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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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浮世风尘本章字数:4028

  

  那个汉子跑了,我爸爸莫名其妙,却也顾不上许多,他首要的任务就是安顿好我那个体弱多病的叔叔。经过长途跋涉,叔叔已经疲惫不堪,我爸爸连忙动手给他烧水洗脸,然后安顿他躺在铺上歇着,自己动手蒸高粱米饭,捞酸菜炖豆腐,这是回到沈阳的第一顿饭,他想千方百计地让我叔叔吃得可口、吃得舒服。

  酸菜粉条都是现成的,武馆后院有几口大缸,里面窝满了酸菜,冻豆腐还有大粉条,都是常备的菜肴,就堆在后屋的货架上,这些都是平日里武馆的吃食。饭菜做好了,我爸爸叫起叔叔吃饭。叔叔在老家的都是煎饼、苞米之类的东西,来到东北冷不丁的吃高粱米饭和酸菜炖豆腐,非常新鲜,加上也饿了,竟然一连吞了三大碗,把我爸爸高兴坏了,他认为叔叔能吃,胃口好,身体很快就能长壮实。

  哥俩吃饱了,我爸爸正要收拾碗筷刷锅,却听到外面吆三喝四有人嚷嚷,武馆的大门也被人砸得哐哐哐震天价响。我爸爸以为洪师傅或者武馆里哪个师兄弟回来了,连忙跑过去开门。门一打开,我爸爸楞了,门外站着一个年轻英武的汉子,汉子身后一丈远的地方,站着一帮人,高高低低胖胖瘦瘦活像地里刚刚收割下来堆在一起的高粱嵇杆。

  我爸爸问那个砸门的:“你们是谁?找谁?”

  那个人向我爸爸鞠躬致意,然后叽里呱啦地操了一堆日语。我爸爸在井口家做了五六年的杂役,在机务段接触的工头也是日本人,这个时候对日语已经不陌生,虽然不够精熟,却也能听明白,这个人自称日本开拓团的武士,说是要和武馆的武士交流切磋。

  我爸爸和日本人在一起打交道久了,深知他们说话可以很客气,行为举止看上去也很文明礼貌,但是,事实上却是来寻衅找事的。他不清楚武馆和这些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却蓦然明白了,正是因为这些人,洪师傅他们才不知道跑到哪里避了。

  我爸爸自然不愿意趟这一潭浑水,当下也给对方深鞠一躬,然后解释道:洪师傅和武馆的师兄弟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外出未归,他只不过是临时在这打更看门的,不能和他们交流切磋武功,请他们见谅,等到洪师傅他们回来以后,直接跟洪师傅交涉。

  我爸爸根本没有跟他们计较的心思,也没有替洪师傅出头的打算,看到他们围在门前瞎嚷嚷,知道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也就不再搭理,扭头准备回去关上大门和叔叔早点睡觉。一路几千公里奔波,他也非常劳累,第二天还得赶紧去上班,还得抽空带弟弟去井口家去报到,还要抽空买馅饼拜见老爷子,等等一摊儿事追在屁股后面,他哪有精神头陪这些日本人。

  他不言不语,扭头就走的举动,让日本人觉得是轻蔑、傲慢、无礼,那个敲门的日本人是空手道紫带,不要说在开拓团里,就是在日本国内,也享受着很高的尊荣,自以为受到了我爸爸轻蔑、轻侮,动了闷火,抬手就向我爸爸的肩头抓了过来,他想用空手道最基本的腰技把我爸爸摔个大跟头,既是对我爸爸的教训,也是对武馆的羞辱。

  我爸爸那个时候很年轻,虽然体格健壮,但是娃娃脸的形貌还没有脱掉,这种外型很容易迷惑敌手,把他当作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从而在心理上产生轻敌意识。这个日本人是空手道紫带,如果按照段位算,空手道一共分十个段位,那他就已经达到了七段的高位,虽然算不上顶级高手,却也不是一般等闲人物。他吃亏就在于万万没想到,这个娃娃脸身上,隐藏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武功顶尖高手严格训练出来的必杀技。

