身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好像是经文,又好像颠来倒去只有那么几句话。

  我把行囊放在脚前,凌光祖让我取出所有经书,在地上摆了一排,他低眉顺目,对黑骨头说:“《阿含经》讲的是善恶轮回,《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讲的是超度涅槃,《妙法莲华经》讲的是空净济世,《阿弥陀经》讲的是西方净土,《维摩经》讲的是佛法无边,《楞严经》讲的是修禅境界,《华严经》讲的是因果缘起,《大乘起信经》讲的是四信五行,《大乘五蕴经》讲的是瑜伽修行,《六祖坛经》讲的是自修自律。不知道施主邀请贫僧上山,想要听哪一部经书?”

  黑骨头恼怒地说:“我哪一部经书都听不进去,我只想让你听我说。”

  凌光祖说:“施主请讲。”

  黑骨头说:“我叫你来,不是让你讲狗屁佛法,是想让你替我算一卦。”黑骨头盯着凌光祖,凌光祖头颅微垂,面如木雕,他问道:“施主所算,是否与一个女人有关?”

  黑骨头吃了一惊,他答道“是的,是与一个女人有关。但你知道这个女人是我什么人?”

  凌光祖依然面容沉静地说:“妻妾。”

  黑骨头更为吃惊,他说:“不错,这个女人是我的压寨夫人,和我在一起生活了五年。但是,前段时间她逃走了,我派出多路人马,也找不到她的行踪。有人推荐说,相术大师会算出她藏在哪里,我先后请来三位相术大师,都算错了,我将他们杀死,埋在了后山。如果你算错了,我找不到她,你就是第四个埋在后山的人。”

  我听了后,感觉异常恐怖,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黑骨头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凌光祖说:“贫僧虽学识粗浅,也愿量力而为。”

  黑骨头说:“给你三天期限,找不到我的女人,就把你埋在后山。”

  凌光祖低头沉默,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宛若进入忘我境界,过了一会儿,他说“贫僧刚才问过了观世音,此事要有结果,非五天不可,少了一天也不行。”

  黑骨头说:“只给三天。”

  凌光祖说:“此人离开山寨的时间是晨时,所走方向是正南。”

  黑骨头惊愕不已,他说:“是的。”

  凌光祖依然不看黑骨头,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此人身高中等,肤色白皙,珠光宝气,性格聪颖。”

  黑骨头脸上唰地变了颜色,他说:“是的,是的。”

  凌光祖面容依旧平静如水,他说:“此人出生江淮,五年前与施主相遇,缔结姻缘。”

  黑骨头霍地站起来,他沉吟一会,说道:“就依大师,给大师五天时间。”

  凌光祖说:“五日内,贫僧要净身斋戒,闭关冥想,请给贫僧提供房屋一间,不能有任何人打扰。五日后,贫僧方能告知此人所在。”

  黑骨头说:“也依你。”

  凌光祖又指着我说:“五日内,连这位小书童也不能打扰,贫僧行走匆忙,未安排妥当寺庙诸事,请这位小书童回寺庙料理诸事。”

  黑骨头说:“还依你。”

  凌光祖和我走出大殿,走向百米远的一座小山洞,那是黑骨头给凌光祖提供的闭关冥想的地方。我把行囊在小山洞里放好,凌光祖看看周围没人,悄声告诉我:“快快回寺庙,让二师叔将那个女人送到荆州回香阁,不能让她说出她这些天的经历。”

  我点点头,但我还没有想明白凌光祖所说的那个女人是谁。

  凌光祖说:“你把我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说:“快快回寺庙,让二师叔将那个女人送到荆州回香阁,不能让她吐露一言。”

  凌光祖说:“越快越好,现在就出发。”

  我沿着羊肠小道下了天王寨,每到一处关口,都要被土匪盘问。我想不到,这样戒备森严的堡垒,那个女人怎么会跑呢?

  出了天王寨后,我找到一家车马大店,花十块银元雇请了一辆马车,拉着我向寺庙飞奔。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我仔细回想凌光祖说过的每一句话,判断黑骨头想要问的是妻妾的事情,这一点不难,《英耀篇》中就有介绍,“八问七,喜者欲凭子贵,怨者实为七愁。七问八,非八有事定然子息艰难……”这段话是用江湖黑话写的,大致意思是说,女人询问,问的是丈夫和孩子的情况;男人询问,问的是妻子和孩子的情况。男人面色愤怒,则是询问妻子无疑。

  但是,凌光祖能够准确说出那个女人离开天王寨的时辰和方向,这就太难了,他是怎么说准的。

  还有,凌光祖又是怎么准确说出那个女人的体态、身高、肤色、性格、出生地,莫非他见过这个女人,我这样一想,头脑中突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啊呀,这个女人就在寺庙里。

  现在,一切顺理成章了。天王寨深沟高垒,三面悬崖,进出仅有一条向南的小道,所以,那个女人是向南逃走的。天王寨夜晚戒备森严,任何人都不能叫开寨门,这是土匪的规矩,严防有暗探和便衣混进去,所以,那个女人只能白天出寨门。土匪一般都夜晚喝酒猜拳,上床很晚,起床较晚,所以判断那个女人只能是趁着黑骨头尚未睡醒,在早晨离开山寨,所以是晨时。那个女人说话是江淮口音,所以出生在江淮。

  马车载着我很快就回到了寺庙。我匆匆跑进寺庙,见到正在大殿门前打瞌睡的矮胖子,我问:“那个女人呢?”

