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朱正刚刚好坐上了那辆已经启动的班车,这班车每天只有一班。车内很空,只稀稀拉拉几个人。他找一个空位子坐下,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打开一看,是马力那厮打来。正刚,我就不来送你,来了也徒增你烦恼,有点送瘟神的意思,你说是不是?祝愿你自此鲲鹏展翅,一泄千万里。
朱正刚乐了,这臭马力,居然敢这样嘲笑我?他回了一句:你这臭马儿吃坏肚皮,才一泄千万里呢,哈。
马力说,我拉肚子没有关系,就是泄到月球也不要紧,只要你老人家振奋精神就好。
朱正刚好一阵感动,这臭马还想着郝红云这档子事?就又回了一句:精神倍儿好,吃嘛嘛香,就是没有马骑,好挂牵的。
马力说,那就好。
就这样你来我往,车已走了好远,身上湿漉漉的衣裳也给体温烘干。他先在车上打了一个瞌睡,然后,望着风雨中飘摇的山山水水,无端地,眼前又浮现出郝红云那鲜花一般的笑脸。
他赶紧摇摇头,将她那形象从眼前赶走。成大事者,哪里能老沉湎于旧情?
客车下午三点过才到达黄桃。到得镇政府,也不见那些人如何热情,都礼貌甚至机械地点点头,算是欢迎。镇长吴闯是个大嗓门,三十出头,秃顶,剑眉,眼神泛光,很毒的那种。他将朱正刚叫到镇长办公室,一见面,将朱正刚手捏得好痛,好像不捏碎不放心一样。他用手指指自己鼻子道,嘴巴里的唾沫子直朝朱正刚脸上飞,小朱助理哇,我只比你早来半月,所以我们都是黄桃的新人。新人新人,互相提携,你说是不是?
朱正刚朝他礼貌地点头道,吴镇长,你是现官,我不过是你的狗腿子。要提携,也得你提携才是。
吴闯说,你这青年人,怎么这样说话,一点也不梗直。冲他胸口打了一拳。
朱正刚身子晃荡了一下,却很快站直。他有点生气,这吴闯什么镇长啊,怎么一点没有素质?
镇办公室干事罗莎莎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模样周正,长着一双杏子眼,水灵灵的在眸子里转动。想来年轻时候,一定是美女。她将朱正刚安排到办公室侧的一个单间住宿。罗莎莎一边用扫帚扫地,一边说,朱助理,镇里条件差,比不得城里,洗澡只能自己烧水。
朱正刚说没有关系,我习惯洗冷水澡。
罗莎莎说,那可不敢,我们这里冷水扎骨。现在年轻没什么,老来可就周身毛病呢。朱助理,你别怕麻烦,一定烧热水洗澡啊。
朱正刚心里一阵滚烫,这阿姨真真是个热心肠,火热的话能让人周身暖洋洋的呢。就将她手中扫帚夺过。
罗莎莎用手捏捏朱正刚肩膀,很轻,活像蜜蜂蛰。她说,朱助理,你穿这点衣服可不成,我们这里是山区,晚上冷呢。又打开他的铺盖看了看,摇摇头,被盖也太薄,得添加一床,风儿一般飘出去,不一会儿,抱得一床被盖进来。
朱正刚赶紧说,罗阿姨,我真不冷。再说,年轻人,不是得多锻炼不是?
罗莎莎却马着脸,也不答话,将被盖铺好就走了。
朱正刚愣怔着,好一会也没弄明白,自己哪儿把她得罪了。这时,镇长吴闯和民政助理小方走进来,硬要拉朱正刚吃饭。朱正刚却不过情面,只好跟着两人,到得镇上一家门脸还算周正,店名叫为民酒楼的餐厅。进得二楼,几个早已坐在八仙桌旁的人赶紧站起,说欢迎朱助理,欢迎朱助理。吴闯一一介绍,有镇委书记张自真,宣传委员吴同,组织委员黄祖和,妇女主任米蓝,女副镇长刁枚,办公室主任何宵生。于是坐下,开了几瓶白酒,却是重庆出产的52度诗仙太白。吴闯呵呵地指着张自真道,你这老滑头今天不准赖皮了,我们合理负担,一律准确度量。让服务员拿了九个玻璃杯,一一斟满让端。酒杯旋到朱正刚面前,他皱着眉头道,我不会喝酒,用啤酒代替可行?