  我爸爸背朝向他,却马上感觉到了他在背后偷袭,而且能清楚地判定他偷袭的部位和手法,多年苦练的武功根底,在老爷子玄妙气功的调教下,已经融合成了与生俱来一样生理和精神的本能反应。我爸爸并没有回身,梅花拳中的“拦腰腿”自然而然地变幻成倒踢紫金冠,大脚丫子就像长了眼睛一样踹向了日本人的小腿杆子。人的小腿正面是全身的弱点之一,因为这个部位很少肌肉、脂肪保护筋骨,不要说被练家子踹上一脚,就是平常里让普通人踢一下,也会疼痛难当。

  空手道高手一上场就吃了个小亏,翻身跃起收摄心神,不敢再小觑对手,打足了十分精神,正正经经地给我爸爸鞠了一个躬,还用中国话说了声:“承让,”然后招手示意,让我爸爸个先手。这个时候,作为一个武士,他已经抛开了刚开始领着大家来寻衅滋事,报复寻仇的心理,心情回归到了武道武考的层面上,所以客气了许多,也冷静了许多。

  看到他客气,我爸爸也规规矩矩的按照中国的礼节,抱拳作揖,却没有给对方留先手,说了声“承让”,便出手,他看着那人的身形动作就像打拳的,便也用洪师傅武馆的看家本事梅花拳对付他,第一招就用上了冷踢绵腿。

  冷踢很好理解,就是乘对方不备,用腿朝对方难以防护的位置踢打。绵腿的难度很大,踢出去的腿看上去犹豫不决,却又飘忽不定,让人难以防范。一般武家绝对不会把冷踢和绵腿结合在一起,因为冷踢讲究的就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只有疾若闪电的踢打,才能实现“冷不防”的战术效果。我爸爸却用相对迟缓、柔和的绵腿冷踢,按照正常情况,应该算作失招,犯了进攻的大忌。

  空手道最讲究“三先”,即三种情况下必须抢先进攻:一是先之先,对方动作刚起时给予反击。二是对之先,看见对方的动作,在其动作尚未生效时反击。三是后之先,使对方的攻击失效,然后夺取先机加以反击。当时,从我爸爸踢出的这一腿来看,没有一条不符合空手道的“三先”打击条件。

  平心而论,敌手当时对应我爸爸的招数是完全正确的,完全符合空手道抢攻的技战术要求。那位日本空手道紫带毫不犹豫,趁着我爸爸的腿刚刚抬起,尚未发力的机会,抢身上前,使用了空手道中的入身切接的技战术,一只手抓向我爸爸脚,一只手抓向我爸爸的腿,企图将我爸爸摔个大跟头,为下一步的跟进打击创造有利的态势。如果他的策略奏效,我爸爸被他弄倒在地,他便会施展空手道绞杀技,在我爸爸倒地未起的瞬间,合身纵扑,贴到我爸爸身上,霎那间就可以用腿脚和手臂将我爸爸的腿脚手臂绞断。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两手刚刚抓住我爸爸踢出来的那条腿,还没来得及发力,那条腿却忽然变成了柔弱无骨的棉花,令他轻飘飘地使不上力。他正在惊诧,我爸爸的梅花拳冷踢却已经变成了太祖长拳中的双龙惯耳,两个手掌活像两口大碗,朝他脑袋的两侧合击过来,最可怕的是,在双掌惯耳的同时,两个大拇指却又张开,按向了他的双眼。他连忙撒开抱着我爸爸那条腿的两手,仰头倒地避开了我爸爸的双掌合围,随即变身为趟地扫腿,一条腿扫向我爸爸的脚踝,另一只脚踢向了我爸爸的小腹。

  我爸爸则本能地把梅花拳中的削腿和七星螳螂拳中的螳螂蹬枝,幻化成了连续不断的腿脚击打,一只脚堪堪地等到对方的腿踢到自己脚踝的瞬间,狠狠地反而朝攻击过来的小腿跺了下去,另一条腿则钩挂到了对方踢向自己腹部的大腿上,脚上灌气,狠狠地一挂,在对方大腿内侧实实在在的踹了一记。

