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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事情是难以说清楚的.
朱正刚被郝红云掴耳光那天,平常市那天夜晚恰好下了一场透雨。他站在市政府小招待所二楼房间内,望着肆虐的暴风雨,就好像见无数妖魔在天地间跳舞。此刻,脸上的热度虽然早已退却,他心里却隐隐作疼,流淌着鲜血,
招待所正对鲜花广场,满园姹紫嫣红宛若盛装美女,妖娆的身姿迎风扭摆着,极尽了谄媚的能事.广场新竣工不久,此刻,在千万道雨线冲涮下,平素那如织的游人早已不见,那些花啊草啊无不折腰谄媚,朝暴君般的大暴雨俯首称臣。
朱正刚大学刚毕业就当了公务员,应该说是一头撞上了好运气,也可以说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其时,他和女朋友红云那若即若离的关系已寿终正寝,找一个山水相依的胜境韬光养晦,实在算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郝红云与朱正刚同系,属于那种虽不抢眼却养眼的女孩儿,加上又住市里,追她的男生好几打。朱正刚是系学生会社团部部长,与她这文学社社长有业务接触,就有了一定的机会。后来,朱正刚利用系里组织一次大型公益活动的机会,将红云拉进组委会,采用死缠烂打战术,一举拿下红云,获得了美女的芳心。
记得那是朱正刚精心策划的选美比赛。其实选美比赛本来应该属于文体部的工作范围,本与社团部没有多少关系。但是朱正刚脑子活络,找到了一家单位赞助,于是顺理成章当了组委会副主任。这天,朱主任在经过学校荷花池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素面朝天的美女,让他心里一动一动又一动,于是他知道了郝红云的名字,还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学社社长。朱主任知道了郝红云的名字当天晚上就夜不能寐,有点目不忘的意思。于是就把他的思想动态给铁哥们马力说了。马力说,这个美女啊,朱正刚你还是别追了,追不上。
朱正刚说,不就是一只脑袋两只眼睛一颗心的姑娘,有什么难的?朱正刚偏不信邪,专门上门给郝红云做工作,邀请她参加选美比赛。郝红云当然不知道朱正刚心中的真实想法,于是点头同意。朱正刚见郝红云上了船,心里就很高兴,整天去排练场,还给郝红云出主意想办法,鞍前马后地跟着,还在暗箱中操作,终于让郝红云当上了选美皇后。
选美大会决赛那天晚上,郝红云身披缎带,头戴皇后冠显得风采卓然。为了感谢朱正刚的知遇之恩,她特地请朱正刚搓了一顿,结果那餐饭是朱正刚买单,而朱正刚也借送郝红云回寝室的时机,顺利地拥抱了美人的娇躯,还……怎么说呢,亲吻了郝红云。比如,美人的脸蛋,还有额头,耳际。还想将手朝女生的神圣领地开拓,有点想争取扩大战果的意思,却被郝红云挣开……郝红云显然感觉意外,但是也接受了他。怎么说呢,还流泪了,细雨纷披一样。还哽咽着说,正刚,你真好,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好不好?
朱正刚没想到郝红云这么说,更没有想到美女好像心中也有自己。于是站在荷花池畔斩钉截铁地说,红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给你发誓,今生今世,我朱正刚一定要对你好,让你幸福。你就等着罢。
擒获美人后,朱正刚想借鉴同学马力泡美女的做法,迅速将生米做成熟饭,免得日久生变。可是这米太硬,经过多少缜密的思虑多少挑逗,始终未能作成米饭,他的小小伎俩终于没能得逞。在对待性的问题上,红云是何等聪明的女孩儿,她那明察秋毫的眼睛,以及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让朱正刚总在最关键处嘎然而止。大学分部设在平常,就在红云家附近,她父亲还曾经是市人大副主任,红云几乎每天回家,所以,朱正刚的机会不多。他们的恋爱并没有多少波澜起伏,虽然也花前月下,也就是说说疯话,拉拉手啊,接接吻啊,最多就是红云让朱正刚将手从胸口伸进,捣弄捣弄那两只充满弹性的热饽饽,或者朱正刚硬拉着红云那冰冷颤抖的手摸摸他滚烫的小老弟,仅此而已。
分手的话当然是红云提出。红云将朱正刚叫到鲜花广场那尊流线型看不出是牛是马或者流星的雕塑旁,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正刚,我想了想,我们分手罢。
朱正刚问为什么。
红云的眼睛躲闪着道,我有人了。
这当然是最杀手的,朱正刚能怎么着,是搬起石头打天,还是同那男人决斗?
