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钱军老婆来电话催促他给她办调令:“你一个人在开发区待着享福,我在这边受苦受累,你赶紧把我调过去吧。”
钱军的儿子跟国内许多权贵的儿子一样,不管是阿猫阿狗,都要送出国留学读书,似乎在国外读了书,就能保证在中国继续当权贵。他老婆一个人在省里独守空房,急着赶过来照顾他监督他也是人之常情。
钱军说:“南方集团是国有企业,不是我自己的,我说调你过来就能调你过来?我刚刚过来,就把你调过来,群众会怎么看?上级领导又会怎么想?不是告诉你让你去加拿大陪儿子吗?加拿大不比滨海开发区好?你赶紧去,咨询一下甘利加拿大投资移民的条件。”
他老婆又说:“我的护照还没批下来呢,等护照之前过去看看你还不行吗?还有,宋总前两天还打电话过来,问你怎么样了,想见见你呢。”
宋总过去在北方机械公司当党委书记,两个人配合默契,互通有无,属于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的那种铁关系。如果没有这样一层铁关系,但凭钱军一个人,贱卖北方机械公司也不可能那么顺当。他们俩一起把北方公司卖了之后,宋总上边有人,顺顺当当调到中原市中原化纤公司当了党委书记,根据他对宋总的了解,如果总经理不是跟老宋能一块嫖娼分赃的主儿,八成现在已经被老宋搞残了。在中原化纤那种大型企业当总经理,可以拿二百五十万年薪,而当党委书记只能拿最高月薪,外加年底的分红奖金,钱军想,就凭这一点,老宋如果不把原来的总经理拱走,他就不是老宋了。
想到年薪,钱军暗自叹息,在南方集团这种不够大的经营性国有企业,想拿年薪难上难,每年的经营额不够数,利润都不够一个总经理拿年薪的。如果能像中原化纤那样拿几百万年薪,他钱军也就用不着劳心耗神担惊受怕的琢磨企业资产了。
他老婆一句话提醒了他,对了,该和那门宋大炮联络联络感情了,终究在一起搭伙搭了七八年,多多少少面子还有一些,今后说不准还能联手做点事呢。
“你别操那么多心了,我在这好着呢,你不用过来,我忙得很,你别添乱,赶紧把护照办好,到加拿大陪儿子去,办移民是正经事。”他几乎是吼着给老婆下达了命令。
挂断老婆来的电话,他就拨通了宋大炮的电话,宋大炮是个说话底气特足的人,牛吼一样的大嗓门隔着上千公里长的电话线仍然震得钱军耳朵嗡嗡嘶鸣,难怪大家都叫他宋大炮:“钱军啊?你最近怎么样?看样子混得不错,开个屁董事会还上报纸吹呼。”
钱军把话筒远离耳朵,对着宋大炮诉苦:“宋总啊,你别拿我开心了,我现在是在油锅里煎熬啊,我现在是三无人员: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生意没生意。干脆我投奔你得了,哪怕在你手下干个副总,安安稳稳多舒服。”
“哈哈哈,你少给我诉苦,你那个位子当初多少人争都争不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呀?我没想到的是你小子到真的挺有道行,不动声色就走马上任了。怎么地,一去就不见踪影,乐不思蜀了吧?要不要我把你老婆给你送过去?没有监督和约束会犯错误的,尤其容易犯那种有声有色的错误。”
一听宋大炮的话头情绪,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肯定当了总经理兼党委书记。于是顺情说好话:“宋总,我听说你现在是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党政一把抓,恭贺你啊,你是家大业大,我是小庙小宅院,今后还得靠你老兄提携啊。”
宋大炮哈哈大笑:“别装穷,没人找你借钱,谁不知道,你的前任黄智可是国资系统的老干将了,把南方集团调理的蒸蒸日上,你去了就光剩下享福了。哪像我,命苦啊,守着这么个大摊子,在内地接受党和政府的严密监督……”
钱军打断了他,装恳切地说:“你别以为我是说瞎话装可怜,我在你面前有什么可装的?南方集团真的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你猜猜我才来的时候帐上能用的钱有多少?八十万。”
八十万不过是南方集团那一阵帐面上的现金数额,企业当然不仅仅是看帐面上的现金,还有流通中的资金流、固定资产的价值等等,钱军抓住八十万这个数儿,到处张扬,不仅仅是要表达他受命于危难之中这个意思,还要为南方集团今后的落魄埋伏笔、造舆论。
“不会吧?”