  日本空手道高手及时缩回了扫向我爸爸脚踝的那条腿,避免了被我爸爸一脚跺碎小腿骨的危险,却没能避开我爸爸的反腿钩挂,大腿一阵剧痛,知道自己已经吃亏,连忙侧滚脱开我爸爸的控制,翻身欲起继续搏击,可是腿一着地,便痛苦地闷哼一声,又坐倒在地上。这个结果,不但令在场的日本人大惊失色,就连我爸爸自己也错讹不已。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也就是那么一钩一挂,就已经重创了对方。

  空手道紫带败了,激起了其他人的敌慨之气,其他还没有出手的日本武士至今不敢相信堂堂紫带空手道武士会仅仅两招就败在那样一个年轻人手下,这个结果谁也不会服气,争着抢着朝前拥,都想出面替自己这方找回场面来。

  我爸爸一看他们一起向前冲过来,也有点紧张,他其实对自己现在到底有多能打,并没有数,刚才那一招制敌,他自己也认为,主要还是对方疏忽大意了,却没有想到,他用的那看似简单的一招,却已经融合了武术里边顶尖的运气、招数和临敌应变的技法。我爸爸这个时候,还像一个抱着金罐子满大街要饭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在那个爱吃馅饼的老爷子调教下,已经成了武道上少有的身怀绝技的高手。

  看到一帮日本武士一起拥将过来,我爸爸连忙用话头挤兑他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日语嚷嚷:“你们要全体打我一个吗?”

  远处怯生生围观的人群也耐不住了,纷纷嚷嚷着帮我爸爸打抱不平,有的喊:“一群打一个,算不了本事……”,有的喊:“这哪是比武,明明是打群架,还一群打人家一个……”,还有的起哄:“看啊,一群人打一个孩子啊。”

  这些日本武士在中国“开拓”多年,我爸爸的话,加上围观者的起哄,他们也能听明白,这种场面让这些日本武士很没面子,他们本意是要窝囊羞辱中国武馆,给日本武士们争个面儿,如果真的蜂拥而上,群殴我爸爸一个人,他们原来想借机张扬日本武道的目的不但不会实现,反而会成为笑柄,不但中国人不会服气,就是日本人肯定也会对他们的行为不齿。所以,我爸爸那么一说,加上观众的哄闹,开拓团的武士们迟疑不决地站下了,陷入了两难境地:单打独斗,谁也没有取胜的信心和把握,一群人打一个人,谁也不敢羞辱日本武士的脸面。

  双方正在僵持的时候,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一起冲了过来,堵在武馆和日本开拓闹事团中间,然后一个宪兵中佐对着开拓团的武士声色俱厉的臭骂一通,一挥手,宪兵们端着枪把开拓团的人朝城外押解而去。返回头来,中佐根本没理会我爸爸,一挥手,伪满警察蜂拥进入武馆,片刻之后,我叔叔紧紧抱着他和我爸爸的破行李,迷里迷糊地被拉出武馆,然后,伪满警察们关闭武馆大门,用大木板把大门钉死,在大门上交叉贴了两张封条。

  原来,开拓团的人连日到武馆搅扰,已经引起了伪满警察的注意,一者来闹事的是日本人,他们不敢轻易招惹,二者武馆那方面闭门不出,日本人单方面闹却也没有发生斗殴伤人,所以他们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事态升级,双方开始动手打起来了,伪满警察连忙向宪兵队报告,然后和宪兵队一起过来处置。宪兵队处置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对进城闹事的开拓团臭骂一通,驱赶出城。对围观的人一顿鞭子枪托驱散。武馆在他们看来就是招惹是非的元凶,干脆彻底封了图个清静。

  倒霉的是我爸爸和我叔叔,长途跋涉几千里,好容易到了,却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了。黄昏的寒风中,我叔叔瑟瑟发抖,活像一株忍受风暴的小树,他还不能适应关外冬季的寒冷。我爸爸无奈地朝武馆看去,交叉贴在上面的白色封条让武馆的门洞仿佛呲牙怪笑的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