毕业如失业,可朱正刚却不这样想。朱正刚是学校经济系的高材生,又自矜是学生会干部,就有点好高鹜远。当时,朱正刚正处在毕业文凭在手,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那种狂热状态,一听这话,就有点受打击。他望着红云那白皙得不真实的面庞,以及躲闪着的眼睛,不由得笑了。朱正刚一把揽着郝红云的腰肢,笑嘻嘻地说妹妹,怎么了?
郝红云奋力挣开了他,说把猪爪子拿开,说正事呢。
朱正刚没有把手拿开,反而更进一步将脸蛋磳到郝红云的脸上,吧唧一口,吧唧又一口,好像吞咽一枚枚烧烤土豆。郝红云生气地挣扎着,说朱正刚,你要再不消停,我叫抓流氓了啊。
朱正刚笑嘻嘻地说,你说流氓就流氓了啊,我们不是情人?
狗才是你情人,猪才是你情人。
红云千万别这样说,这样不但贬低了我,也贬低你自己。
抓流氓啊——好个郝红云,居然啪地一个耳刮子,还真就凄厉地叫喊起来!朱正刚只好将她放了,悻悻地说郝红云,你真敢啊。我服气了你。
郝红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愠怒地道,朱正刚,还想说点什么?
朱正刚望着她,心里到底还是不相信,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朱正刚说红云,怎么,放弃我这潜力股了?
红云是那种务实的女孩儿。朱正刚听同学马力说过,红云同他交往,是将他作为潜力股看待。听红云将自己当潜力股,朱正刚当时还很得意。他对马力说,看不出来,红云这女孩儿还有眼光,具有远见卓识。
红云瘪瘪嘴儿道,你认为你还有潜力?
朱正刚当然知道红云有所指。毕业后,朱正刚应聘了好几个单位,不是他嫌人家待遇低,就是人家嫌他嫩,没有经历,都无功而返。反是成绩一般的红云,因为父亲的关系,还没有毕业就内定在一个旱涝保收的事业单位。两相比较,朱正刚心里不免就有点酸涩。朱正刚不错眼珠地盯着红云,突然就怪糟糟地笑了,笑得风声水起。朱正刚说,郝红云女士,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想过若干年的以后我们见面,你如何面对我么?朱正刚当然是给红云下战书,你别看我现在落魄,难道就不会草鸡落毛变凤凰,一冲千万里?其时,朱正刚和马力已经决定不应聘,要自己开公司了。
朱正刚的意思红云当然明白。红云是那种不张扬,却有城府的女孩儿。她傻呵呵地装不明白,说朱正刚同学,那时,我们不还是同学?同学同学,总有旧情谊。说着将手伸出,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
朱正刚虽然想装扮大度,却还是流露出对红云的鄙夷,他嘴儿一瘪道,那我就祝你从此前程光辉灿烂,抱得金龟婿,哈哈,早生贵子。说着眼眶就湿漉漉,鼻孔也酸酸,赶紧将头扭过,极为敷衍地碰了碰那指尖,然后挺直腰身,头也不回就走了。
说是旧女友如撇帚,可和红云分手后,朱正刚还是生了好多天闷气。晚上很早就睡觉,睡着以后就云里雾里。就像《红楼梦》里贾瑞那风月宝鉴,总看见女朋友郝红云,看见郝红云其实也没有什么,关键是每次她都没穿衣服,露出赤裸裸的躯体,那白,那红……以及平常总不能见到的隐秘之处……
