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高德明听李素琴说了李玉婷的这个事后,什么话也没说,脸上只是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冷笑。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不到九十九,莫要笑话人。看来老人的话确实带有其独特的唯物辩证思想。
第二天上午,高德明按照计划出去走访了一个客户。他的客户主要是医院和药店,这段时间他刚刚代理了一个新的中药品种一鹿血壮骨酒,在筹划着如何做广告大肆炒作之前,首先要与各医药单位谈进货的问题,拜访客户听一下他们的意见是第一步,之后才能正式实施自己的计划。已经在医药圈里混得熟门熟路的高德明,很清楚针对什么样的品种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进行炒作。在没有下海之前,他之所以一眼就瞄准了药品市场,是基于长时间的观察。按照他的逻辑,如果你在选择适合自己的行业,当征询周围十个朋友时,有九个人说不知道这个行业,那么,这极有可能就是一个机遇,如果同样的问题询问十个人,而其中的九个人都知道,这就是一个行业一因此,他经过权衡后,觉得还是药品这个行业赚钱,便小心翼翼地开始了他的药品生意。
当然,这其中李素琴的推波助澜也起到了关键作用。别看高德明平时说话不多,但是心里很有自己的想法。当初下海的时候,他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到处去参加药交会,选品种找厂家,再回来寻找客户,边干边琢磨,终于摸索出一套自己的经营思路,开始了他自己的掘金之路。因为这种方式投入小利润高,而且几乎没有什么风险,很快,他就在医药行业站稳了脚跟,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和客户一直谈到了临近中午,高德明才回到他的公司。刚走进办公室,就发现员工们的眼神似乎不是很对头,也没有理会,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在办公桌上放着一大抱鲜花,插在花中的一张祝贺卡片上面写着:高总,祝您生日快乐!既没有署名也没留下地址。他满腹狐疑地走出来问:“这是谁送来的花?”
一个业务员说,是快递公司送来的。高德明只是疑惑地“嗯”了一声,就没有再问,转身又回到了办公室。
这是谁送来的鲜花呀?他的脑子一直在想这个送花的人究竟是谁,肯定是比较了解自己底细的人,而且是个女人。如果是个男人送花的话,从情理上说不过去,即便就是能说得过去,可是他所接触的男人都不具备这样的品位。如果是女人的话,高德明这几年在商场上倒是认识几个女人,但是这些人和他全部都是些利益关系,也没有这个可能来给他送什么鲜花,这个人究竟是谁?怎会对自己这么了解?绝对不会是自己的老婆,如果是老婆的话,这束鲜花昨天晚上就应该摆在家里,再说他对自己的老婆还是比较了解的,她不具备这个雅致。他想了好长时间也想不起来这个神秘的送花人到底是谁。
正在他想这事的时候,手机就响了,掏出手机一看,是他的同学杜占举打过来的。他一接起电话,就听到杜占举那副熟悉的公鸭嗓子大大咧咧地喊道:“二驼,你这家伙还活着?我到你们这里出差来了,你小子也不知道来慰问慰问我。”
“二驼”是高德明上大学时候的外号。有一次学校篮球赛,有一个穿着胸前印有“二宅”字样运动服的同学,球打得很臭,却偏偏又很独,拿到球后谁也不传,隔着老远就投篮。把场下的高德明给急得大声喊叫:“二驼,你他妈的快传球呀。”他这一叫,引得在座的人哄堂大笑,从此他也得到了“二驼”这么个外号。
高德明一听就喜出望外,忙问:“占举,什么时候来的?”