“真的,你说就这种状况我哪有心思想别的?现在我面临的首要任务就两个字――挣钱,你得帮帮我,跟我弄点生意做。”
“行啊,生意么,跟别人做也是做,跟你做也是做,你说吧,想做什么?”
“想跟你做原料。”
“你开玩笑,你帐上才那么几个钱,跟我做原料?一次做几吨?”
“我手里没钱你先借给我,或者我先欠着,做完一单我还你一单的钱,你总不会怕我不还你钱吧?”钱军手里不是没有钱,职工清欠、近期回笼货款,账面上怎么说也有几百万的现金。他又把南山开发小区项目盘让了出去,三千多万的现金已经爬到了账上,可是他不想把现金投入到跟中原公司的业务上,如果跟中原公司做业务,他自信应该达到空手套白狼的境界,通过玩空手道、两头甚至三头接轨对缝把生意做了,把钱赚了。如果把先进都投入到一个贸易项目上,其他人完全可以以缺乏资金支持为由给他晾台。如果他自己有什么需求,手头没有大量的资金也是什么都办不成。
宋大炮倒认真了:“那倒不是,好赖你老婆孩子还能给我做个人质,可是你说的这个办法不是我不同意,是根本做不了,你以为中原化纤是我家的?不付钱拿货,或者拿货不付钱,如今就是我亲爸爸也做不到这一点了。国资委、职工、班子成员哪一头我都没办法说服人家,我要是跟你这么干了,明天我就得上职代会交待问题去。”
钱军心凉了,心里暗骂这只老狐狸,过去在一起搭伙的时候就不老实,如果不是他更不老实,揪住了他的狐狸尾巴,然后因势利导让他成了同伙,很可能现在他已经被那只老狐狸搞残废了。
“喂,怎么了?你说话,再不说话我撂了。”宋大炮在电话那头大声嚷嚷。
钱军叹了一口气说:“我还能说什么?你都把我堵到旮旯里了,我还说得出话吗?”
“哈哈哈哈,”宋大炮在电话里得意洋洋的大笑不止,钱军在这边恨不得冲他那长满黄牙的大嘴吐口唾沫。这头老狐狸,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了,钱军失落加失望,想起了那句老话儿:世道浇离,人情冷暖,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心情就象乌云密布却又不下雨的天空,郁闷的难受。
宋大炮在电话那头看不到他的表情,笑够了接着往下说:“你过春节回来不?你要是回来,啥事咱们在酒桌上谈,说实话,你这一走,我别的没觉着怎么样,就是喝酒少了个对手,你回来咱们俩干他几瓶黄河虫,你要是继续保持不败纪录,咱们啥事都好商量,你要是酒量退步了,说明你真的不合适当开发区公司的总经理,咱们就当酒肉朋友,除了喝酒吃肉以外的事儿免谈。”
宋大炮说的黄河虫是当地产的六十度烈性白酒,本名叫黄河龙,他们都叫黄河虫。宋大炮人称宋一瓶,一瓶黄河虫下肚照样谈笑风生。钱军在中原公司人称喝不倒,喝多少也不会倒。宋大炮便有些心理失衡,总认为宋一瓶的称号比不上喝不倒,有机会就跟钱军对酒,两个人经常醉卧酒场,害得部下往回背。
这阵听到他提起喝酒的事儿,钱军顿时想起了过去在北方机械公司跟那帮领导在一起喝酒的往事,心里忍不住就有些软软地暖暖地怀旧,可是转念想到宋大炮这么不给面子,不讲人情,年产值几十个亿,居然舍不得揪一根汗毛来接济他,不由愤懑难平,对着话筒喊:“老宋,大年三十以前我肯定回家,到时候我一定跟你喝个彻底,不醉不休,你等着吧。”
宋大炮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钱军心里说:你笑吧,我非得喝死你不可。他确信,如果他不让着宋大炮,他一个人就能放翻他三回。
钱军之所以跟宋大炮拉扯这么一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黄小船他们联系的一单替国内某大厂进口铜矿砂的生意如果谈成了,得支付银行信用证保证金三百多万美元。这是一单明显的有利可图的业务,国内有色金属矿藏除了稀土、钨等有限的几类,大都是缺货,只要能搞到进口单子,就肯定能赚钱,除非发生了重大的世界性的经济萧条。黄小船一天到晚催着钱军掏钱支付信用保证金。
钱军对那种生意其实并不感兴趣,做买卖倒来倒去,赚了利润是国家的,吃亏赔了责任是自己的,所以就一直拖着。黄小船又来催,钱军就问他们这笔钱在银行得压多久,黄小船说快则两个月,慢则三个月,关键是看国内大厂的支付时间。
钱军追问他:“如果国内大厂不能够按时支付呢?”
