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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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浮世风尘本章字数:4039

  

  我爸爸这才知道,他和铁牛倒腾的所谓的人参鹿茸都是假货。我爸爸追问铁牛,问他知不知道运进关内的所谓人参鹿茸都是假的,铁牛倒也不瞒我爸爸:“真的谁倒得起?本来就是假货么。”

  那个老中医告诉我爸爸,我爸爸给我叔叔用的所谓人参根本就是用黄茅根、桔梗或者胡萝卜干做出来的,为了让树根松软手感像真的人参,还用白醋和烧碱浸泡,然后再用甘草水煮,一般老百姓谁也不认得真人参是什么样儿,从东北运到关内,还好卖得很。至于鹿茸,那就更荒唐了,完全是用猪牛羊的骨腱外面黏贴上假鹿皮,然后再切成片骗人的。

  我爸爸非常气恼,却又没办法说铁牛,本身他就是从人家的货里顺手牵羊摸出来的,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家吃了。不过,从那以后,我爸爸就跟铁牛断了交道,我爸爸说,做生意可以,坑人的事情不能做,老天爷会报应。

  我爸爸辛辛苦苦挣了一年多,结果让我叔叔犯了一场病就全都白辛苦了。而且,还给我爸爸增加了沉重的精神负担。过去,他以为我叔叔身体不好,就是因为在家里受后妈虐待,吃不好,干活累,把身体弄坏了。现在才明白,叔叔身体不好是有病,至于什么病,一个大夫一个说法,总体上来说,就是要叔叔静养,增加营养,不让叔叔干活挣钱可以做到,大不了他少吃一口,省出来的也就够叔叔吃了。可是凭他一个穷工人,靠什么来给自己的弟弟增加营养呢?

  这个时候,我爸爸又想起了铁牛,尽管铁牛是贩卖假货的,可是从他那儿能挣到钱,现在,我爸爸最需要的就是钱。需要钱也要看是什么钱,那种钱挣到手里,心里就没法安稳,所以我爸爸又很犹豫。这天他下班,背着就手捡来的煤核到铁件加工厂送货,途中经过太原街,在车站广场看到有人在撂地摊耍把式,围观的人挺多,虽然扔钱的人少,可倒也不是一点钱都挣不上来。我爸爸心里忽悠一下,猛然间想到,他跟叔叔一路从山东走过来,到了河北地界的时候,没钱了,不就是一路撂地摊耍把式挣了钱才能回到沈阳的吗?

  他急匆匆跑到铁件加工厂,把煤核交了,然后跑回家,换了套干净点的衣裳,拿了七节鞭,转回头又跑回了太原街车站广场,等到了,才发现,夜色已降,墨黑阴暗的广场上已经没了人迹,即便自己撂了摊儿,也没人看,更没人给钱。我爸爸暗自好笑,自己太急了,竟然忘了时间。

  从那以后,他调整了劳作时间,下了班,趁亮先跑到太原街上撂地摊。天暗了,再回到机务段扒煤核。晚上看不清楚,他学别人,用捡来的旧机车油壶做了一盏嘎斯灯。嘎斯灯就是用铁皮做的类似茶壶的罐子,上面通一个细长的小管子,管子里面装进电石,电石的学名是碳化钙,加水以后,会分解出乙炔气体,乙炔气体从罐子上面细长的小管子朝外边冒,点燃以后可以用来照明。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趴在大煤渣堆上捡煤核,人手一盏嘎斯灯,暗夜中星光点点,看上去倒也很有点风景。

  我爸爸告诉我,他从来不怕受苦:“练武之人,如果吃不了苦,那就趁早别练。”他最怕的就是东北的严寒,那个年代的冬天,尤其是东北的冬天,名副其实的冷,有人夸张地形容说,半夜三更上厕所撒尿,得随手拎条棍子,必须随撒随用棍子把冻结在上面的尿敲下来,不然尿道就会被冻成冰棍的尿堵死。如果不戴棉帽子,在外边呆上片刻,千万不能用手动耳朵,很可能一动耳朵就会像冻饺子一样掉下来,掉下来了人还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我爸爸到了冬天,两只手就成了长满冻疮、伤痕累累的棒子面窝头。整个人都是黑颜色的,那是给机车清理煤灰、捡煤核弄的,想洗洗,天冷水冰,根本没办法洗。俗话说,苦日子难过天天过,好日子好过也是天天过。经过一个冬天的将养,春夏之交,我叔叔的身体也好了起来,身体稍微好了一些,他也就呆不住了,天天嚷嚷着要出去干活挣钱,我爸爸只好又帮他找了一家铁匠铺,让他继续给人家记账。