杜占举说:“昨天,今天晚上去大连,然后才能回北京。你这个老小子不够意思啊,从来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闲话少说,现在有空没,我想和你聊聊,顺便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认识。你马上过来吧,在恩华度假村一起吃饭。”
高德明放下电话,把手头上的事都交给办公室文员倪亚兰,就赶紧开车去了杜占举所说的恩华度假村,在迎宾小姐的引导下来到了杜占举所在的那个房间。进门一看,房间里已经坐了四个人。杜占举一见到高德明来了,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忙向在座的介绍:“这是我的大学同学高德明,外号‘二驼’。”然后就眉飞色舞地把二驼的故事给大家讲了一遍,在场的人都笑得肚子疼。
高德明看着杜占举,心想这小子这几年可真发福了,前面的头发已经秃成了“地方保卫中央”,前额上铮光瓦亮如同抹了一层油,那张红光满面的脸像个铜盆,上面窄下面宽,怎么看都感觉不成比例。读大学的时候,他们两个是住同一间寝室的上下铺,杜占举家是农村,经济条件比较困难,无论从吃的用的,高德明都没少接济他。毕业后,他去了北京,从某部委的一个小科员开始做起,几年后便一步一步地得到提升,前几年开始官运亨通,从副处开始青云直上,现在已经做到了国务院一个直属机关的副司长,专门负责全国各地企业股份制改革的审批工作。这可是个肥差,每到一个地区,当地的地方官员和企业家们都像伺候祖宗一样迎来送往,生怕怠慢了这位在某些方面掌握着企业生杀大权的人物。但这仅仅是他俩外表的关系,实际上在他们两人的心里,却藏着一个秘不可宣的天大秘密。
坐下之后,杜占举把在座的人挨着个地给高德明介绍了一遍,都介绍完了,他的脸忽然一沉,看了看手表问其中的一个人道:“姜总,这位纪大处长挺能摆谱啊,你看看这都几点了,他怎么还不来?”
被称作姜总的中年人赶忙说:“快了快了,刚才我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向主管市长汇报工作呢,这会儿八成已经在路上了。”
高德明一下想起了这位坐在主人位上的姜总,大名鼎鼎的云海化工董事长姜宝山,旗下的云海房地产在当地那可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知名企业。
姜总的话音刚刚落地,纪建国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道:“对不起诸位,我迟到了,还请杜司长多多原谅。”他一侧身,忽然看到了坐在一边的高德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脱口就问,“呀,德明,你怎么会在这里?”
高德明笑了笑,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杜占举就插进了嘴,问纪建国:“你们早就认识?纪处长,这可是我的大学同学呀,什么感情能有同学的感情深?”
纪建国道:“看来世界还真不怎么大,没想到杜司长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还有咱们都熟悉的人,这可真是缘分呐。我和德明岂止是认识?每年正月初三都得进同一个门,不瞒您杜司长说,您的这位大学同学和我是割不断的关系一连襟。”
高德明对纪建国两口子一向不怎么“感冒”,说实话,这位纪副处长官不大谱不小,除了每年正月初三能在丈母娘家里见一面外,其他时间基本上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即便是一年见这一次面,就纪建国摆出的那副假模假式的官架子,也让高德明觉得很不舒服,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气场不对。
在座的除了纪建国外,几乎全都是在当地响当当的知名人物,不是著名企业家,就是腰缠万贯的大富翁,尤其是姜宝山,那叫神龙见首不见尾。对于高德明这种忙忙碌碌的小老板而言,这些人物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高攀上的,过去也只有在电视上认识这几位的尊容,如今却能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而且冲着杜占举的面子,对他都是恭恭敬敬地“高总.高总”的称呼,这让高德明真的是受宠若惊。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心里却在暗自思忖,和人家这些人物相比,我这个“高总”值个狗屁呀,人家这些人吃一顿饭的消费可能都比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一个月的收人还要高。
