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秋的宜宾温暖宜人,各式各样的菊花正炫耀着她们最娇艳的花季色彩。这个日见美丽的城市,在刚过国庆后的时间,犹如被鲜花包围了一般,处处花团锦簇。可文成无心恋景,他要回县里去。作为文体局的副局长,他出差除非是公车,没有打的的习惯,但这天他也无须乘客车回去,陈局长从成都回来,打他的手机告诉他,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到,正好坐局里的车一同回去,约好了就在南门客站等。
因才情而擢升,因刚烈直率而止步,看起来年轻有为,自个儿难如心意。文成坐在候车室蓝色长椅上,默想着自己的前程打发时光。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天生对周旋应酬有畏惧感,由于交际反应迟钝和主观高傲的原因,羞于虚伪,直言不讳,不知不觉就开罪了人,或受到委屈就怒不可遏,疾恶如仇,对于低劣的事物也难以容忍。
文成大约就是这一类容易干后悔事的人。干着具体而细致的事务时,他沉醉其中,得心应手,却非常厌烦挖空心思地把总结,计划之类的虚套写得冠冕堂皇,总是草草了事。对那些连篇累牍,装腔作势,东摘西抄的八股论文也是嗤之以鼻,他把那叫做本性的堕落,思想的奴化,为此没少被郑县长私下里当面骂他“不识时务”“假清高”。
陈局倒也乐得这样自然分工,文成干实事,文秘写初稿,陈局定稿谈总结。各种事都需要人去做,正所谓虚实相应,人适其职。
候车室里放着最流行的港台音乐,加上客流不息,人声嘈杂,这种不和谐的组合令文成不舒服,他对声音天生有敏锐的感觉。一看时间,才过去十多分钟,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等候。他拎起公文包走到街上。一个人茫然不知做什么,信步向北面走去。
文成记得前面十字街口有个雅致讲究的吉祥茶楼,实在无所事事的话可以到那儿去消磨一会儿时间。这么想着,偶然瞥见路边一个并不起眼的歌舞厅,不起眼,也就不容易引人注意,两个人唱歌总比一个人喝茶容易打发时间吧,他忽然心里一动,钻了进去。
“先生点个小姐么?”一个二十出头,说话和颜悦色的瘦削男子,想来是“大堂”,一看到有人进来忙从沙发中起身,紧跟在后边,热情地问。
一群女人在打麻将,两三个旁边倚着看。文成匆忙往楼上走,大庭广众之下他终究是胆怯的,随便指了指靠外坐着背对大门的一个苗条女人。
“那个不是。”大堂连忙摇手。文成这才察觉那女人三十开外,大约是鸨母吧,由于背光一时竟弄错了,暗自惭愧,又顺手指了一个穿红色皮质大衣的女子,说了一句,溜上楼去。
包间装修已比较陈旧,靠墙排列的转角沙发一些地方已破皮,看得出老板只求能够维持现状,文成并不很在意。瘦男子忙着把音响打开调好,没过一会儿,穿红色大衣的女孩子便端了一玻璃杯刚沏的红茶上来。大堂也下了楼。谈得没几句,经他询问,那女孩子自称叫邱琳。文成独自点了一支《篱笆墙的影子》,唱得两句便觉音响效果较差,完全没有高音那种穿透明亮,丝丝撩拨心头的松香味。他一边摇头一边坚持唱完。当他放下话筒时,女孩子轻轻鼓起了掌:“唱得好好哟!”
文成心中颇为得意,又不以为然,他觉得差劲的音响使他至少缺少了声情并茂的兴致,因此表演得并不十分充分,而且对她这种职业性的恭维早已是见惯不惊的。他咂咂嘴,不再点歌,同那女孩聊了起来。
“哪个林?”他问。
她在点歌单上写了个“林”字。“干吗不是这个琳?”他接过笔写了个“琳”字。
“这个琳可以,有时也写这个凌。”她可能对前后鼻韵分不清楚,又用食指在茶几写了个“凌”字。
“哈,凌!真霸道!有股不屈之气。”他微笑着,食指划过邱琳的手背,“多大年纪了?”
“十八岁。”
文成不由得仔细打量她,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稍显成熟一点,也许她故意报小了岁数吧。她身材修长,脸如满月般圆润,看起来是很有亲和力的人,皮肤白皙,鼻根稍矮,只在鼻根处有几点不显眼的黑斑,连淡妆也没有上。虽然包间里光线较暗,文成还是看出她部分染成了古铜色的头发做过游离子直发。她拍手的时候看起来清纯可爱,率真气质,一点也没有那些老成的女人为讨好客人的矫揉造作,文成不禁有点喜欢她,拉起了她的手。
邱琳也很温顺地把手放在他的掌中任由他抚摸观赏。他看见她的手指甲都涂有红色的指甲油,闪着光,有的地方已经剥落,没有及时补上,正是那种爱漂亮,有时间,又缺少优裕条件女孩的特征。手背上有几处疤痕,虽然很细很淡,也给这双很美的手造成了缺陷,白玉上的微小暇疵也很刺眼。乡下的女孩子,因为剁猪草的缘故,左手手背食指一侧多半有显眼的刀疤,但邱琳看起来显然不是这个原因,从位置和深度上看都不像。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弄的?”
“和男同学打架,被刀弄的。”
“啊,那肯定是他们想欺负你。”
她没有立即应同,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还跟老师打过架。”
文成便带着奇怪的眼神观看她。如果她的话是真的话,不管是带上什么样的评价,每一个人都会对这个看起来柔美的女子另眼相看。
“为什么?”
“他急了便乱骂我们,说我们的成绩糟糕,笨得像猪,他自称连猪都教得好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其实是他自己没用吧。”
这个腔调很象主管文教卫生的郑县长在大会上爱说的话:“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文成是常听到的,突然又在这样一个香艳的地方耳闻,不禁心里想笑,这句话主观与否还在其次。
“所以你就从学校逃了出来,干自由职业?”
“那倒不是,没有钱,也不想学了,”她三个指头捻着,恰似数钞票模样,“高中太贵了。其实我还差一期就毕业了。”
“啊,多可惜!那你还想读书吗?一张高中文凭也没有弄到。”
“没关系,出点钱,买一张就行了。”她很轻巧地说,偏着头,若有所思,“嗯——我很想学财会专业,我喜欢做会计,可没有钱。”
“哦,那你数学应该不错,女孩子,数学好,不错不错。”文成兴趣浓烈,又问了许多,包括她的老家,她告诉了他一个离市里比较近的地方。文成知道那儿大概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又请她跳了一曲舞,合唱了一曲,从她稔熟的程度看得出,邱琳尽管不是很有声乐的天赋,但是一个非常喜欢音乐的人,一个听见通俗歌曲就想张嘴哼哼的人,大约这也是时髦女孩的共性吧。
惦记着时间,文成一看离约定的时间只有十多分钟了,突然有些怅然若失,一时涌起了勇气,“可以吻一下吗?”
她反应迅速,侧开身去,掌心向外挡在嘴唇前,“要坐荤台的话,我给你换一个,这不是纯粹的素歌厅,有可以做事的。”
“不是那个意思,我的车要来了,该走了。有点舍不得你呢,留个纪念。”他嬉笑着,挑逗她,“这么吝啬。”
“只能亲这儿,脸!”缓了一缓,她又问,“下次还来么?”
手机叫了起来,中断了柔情渐生的过程。他拍拍她的脸。接完电话后,头晃着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慢慢地走出包间,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