  那些年,我爸爸和我叔叔兄弟俩,就在在东北的黑土地上挣扎着,我曾经问过我爸爸,那么苦的日子,他,还有我叔叔,是靠什么熬过来的?我爸爸当时没说话,过后他才说:当时他好像跟我叔叔没什么想头,就是一天天过日子,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想头,就是希望我叔叔的身体能强壮起来,他能开一家武馆。

  棋盘山上的落叶松换了几茬松针,北陵湖的寒冰也消融了几个回合,我爸爸跟我叔的生活状态仍然没有什么变化。我叔叔的身体仍然时好时坏,秋冬季节是他犯病的季节,一到春夏身体就明显好一些。逐渐我爸爸和他自己都习惯了这种循环节奏。到了冬天,我叔叔就趴窝养病,夏天出去找点轻松的活儿干干,轻松的活肯定挣钱少,可是起码能养活得了他自己。

  有时候,我爸爸会想念老爷子,也曾经多次到洪师傅武馆的外墙上画馅饼,然后到棋盘山等他,却一直没有再跟老爷子联系上。我爸爸一直找不到老爷子,洪师傅却又跟我爸爸联络上了。这天我爸爸照例跑到太原大街上撂地摊,那天他先练了一套太祖长拳,走了一趟梅花桩步,又耍了一路七节鞭,可是却没有什么人给他的钱罐子里扔钱。我爸爸不善言辞,撂地摊也不会吆喝,就是只知道给人家做实货。在街头看把式的人群里肯定没有有钱人,穷人也就是看个热闹,自己都还在为糊口犯愁,谁也不会轻易把钱扔给我爸爸。加上他吆喝不起来,调动不起来别人掏钱的冲动,所以尽管他撂地摊耍得都是真把式、实把式,挣的钱却非常可怜。可怜也罢,有终究比没有强,饿急眼了,苍蝇腿都是肉菜。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人也都要散去,我爸爸瞄了一眼摆在地上的钱罐子,里边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小钱,我爸爸估计连一张金圆券都不够。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生意尤其冷落,过去虽然赚得不多,可是辛苦半晌,起码一张金圆券能赚到。天渐渐黑了,人也渐渐散了,我爸爸也打算收工,再赶到机务段捡煤核去。现在,他捡煤核也有了经验,知道按照机车清灰的时间赶,机车清灰大量的没有烧透的煤就变成了煤核,热气腾腾,一般人要等到火气散了才敢爬上去捡。我爸爸不怕,趁热从煤渣堆的边缘开始扒拉,等到煤渣堆冷却了,他也捡得差不多了。到后来开始兴起了划堆,就是新鲜煤灰清下来,就有人用耙子在上面画个圈,圈子以内的就成了他包圆的,别人不能捡那个圈子以内的煤核。我爸爸不管那一套,谁划的堆他都照捡不误,别人也不敢阻拦他,所以他捡煤核的业务反倒比卖力气靠真本事卖艺挣得多。

  眼看着人就要散尽了,我爸爸也弯腰收拾家伙什,正当他要拿起那个装了几枚小硬板的钱罐子时,从他的脑袋上边飘落下来两张金圆券。两张都是十元面额的,这么大的数额已经让我爸爸惊讶,最让我爸爸吃惊的是,这两张金圆券飘落的时候,就像排着队,整整齐齐地摞在了罐底。过去,也有人扔过纸币,可是,往罐子里扔纸币,大都会掉在罐子外边,或者我爸爸过去捡起来,或者人家还要重新捡起来放进罐子。能够这样直接把纸币扔进罐子,而且扔得那么准确、那么有章法,肯定有相当深厚的武功底子。

  我爸爸抬头看过去,几个汉子站在不远处,笑眯眯的冲他呲着白牙。天黑,那几个人的模样儿虽然看不清楚,可是我爸爸一眼就认出了站在中间的洪师傅还有他身旁的铁牛,我爸爸对他们俩最熟,身坯、站相一看就能分辨出来。我爸爸惊喜交加,连忙过去招呼:“洪师傅,什么时候回来的?”