黄小船说:“不会吧,我们联系的大厂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铜精炼国有企业,合同都签了,到港付款,其余都不用我们管,这还是通过柳总的父亲给联系的,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啊。”
不提柳海洋的老爸还好,一提这个碴儿,钱军反而有了戒心:“你把合同、办证手续等等都交给裴国光,在正式支付银行保证金之前我得听听他的意见。”
黄小船说:“你也真是的,赔个光懂得什么?你相信他还真不如相信我呢,他把AQK念成尖、圈、开,外贸合同让他看不是等于猪八戒看天书,浪费时间还把好好的天书糟踏了。”
钱军到南方集团有些日子了,对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大略有了了解,听这个黄小船的话好像他对裴国光不屑一顾,两人关系也好不到哪去,实际上两个人关系密切得非同寻常,经常同往同来,俩人走在一起活象一个山东大肉包子和一个杭州小笼包子被摆在外面做广告,这种大瘦猴和小胖子的组合成了南方集团的一景,他俩还偏偏爱往一起凑,整天没真没假的乱开玩笑。钱军不理睬黄小船对裴国光故作姿态的贬低,还是把他跟国内客户跟国外商家的合同都交给了裴国光让他找个内行做个评估,过了两天裴国光就返回信息,说着两份合同规范有效,经过审查不会有什么问题。钱军追了一句:“这个合同可是经过你们财务部审核的,出了问题你们要承担连带责任,你要搞一个书面的审核报告,签上你的名字。”
裴国光犯难了,支支吾吾了一阵又把合同拿了回去。裴国光把合同拿回去之后,就没了消息,钱军也不催他,黄小船过来找,钱军就推到裴国光那里。拖了将近一个月,黄小船急了,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不赶紧把合同规定的信用证保证金打到银行去,这单业务他就取消了。
钱军相信,按照裴国光的智商,他这么提要求,裴国光应该明白他的意思是对这笔业务不感兴趣,不想做这单业务。如果他直截了当拒绝黄小船这单业务,根本就没有充足的理由,放着钱不赚,那还办企业干什么?他的意图和目的,肯定要引起黄小船的怀疑。不让别人对他的意图有任何负面意义的怀疑,是他担任国企总经理的原则之一。如今,逼着裴国光替他阻拦黄小船,就让他们这一对狗肉朋友互相掐去,他倒想看看到底能掐出什么结果来。
离过春节还有十几天了,节日气氛日浓,公司的员工开始象被捣了窝的蚂蚁掐掉脑袋的苍蝇整天乱哄哄地到处乱窜,忙忙碌碌地制定并准备实施过年计划。职工们现在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今年有没有年终奖,如果有,能发多少。如果没有,能不能发过节费,如果发过节费又能发多少,这个职工最关注的问题通过种种渠道汇集到钱军这儿,柳海洋还摆出一副职工代言人的架势专门主动跑来跟他探讨这个问题。
钱军说:“象我们这样的企业,亏得一塌糊涂,别说开发区企业,就是内地国有企业也不会发奖金,每个月能按时发工资就不错了。”
柳海洋说:“南山开发区的亏损是历史性的,如果考核今年的利润完成情况,还是有几百万利润的。你今年刚刚上任,无论如何得发奖金,如果有条件还应该多发一些,不然你这个总经理怎么面对广大群众?南方集团成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断过年终奖,我这可不是为我自己要奖金,我是为公司、为你着想。”
他又征求裴国光和小乌龟的意见,他们的意见也是如果经济条件不好可以少发,但绝对不能不发。如果从今年开始断了年终奖,公司职工肯定会有意见,过去不管经济效益好不好,年终都有一份奖金,今年他一来年终奖都不发了,职工会怎么说可想而知,对公司领导班子的威信也是损害。他经过反复咨询,确信年终发奖金这一关绝对迈不过去,他也准备咬着牙妥协,给大家发点奖金了,不管怎么说,只要发奖金,按照南方集团的惯例,他这个总经理都要拿职工平均奖的十倍,副总经理拿职工平均奖的五倍,助理拿三倍。这也正是柳海洋、小乌龟、裴国光他们口径一致赞成发奖金的原因之一。
钱军也有些动心,一年到头了,让大家心情舒畅的过个年还是应该的,况且,不管怎么发,他都会拿得最多,而且合理合法。他正在脑子里盘算怎么样给职工发年终奖,李大宇却来找他了。
当时柳海洋、糖三角还有裴国光几个人正在讨论糖三角拿出来的压缩机构、精简人员的文件初稿,小乌龟又跑到北京忙活那个驻京分公司的事情去了,不在,所以只有他们三个在讨论。李大宇明明知道他们在开会,却仍然进了门,进了门就掏烟,挨个给人递烟,活象到政府部门行贿的包工头。钱军谢绝了他递过来的烟,告诉他自己不会抽烟,李大宇就把烟收起来自己也不抽了。钱军问他有什么事情,李大宇没说话先递过来一张表,钱军一看上面罗列这许多他不认识的人名,还有一些门牌号等等。钱军正要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却看见这页纸的抬头处写着:南山小区房屋出售业绩表。
钱军有些荒诞、可笑的感觉:“南山开发区不是已经转手了吗?怎么还有房子卖?”