一桌人都起哄。吴闯说,小朱你可不能拉稀摆带,啤酒就是啤水,哪里能是酒?能喝二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要培养;能喝半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最放心。酒品看人品,你连酒都不喝,怎么工作?连劝带呵,将那一满杯酒重重地放到朱正刚面前。朱正刚平素也不是不能喝酒,主要是才到一个地方,总不能因为喝酒失态,给人留一个坏印象罢?现在看来,喝酒就是乡镇干部的必修课,不喝还真不行。就朝吴闯笑了笑。
张自真朝吴闯点点头,吴闯却朝他一楞。吴闯说,张书记,你是镇老大,管理干部又是你份内,该你发话。
张自真呵呵一笑。他用胖胖的猪眼睛扫射四周一圈,将酒杯举起,慢悠悠地道,今天朱助理来,我们给他接风,本该由镇行政开支。无奈镇财政吃紧,就是这为民酒楼为民还差欠好几万呢。今天的吃喝,由我们真正的镇老大,我们的吴镇长私人开支,所以——
吴闯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张老大说什么屁话?!现在谈工作,什么钱不钱,不是扯卵谈?
张自真还是笑眯眯,清理了一下喉咙道,吴镇长不是勉为其难?好的,一切在杯子中,我们抿一大口。将杯子在桌子上玻璃碰得叮叮脆响。于是,所有人都将杯底磕桌子,一阵丁冬之声后,每人喝了一口。
酒过三巡,朱正刚站起来,双手举着酒杯对张自真道张书记,鄙人才疏学浅,请书记您今后多多教导。这杯酒我敬您,我干,您随意。
吴闯笑嘻嘻地道,还是大城市的人知道轻重,话说得多温情啊。
张自真将手一摆。小朱,你才到镇里来,不知道镇情。我们镇子,最大拿的就是吴镇长,所以你得先敬他。
吴闯回了一句,咿,今天我是把张老大的秤砣踩扁,怎么处处糟蹋我?
吴闯的话,引起一阵哄笑声。
朱正刚端着酒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得很尴尬。还是一旁的副镇长刁枚说了句:你们别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了。这闹心酒不喝也罢,干脆把杯中酒干掉吃饭!说罢,将杯子举起,与朱正刚碰了碰,一饮而尽。酒还没有喝完,吴闯就叫来服务员将账结了,果然是自己掏的腰包。
走出酒楼,众人都与朱正刚握手道别。刁枚却将他手一挽,弄得朱正刚浑身一凛。这女人可真大胆得可以啊,众人眼皮之下,玩这样亲昵?朝四周望望,果然众人都虎视眈眈望着他俩,见他看,又把头转到一旁。吴闯将刁枚拽过去,将嘴儿凑到她耳朵旁,他说刁镇长你还是给我们学生娃留点脸面,他脸皮薄,经受不了你的莽子火热情。
刁枚将拳头举得高高,朝吴闯做了一个威胁的动作。吴老大你讨厌,你以为张老大怕你,我也怕?
吴闯赶紧将双手举起做投降状,我知道你才是镇里真正老大,周副市长的姨妹,哪个不怕?
要死啊你?我和小朱同路,你们就这样嚼舌根?好好,今晚我就和小朱睡一起了,看你们怎么办?刁枚索性死死将朱正刚胳膊吊着,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扬长而走。走得几步,见众人不见,她方抽回手,轻柔地笑道,小朱,这些人平素就是这样,疯惯了。其实只要你多处一段时间,就晓得他们德性,人不赖,都是好人。
朱正刚胡乱地应答道,是,是。
刁枚道,我们是同僚了,以后该互相提携。不过我得告诉你,镇办公室的罗莎莎,你得提防着点。
朱正刚诧异地道,为什么?
因为她就住你隔壁。
朱正刚感觉好笑,住隔壁,就一定有事?简直开玩笑,我朱正刚是什么人,再怎么着,也不会看上这个乡下女人?不说她年纪大好几岁,就是比自己小,也不见得就会看上了她。朱正刚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
刁枚笑笑,你别大意,这个女人,妖媚狐狸精变的,专门勾搭男人。好的,我到了。总之,你得提高警惕,这事以后我们再聊,再见。刁枚朝朱正刚妩媚地一笑,扭着水蛇一般的腰,走了。
这尴尬酒席让朱正刚很受伤,没有想到,镇里主要领导闹不团结,这样剑拔弩张。而这女同僚,却又这样不尴不尬,加上隔壁的女邻居,真真好像到得云雾山中,让人糊里糊涂找不到北。于是,将这情况用手机给马力说了,马力应景似的安慰了几句,却如隔靴搔痒。放下电话,朱正刚好无聊,披着衣服走了出去,就是天井。中央有个井台,一字排了几只水龙头,下面是深井,据说有上百年历史了。将水龙头拧开,脑袋凑过去,水真的好凉快,一直冷到背脊,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哎哎,你怎么真用凉水?一个白色身影轻飘飘闪来,将朱正刚肩头拍一下。你这人,这么不听劝告?
