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喜事不可能天天都有，烦恼倒是生活的常态，帐上有了三百多万的活钱，又免去了国税局找的麻烦，钱军便全力推动它的资产盘活行动。然而，召开总经理办公会议讨论对南山开发小区的楼盘进行评估的时候，意想不到地遇到了很大的阻力。钱军在会上话说得很透彻，进行评估的目的就是为了盘活这块资产，即便有亏损，也要抓紧资金回笼，目前金融危机已经造成了房地产萎缩，况且南山小区楼盘已经压了六年，如果再继续压下去，资金链断裂，银行追贷，有没有新增投入资金，很可能会把整个公司拖累进去，所以，评估的目的就是要让董事会认可这笔损失，目的就是要贱价变卖这个楼盘。
他说过之后便开始冷场，柳海洋拿了张报纸翻来翻去，哗啦哗啦地让人心烦。裴国光又板起了死人脸摆出宁死也不发言的表情。小乌龟拿了笔记本在腿上拍打着慢四步的节奏，脸仰得高高地看着顶棚，似乎顶棚上正在举办一场舞会，跳的正是慢四步。最有意思的是糖三角，他躲在角落里，埋了头在记录本上写写画画，尽管现在没人发言，他却仍然记个不停，钱军提醒自己，抽空把他的记录本要过来看看，谁也没发言他到底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说说呀，这是领导班子会议，大家畅所欲言么。”
他已经催促了两回，这几个人就象是商量好了同时成了哑巴，死活不发言。钱军刚开始有些着急，后来转念一想，不就是不说话么？不说话就是默认，你们都不说话我就认为你们同意。便说：“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回头裴总监安排一下，从财务上抽两个人，由你牵头，尽快开展起来，这件事情不能拖，开发部还等着我们答复呢。”
柳海洋象是把报纸翻遍了，把报纸卷起来起身往外走，钱军问：“会还没完呢，你干吗去？”
柳海洋说：“我上厕所，早上稀饭喝多了。”
俗话说管天管地管不了人拉屎放屁，钱军只好闭嘴。小乌龟突然从顶棚上的舞场神游回来了，笑嘻嘻地说：“不行了，我也得去方便一下。”
两个人都走了，裴国光和糖三角陪着他，却啥话也不说。钱军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别扭的会议，想了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这几个人倒真有意思，真能憋住劲儿。有什么不同意见在会议上尽可以说，用沉默作武器能打败谁呢？钱军事先想到小乌龟有可能反对搞审计，却万万没想到他会不表态不发言。
柳肖二人动作倒是不慢，排空废液片刻即回，回来后柳海洋咳嗽了一声说：“南山工程现在挺艰难，已经买了房的用户整天跟在屁股后面催着交房，现在对这个项目审计会不会有负面作用？万一造成负面影响，闹起来事情就大了。增不增加投资，跟审计没有直接关系。”
钱军更正他：“谁也没有说审计，是资产营收率评估。”
柳海洋露了一个极为不屑的笑脸，用表情告诉钱军：你少把别人当小孩子，嘴上继续说：“评估审计实际上是一回事儿，审计就审计，何必遮遮掩掩好象干坏事似的。再说了，就算是评估，黄总退休前省国资委已经审计过评估过了，审计报告我那还有一份，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你要是不知道回头我给你送来你看看就都知道了。”
钱军没想到小乌龟没有公开反对评估或者说是审计，柳海洋却出面反对了，而且理由光冕堂皇，说出来的话也是振振有词。
“是啊，在这个时候，尽快完成配套工程是最重要的，上面不是一再强调要维护稳定么？这件事情确实要慎重。”小乌龟终于说话了，表情是那种一本正经甚至有些正义凛然的样子。
领导班子四个人，已经有两个表态反对评估了，钱军只好问裴国光：“裴总监，你的意见呢？”
裴国光这一次回答得到挺干脆：“我没意见。”
仍然是那一套，谁也不知道他是对开展评估没意见还是对柳肖两人的意见没意见。钱军只好暂时把他的话理解为中性的，即对这件事情本身没有意见，投了弃权票。好在钱军对这件事情已经胸有成竹，话说得透澈一点,现在国有企业普遍推行的是厂长（经理）负责制，虽然他还是代理的，但也是代理总经理，对这种经营业务范围内的问题握有拍板权。叫他们过来一起商量,不过就是摆个架式、走个程式而已，如果他们固执己见，跟钱军唱对台戏，钱军完全可以就地拍板，把他们刷个一干二净。尽管这样，钱军考虑到即将召开的决定他任命的董事会，还是推出了国资委刘副主任当依托：“这件事情并不是我个人没事干找事，而是刘副主任前几天视察工作的时候，明确提出来的要求，我们作为国有企业，总还要有个组织观念，下级服从上级么，你说呢，柳副总？”
柳海洋听到这是国资委刘副主任的意见，当然不敢再正面反对，毕竟他的命运掌握在国资委手里，如果钱军把他的反对意见捅给刘副主任，即便刘副主任不会把他怎么样，从长远看，对他的负面影响也不会小。于是柳海洋连连点头改了立场：“既然是上级的要求，我坚决服从，还是按照上级的指示办。”
让他没想到的是，小乌龟到唱起了反对派的主角：“黄总离职审计的时候已经包括了这个项目，审计结果都在么，用那个报告足够说明问题了，这才过去几天，就又审计，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如果让黄总知道了，别误解我们趁他下台就开始整他了。”
小乌龟这么一说，柳海洋又变了立场：“就是，南山房地产是黄总在的时候抓的重点项目，现在人家刚刚离职，我们就专门审计这个项目，不太好吧？”
