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祸,往往不是单行
李玉婷终于醒过来了,眯着两只无神的眼睛长时间地盯着天花板,过了很长时间,眼泪才无声地滚落下来,顺着耳郭落到枕头上,很快就氤湿了一大片。眼眸中所流出的沉沦与绝望,如同遮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铅粉,毫不掩饰内心中万念俱灰的伤感。而看似平静的脸上,却隐含着说不出的失败与落寞,仿佛在倾诉繁华落尽万红成灰的悲凉。在经历了心力交痒的煎熬后,表情冷漠淡然,只是在用表面的不动声色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这是两千多年前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庄子在《田子方》里的一句非常有名的话,而这句话在过了两千多年之后用在副教授李玉婷目前的状况上,应该是再恰当不过了。她从纪建国的办公室出来后,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的家,依稀记得夜幕下的马路上似乎没有往日的热闹,仿佛连路灯都暗淡了许多。空空荡荡的柏油路上,除去偶尔有一辆出租车从身旁疾驰而过外,再也看不到其他行人,整个世界如同死寂一样,只有她一个人像个幽灵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
她哭了,身体瘫软地倒在路边的马牙石上,无声地啜泣。面对黑漆漆的大海,她的泪像一串珠子一样,扑簌扑簌地滚落在脸上,又掉在地上。海上,一汪月亮在起伏的涌动中被任意撕碎,只留下一个大大的轮廓随波逐流,忽圆忽缺。轻轻的海浪带着月亮的碎屑平缓地向前涌去,到达岸边时只成了一条细细的银链,拍击着樵石,然后卷起一团轻雾。她在黑夜里试图去复制一个过去,当做一个曾经的追忆,却发现毫无办法跳出一种被禁锢了的思维定式,只有遥望着月亮粗粗地喘一口气,甚至连支离破碎的思绪都变得模糊,像变了个人一样地谨小慎微。那种从容不迫的尴尬已经走得太远,连道一声再见都没有勇气便溜到了另一条小道,存在的只是一个行为中的具体,像风一样飘过,然后消失得渺无踪迹,似乎留下了一串脚印,却被沙漠化的光阴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依稀可见但并不完整。
她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撞入眼帘的是纪然倒在沙发上和衣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她没有惊动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纪然那张胖乎乎的圆脸,心里再度涌起莫大的悲伤。这个可怜的孩子,就像一个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在尚未来得及拥有自己的春天时,就要提前陨落了。对于李玉婷而言,这个现实更加残酷,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在猛戳她的心。儿子是她的命根子,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大,却不幸得了这样的病。而今,儿子重病在身,正在生死的边缘上挣扎,作为孩子的父亲,纪建国非但没有和她同舟共济,却仍在外面勾搭女人胡作非为,看来这个家真的已经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了。
悲戚再度慢慢地从四周聚拢,涌到心间,觉得胸前如同堵上了一团烂棉絮,让她绝望,让她战栗,让她窒息,让她无法接受接踵而至的残酷打击。
她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李玉婷绝望了,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价格昂贵的路易十三并将它打开,一口气喝下了一大杯。当她喝下第二杯的时候,就神志模糊找不着北了,身体如起了空,似乎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慢慢地掀翻在地,整个人连同思想就像在太空舱里一样,没有了地球引力,轻飘飘地横着身体,飞了。恍惚中,她想起了在讲课的时候,曾经引用了宋朝词人程垓的一首词《南歌子》:
淡霭笼青琐,轻寒薄翠绡。有人憔悴带宽腰。又见东风、不忍见柔条。
闷酒尊难寻,闲香篆易销。夜来溪雪已平桥。溪上梅魂凭仗、一相招。
她想背诵这首词,可舌头很硬,被牙齿阻隔,意识还有,似乎声音来自很远,只是不知道这首词她究竟背过了没有。词中所说的“闷酒尊难寻”,会不会就是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呢?她想站起来,可是眼前飘忽着团团飞溅的金花,却连一个都抓不着,只能晃晃悠悠地坐在地板上,眼前飘过了许久的往事。
当他们刚搬进这套新居的时候,纪建国很得意地带着一群朋友前来参观。大家一面欣赏雅致的装潢,一面不停地问:“这套音响谁选的?”
纪建国很骄傲地答道:“我老婆!”
“这组沙发谁挑的?”
“我老婆!”
“这幅壁画谁看中的?”
“我老婆!”
其中一个朋友忍不住问:“这房子里到底有哪一样是你选的?”
纪建国不无得意地说:“我老婆!”