他扭头看看杜占举,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牛逼烘烘的被人像众星捧月一样,很是受用。而每个人的脸上都凝聚着谄媚加敬畏的表情,左一杯右一盏地向他敬酒,一口一个“杜司长”您多帮忙,“杜司长”您费心了这样地巴结他。这一切让高德明看在眼里,心里还颇有些酸浪滚滚。想当初风华正茂之时,他俩同在一个寝室里住,也算是同房四年,而今时过境迁,看看人家老杜混的,再看看自己,唉,什么也别说了,全是眼泪啊!不是有句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吗?看来这就是人生的道理。
因为考虑到自己开着车,高德明基本上是滴酒未沾,只是象征性地在杯子里留了个杯底,一直都是以茶代酒。其他人大都是围绕着杜占举频频举杯,所牵扯的话题也很隐晦,好像是上市之类,他也听不明白,自然也就插不上嘴,只能当个听众安静地坐在一边。
纪建国对高德明却显得格外热情,当其他人都在高谈阔论什么市场经济宏观调控的时候,他却用很亲切的语气询问高德明最近的生意如何,大姐还好吧,高星的学习成绩如何。都是一家人,你也别客气,有什么需要我出面帮忙的,你就尽管吩咐。对于此类不咸不淡的问候,高德明也都是客客气气地逐一回答。
酒足饭饱后,杜占举剔着牙,用不容商量的口气把所有人全部轰走。虽然纪建国还想再争取一下,单独与杜司长聊聊,可杜占举并不给他面子,对诸位老板们的奔驰宝马也都不感兴趣,径直上了高德明的破富康,直奔他所下榻的香格里拉大饭店,说是要和高德明单独叙叙旧。杜占举的这一举动更让纪建国觉得高德明和杜占举的关系绝对不一般,虽然被拒绝的尴尬还在脸上,但是心里却有了新想法。
“二驼,”回到酒店的杜占举已经完全放下了刚才司长的架子,亲自给高德明泡了一杯茶,从酒店的衣柜底层拿出了一个看上去非常精致的红木包装盒对高德明说,“这次来得比较匆忙,也没给你准备什么,刚好这边的朋友送了一把茶壶,我知道你这家伙喜欢这个,就借花献佛送给你吧。”
“今年流行送茶壶吗?老同学之间你也搞这些名堂。”高德明差点儿说出昨天文丽也寄来了一把壶,但还是硬给咽了回去,伸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盒子,随手将其打开,见里面装的是一把乍看上去有些粗糙、但其实做工相当精湛的紫砂壶。这把壶的风格明显与市面上所见的那些壶不同,造型奇特,分别在壶嘴和壶身缀有抽象的羊头图腾,而且巧就巧在这个古朴粗矿的外表,简洁流畅,古拙庄重,质朴浑厚,于壶身外侧,独具匠心地用精细小草书镑刻着《道德经》片段: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壶底的落款为篆刻的“景舟”二字。他并不知道这个“景舟”为何许人也,只是仔细地欣赏壶身的字,沉雄豪劲,端庄厚重,浑穆苍古,一刀下去,虚与实、真与飘相依相生,前后关联,其功力确非一般水平可言。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壶毫无疑问是出自大师之手,无论从型还是到题款,普通工匠绝对没这个创作底蕴。这把壶另外还配了三个茶碗,让高德明有些不知其解的是,一把壶一般情况下都是配四个或六个碗,为什么这把壶只配了三个呢?
高德明又仔细地看了看边款,只题了“壶叟”两个篆书,豁然顿悟,这壶显然是按道家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意境所制,果真是出自高人之手!
杜占举见高德明人迷了,就用脚踢了踢他道:“哎哎哎,我说,能不能拿回家再仔细研究?”说着,扔给了高德明一支烟,自己也拿起酒店的火柴点着,吐出一口烟雾问,“说正经的,李素琴最近还好吧?高星怎么样了,现在是不是长成大姑娘了?”
高德明将手里的壶又放回到包装盒里,掏出打火机点着烟道:“像我这种小个体户能轮得着你这位‘中央首长’的关心,也算是三生有幸啊。高星?别提了,和他妈是一个德行,尽给我招惹麻烦!”
杜占举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楚,急忙问:“又惹什么麻烦了?,’
高德明把高星在学校里打人,后来又把视频发到网上的事简单地给杜占举说了一遍。杜占举带着歉意地叹了口气道:“现在的孩子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都是让你给惯的。”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给高德明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德明,这里面有三十万,你去看看如何处理,该摆平的立马摆平,千万别给她弄出个刑事责任,一旦出现那样的结果,就把孩子的前途给彻底毁了。”
高德明乜着眼看了看他手里的信封道:“杜占举,你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我的孩子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处理!”