  洪师傅嘻嘻笑着说:“回来一阵子了,到处找你小子,没想到你混到大街上来了。”

  洪师傅在关内混了几年,知道沈阳这边的风头早就过去,那些日本开拓团的武士们有的上了战场,生死不知,有的年老体衰,返回了日本老家,即便仍然留在东北的,也时过境迁,早就忘掉了跟洪师傅他们发生争端的事情,于是洪师傅悄悄回到了沈阳,重新租了一套院落,重新开张了他的武馆。

  “好样的,不愧是洪家武馆出来的把式,算是给你洪师傅争回了脸面。”洪师傅指的是我爸爸跟开拓团的那场争斗。

  我爸爸红了脸说:“也没什么用处,这不,还得撂摊,给洪师傅丢脸了。”

  别的徒弟上街上撂摊洪师傅觉得丢脸,我爸爸撂摊他却说是英雄落难:“这有什么?古往今来哪个大英雄大豪杰没有走麦城的时候?秦琼卖马,杨志卖刀,过后还不都是说书的好段子?走,咱们爷俩喝两盅去。”

  他们说话间,铁牛没吭声,在一边站着呵呵笑,我爸爸瞪了他一眼:“大师兄,你笑什么?还倒腾假货呢?”

  铁牛嘻嘻一笑:“现在还能倒腾啥,掉脑袋的事,走,陪洪师傅喝酒去。”

  我爸爸照例点了老袁家馅饼铺,那是他的老据点,他去了肯定不挨宰。他心里想的是,今天由他作东,算是给洪师傅接风,所以尽量去那种熟悉、价格相对便宜的地方。

  这通酒喝得酣畅,各自叙说了分手以后这么些年的情况,铁牛说他现在也不做那种倒假货的生意了,日本人在战场上越来越不行了,越不行对后方顾得就越紧,盯得就越死,过去倒点假货买卖,都是伪满警察管,即便抓住了,挨顿揍罚笔款也就罢了,现在由日本宪兵队直接管,弄不好就得枪毙,罪名是破坏经济反满抗日。

  洪师傅说他现在虽然把武馆开起来了,声势却大不如昔,关键还是走了这么些年,把老名头给扔了,现在的人大都不认他这一号的了。还有很多人去练日本的柔道、空手道,日本人还组织了一些柔道、空手道会馆,费用很低,所以在武道上,不像过去那么好混了。洪师傅话里话外是要招呼我爸爸到他的武馆里壮声势。我爸爸舍不得在铁路上的那份工作,没有答应过去,却答应有时间了就去帮忙,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专职,兼职。

  让我爸爸高兴的是,他随口提起了他兄弟的事儿,洪师傅答应让我叔叔到武馆去作支应,支应就是负责报名登记、钱款记账等等不出力的事情,有点像现在公司里头的白领。而我叔叔在铁件加工厂却是要出力的,不但要记帐算帐,还要过磅计量,他常常因为干这种重活犯病。洪师傅还允诺帮我叔叔诊治病症,学武练武之人,一定要了解人体的脏体经络结构,还要会一些病症伤痛的治疗,俗话说,要想学打人,先要学挨打,就是说,练武之人,挨打疗伤也是必练的基本功夫。

  洪师傅的武功现在已经不如我爸爸,这话谁也不说,谁心里都有数,他的名望更是因为面对强敌一跑了之而一落千丈,这也是他重返沈阳之后,武馆寥落的原因。我爸爸武功突飞猛进,那是因为他经历了拜世外高人为师的奇缘,却没有洪师傅那么系统完整的武术修养,起码,在诊病疗伤方面,他远远不如洪师傅。

  过了两天,我爸爸就让我叔叔辞了铁件加工厂的事由,改到洪师傅的武馆当了支应。洪师傅也就开始了对我叔叔病症的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