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钱军今天什么也不能干，今天一天都要用来陪总局刘副主任旅游。刘副主任给人的印象是个嘻嘻哈哈没有架子也没有什么原则的人，长了一副弥勒佛似的富态相儿，只有那双眼睛挺有神，活象两颗小灯泡镶嵌在一块大面包上。他在总局分管财务，根据他来电话找的人可以知道他属于裴国光的关系户。各级政府机构和大大小小的国有企业都设置有许多个副职，刘副主任这种人就最适合干副职，什么事情也不能决定，什么事情也可以不作决定，上面有拍板决策的一把手，下面有实际操作的业务部门，副职除了对上级说好好好，对下级说按照上级指示办，剩余时间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或吃喝玩乐，或游山逛水，所以有人说，在中国，真正跟富豪家里的小儿子一样舒服自在的就是各级政府机关和国有企业里面的副职。吃饭要吃素，穿衣要穿布，当官要当副，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裴国光这几天被钱军按住了搞资金回笼计划，刘副主任来了，裴国光就想借口要陪刘副主任而把手头的事情往后拖。钱军的感觉是如今公司包括他自己已经被泥沼陷到了脖子，哪里还由他再拖延时间，让裴国光一起陪刘副主任吃了顿接风宴，钱军便接管了刘副主任，亲自陪同这个嘻嘻哈哈的老头游山逛水，逼着裴国光在办公室里埋头搞方案。

　　一路上刘副主任都嘻嘻哈哈地跟钱军胡扯八道，说开发区的小姑娘不好看，皮肤太黄，个头太矮，身上肉太少。又问他为什么本地人说话象说舌头不打弯，钱军说人家那是方言，他说不对，因为本地人都是翻嘴唇，高颧骨，生理结构决定发声方式，时间一长说出来的话就变了味道。钱军对当地话倒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这里的居民是历年历代战乱中从中原地区迁徙过来的，这里的地理条件相对封闭，跟外界的交流非常不方便，他们的口语较多保留了中原地区古汉语的特点，这种方言声调里甚至还有入声和浊音，所以听起来有些怪。他把自己知道的这么点语言知识告诉了刘副主任，刘副主任哈哈着说：“这么说他们说的才是真正的汉语，我们说的反倒不是正宗的汉语了？”

　　钱军说：“那倒也不是，语言总是不断进步变化的，他们的语言其实也是古代中原地区语言，几百上千年来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反而我们听不懂了。”

　　刘副主任说：“这就对了，什么事情都在不断发展变化，关键是我们的脑袋要跟上这个变化。比如说你吧，既然到了开发区，就不能再按照内地国有大企业那一套办，就得适应人家的新环境新形势，既然当了南方集团的总经理就不能再按当北方机械公司总经理时候那一套想问题办事情，不然你说的人家听不懂，人家能办的事情你也办不了。”

　　听着刘副主任好象话里有话，似乎在借题发挥，可是有话人家不往明里说他也不好追问，人家不是他爸爸，他不能那么随便、放肆。

　　“你到职有两个月了吧？公司的情况掌握的差不多了吧？怎么样？”

　　根据他对这位刘副主任的了解，刘副主任到这边来绝对不是为了关心指导他和公司的工作，第一目的还是旅游度假，陪了他两天才算听到他一句正经话，这两天他一说向刘副主任汇报工作，刘副主任就打哈哈：“我不分管你们，怎么能越俎代庖呢？我只是随便走走看看，没有什么具体事情，等什么时候汪主任来了你直接给他汇报吧。”这阵他却主动问起公司的情况来了，钱军弄不清刘副主任问这些问题是真的要了解公司的情况还是话说到这儿了顺便问问。不过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如果你纯粹是来玩的，不提公事我就多花几个接待费让你玩个痛快淋漓心满意足，既然你提起这方面的事儿，我就得抓住机会正经八百地给你汇报一番，不管说了有用没用，哪怕屁事不顶，起码你回到总局能把这边的真实情况传播出去，别以为让我到南方集团当了个总经理我好象得着多大便宜似的，我是让你们给耍了，陷进了泥沼。于是他对跟在后面的司机王小车说：“小王，你去给我们定个茶座，我要跟刘副主任泡茶休息。”

