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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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浮世风尘本章字数:3324

  

  井口一家的热情让我爸爸松下心来。他本来准备让我叔叔在武馆安居几天,把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身子调养好一些之后,再送他到井口家去帮佣。结果刚到就趟了武馆和开拓团的浑水,武馆被封了,他和叔叔成了无处容身的流浪汉。他倒没什么,随便找个背风的地方窝一晚上,第二天再慢慢找宿处,而我叔叔却不行,如果露宿街头,或者找个背风处所混一夜,说不准第二天就会病倒。找旅馆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爸爸带着我叔叔从山东威海到沈阳,一路走来,早就身无分文,经过河北地界的时候,他就开始沿街卖艺,如果不是他卖艺讨几个小钱,恐怕他们还没过河北就得饥寒交迫变成路倒。

  一路上,越往北走,叔叔的状态越差,咳嗽不停,面色萎黄,紧走几步,就会气喘吁吁,额上冷汗直冒。担心我叔叔经受不起寒冷和疲惫的双重摧残,我爸爸只好带着他到了井口家,想把他安置在井口家里,好赖晚上能住在屋子里。

  我叔叔跟我爸爸大为不同,他本身长得就瘦小,又满面病容,也许长期在家里遭受后妈的虐待,性格也十分内向,病痿枯黄的脸上,平常的表情也总是怯生生的,让人联想起受惊的食草动物。好在井口和奈子对我爸爸和叔叔的到来非常热情,奈子亲自给我叔叔烧好了洗澡水,然后又给他找了一套井口先生穿旧了的和服,让他洗完澡之后换上。

  我叔叔洗澡的当儿,奈子又给我爸爸端来了两卷海苔寿司,我爸爸舍不得吃,说自己已经吃过晚饭了,把寿司留给了我叔叔。

  一直到看着我叔叔洗过澡,换上了陈旧却柔软舒适的和服,舒舒坦坦地大啖起奈子夫人做的海苔寿司,我爸爸才放心地告辞出来,利用机务段的工作证,在车站候车室的角落里睡了一夜。第二天跑到机务段报到,他已经超假一个多月,工头山本气呼呼地要臭骂他一通,然后把他赶去当杂役,可是看到他风尘仆仆、战战兢兢的样子,也许念及过去他工作的辛劳勤恳,仅仅说了一声:“去工作吧。”

  我爸爸最担心的就是因为超假而被开除,现在他比过去更需要这份工作。过去,他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现在,他还要照顾弟弟。他知道,弟弟在井口家里八成干不长,起码不会像他那样长期呆下去。我爸爸熟知日本人的性格,热情和客气,往往是一种委婉、暧昧的拒绝。

  井口夫妇过分的热情和客气,让他惴惴不安,弟弟内向的性格,满面病容,不会有哪个东家喜欢他。

  想到很久没有给老爷子送馅饼尽孝心了,我爸爸第一个月的工资刚刚拿到手,第一件事情就是到老袁家馅饼铺给老爷子买馅饼,然后到武馆的墙上画了十个大圆圈。当晚,他到棋盘山去等老爷子,一整夜老爷子都没有露面。而之后的几天里,我爸爸每天晚上都到棋盘山等老爷子,老爷子却一直再也没有露面,我爸爸就此跟老爷子失去了联系。

  而我叔叔被井口家辞退,来得也远远比我爸爸的预期快得多。井口托人带信让我爸爸到他们家去一趟,我爸爸还以为他们家有什么重活需要他去做,从机务段下班之后饭都没顾上吃,就朝井口家跑去。这一次一到井口家我爸爸就感觉有异,过去,每当他来的时候,井口的夫人奈子都会迎接,先给他沏上一碗绿茶,请他品尝小点心,跟他聊一阵家常,然后才会让他去帮助干活。今天,奈子却没有出面,井口对我爸爸格外客气,请我爸爸坐到了客舍的正规位置上,沏上了绿茶之后,俯首道歉:“实在对不起许君,对您弟弟照顾不周到,还万望许君原谅。”

  我爸爸听到他这么说,心里顿时一凉,根据他对日本人的了解,井口先生这是在向他表示将要辞退他弟弟。我爸爸也只好回答:“请井口先生不要这么说,是我给井口先生添麻烦了。”这就等于答应要把我叔叔领回去了。

  井口先生也不多说,随即请我爸爸起身,带我爸爸来到了供佣人居住的那间屋子,我爸爸曾经在那间屋子里住过四五年,他走以后,井口重新粉刷了那间屋子,现在看去,那间屋子比过去敞亮了许多。叔叔还茫然无知地坐在榻榻米上看书,井口先生从兜里掏出几张金圆券塞给我爸爸:“给您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这是一点补偿。”

  我爸爸还想推辞,井口先生却已经转身离去。我爸爸只好帮我叔叔收拾行李,我叔叔还傻乎乎地问:“哥,怎么了?”