“靠,这个时候还跟我客气上了?我看你行,还有进步的空间!”“哎,我说杜占举,闹半天敢情这中央首长也会说粗话?”
“你小子就给我拉闸吧,”杜占举笑道,“我算哪门子中央首长?装腔作势罢了。”
高德明撇了撇嘴说:“你瞧刚才在酒桌上摆的那个谱,恨不能被人搬桌子上供着。你们这些官员啊,说实话,我一个都瞧不上,除了会撒谎外,另一个特长就是造谣,然后再出来辟谣。我他妈也就是个做小买卖的,实在看不上那些拍马屁的嘴脸。算了,不损你了,知道你们这些公家人也有苦衷,纯属逢场作戏。”
“是啊,你高德明也在官场上混过,多少也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奥秘。”杜占举抽了一口烟道,“对了,你的亲戚,就是那个纪处长,这人怎么样?”
高德明瞥惕地抬起头看着他道:“你打听他干什么?不过占举,我可得把话说前面,桥归桥路归路,咱们之间的交情碍不着别人。你可真会找人打听他这人怎么样,你让我怎么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
杜占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长长地“噢”了一声,然后又换了个话题问:“你的药品生意现在做得怎么样?”
高德明苦笑了一声说:“还能怎么样?混呗!这几年的生意也是越来越不好做了,混口饭吃还没有问题。等有一天揭不开锅了,我就领着老婆孩子去北京找你要饭去,你他妈不能把我给轰出来吧?”
“嘁!”杜占举挥了挥拳头道,“到时候我把你轰出去,让李素琴领着高星在我那吃香的喝辣的,气死你这个老小子。对了,我记得这几天你该过生日了吧?具体哪一天我忘了,反正就是这几天!”
“我谢谢你了,还能记住我的生日,不容易。昨天刚过的生日。”高德明答道。
杜占举道:“看来我那个礼物还送对了,就算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他又重新接上了一支烟,然后看着高德明问,“你觉得刚才这几个人怎么样?”
高德明惊异地望着杜占举问:“我靠,你可千万别搬出他们来吓唬我,我就是一个小药贩子,这些人是谁?我还敢对人家评头论足?再说我就和人家照了那么一面,我怎么能知道他们怎么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占举狡黯地笑了笑说:“没有什么意思。”然后就把话题转到了一边,说当年他们班谁现在怎么样,谁现在做什么职业,谁离婚了谁又结婚了,谁去了国外等等。最后杜占举提到了文丽,说文丽现在是商务部门在上海的一个什么主任。
听到文丽的名字,高德明的脸立刻感觉到有热辣辣像烧灼一样的烫,好在杜占举刚刚喝过了酒,也看不出他的脸色。高德明知道,这些人这几年都去求过这位杜司长,唯独自己从来没有求他办过任何事。与那些人相比起来,高德明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麻烦杜占举,毕竟就是那么个小破公司,六七个人四五条枪,没有任何理由与杜占举这样的“中央的大领导”走动得过近。
杜占举想了好长时间才转身,一本正经地对高德明说:“德明,我知道你这人很咬牙,自己再苦再累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说实话,咱们同学中最有骨气的还就是你,这也体现了你的人品。这样,我给你提供个机会,就看你能做不能做。”
高德明扶了扶眼镜,有些傻傻地望着杜占举问:“什么机会?我可告诉你,犯法的事你可别找我!”
杜占举沉吟了片刻道:“放心吧,我不会把老同学往火坑里推。至于是什么事嘛,过几天肯定有人会去主动找你。”
高德明似乎没有听懂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他。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杜占举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抱歉地说:“德明,我不能留你了,下午还要去参加一个会,看样子他们已经来了。”说着,从床头上的一个纸袋里掏出两条中华烟塞到高德明手里,感慨地说,“大学毕业各奔东西,每一次都来去匆匆,真想混几年退休了,把几个同学都约到一起,痛痛快快地聊上两天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