　　小王是个极会服侍领导的人，钱军让他服侍得非常满意，只要钱军挠挠脚丫子，晚上他就会把脚癣一洗净送到钱军的卧室，然后再烧水泡药让钱军泡脚。每天晚上陪着钱军，看到钱军困倦了，他就会给钱军铺好被褥然后才走。有时候钱军让他伺候的都不太好意思了，让他早点回家陪媳妇去，小王才告诉他，他媳妇一直在南方集团开发的至尊花园打零工，经常上夜班。有时候忙的太晚了，钱军就让他睡到另外一间屋子，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会早早起来给钱军把洗脸水兑好，不烫不凉温度绝对合适，连牙膏都会挤到牙刷上。等到钱军洗涮的时候，他就准备早餐。他准备早餐从来不到外面的小摊上买现成的，一定要自己做，绿豆稀饭、烤馒头片、煎鸡蛋、牛奶面包、油条豆浆，中式西式保证一个星期不重样儿。钱军非常中意这个司机，有他随身服侍生活方便多了，象洗衣服、打扫房间这些活儿钱军根本用不着考虑，逐渐他也就习惯了小王的周到服务，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既是上下级，又是朋友加兄弟，甚至有些离不开他了。

　　小王答应一声就跑到海边的茶座去跟人家讲价钱了。钱军先长长叹了一口气，做足了愁眉苦脸的表情说：“唉，一言难尽啊。”

　　刘副主任停下脚步睁圆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仿佛骡马市场的贩子在给牲口估价，又象是特务审问地下党：“你这么说是啥意思？南方集团不是挺好么？有什么问题吗？”

　　刘副主任一句话带出来三个问号，钱军领着他一边朝茶座那边走，一边就着这三个问号告诉他：“我来以后发现南方集团面临的主要问题有两个：资金短缺，人气不旺。你猜猜我们帐上现在有多少钱？只有八十万。”

　　“什么？不可能，就算是刨除长期投资、业务占用资金，你们帐上平时少不了五百万。”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胡说呢？前天裴国光亲自告诉我的，据裴国光说，公司长期投资的项目都是不良资产，即便现在马上停产变卖，连本钱的一半都收不回来。职工个人借帐欠款就有五百多万，外面应收款有一千三百多万，房地产开发项目有两处，楼盖好了卖不出去，要想卖出去就得赔本，这一项就压死了资金七千多万，要是把银行利息算进去，早就亏得一塌糊涂了。再就是这座南方大酒店，除了我们自己办公用的两层剩下的都承包出去了，光是承包人就欠了二百多万，你算算，这样一来公司还能有多少活钱？”

　　刘副主任边走边听，沉默不语，钱军为了表示礼貌，走在他稍后一些，发现他的手指头翻上翻下的乱动弹，就象小孩子掰着手指头数数，这才知道刘副主任正在心里算帐呢。

　　来到茶座，王小车已经定好了座儿，他跟刘副主任坐了下来，王小车识趣地问：“姜总，没有什么事我就到车上等你们，有事你就打传呼抠我。”

　　这一路上刘副主任对司机王小车非常客气，以此来充分体现他的平易近人，跟小王基本上是同吃同喝同玩，按照这几天的模式，他们坐下来喝茶，小王应该也一起作陪，所以钱军就没有回答小王的请示，把这个人情送给刘副主任，等着他说那句：“一块坐么，出来了就没有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都是同事朋友。”

　　这一回刘副主任却没有挽留小王，主动对他说：“我跟姜总说会话，你忙你的去吧。”

　　王小车自己也松了口气，晃晃悠悠地朝远处停车的地方走，钱军心里暗笑，刘副主任以为自己这是官兵一致，平等待人，却不知道被一致被平等的人跟他在一起更难受。官兵一致、人人平等永远只是美妙的空话，一致只存在于利益平均的人们中间，平等只在同一个社会等级的人之间体现，如今，这种一致和平等更是早就跟计划经济、平均主义一起被时代甩到了历史的垃圾桶里。

　　他给刘副主任沏茶，茶叶很好，正宗的武夷山白梗铁观音，每斤两千多块，喝一壶茶要用二两茶叶，就是四百多块，比五六个人下馆子吃顿海鲜还贵。钱军暗想，王小车这家伙要是知道公司再有一个半月就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看他还会不会这么大方要四百块钱一壶的茶。他学着当地人的做法，把小泥壶用茶叶填满，然后将沸水倒进去，再将头一道沸水绕着圈浇在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茶杯上，茶壶茶杯下面是有一层滤网的茶盘，残茶废水都通过滤网盛到了下面的盘子里，最后才将开水倒进茶壶，然后斟满每一个小茶杯。刘副主任看着他斟茶，说：“本地人喝茶真麻烦，这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哪里是喝茶。还是咱们北方人痛快，抓一把茶叶往杯子里一泡不就得了。”