  我爸爸也不好直截了当告诉他,人家把他给辞了,就说又给他找上能挣钱的工作了,要带他走。我叔叔也是个老实人,听到我爸爸这么说,收拾了自己的随身东西,起身跟着我爸爸往外走,走到过道,我叔叔还要去向井口先生告辞,我爸爸拦住了他,说井口先生正在忙,就不要打搅人家了,然后带着我爸爸离开了井口家。

  路上我爸爸问我叔叔,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人家反感了,我叔叔茫然,告诉我爸爸,他工作非常尽心尽力,井口和夫人奈子对他好像挺好的。我爸爸暗自叹息,从今天开始,他就得不但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弟弟,他对这位体弱多病的弟弟能不能自己养活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养活弟弟是他应尽应份的义务,他绝对不会让弟弟受冻挨饿,他有这个自信。

  然而,井口突然辞退弟弟,却让他的心里蒙上了阴影,根据他对井口夫妇的了解,即便是看在他的份上,如果弟弟干活的时候有点过错,或者有不周到的地方,他们也不至于辞退他。问题肯定不那么简单,他真想找井口问个究竟,转念想想,如果人家愿意告诉他,他不问人家就会直接说,人家既然不愿意说,他去问,人家也不会说,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爸爸没有猜错,井口辞退我叔叔,并不是因为我叔叔干活有什么不周到,而是因为我叔叔的身体。根据他的医学常识,他怀疑我叔叔得了肺痨,肺痨就是肺结核,当时是没有特效药治疗的传染病。刚开始这仅仅是猜疑,还没有到直接辞退我叔的份上,有这个想法,却还在找合适的机会。我叔叔却把在农村养成的一些不卫生习惯带了进来,比方说用手捏着鼻子擤鼻涕,过后却不知道洗洗手。比方十天半月不知道洗澡,身上都有味道了,自己却还懵然不知等等等等,这些毛病都是井口先生那种上等日本人难以容忍的。日本人不会直接了当的说出自己心里的不满,井口这样的日本知识分子尤其不会当面指责我叔叔的毛病,加上一直对我叔叔的病症心有疑忌,也就只好不顾我爸爸跟他们家的交情,客客气气的打发我叔叔走人。

  从那以后,我爸爸就增加了一项工作:下班以后不回家,接着到机务段的煤渣堆里去捡煤核。依靠我爸爸的工钱,两个年轻力壮的光棍光是吃就已经很勉强了,他们还得租房子,而且一定要租带暖炕的房子,我爸爸担心我叔叔那副身板如果冬天没有取暖的热炕,根本就抵挡不了关外的严寒。

  那一个冬天,虽然我爸爸非常辛苦,却也过得非常安宁。粗茶淡饭,兄弟俩却能吃饱肚子。大雪纷飞严寒逼人,兄弟俩却能在一口热炕上抵足取暖。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了精神上的自由,不用再依赖别人活着,吃一口喝一口都不用再看后妈的眼色。后来我爸爸对我说,那一年的冬天,是他这一生少有的安宁、平和的冬天。

  冬去春来,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生息,我叔叔的身体似乎也跟着春天苏醒的乌拉草、急慌慌吐出嫩芽的白桦树一起有了生气。灰黄的脸上有了血色,木板一样的身体也开始有了圆润的征象,这种变化不但让爸爸喜不自胜,就是我叔叔自己也像经过冬眠的熊瞎子,恨不得马上能够掰到香甜的苞米,采到芬芳的蜂蜜,他一再要求我爸爸帮他找个活干,他不能闲呆在家里,像个废品一样靠我爸爸养活。

  我爸爸恢复了捡煤核的副业以后,跟那些铁匠铺、小铁件加工厂的交道又多了起来,对那些铁匠铺、小铁件加工厂的情况也比较了解。刚好有一家小铁工厂需要个记账的,我爸爸听说了,连忙举荐我叔叔过去,我叔叔虽然身体不好,不会武功,却比我爸爸读书多,算盘也能拨拉得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脆响,给小铁工厂当个帐房先生过过磅,记记账,一点问题都没有。

  小铁工厂的东家知道我爸爸是南满铁路机务段的,接触多了也觉得我爸爸为人忠厚耿直,就让我爸爸把我叔叔带过去看看。看到我叔叔小铁工厂的东家就乐了,说我叔叔那个样儿,无论是长相还是动静,天生就是一个账房先生。于是二话没说,就把我叔叔留了下来,说好每天在工厂吃一顿午饭,每个月发六个金圆券。

  能挣钱了,对我叔叔而言那是梦寐以求的大喜事,第一个月领到了六个金圆券,他给我爸爸买了一瓶老烧刀子,又买了两双大洒鞋,天暖和了,他们哥俩不能再穿冬天的棉靰鞡了。晚上,他炖了一锅酸菜粉条,烤了几个高粱面窝头,等着我爸爸回来哥俩一起高兴高兴。

  可是,一直等到三更天,我爸爸也没回来,我叔叔是个实心眼,想着要跟我爸爸一起喝酒,不等到我爸爸回来他就不吃,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啃了半拉高粱面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