李大宇说:“这十套房子是南山小区转手之前卖出去的,款都到账了,按照规定要给售楼员提业绩奖金的。”
钱军扭头问裴国光:“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裴国光现如今对于如何配合他已经熟能生巧、炉火纯青,当下就没给李大宇面子:“这件事情我们财务部知道,卖掉的房子价格是按照成本价出售的,如果算上银行利息,实际上每卖一套房子集团就得亏损两万多块钱。这十套房子一共才卖了五百三十多万,每套房子的价格比市里同等档次的房子低百分之十,这十套房子是亏损卖的。”
钱军顺势把球踢给了柳海洋:“柳副总,你说说,亏了还应不应该发提成?”
柳海洋为难了,如果说不应该,那就打了自家人,如果说应该,那钱军接下来的话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都没法接的。所以柳海洋也不好说什么,支支吾吾地不表态。
李大宇却没有退缩的意思:“姜总,公司有个规定,凡是卖出去一套房子,就可以提百分之十作为奖金,每套房子的价格是五十三万,十套是五百三十万,按百分之十应该提五十三万元的奖金,这是当初确定的政策。”
钱军惊诧极了,板了脸问他:“你说的这个政策我怎么不知道?”
李大宇从包里掏出一页纸,递过来说:“这是当时发的文件,我估计您刚来对这个情况不了解,专门带过来让您看看。”
钱军没有接他的文件,说:“既然你说公司有这个文件我想你也不会骗我,肯定就有。问题是如果这个房子一百块钱卖出去,你们提不提奖金?文件对这种情况有没有规定?”
李大宇笑笑说:“那哪能呢,谁会卖那么便宜,那还不等于白送了吗?不可能。”
钱军说:“我只是个比喻,这个房子按照你们现在这个价格,每卖出去一套都要亏损十几万,发不发奖金应该根据创造的效益来,而不是根据你卖出去多少东西来,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哪里听说过减价大甩卖还发奖金的?买卖做亏了还发提成奖,那我们干脆把南方集团给低价卖了然后给大家发奖金好不好?”
李大宇有些急了,朝钱军挥动这手里的文件说:“姜总,那是两回事儿,既然有文件,总该按文件办吧?”
钱军说:“没那个说法,文件是谁下的?总不会是党中央国务院吧?既然是我们公司自己定的政策,执行过程中发现问题可以随时纠正么。这样吧,今天我也不最终答复你,发还是不发,你自己考虑考虑,我们也商量商量,如果大家都认为即使这个项目亏损了奖金也应该照发不误,那就发。如果大家认为亏损项目不能发奖金,那我们就不发。”
李大宇走了,钱军气得在办公室里转圈子,边转边骂,活像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号:“他妈的,这个企业的人是不是都觉得我脑子缺弦,天生就是冤大头?集团都快混不下去了,项目干的亏了个底朝天,竟然还追在屁股后面要奖金,国有企业就是败在这帮败家子手里的。”
这是他到南方集团以来头一次当众发火、骂人,柳海洋、裴国光、糖三角还有担任会议记录的郜天明看到他这个样子,都有些懵,钱军骂完了,决心也下了,宁可让全公司的人骂死,他也绝对不当大傻瓜,今年年终一分钱奖金也不发,过春节一分钱过节费也不发。
他当场把这个意思说了出来,征求柳海洋和裴国光的意见,柳海洋跟裴国光还没从他的震怒震慑中恢复过来,本能地就投了赞成票,就跟被暴徒绑架了的妇道一样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