　　钱军说：“咱们北方人那叫饮茶，为的是解渴，人家这叫品茶，为的是品味儿。喝这种茶不能象口渴了喝白开水似的一饮而尽，得一嗅二舔三含四咽，就这样……”说着给刘副主任坐示范，先闻了闻从茶杯里冒出来的水蒸气，再轻轻在茶杯边沿舔了舔，然后才含了小小一口茶水在嘴里，让茶水顺着舌边慢慢流下喉咙。

　　刘副主任看得直眨巴眼睛，学着他的样子来了一遍，然后说：“没觉着跟别的茶有什么不同呀，这不象喝茶，倒有点象喝酒。”

　　钱军忍不住笑了起来，刘副主任的表现跟他头一次喝这种功夫茶一模一样，甚至说的话都大同小异。头一回喝功夫茶是跟黄智在一起，迎接他的宴会过后，黄智说楼下有一家茶馆很不错，茶叶茶具都很讲究，就领着他去了。那回喝的是云雾铁观音，刚才表演的那一套也是那一回跟黄智学的。当时他喝过头一杯茶之后，也是对黄智说：“没觉着跟别的茶有什么不同啊，这不象喝茶，倒象是喝酒。”黄智取笑他说：“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时候，也觉着跟吃别的野果子没啥区别。”黄志谋资格比他老，年龄比他大，名头比他响，拿他开涮他只能嘿嘿一笑了之，刘副主任官比他大，年龄也比他大，他当然不敢拿人家开涮，只能随声附和：“对对，其实这也就是个讲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渴。”

　　刘副主任看样子是有些渴了，不再跟着他讲究，喝酒干杯一样连干五六杯，根本不管什么一嗅二舔那一套，喝得差不多了才抽出空问他：“裴国光是财务总监，这人说的话一般不会有水分。”

　　他点点头，刘副主任又说：“可是黄智的离职审计报告我也看了，上面反应的财务状况挺好啊。”

　　钱军用裴国光的话作解释：“如果现在重新审计，审计报告照样会挺好看，长期投资的项目作为不动产实实在在的摆在那里，应收款也都视为流动资金，可是实际上这些固定资产却把资金压死了，固定资产无法变现，应收款收不回来，审计报告写得再好也等于废话。”

　　刘副主任若有所思，对他说：“能不能把裴国光的报告给我一份我看看？”

　　“当然可以，等他搞出来了我复印一份给你。”

　　刘副主任又问：“你说南方集团人气不旺是什么意思？南方集团现在有多少人？”

　　钱军说：“公司正式员工有六十四个人，员工的状态挺不正常，精神涣散，效率低下，很不团结，人浮于事，还个个都挺有道理，好象公司欠了他们多少钱似的，这种状态下，公司作出的任何决策都很难得到认真有效的贯彻。”

　　“那你们领导班子的情况怎么样？”

　　钱军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那天开办公会议研究对公司长期投资项目开展重新评估的事情。今天就是机会，通过刘副主任向国资委渗透他的意见，也是他亲自给刘副主任当三陪的重要目的。他说：“南山商品房开发项目目前有两种意见，一是追加投资，争取早日完工。二是不再投入，评估后变卖。其实这个项目还是不错的，如果就这样变卖了肯定得赔钱，我个人也很不想这么做，但是长痛不如短痛，赔一点总比颗粒无收强。”

　　刘副主任摇摇头：“经济危机期间，什么时候好转谁也说不清，大部分企业都很困难，想让董事单位追加投资，可能性不大。”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连忙说：“上一次开领导班子办公会议，柳副总和肖助理提出公司增加投资，尽快完成这个项目，我们简单地议了一下，基本上形成了统一的意见，原则上同意增加投资。现在看来行不通了。”

　　刘副主任再次否定：“可能性不大。”

　　钱军连忙说：“还有一条路子，那就是降价处理，尽快回笼资金。”

　　刘副主任提醒他：“这是需要董事会通过的，只有董事会通过了，才能成为政策性亏损，也才能不算你们的经营责任。”

　　钱军心里暗暗高兴，拍着胸脯保证：“为了保证决策的科学性和可行性，也是为了我们给董事会汇报的时候能有更加充分的数据跟理由，我和裴总监商量了一下，准备近期对公司的长期投资项目做一次资产评估，刘副主任看看有什么意见没有？”他有意选择了评估这个词儿，避开了审计这两个字，以免有人神经过敏，包括已经退了的黄智。

　　刘副主任连连点头：“嗯，这样比较稳妥，很好。”

