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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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浮世风尘本章字数:4316

  

  我经常会想起弟弟刚到东京,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二十万日元时候,那惊喜、兴奋和激动的样子。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也是我千辛万苦经营起来的这摊事业最可靠的帮手,我甚至经常想,如果我老了干不动了,或者我出了什么意外,除了我的亲弟弟,还有谁能让我放心地把这摊事情交给他呢?

  我之所以对我弟弟第一次领到日元薪水时候,那高兴、激动的样子记忆犹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时他的那副红光满面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爸爸多次给我讲过的我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叔叔。六个金圆券对我叔叔这个从山东农村出来的穷孩子而言,无异于一笔大财。同样,三十万日元,按照当时的汇率,相当于一万多块人民币,在北京二流京剧团跑龙套的我弟弟,每个月的收入最多超不过一百来块钱,对他而言,这个数目无异于一笔大财。

  那天晚上,他请我到新宿后面的荒木町小酒馆喝酒,这种小酒馆日本人称之为居酒屋。居酒屋跟国内的小酒馆不同,规模很小,价格昂贵,我自己从来不舍得到这种地方消费。可是那天晚上,看到他兴致勃勃,心情极佳,就没有推辞,我不愿意扫他的兴。那天晚上,可以算作我们兄弟之间最正式、最和谐的一次交流。我们都喝得有点多,这个陌生的世界在我们眼里是那么光明,逼仄的居酒屋在我们感觉上是那么的敞亮。我们谈起了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旧事,我告诉他,我的幼年时期左眼挨过一砖头,现在经常痛,视力也越来越减退了。我没有说这一砖头是为谁挨的,他连忙关切地翻开我的眼皮认真查看了一阵,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哪怕不吃不喝也要请最好的眼科医生帮我治疗,一定要治好我的眼伤。

  不管他说的能不能实现,我当时心里都非常的感动,这就是我的亲弟弟,我没有白疼他。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那一刻,我由衷地体会、理解了我爸爸失去了自己的亲弟弟之后,留在他心头永生难以抚平的伤痛和愧疚。

  亲情让我感动,酒精也令人热血沸腾,我们聊起了公司发展的长远规划,聊起了我到日本以后,博命一样流血流汗的奋斗过程,我们还聊起了远在北京的父母,聊起了我那几个让我心里没底的结拜兄弟……

  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我们兄弟俩这一次气氛融洽、掏心窝子的酒聊,竟然是我们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可是,哪怕只有一次,我们仍然比我们的爸爸和叔叔幸运,不管后来如何,起码,我们兄弟之间有过这么一场水如交融的长谈可以留在记忆中。而我爸爸和我叔叔,却从来没有机会像我们那样坐下来,喝着酒,吃着炸虾和生鱼片,兄弟俩倾心长谈过一次。他们没有那个机会,也没有那份闲情逸志,生活的压力让他们像跑在同一条轨道上的机车,目标一致,却永远没有平静相聚的机会。

  那天晚上,我叔叔做好了菜,买来了烧酒,等了我爸爸一夜,我爸爸却一直没有回来。他背着半筐煤核,刚从机务段的院墙里出来,就被他的大师兄铁牛拉走了。

  “你这是干嘛呢?怎么捡起这玩意来了?堂堂洪家武馆的大英雄,弄得跟个小鬼似的,多丢面子。”

  铁牛是洪师傅武馆里的大师兄,最拿手的功夫是铁牛耕地,铁牛这个名号由此而得。他可以身负一袋子高粱米,单手握拳撑在地上作五十多个俯卧撑。我爸爸的铁牛耕地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后来我爸爸跟着那个世外高人练了内功心法,可以身负一百多斤的沙袋连续在地上单拳起伏一百多下,远远超越了这位大师兄。所谓的铁牛耕地,是站桩的辅助功夫,单拳撑地做俯卧撑,可以锻炼把全身的力道集中在一只拳头上,练到家了,一拳打出去的力道,可以立毙犍牛。

  “别扯了,我是什么英雄。”我爸爸自己并不知道,就在他埋头苦干,拼命挣钱,朝着自己的理想:养好弟弟、开个武馆奔命的时候,他独自对抗日本开拓团的武士,并且两招就打败了日本空手道紫带的事情,已经在武道上传得纷纷扬扬,而且经过不断的添油加醋,事情的过程已经远远不是当时的实际情况。在关内外武道中人的嘴里,我爸爸已经成了人力战群雄,为中国人扬眉吐气的大豪杰、大英雄。