他们用这种方式反对对南山房地产项目进行审计，钱军倒真的有点怀疑他们在里边有什么事儿，如果他们真的把黄智扯进来，谁也说不清黄智跟他们是什么利益关系，谁也说不清黄智在南方集团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跟国资委乃至国资委的上级到底建立了多么深厚的关系，几个人联合起来到国资委瞎闹腾，对他这个刚刚上任的代理总经理总不是好事儿。钱军甚至都想打退堂鼓了，说到底，不就是一个项目吗？又不是他自己家的，赚了亏了都可以推给前任，他这么急着评估，难免让人家起疑。再说了，项目摆在那里，今天不处理明天处理，只要他牢牢坐稳总经理的位置，怎么处理都是他口袋里的银子。
万万没想到，就在钱军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裴国光却出乎意料的发言了：“我同意姜总的意见，南山开发小区必须马上进行项目损益评估，然后把评估结果上报董事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就像买股票，不能等着套死了再割肉，明摆着亏损的项目，再继续下去，会把我们南方集团拖垮。”
意见按照人数变成了二比二，钱军还真有些把握不定，到底是就势拍板按照自己的原计划立刻评估，然后贱价处理，及时回笼资金，还是谋事从长，过了董事会那一关之后再确定，裴国光却又说了一番让钱军非常舒服的意见：“企业实行总经理负责制，姜总现在是我们集团的总经理，像这种事情完全可以自己拍板，用不着讨论，即使讨论，我们作为副手，也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
钱军到了这个时候也就不再客气，决心利用这个不大不小的机会树立一下自己的权威：“那就好，就这么定了，会后裴总监马上组织几个人，财务部的人不够，可以从社会上的审计师事务所聘几个人，对南山小区的经营损益进行全面的评估，尽快拿出报告来，在董事会召开的时候，作为一项重要内容请董事会审批。”
散会以后，钱军刚刚回到办公室，裴国光紧跟屁股敲门，因了刚才会上裴国光对自己的全力支持，钱军对他也很热情：“裴总监，快进来坐，有什么事？”
裴国光坐到了沙发上，钱军没有回自己的大班台后面高高在上坐到真皮转椅上，却跟他一样坐到了沙发上：“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裴国光说：“不喝了，就几句话想跟姜总说说。”
钱军仍然起来给他沏了一杯茶：“这是传说中的大红袍，不知道真假，你尝尝，评价一下。”
裴国光立起身，毕恭毕敬的接过茶杯：“姜总，会议上的情况你都知道，我想提醒你的就是，你应该想一想，柳副总和小乌龟他们为什么要反对对南山小区进行审计评估？”
钱军认真地回答：“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来得及，也没想到他们会反对。”
裴国光说：“即便审计结果不好，那也是黄智的事儿，跟柳海洋和小乌龟没什么关系么，他们没必要反对这件事么。”
钱军反问：“他们会不会是为了维护黄总的形象？终究他们都是黄总的老部下，又是黄总一手提拔起来的，感情因素作怪。”
裴国光不屑地一笑：“狗屁，现在的人那里还讲什么感情因素？都讲利益共享。”
钱军问：“那你说说是为什么？”
裴国光看看门，好像担心门外有人窃听，然后才压低声音告诉钱军：“这里边还真的有原因，原来评估这个开发小区能赚三千多万，当年黄智和柳海洋决定，按照项目评估报告提发奖金，当初确定的奖金提留标准是项目利润的百分之二十，您想想，三千万的百分之二十就是六百万啊，这六百万，按说项目没有完成，这仅仅是一个项目利润的预期值，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董事会竟然批准了这个奖金提取意见，于是那一年仅仅这一个项目，公司就提了六百万奖金给大家分了。”
钱军惊讶：“预期利润就能分奖金？董事会怎么可能批准？”
转念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提得太幼稚，国有企业的董事会，也就是不同单位的官员分赃获利的又一个渠道而已，那些董事们没有“懂事”的，他们代表的仅仅是“国有”这两个虚拟的字眼儿，只要能得到现实的个人的利益，谁会管企业真正的经营效益。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有了大批尸位素餐的国有董事会，像他钱军这种人怎么可能弄败一家企业再换一家企业继续折腾呢？想到了这一点，钱军倒对黄智他们预提项目提成奖金的做法有了理解，甚至佩服：“他们倒真有才，董事会成员也没少分吧？”
“当然没有少分，十五个董事，每个人五万块，企业员工平均奖每个人两万块，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分别是一百万、八十万，总经理助理六十万。那一年，大家分奖金都疯了……”
钱军笑问裴国光：“裴总监也分了十万块？”
裴国光沮丧地说：“没分上，我只拿了个平均数，那会儿我还不是财务总监。”
钱军掰着手指头算帐：“十五个董事，每个人五万块，那就是七十五万，五六十个员工，每个人两万块，那就是一百来万，总经理副总经理助理二百四十万，一共是四百多万，剩下的一百多万呢？”
裴国光说：“问题就在剩下的一百多万，没了，不知道干吗了。”
钱军：“你当时是财务部长吧？钱到哪去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啊。”
裴国光连连摇头，腮帮子上的皮肉跟着颤动，活像正捱巴掌的小孩子屁股蛋：“我真的不知道，奖金是一次性提的现金，返回来的有领奖人的签名，也有用各种各样的发票核销冲账的，至今这件事情也没人问起来，我想，他们不愿意进行南山项目的评估，主要还是这个原因。”
钱军明白了，也更坚定了要对这个项目评估然后处理掉的决心：狗日的们，你们捞够了，扔下一个烂摊子让我擦屁股，不但没有门，连窗户都没有。他心里暗暗地发狠，一定要假装糊涂，把这个项目的利益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