微微地,有一股子桂花样的香味儿,朱正刚不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了。他将水龙头拧满,汹涌而至的水花四散着洒开,溅了后面那人一身。
干什么啊你,简直不知好歹!果然就是罗莎莎,她狠狠地搡了朱正刚一下。你这人啊——
朱正刚笑嘻嘻地说,对不起,我没有看见是你。这么晚,你还没睡?回头一看,却不由得心子一荡。昏暗路灯下,罗莎莎着一袭乳白色的睡衣,此刻,浑身被水弄得湿漉漉的,就将浑身起伏的山峦凸现出来。那鼓突的胸,丰硕的腿,无不向他炫耀般显现出女性的魅力,仿佛,就是那出浴后的美女。就想起刁枚告戒的话,赶紧将头转到一旁,暗自责骂自己色,低声道了一声对不起。
罗莎莎说,没关系,早点睡罢。扭头走了。朱正刚乐呵呵地笑了。
一晚无话,第二天上午刚到办公室坐下,罗莎莎就通知开会。朱正刚随意地打量她一眼,心里却咯噔一下。她穿了一件米色休闲装,将脸蛋和脖子映衬得更加白皙。细细的腰肢水蛇一般,双乳将胸脯顶得鼓鼓囊囊。水汪汪眼睛朝他一瞥,那微笑中却伫满深意。要说这女人还真不像农村妇女,难怪那样有名声。她,还在为昨天的事怨恨?
朱正刚想说说笑话缓和一下,她却轻飘飘走了出去。走到会议室,里面已坐了好多人。会议议题是一年一度的党政中干考评,主席台早坐着镇委书记张自真,镇长吴闯,副镇长刁枚,以及纪委书记胡昆。朱正刚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却被张自真叫到前排。镇子虽不大,麻雀虽小,肝胆俱全,部门八个,正式干部八十余,中干也有十来个。张自真首先宣布了市组织部关于朱正刚任职的决定,让朱正刚站起与大家认识了,然后宣布考评开始。
首先由党政办公室主任何宵生述职。张自真和刁枚头靠在一起,有说有笑不知道说着什么,胡昆顾自抽烟。何宵生迟迟不到发言席,台下人员更是嘈杂,嗡嗡的讲话声不绝于耳。朱正刚感觉好笑,这哪里是开会,分明就是在自由市场。
立正!突然听得一声雄壮的咋呼,众人正愣怔间,却见主席台上吴闯脸色已变做猪肝色,端端正正地立在主席台上。他马着脸道,现在宣布会场纪律:一,不准交头接耳;二,认真听讲;三,述职时间不得超过五分钟,部门首长述职时,本部门全体人员站在身后。述职完毕,本部门其他人员可以补充。下面,办公室开始述职。他,坐了下去。
全场一片雅静。主席台上几个人正襟危坐,都望着台子下面,好认真的样子。台下人脸上写满严肃,都望着台上做认真听讲样子。朱正刚想,这吴镇长什么意思,中干居然就成了首长?所有人站在后面,是给部门首长助威,还是亮相?