  大师兄他们跟着洪师傅逃到关内之后,寄人篱下,日子不好过,整天无所事事,人心渐渐散了。有的仗着身负武功,索性拉杆子当了土匪。剩下的整天无所事事,有的跑到大街上卖艺,混两个零花钱,把洪师傅脸面都丢尽了。洪师傅的根基在东北,离开了东北,他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实在没法再混下去,洪师傅派大师兄回沈阳探探虚实,稍带着找点生意路子,如果顺当,他就也潜回沈阳,不再开武馆,干点别的。

  大师兄回到沈阳就听说了我爸爸独自退强敌的传说,连忙跑过来找我爸爸。我爸爸好久没见到武馆的师兄弟,见面之后真有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连忙拉着他们到太原街老袁家馅饼店去接风。

  喝着炭火一样猛烈的烧刀子,吃着大馅饼和鲜族辣酸菜,铁牛先把我爸爸狠狠吹捧了一通,然后说到洪师傅希望回东北,做生意赚点钱然后再想法把武馆开起来。

  我爸爸说,只要武馆重新开张,需要他做什么,他一定尽力而为:“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洪师傅的徒弟么。”

  铁牛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挣钱,只要有了钱,别说开武馆,开什么都行。

  我爸爸说,废话,有钱我还用得着爬煤渣堆上捡煤核吗?

  铁牛说那你是犯贱,有钱也不会挣。

  我爸爸请教他,怎么样才能多挣钱,挣大钱,铁牛说:倒腾山货。

  我爸爸对这一行当不懂,他根本就不是做生意倒腾买卖的人,大师兄铁牛却很有信心:“别的你都不用管,你就管把我们的货送上火车就行了。”

  我爸爸还有点迟疑:“就那么简单?”

  铁牛哈哈大笑:“你以为做买卖有多难?有货有买家就够了,现在东北缺什么,我们就从关内倒腾什么,关内缺什么,我们就从东北倒腾什么,两头倒腾,还怕赚不来钱?”

  我爸爸问他:“我能干吗?”

  铁牛说:“你只管一件事情,上货,然后给你分钱。”

  这顿酒喝得很有成果,最终我爸爸成了铁牛生意链条上的一环。铁牛也真能折腾,他把一些长得像人参、鹿茸、虎骨、关东烟的东西运进关内,再从关内把一些长得像河间羊皮、景泰蓝瓷器、蓝田玉器之类的东西运到关外。他的贩运量都不大,每次也就是一两个麻包,运往关内的货物由我爸爸凭着出入证带进车站,然后自然会有人接货,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送上火车,然后又运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是从关内运来的货物,则由我爸爸接受以后,带出车站,然后交给铁牛或者他派来的人,至于他是怎么倒卖的,我爸爸也不知道。

  干了两个多月,铁牛给我爸爸分了两百多块金圆券。这差不多等于我爸爸两年的工资。可把我爸爸高兴坏了,他暗自盘算,如果按照这个速度挣钱,再过上两三年,他就能在沈阳不太好的地界盘上一处房子,那样他和我叔叔就算有了自己的家了。再干上两三年,就能置办一些应用的器械,把武馆开起来。

  一天,我爸爸正在机车上清灰,带班的日本工头在下边喊我爸爸,我爸爸下车,才看到,井口在不远处等他。我爸爸还以为井口家有什么重活需要他去干,连忙过去招呼:“先生找我有事?需要做什么,我下班就去。”

  自从井口辞退了我叔叔之后,也可能他不太好意思,我爸爸也不太自在,所以来往少了很多,我爸爸不像过去那样经常到他们家帮忙干粗活、重活、脏活。所以,今天井口亲自在上班时间跑到现场找我爸爸,我爸爸就以为他是有什么家务活,不方便找别人,才专程过来找他的。

  井口却说,家里没有什么活,让我爸爸有时间了,到他们家坐坐,他妻子时间久了没有见到我爸爸,挺挂念的。

  我爸爸到他们家的时候才十二三岁,离开的时候已经十六七岁了,前后呆了四五年。井口没有儿子,时间一长,他们夫妻潜意识里,就把对儿子的企盼和情感,潜移默化的移情到了我爸爸身上,这一点从理智上说,他们都不会承认,可是,情感上的联系,确实摆脱不掉的。