  矮胖子说:“跑了,你们刚走就跑了,她跑了才好,免得和我们斗气顶牛。”我问:“二师叔呢?”

  他说:“在后堂睡觉。”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后堂,摇醒二师叔说:“大事不好了。”

  二师叔蒙昽中睁开眼睛,看着失魂落魄的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师父这样交代我,‘快快回寺庙,让二师叔将那个女人送到荆州回香阁,不能让她吐露一言。’师父让我一个字也不能说错了。”

  二师叔翻身起床,他一下子醒来了。他问我:“你怎么回来的?”

  我说:“我雇了一辆马车回来的。”

  二师叔说“赶快拦住马车,别让他返回去。我们雇用那辆马车,多少钱都行。”我急急忙忙跑出寺庙,看到车师傅已经吆转马车,准备回去了。我连忙叫住了他,说明了来意。

  车师傅说:“我接你的活,没有给老板说,肯定回去要被老板处罚的……你一天少说也要给我十五个银元。”

  二师父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出来了,他对车老板说:“一天给你三十个银元,赶快向南走。”二师父把袋子放在车厢里,袋子与木板相撞,发出一连串的清脆之声。那里面是金条和银元。

  车师傅赶着马车一路飞奔,我们走到第一个古镇的时候,马车停下了,前方有岔口路。二师父跳下马车,他这里看看,那里闻闻,还趴在地上,似乎在倾听,又似乎在查看,警觉得像一条猎犬一样。然后,他爬起来,让车老板赶着马车驶向右边那条道路,继续前行。

  我们在黄昏时分,赶到了第二个古镇。二师父跳下马车,这次他没有再查看,而是径直走向了街边一个算卦摊。我跳下马车跟着他。

  算卦的是一个瞎子,戴着墨色石头眼镜,两只手掌像鸡爪子一样又瘦又长。

  我们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侧耳倾听,歪着头颅,那种神态和动作真像一个瞎子。二师叔毕恭毕敬地问:“谁点您出来当相的?”

  瞎子的耳朵动了一下,他答道:“师爸。”

  二师叔又问道:“您的师爸贵姓?”

  瞎子答道:“姓方。”

  二师叔继续问:“请问您的身份?”

  瞎子答道:“进士。请问您的身份?”

  他答道:“榜眼。”

  瞎子霍地站起来,他拉着二师叔的衣袖,说道:“二师兄驾到,有失远迎,请问有何吩咐?”

  二师叔说:“请上马车。”

  马车拉着我们继续南行,天色越来越暗,月亮升了上来,瞎子摘下了脸上的眼镜,我看到他的眼睛在月色下光彩夺目。

  假瞎子用探寻的眼光望着二师叔,二师叔说:“大掌柜押住了状元哥,要让找到一个玩嫖客片子的。”(土匪头子押住了大师兄,要让找到一个荡妇。)假瞎子问:“玩嫖客片子的咋样?”(荡妇长什么样?)

  二师叔说:“真是嘬啃,盘儿亮,挂洒火。”(非常漂亮,容貌好,穿得阔。)假瞎子问:“我有把点,找到咋样?”(我有会侦察的人,找到了怎么处理?)二师叔说:“挑去库果窑儿。”(卖到妓院。)

  假瞎子:“几顶?”(期限是几天?)

  二师叔说:“则顶。”(四天。)

  他们说的全是江湖黑话,车师傅听不懂,我能够听懂。我终于搞明白了,凌光祖所说的那个荆州回香阁,原来是个妓院。

  坐在了自己身下。

  假瞎子尽管拿走了巨额酬劳,但是我知道要在有限的四天时间里找到那个女人,实在太难了。大别山崇山峻岭,随便在哪个地方窝着,就够找一年半载的。午夜时分,我们来到了一座县城附近。县城的城门早就关闭了,我们无法进去,就来到县城郊外的一座古堡里。

  这座古堡和县城遥相呼应,相距几百米。古堡周围是层层矮墙,每道矮墙都互不相连。古堡的侧面,还有台阶可以通往顶部,顶部呈方形,周边约有四五十米。古堡的上方,也像城墙一样建有垛口和敌楼。垛口是用来阻挡自己,向攻城之敌射箭的;敌楼是用来瞭望敌情,居高临下阻击攻城之敌的。这座古堡显然荒废已久,顶层有一层经年累月的厚厚的尘土,双脚踩上去,就噗噗溅起尘灰。