党镇办公室的人上台了,这里党政合署,办公室管党委镇政府行政事项,人员十来个,几乎将发言席挤满。罗莎莎站在最左边,显得非常耀眼。这高高低低十来个人还没站好,台下便轰然大笑起来。确实也非常搞笑,有哪个地方让人发这样的言?朱正刚听后面有人嘀咕了一句:什么破镇长,把军阀作风带到了地方!朱正刚才知道吴闯是转业军人。他朝主席台上望望,台上人表情都非常严肃,只吴闯威严的咳嗽了一声。他这咳嗽声具有震慑力量,台下的笑声没有了。
公室主任何宵生开始述职,他没用稿子,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了好久。等他讲完,吴闯问其他人还有补充没有?这时,罗莎莎举手,笑微微问道,我能说几句吗?吴闯说,怎么不行?罗莎莎走到麦克风前,清理了一下嗓子道,我对今天大会的安排有意见。
台上的人都愣神了,镇委书记张自真愕然地张大嘴儿,却又用手将脸捂住。纪委书记胡昆低下头看着脚尖,刁妹捉着自己的手在耍弄,会议主持人、镇长吴闯笑嘻嘻地望着罗莎莎,说有意见可以提,欢迎。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罗莎莎说,中干述职,是中干对过去一年工作的小结,以及对来年工作的展望。我们作为部门成员,应该是审阅者,而不是陪杀场的!恕我直言,这种作法,让我想起文化大革命表忠心。形式主义在我们镇,还要盛行多久?!完了。她重新回到站过的位置上。
全场哗然。这个女人可真大胆!朱正刚不由得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看着台上,张自真用手敲敲话筒想说什么,却半天不开腔。胡昆将头低得更下去,好像蜗牛,要钻进壳子里去一样。吴闯虎地一下站起,将手一挥,办公室的人下去了。吴闯说,刚才罗莎莎的发言很精彩,有见地,也有针对性。有意见就提,很好嘛。既然有同志对集体上台有异议,那就取消,述职继续。吴闯的发言,引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朱正刚也感觉一阵轻松,不由得回头望望罗莎莎,却见她不见了。
中干述职会开了半天,还占用了休息时间。接着给中干打分,打分后就投到票箱。
下午上班开了镇长办公会,由吴闯主持,党委书记张自真和纪委书记胡昆也参加,主要研究招商引资工作。张自真笑眯眯宣布了镇单位决定,朱正刚主要负责企业办,协助副镇长刁枚招商引资。吴闯说,我们这个镇子的干部简直不象话,纳税人养活了我们,我们作风这样拖拉,不象个样子。让老百姓看见,有什么脸面?今天上午我不冷静,我检讨。
张自真说老吴,这是应该的。我也想整整风,就是这一向工作忙,没有顾得上。于是大家都宽慰吴闯,说压压邪气也好,组织纪律涣散,确实也该整一整。刁枚坐在朱正刚身旁,朝他眨巴着眼睛。她悄悄地说,帅哥,以后工作就仰仗你啊。朱正刚赶紧说,那可不行,我能力欠缺呢。
吴闯说,小朱来自上层——
朱正刚赶紧辩解,不,我不过就是才参加工作,还得靠诸位同僚提携。
吴闯说,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小朱你是双学位,又长期呆在市里,对于我们镇招商引资一定要有独到的见解。
朱正刚想笑,却赶紧严肃了脸子——这是什么话,招商引资与学位和居住地有什么必然联系?
刁玫捣朱正刚一下道,太学生,就是就是,你得拿主意出来,今年这工作,你得起作用。
张自真咳嗽一声。他瞥了朱正刚一眼,慢悠悠地道,我们镇招商引资工作一直落后,致使我们经济始终上不去。我们该群策群力——有功者奖,有过者惩。
朱正刚好生气,怎么才学剃头,就遇见络腮胡?他心里猫抓一般难受,好着急。他绞尽脑汁想啊想啊,蓦地,他顿住了,不由得嘻嘻一笑。他说,张书记,吴镇长,既然我们是山野之地,索性将野就野,打打我们这张野牌?
吴闯着急地道,有话便说,有屁便放,野什么野,藏藏掖掖做什么?
朱正刚脸色一红。他说,我们这里桃花溪不是产桃花鱼?加上满山盛开的桃花,油菜花,不是大有文章可做?我们可以设一个桃花山野鱼文化节,利用农村山野特色,利用这个野字,打文化牌,不就可招引客商?
刁枚一听,不由得拍起巴巴掌来。呵呵,朱大学真有你的!到底是大学生,学问硬是高,我支持。
吴闯也嘿嘿地笑,他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要是这样,我还可找部队老首长支持,让部队文工团义务演出。
张自真笑眯眯地望着朱正刚,又望望刁枚。他说小朱,确实是好主意啊。好的,那就这样了,我们成立一个桃花山野鱼文化节组织委员会,由老吴任主任,刁镇长和老胡做副主任。组织委员会下设办公室,小朱任办公室主任,何宵生做副主任。这是我们镇这一阶段的中心工作,必须全力以赴,抓紧抓好,取得实效。这样,小朱你加几个班,把活动有关文件拟好,我们到市里汇报,再开全镇干部动员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