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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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浮世风尘本章字数:2892

  

  2.那一天,我爸爸从青岛水师营回来,看到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背着粪筐从外面进来,羸弱瘦小的身躯被半筐人畜的粪便压成弯曲的虾米,心里不由一阵刺痛。我叔叔没有看到我爸爸,他将筐里的粪便倾倒在院墙边的粪堆上,佝偻着身躯踅进了北屋。出门就要随身背着粪筐,这是那个年代农民的习惯,象我叔叔窝在地头刨食吃的人,哪怕是孩子,也必须随时背着粪筐,随时准备把路上遇到的人畜粪便据为己有。因为,人畜都要吃粮食,粮食却要吃人畜的粪便,上帝就是用这种轮回嘲弄戏耍着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

  我爸爸跟着进去,我叔叔蜷缩在破炕头上,活像一只被主人憎厌的小狗,看到我叔叔这个样子,我爸爸心里很难受。但是,他忍了,因为,这种生活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他的父亲、我的爷爷续弦以后,他们就有了后妈。尤其是他们的后妈又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他们兄弟俩就变成了家里的累赘、后母眼中的沙子,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在人脚底下当沙砾的生活。

  我叔叔看到我爸爸回来,并没有喜色,他虚弱地让我爸爸给他弄点水喝。我爸爸连忙跑到灶房,锅里是空的,他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给我叔叔端了过去。我叔叔啜吸了两口冰水,又说他很饿,想要吃的。我爸爸很了解他的弟弟,弟弟虽然才八岁,忍饥挨饿的耐力已经磨练成了生存本能,如果不是实在忍受不了,他不会主动提出吃的要求。我爸爸的处境相对要好得多,他一直跟着舅舅练武,白天基本上呆在舅舅家里,只有晚上才回家。能够跟着舅舅习武生活,让爸爸面对我叔叔的时候,经常觉得愧疚,因为,我叔叔年龄小,身体弱,还有哮喘病,不能跟着舅舅习武,只好留在家里忍受后妈的歧视和虐待。

  我爸爸又跑到灶房给我叔叔找吃的,灶房里空空如也,除了凉水,再没有能够下肚的东西。我爸爸清楚,家里虽然不富裕,可是并没有到挨饿的地步,肯定会有吃的东西,只不过被后妈藏起来了。他跑到堂屋,堂屋的门上着锁,他从门缝窥视,往日里盛馒头煎饼或者窝窝头的那个棘条筐高高悬挂在房梁上。过去那个筐就放在灶房的大面板上面,随时饿了都可以从里边取吃的。现在,这个筐被锁到了堂屋,锁谁,不言而喻。

  我爸爸转身来到院墙下边,捞起一把镢头,砸开那把老式挂锁闯了进去,从房梁上摘下了棘条筐。筐子里有吃的,既有黄灿灿的大煎饼,也有白沙沙的大馒头。我爸爸把筐子捧回了北屋,北屋背阳朝阴,是他们哥俩的住处。我叔叔见到吃食,面泛红光,犹如大烟客见到了鸦片,抓起馒头狼吞虎咽,噎得抻脖子瞪眼,我爸爸连忙把凉水递给他。

  他们的后妈牵着她生下的两个娃儿从外面回来了,两个娃儿一个六岁,一个五岁。我爸爸听到她的惊叫声:“谁把锁砸了?进来贼了?”

  我爸爸没有理会她,他已经十二岁了,虽然尚数少年,可是长年累月的练功,让他身强体壮,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半大爷们,后妈的威慑力已经大为削弱。

  后妈踢里扑通地闯进了北屋,一眼看到炕上的棘条筐,便开骂:“我还当进来贼了呢,原来是家贼,偷嘴吃的东西长不大,活不长。”

  我爸爸仍然没有说话,却护住了棘条筐,两只眼睛虎虎地瞪着后妈。后妈并不惧他,尽管他现在已经长得跟后妈差不多高了,可是在后妈眼中,他仍然是个孩子,后妈冲过来抢筐子,我爸爸拦住了她:“我弟弟还没吃饱呢。”

  后妈也有她的道理:“没到吃饭时间,谁都不能吃,你爸下地回来,要吃饭,都让你们吃了,你爸吃什么?”

  我爸爸对我爷爷也很不满意,他认为,自从有了后妈,他爸爸也就变成了后爸:“我爸爸吃什么我管不了,我只管我弟弟吃饱。”

  后妈不屑地撇嘴:“你要真有那个本事你去挣啊,还用得着砸门撬锁的偷?”