　　钱军连忙把他往里套：“有了刘副主任的支持，我们就可以抓紧办了，评估报告出来以后，我们马上上报国资委。”

　　刘副主任连忙把自己往外摘：“这件事情你还是要亲自给汪主任汇报一下，我不是你们的分管领导，这种事情我不好拍板。”

　　钱军心里暗骂这是个老狐狸、老滑头，嘴上却说得好听：“那是，等正式评估报告出来了，我们肯定要像汪主任汇报，可是有了刘副主任的指点，我们心里就亮堂多了。”

　　钱军跟刘副主任谈到这里，已经明白，自己的目的肯定可以顺利达成，因为，不管刘副主任愿不愿意，事实上他已经成了钱军实施自己战略的助力，从现在开始，无论是向上汇报，还是向下施压，刘副主任的意见都将是他挂在嘴头的招牌。

　　刘副主任却换了话题：“姜总啊，明天我就走了，今天晚上安排什么活动了没有？”

　　这一套钱军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了，其实他还真没想晚上怎么伺候这位刘副主任，却摆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儿说：“没问题，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啥也别问，晚上我亲自陪你就成了。”

　　刘副主任哈哈大笑，拍了拍钱军的大腿：“你啊你，难怪汪主任看中了你……”

　　当天晚上，钱军吩咐小王把他和刘副主任拉到了开发区最豪华的桑拿浴会馆，给刘副主任开了一个推拿单间，显然，小王也是个中里手，叫来了服务生，找来小姐，选中了一个肉多白皙，风骚活络的：“去到楼上２８号做全套，做好了小费加倍，做不好小费不给。”然后掏出五百块钱塞给了小姐，扒在小姐耳朵边上吩咐了一阵，小姐乐呵呵地上楼去找刘副主任了。小王又要给钱军委派一个卖肉的小姐，钱军假装正经，态度坚决地推辞了：“不成，接待上级是一回事儿，我们自己还是要洁身自好的。”接着又好奇地问小王：“你刚才给那个小姐说什么？”

　　王小车呵呵笑着说：“我告诉她，那个老板年龄大了，让她有点耐心，一定要让老爷子兴奋了才行。”

　　钱军呵呵哂笑，骂了小王一声：“你也不是好东西。”

　　两个人到桑拿浴室正经八百的洗浴，侯着刘副主任，一直到午夜一点多钟，刘副主任才从楼上下来，满面红光，走路却疲疲沓沓，见了钱军只知道嘻嘻哈哈傻笑。小王冲钱军挤挤眼睛，钱军呵呵一笑，然后两个人搀扶着刘副主任下楼穿衣离去。

　　那天晚上，光是桑拿，刘副主任就消费了两千八，其中一千六百块是给小姐的小费，小姐告诉小王，那位老板很喜欢她，拖着她做了两次全套，所以要两份小费。好在这家桑拿能开发票，回去报销没问题。第二天钱军亲自送刘副主任到机场，刘副主任感叹：“开发区就是好啊，过几天开董事会的时候，有机会我再来。”

　　钱军连忙欢迎：“滨海开发区有南方集团在，就是刘副主任的家，刘副主任一定要经常过来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啊。”就便把上一次准备送给王部长的劳力士塞给了刘副主任：“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刘副主任别见外啊。”

　　刘副主任打着哈哈：“好说，好说，一切都好说。”看也不看就把手表塞进了提包，然后步履蹒跚的钻进了安检区。看着刘副主任的背影，钱军暗想，昨晚上的小姐肯定没有说谎，这老爷子这把子年龄了，还能来两副全套，也够挣命了，难怪到今天走路都不利索。

　　送走了刘副主任，钱军就催裴国光赶紧拿出追欠和资金回笼方案。让钱军大为放心的是，在送资金回笼方案的同时，裴国光还向他报告了两个好消息：其一、南方集团一笔贸易欠款，由于他们卡住了对方的增值税发票，如果对不不清帐他们就不开具发票，对方担心税务局查帐，只好乖乖把欠款清了，一次付过来三百多万。其二，经过裴国光积极做工作，国税局同意按照善意良性拖欠税款处理，只要一周以内补上供货方开具的增值税发票，就可以按照规定抵扣税费，不追究他们的欠税责任，自然也就不存在罚款问题了。

　　这两个大好消息让钱军欣喜异常，所以当裴国光拿出二十多万的报销单据时，他简单问了问是干什么用的，裴国光告诉他说是应对国税局的活动费用，他也就二话不说签单报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