  很多年以前,有一支军队想要攻打这座县城,久攻不克,就建立古堡,在此屯兵。后来,县城的守军来了援兵,反守为攻,攻打县城的军队只好节节退守,在古堡上与援军对峙。后面的结局是什么?我不知道了。

  这天晚上,多亏了有这座古堡,否则我们都没有栖身之所。

  车师傅解下两匹马,拉着它们去野外吃草,我们三个走进了古堡里。古堡下方中空,被挖出了很多个窑洞一样的地堡。我们走进地堡中,看到墙壁上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想来当年这座古堡非常热闹,进攻的军队在这里做饭、住宿、聊天、制定计策,而现在,他们都化作了一粒粒尘土,飘散在我们不为所知的角落里。

  这个季节的夜晚还不算很冷,所以我们没有点燃篝火。没有了车师傅,假瞎子和二师叔说话不再用江湖黑话,他们聊着相术江湖上的一些古老轶事,我望着一轮银盆一样的月亮升上了半空,想着叶子现在有没有睡觉,她会不会知道我坐在一座遥远陌生的古堡里。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黎明时分,我醒来了,看到古堡里只有二师叔和车师傅,不见了假瞎子。二师叔和车师傅也睡着了,他们伸直双脚,上半身靠在洞壁上。我悄悄起身,走出地堡。地堡外的两匹马正在耳鬓厮磨,看到我突然吓了一跳,等到觉得我是熟人后,它们继续表达它们的亲热。

  我站在地堡外,向两边望去,看到两边的山峰渐渐趋于平缓,更遥远的南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大别山的山口了。

  太阳刚刚在东边山顶上露了半个脸的时候,假瞎子回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身材低矮,小手短腿,瘦脸窄肩,但是脚掌特别宽大,一双眼睛也像只老鼠仔一样左顾右盼,显得非常灵活。

  假瞎子向二师叔说:“这是把点,江湖人称神行太保。”把点是江湖黑话,就是会侦察跑得快的人,和梁山上的神行太保一样。其实梁山就是一个黑社会,宋江想把他们漂白,最后把他们都漂到了太平洋里。

  神行太保先和二师叔握手,后与我握手,我一握,感觉到他的手掌上全是骨头,我握着他的手,就像握着鸡爪子。

  二师叔多给了车师傅银元,让他在古堡等我们。我们一起走向县城的方向。

  神行太保显然对这座县城极为熟悉,他带着我们在这里三转两转,转到了一个非常僻静的小巷。穿过小巷,走到尽头,看到一棵繁茂的梧桐树。梧桐树下有一扇门,单边开,涂着红色油漆,油漆已经斑驳。我们推开木门,看到院子里有一张石桌,石桌边有几张石凳。每张石凳上都坐着人。有人枯瘦如柴,有人肥胖如钟,有人身材五短,有人长手长脚,只要搭眼一看,就能看出来这是一群江湖异人。

  神行太保带着我们经过石桌,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沿着方砖铺就的甬道,径直走向最后的一间房屋。掀起门帘,推开房门,借助着从天窗射进的阳光,我看到房间后墙下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花白长发长髯的老者,他正在呼呼地抽着水烟。老者似乎沉浸在水烟的快感中,听到我们走进来,他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二师叔、假瞎子、神行太保都躬身而立,我也赶紧躬身而立。

  二师叔、假瞎子、神行太保齐声喊道:“拜见总舵主。”我也赶紧跟着喊,只可惜最后只说了“主”一个字。

  老者问:“都来了吗?”

  二师叔恭敬回答:“都来了。”

  老者说:“这里所有人随你调配,还需要什么就吱一声。”

  二师叔赶紧说:“谢总舵主。”

  老者说:“出了大别山,到了江淮线,遇到难处,可以用总舵主的名号。”

  二师叔感激涕零,跪下身道:“谢总舵主。”看到二师叔跪下去,我也赶紧跪下去。听到二师叔说,我也赶紧说,还是只赶上了最后一个“主”字。

  我们走出那间小屋,神行太保没有跟过来,假瞎子请我们在一家饭馆吃饭,吃的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羊肉烩饼。

  假瞎子说:“所有网已经撒出去了,要不了两天就会有消息,你们在县城里耐心等待。”

  我心中想着那个气度威严的白发老者,就问二师叔那是谁。

  二师叔恭敬地说:“他是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总舵主,曾是皇宫御用相术大师,也是老佛爷的座上客。清朝灭亡后,隐居大别山中,已有二十年。江湖上只要提起总舵主的名号,就没有人不买账,也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心想,师父真厉害,连总舵主都出面帮他。我是师父唯一的徒弟,以后在江湖上肯定也能够扬名立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