朱正刚当然也是一位上进青年,对自己这样沉湎过去很羞愧。可是他的潜意识总是不能左右,要它不想偏偏要想,而且还指使动作,经常弄得他深夜惨叫一声醒来,裤头冰凉心口扑通扑通乱跳。于是他无端地对马力发脾气,大醉了几回,还打碎了宿舍的三个啤酒瓶。马力见他如此矫情就很生气,马力说朱正刚你也太放不下事,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追你的女同学那么多,你连正眼也不望,却拜到红云这小妖精石榴裙下。红云有什么好?高得好像晾衣干,波也不大,屁股瘪瘪,眼睛又勾人,要让她做女人,总归得戴绿帽子——话还没说完,朱正刚饿狼样咆哮一声,恶狠狠将马力脖子箍住,好像遇见了不共戴天的死敌!朱正刚嘶嚎着说小畜生,叫你说红云坏话,叫你说红云的坏话——要不是马力用头狠狠撞他下巴他负疼放手,马力也许真就没了小命。
后来,马力见朱正刚不能释怀,形销骨立的样子终不是个事,只好主动帮他打听。从上大学开始,马力就像朱正刚的忠实走狗,对他的事情始终上心。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给他打听着了。这天,马力向朱正刚汇报,红云的新男友是政府办的周洪举科长,据说是她父亲老部下的侄子,而那老部下,却是此刻平常市灸手可热的副市长周百同。马力满脸诡秘地说,正刚你说气人不气人,红云和你分手才多久,却与那小科长迅速坠入爱河,正商量着结婚的事儿呢。朱正刚听说自己被一个小科长横刀夺爱,心里那个恨哪,连杀人的念头都有。马力瞅着朱正刚饿狼一般望他的眼色不由得害了怕,马力连连朝后退,甜蜜蜜地送张笑脸给朱正刚。马力说,正刚,冤有头债有主,我马力可没有抢你的女人哈。朱正刚这才好像看到马力,他抚摸着马力苍白如纸的刀条脸,笑眯眯地抚慰道,马力,不关你事。
朱正刚有点走火入魔。他想,无非就是一个破科长,我姓朱的要吗不做,要做,起码得比他官大两级,让那狗眼看人低的贱女人无地自容!
朱正刚怀抱了鸿鹄之志,就想自己该怎么做的问题。一气之下,他放弃了与马力合伙开公司,共同创业的远大计划,报考了平素最不屑一顾的公务员。马力对他的朝秦暮楚很生气,却也没有一点办法。他只好开展市场考察,进行公司的前期准备,一边报着侥幸心理等朱正刚的消息。都说公务员最不好考,百人里,连一人也中不了,没想朱正刚却一举中的。这次公招的大学生一律到基层乡镇锻炼,根据表现决定第二次分配。朱正刚分得最远,到离平常市最远的黄桃镇。黄桃镇盛产黄桃,纯农业镇,农业产值最低,也是市里最穷的镇。
得到录取通知这天晚上,朱正刚邀马力到平常最闹热的好吃街,到得一个卖串串香的小铺坐下,抓了几十串吃食,无非就是泥鳅,牛肚,白菜,鹌鹑蛋,鳝鱼等等,烫在翻翻涨的火锅里,开了一箱重庆啤酒,两人对饮起来。酒过数瓶,朱正刚话便多了起来。朱正刚说马力,你别他妈的假惺惺祝贺,我是去受罪,去吃苦,去做苦行僧,不过,我是自觉自愿——我贱啊,你知不知道?
马力晓得朱正刚德性,也不申辩,只笑嘻嘻与他碰杯。
朱正刚说,马力,其实你说得对,红云真就是个贱女人。从我同她交往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喂不家她。可我脑袋就是抹不去她啊,你说怎么办?他死死抱着脑袋,好像要将里面的红云给挖出去。
马力叹了口气。马力说,其实农村也锻炼人,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朱正刚生气地道,少他妈酸文假醋!我同你商量事情,喝酒之后,我们……去,去红云家——
马力心道大事不好,朱正刚临走之际,还整一个大动静出来?这可不是开玩笑,弄得不好,就得进去了。连忙就陪一个乐呵呵笑脸给他,款款地道,正刚何必呢,红云无非就是残枝败柳,值得你这样留恋?