正在厨房里忙活着给他们烧水泡茶的李玉婷,听到纪建国这一番回答时,抿着嘴偷偷地笑了。
而今一切都化作了一缕烟尘,将这段幸福的记忆给淹没在了尘嚣中,随之而来的,是无法自控的悲哀,让她想借酒发作,两眼迷昏地看着一只手竟然长出了八个指头,觉得好生奇怪,然后骂了一句恶毒的脏话,忽然觉得骂脏话是一件很过瘾的事,于是又骂了一句。
记忆像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论是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留在她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并且拉开了床头柜,从中取出了一个白色的药瓶,之后便昏昏地睡去。
“你醒了?”一个声音在李玉婷耳边响起,似乎距离很远。她循着声音找过去,恍恍惚惚地感觉到身旁站着好多人。经过了一天的昏睡,李玉婷终于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如同做了一个梦,可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地方,房间里很安静,四周的墙壁都是一片洁白,一缕阳光从一簇高大的松树丛中钻了进来,如同剪碎了的金屑一样洒在了自己身上,让她觉得很燥热。她似乎忘了发生了什么事,在她的意识中隐隐约约地认为自己死了,并且已经进入了传说中的天堂,因为她曾经几次梦到的天堂似乎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静谧、洁白、神秘和永远不落的太阳。她忽然感到了恐惧,难道自己真的死了吗?难道真的从今以后就要在这种寂寞的世界中存活下去了吗?她挣扎着想大声喊叫,可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很疼,像是被一把杂乱的稻草给扎过一样。此刻她最想知道的是纪然现在哪里,想喊喊不出的焦急让她拼命地挣扎,使上了全身的力量想挣脱束缚,可自己的手则如同被一把铁钳给紧紧地夹住,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焦急地在病床边守候了整整一天的李素琴和高德明见她醒过来,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李素琴见状,赶紧趴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而李玉婷则只是哼哼了两声,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医生听说李玉婷醒过来了,就专门到观察室又给她做了一次检査,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正要转身离开,高德明却将他拦住,小声地问:“大夫,像她这样大剂量服用安眠药,将来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之类?”
医生沉吟了一下,然后解释道:“超剂量服用安眠药主要的成因就是镇定过度、药物持续残留。虽说有些药物的半衰期短,理论上不该会有这种症状,但是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不同,可能吸收或代谢药物的速度不同,药物反应的强弱也不一样,所以即使是短效的安眠药,也可能让人第二天昏昏欲睡,精神难以集中。也就是说,在生理方面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更多的会给患者带来一定的心理影响,尤其是像她这样感情上受到挫折的人,希望家属在这方面还是要进行必要的心理疏导。”
“哦!”高德明多少感到有些放心,就点了点头连声说道,“只要没什么后遗症就好,只要没什么后遗症就好!”
高德明把医生送出门,刚转过身来,突然看到李素琴的身体慢慢地倒下去。惊得他本能地喊了一声,慌乱之中一个箭步就冲过来,用身体接住了正瘫软地倒下去的李素琴,仔细一看,她的脸色转眼之间就变得蜡黄,双目紧闭失去了知觉。
高德明吃力地将她拖到了旁边的一张空床上,慌慌张张就出去喊来了医生。几个医生一阵忙乱后,李素琴才清醒过来。吓得高德明连说话都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问医生:“大夫,她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年轻医生答道:“可能是心情过于紧张和过度劳累,导致了低血糖造成的瞬间休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旁边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医生却摇摇头说:“不对,从她发病的症状上来看,不像是低血糖造成的瞬间休克状。”他看了看高德明问,“你是她的什么人?”
高德明紧张地回答:“我是她老公。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医生问:“她平时是不是有腹痛或肝区疼痛的表现?”
高德明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是一不过,前段时间也出现过类似情况,到医院检査过,说是急性阑尾炎或者有可能是胆结石,结果也没当回事,就这么给搁下了。”
“胡说八道,这是哪里的医生,这么不负责任地就给患者下了结论?”老医生脸上带着愠色斥道,然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表情凝重地对高德明说道,“你这样,我明天在内科看门诊,你带她过去做个系统的检査吧。至于什么病,现在还不好说。”
第二天,李玉婷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除了神色还有些沮丧外,其他各项指标都已接近正常。高德明将她安顿好后,好说歹说总算把李素琴拖到内科门诊,耐心地劝说道:“你平时忙顾不上,现在人刚好在医院,不如干脆做一个全面检査得了,省得咱俩还得专门抽时间再到这个地方来。”
李素琴听了觉得也是,虽然心里十二分不乐意,可这次毕竟还是给了高德明面子,跟着他去了设在二楼的内科门诊。高德明和李素琴来到内科一看,坐诊的果然是昨天晚上在急诊室的那位老医生。老医生很耐心地问了李素琴的一些症状,认真地做了一番检査后,就开出了一摞厚厚的单子让她去做化验。
从内科门诊出来,李素琴就满脸不高兴地对高德明说:“我身体好好的,你干吗要让我去做这些玩意儿?再说,单位里那么忙,我砟天已经请了一天假了,今天如果再不去上班的话,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高德明就半开玩笑地劝她道:“这主要还是为了你的身体考虑。昨天晚上你又晕过去一次,老婆大人,你可是我们这个家的支柱和精神领袖哇,我和高星都迫切希望你能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做一个全面的检査也是为了你更好地工作,没什么事的话,你也能安心地工作,我们也都放心不是?”
李素琴白了他一眼,叹口气道:“谁让我命苦哪,就是你们爷俩的小毛驴,这辈子怕是解不了套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