  我爸爸不是一个能言善辩之人,仅仅因为砸开了自家堂屋的锁头,给我叔叔找了点吃的,就被诬称窃贼、小偷,这是最让农村人感觉羞辱的罪名,我爸爸冲口而出:“放屁,你才偷了呢。”

  我爸爸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不管后妈有多大的错,他也不能骂人家,人家是长辈。挨骂,而且是挨前窝孩子的骂,对于后妈来说也是不可接受的羞辱,她捞起炕头的笤帚疙瘩朝我爸爸劈头盖脸地抡了过来:“野种,偷吃的馋嘴子……”

  后妈忽略了一个事实:我爸爸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可以任由她管教的小孩子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半大小伙子,而且是一个练武功的半大小伙子。她只知道我爸爸跟着他舅舅过活去了,却不知道我爸爸跟着他舅舅在干什么。

  以我爸爸的练的那一身童子功夫,当然不可能让后妈打着他,他随手一捞就截住了后妈的胳膊,后妈还没明白,笤帚疙瘩就已经换了主人,跑到我爸爸手上去了。后妈如果识相一点,就此罢手,肯定就会避免一次流血事件,可是她正在气头上,没了武器就稀里糊涂的用爪子挠我爸爸。我爸爸后来反复强调过了无数次,他从来没有想着动手打他的后妈:“不管怎么说,她虽然对我和你叔叔克扣了点,总还能一天三顿把生的做成熟的,我怎么着也叫她一声妈呢,怎么可能动手打她?我就是随手格了她一下,心里想的是别让她挠破我。”这段话,从我记事开始,我爸爸就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一直到我即将去国离乡东渡日本的前夜,我爸爸跟我聊起往事,还又唠叨了一遍。我相信,他说得是真的。如果有人张牙舞爪的挠我,我也会推挡、躲闪,这应该属于本能,就像老鼠见了猫会逃跑、狗见了生人会汪汪。

  我爸爸随手格挡一下,后妈却已经消受不起,她侧身跌倒,脑袋磕到了门框上,顿时血流如注,后妈在头上抹了一把,看到了血,顿时哭嚎起来。她的两个孩子看到妈妈脑袋流血了,一齐扑过来跟我爸爸玩命。那两个孩子跟我爸爸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如果打架,我爸爸一只手就能把他们两个制得服服帖帖。然而,我爸爸面对这两个幼小的弟弟,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他无论如何不能跟这两个幼小的弟弟动手。

  于是,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出现了这样怪异的一幕: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追打着已经十二岁的大孩子。这个时候我爷爷回来了,看到这一幕还以为他们在闹着玩,嬉哈哈地怂恿这两个小的:“撵,谁先撵上给谁吃苞米杆子。”

  苞米杆跟甘蔗一样甜,苞米是粮食,农民谁也舍不得把苞米杆子当甘蔗吃,吃一根苞米杆,就等于毁了一棵苞米。能用苞米杆子当奖品鼓励两个小孩子抓大孩子,显示出我爷爷当时的心情很好。

  我爷爷看到续弦的妻子满脸是血,从屋子里面哭咧咧的出来时,顿时愣住了。

  后妈告状:“看看你儿子,把我打成啥了。”

  我爸爸连忙辩解:“她打我,我推了一下,她自己没站稳。”

  平心而论,两个人说的都是实话,也都不是实话,关键是看从哪个角度理解。不管从哪个角度理解,我爷爷都没法摆脱夹在自己亲人中间的难堪。

  妻子强烈要求驱逐我爸爸:“这个家里容不下我,有他没我,我走,我走……”

  我爷爷表现不错,他没有打我爸爸,也没有骂他后老婆,因为,这种家务事没办法认定孰是孰非,手心手背都是肉,咬谁一口都是自己疼。抽了一夜旱烟,爷爷终于无奈于妻子的吵闹,她说,这个家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她怕我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我爸爸“那个狼崽子”连她带她的孩子一齐给杀了炖汤喝。

  我爷爷倒不相信我爸爸真能把他的后妈和后妈生的孩子“杀了炖汤喝”,他渴望的是眼前的安宁,显然,我爸爸和他的后妈很难让他过上安宁日子。于是,快天亮的时候,一夜的旱烟把嘴和嗓子还有脑子都快熏成木头的时候,我爷爷做出了一个不是很负责任的决定:让我爸爸跟他舅舅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