朱正刚偏偏不接这话茬儿,他说马力,你要……不去——你,你就是狗,是猪,孙子!哈哈,孙子也——
马力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是我爷爷的孙子,小花的猪狗,好不好?小花,是马力最近一任女友。
朱正刚见马力应承自己,好得意。他站起来,巴着马力的肩头道,走,不吃了——等揍……揍过周洪举那……狗,我们再吃……说着说着,脑袋一歪,哇地一声,一股浊流猛地涌出,糊得马力一身都是。
周围桌子人好败兴,可见朱正刚的醉态,忙叫马力将他搀扶走,连老板也给马力说好话。一路上,朱正刚都说着胡话,一会儿叫马力乖乖妹,一会又是赖皮狗,把马力修理得没了脾气。等到得寝室,马力已是一身臭汗。
隔天,就是朱正刚到市里报到的日子,市里给统一安排了住宿,就在这招待所。市组织部,人事部门领导分别给新进人员讲话,勉励了一番,鼓舞一下斗志。组织部长刘欢乐瘦瘦高高,戴一副金边眼镜。他很能说,侃侃而谈,什么理想与现实的关系,什么基层与上层的关系,都被他分析得透透彻彻。人事局长高洋年纪比较大了,说话慢吞吞,尾音总带得很长,说话间喜欢死死盯着一个人看。然后就是分配。宣读名单那人是个小眼镜,长得白白净净,很斯文。认识的人告诉朱正刚,他,就是市委组织部的周洪举科长。朱正刚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仇恨地望着他,恨不得打一碗凉水将他囫囵着吞下,却听他最后念到朱正刚到黄桃镇。
朱正刚笑嘻嘻站起身,他说猪八戒科长,你大约念错?市领导素质不会太低,
周洪举望着朱正刚生气的样子,将通知书抖了两抖,啪嗒砸在他面前道,你就是朱正刚?你怎么不会说人话?
朱正刚说猪八戒科长,不是说工作分配,是根据成绩决定?他气呼虎虎望着周洪举,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朱正刚笔试成绩第二,面试第二,相貌也俊俏,在考生中显得出类拔萃。
周洪举呵呵地笑了,很无辜的样子。他说小朱啊,你是共产党员吗?党的组织原则想来你不会不知道?
朱正刚砸了一句:姓周的,你等着,只要你还在官场混。悻悻坐下,眼里只剩余白眼仁,对着周洪举。
周洪举说,我怕你?!
入夜,朱正刚与马力从小酒店分手后,步行回政府招待所。喝了点儿酒,脑袋有点儿晕,脚下也漂浮。冷风吹拂,感觉一阵寒意。紧了紧衣,刚上台阶,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将他一拽,朱正刚一看这人就呵呵一笑。他说科长娘子,是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也没有踩你的臭脚尖,你凭什么拽我啊你?
郝红云却将他放了,朝他眨巴眨巴眼睛,转身朝旁边一个逼仄的小巷子走去。朱正刚本想讥讽她几句,见她那古里古怪样子,也不由自主跟在后面。到得一个小茶座,要了一个包间儿,两人分别坐下,彼此望上一望,却沉默着没有话说。
朱正刚望着面前这让他朝思暮想,让他喜欢让他忧的女人,心里百感交集。郝红云明显地瘦了,脸色苍白,双眼下居然有了细微眼袋——是睡眠不好缘故?
郝红云用手捏着衣角,好像怯懦的样子。偶尔地,她会抬起头望他一眼,可是遇见他目光,却又迅速躲避开。半晌,她终于说了句,喝茶。
朱正刚呵呵笑了。周太太,夜半三更,你老人家不会有那么多闲情逸致,专门请我喝茶罢。
郝红云鼻孔了哼了哼。听说,你对分配有意见?
朱正刚道,我哪里敢?我的生死宰杀之权,掌握在人家手里。如今的态势我非常明确,我为鱼肉,人为刀,我还不至于拿着鸡蛋朝石头上碰。
郝红云说,正刚——
朱正刚正色地道,郝红云同志,请正经点,党内一律以同志称呼。
朱正刚,我奉劝你几句。既然在官场混,就得遵守游戏规则。万不可利令智昏,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
谢谢周太太,小生真正如醍醐灌顶,三生有幸。
郝红云走上前,就掴了朱正刚一个耳光。朱正刚,你不是人。
朱正刚将左脸送过去,说周太太,你什么时候喜欢掴人耳光了?麻烦你再赏赐一下下,免得我半身不遂。
哼。郝红云转过身,将脊背对着他。
告辞,我们后会有期。朱正刚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听得轻轻的哽咽,屋外却轰隆一声,接着金蛇狂舞,倾盆大雨兜头砸来。
朱正刚冲进暴雨之中。
……
此刻,轰隆一个大炸雷,将正在遐思的朱正刚惊醒,他对自己这般多愁善感唾弃了一声:衰,不过就是一个水性扬花破女人,真的就这么矫情?过去的总归过去了,自己,还得挣自己的前程呢。招待所住的新进乡镇人员都走完,他们大都是被本乡镇派的小车接走。黄桃镇肯定没车来接,大约马力不会来送自己了,那就按照自己决定的出发,走!
于是,他披上雨衣,扛着行李,毅然朝长途汽车站跑去。
雨,还在哗啦啦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