  我爸爸连忙解释,他现在很忙,所以去得少了,让奈子夫人挂念了,很谢谢她,一会下班以后,他洗个澡就过去看望奈子夫人。

  井口连连说了几声多谢多谢,给你添麻烦了之类日本人常说的客气话,然后又问我爸爸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没有,我爸爸说没有,一切都挺好的。井口告别离去,工头凑过来问我爸爸怎么跟井口先生那么熟,我爸爸如实告诉他,过去在井口家里帮工很多年。日本人对术业有专攻的工程技术人员格外尊重,工头从那以后对我爸爸格外客气。而我爸爸跟高级工程师井口先生交情甚笃的话,很快也通过工头的嘴在日本人中传开了,从那以后,我爸爸进出有卫兵把守的机务段更加方便,给铁牛带货送货也更加顺畅了。

  我爸爸后来又经常去井口家,帮井口家里做一些粗活、重活,而井口的妻子奈子也经常做了寿司或者小点心,有时候让井口带过来,有时候派家里雇的小杂役给井口送饭的时候带过来。那个时代,中国人只能吃高粱米、棒子面,不准吃大米白面,如果吃了,被发现要以经济犯的名义治罪。奈子担心我爸爸干重活,体力消耗大,老吃高粱米、棒子面身体受不了。而她带来的日式这些食物,我爸爸从来舍不得吃,都带回去给了我叔叔。

  东北的夏季很短,秋天转眼间也已经带了浓重的寒气,街上的树叶随着秋风飘荡,摇摇晃晃雪片也似地落到地上,一早一晚背风的地方已经挂上了霜花。我爸爸为了多赚钱,白天上班,下班以后就捡煤核,晚上还常常要去铁牛那里接货、送货。好在生意进行得很顺利,收入也尽如人意。可是我叔叔入秋以后身体却不行了,气短、心慌,动不动还冒冷汗、晕厥。有两次正在上班,过磅记帐的时候,晕倒在地。看到我叔叔身体那么差劲,铁件加工厂的老板也不敢再用他,担心他在工厂发生意外受拖累,找个借口把他给辞了。

  我爸爸对我叔叔的身体状况也非常担忧,带了他到处求医问药,那个年代没有多少像样的西医院,中国人也不太相信西医,我爸爸带着我叔叔几乎找遍了沈阳所有有点名气的中医。有的大夫说我叔叔是肺痨,有的说是肝火,有的说是肾虚,有的说是心亏,反正不管说什么的,吃了药都没什么作用。只有卧床静躺着,我叔叔才能好过一些。

  战乱时期,医药费贵得吓人,就这么一折腾,我爸爸攒下来的钱基本上耗费光了。一个老中医告诉我爸爸,我叔叔的病其实就是体虚血亏,要好好补养,补养好了,用不着吃药就成,最好给我叔叔吃一些参茸之类的补品。我爸爸蓦然想到,铁牛那家伙经常往关内倒腾参茸,何不顺手弄出来一些给我叔叔补身体?于是每次遇到铁牛上货的时候,只要有参茸之类的好东西,就顺手牵羊弄一些拿回家,按照老中医教的炮制方法,或煮或炖给我叔叔弄了吃。

  我叔叔吃了铁牛的人参鹿茸,不但没有一点起色,反而上吐下泻,俗话说好汉子经不住两泡稀屎,连吐带泻,我叔叔身体更加虚弱了。我爸爸以为那个中医有问题,看到我叔叔这副样子,非常气愤,跑去找那个老中医兴师问罪,老中医让他把给我叔叔服用的人参鹿茸拿过去他看看:“我就不相信你能弄来真正的人参鹿茸。”这是老中医在我爸爸离开的时候,小声嘟囔的一句话,我爸爸听到了,却没有跟他争执,我爸爸暗说,你别狗眼看人低,觉得我是劳工就没钱买那玩意儿,我还恰恰就是倒腾那玩意的。

  我爸爸第二天就把他的人参鹿茸拿了过去让老中医过目,结果,老中医看过之后,哈哈大笑:“这就是你的人参鹿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