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临近旅游文化节演出的一周里,文成陷入了工作的泥潭,忙得不可开交。一旦思维属于个人的时候,特别是晚上,各种复杂的感情,失落,担忧,期盼,疚悔,都一齐纷纷扰扰来占据他的心胸,使他呼吸不畅。文成宁愿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是白昼。他沮丧的神情在别人看来仅仅是工作的疲劳,但是逃不过同枕共眠妻子的眼睛,还有另外一些细心的人,比如一个交情很好的美容院女老板,他在疲倦之时都爱到那儿去做按摩的。
对心仪的男人观察细致入微是女人的天性。一向不隐瞒个人情感的文成竟把事情如实的都向两个女人说了,只对妻子隐瞒了对结局的另一种估计。郦志芬由于得到的信任和比以前更多一点的关心,更加温柔的关怀自己的丈夫,竟很少有怨恨的话,只告诫他要一切随缘,不要太执着也不要太轻信人。如果他和张清真的有缘分的话,她会成全他们的,只要文成是真的爱过自己,并且保证永远关心她。唉,忠诚的,怀着爱的女人就是这样容易满足。
多年交好的美容院女老板听过他的倾诉之后,用“关于感情的金玉良言是‘浓烈易尽,淡泊致远’”之类的话来劝慰他,每天发三、四条短消息到他的手机上,也不知从哪儿抄来的,还写得满有文采,算做是对他的安慰。她自认为有一个不幸的却无力挣脱的家庭,当她在男人的暴力之后侥幸还有信心生活时,也是这样向他吐诉苦楚来着。文成甚至产生了他们两人之间是在做着柏拉图式恋爱的感觉,只是宥于责任感和自尊的束缚,而紧紧压迫着内心的冲动,也不彼此说破。
在一个晴朗的周末,女儿缠着要去登山,文成忽然心情开朗,向这个红颜知己回复了一条充满阳光的短消息:起伏的山峦,冬日的阳光,携妻挈子,登高远望,昨日的伤痛,只是噩梦一场,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看吧,蓝天高远,白云悠悠,我欣然而唱,比海更为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为宽广的,是胸怀。这天,文成度过了少有的一个快乐的上午。
然而他的细小变化没有逃过郑副县长的眼睛。在郑县长的客厅里,四下没有旁人的时候,她问起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郑县长以前是他的高中老师,现在又是顶头上司,几乎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因此文成在她面前一向是毕恭毕敬,连腹诽也是要克制的。
他搪塞说,是不小心被厕所的门划伤的。郑县长不再深究,突然话锋一转:“听说你划掉了一个伴舞女孩的名额,知道她是谁吗?”
“后来听说是周市长的干女儿,可是已经不能改了。”
“干女儿?”郑县长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周市长很生气,你看着办吧。”之后郑县长教训了他一通话,警告他凡事都要慎重考虑,谨慎点,再谨慎点,瞻前顾后,三思而行,再思可以,特别是不要给人抓住明显的把柄,她话中的意思显然是另有所指了。文成唯唯诺诺,等郑县长完全放心后方才告辞。
回到家中,在梳妆台前,文成面对镜子,两个指头按压着左颊粉红色的伤疤,不知能不能完全恢复。最高贵的人性乃是反省。在这一段时间中,在工作需要他忍气吞声,一脸赔笑的时候,在他心情按捺不住的时刻,便不自觉的摸到脸颊,一咬牙,那冲上来的气竟生生的压了下去,仿佛勾践在卧薪尝胆的时候一样。
文成打过电话问周师傅,张清没有去取东西,又打电话到王茜上班的酒楼,王茜很客气的称他先生,并问他为什么她们去车站送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他抱怨张清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似乎已经把他给忘了。
“张清还怨你呢,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文成想解释,一转念又觉得同王茜仅一面之交,而且他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从那天后,他就认为张清只是暂时误会了他,那天晚上他与值班的服务员眉来眼去实在是每一个女人都愤怒的;或者还在生他的气,等她身体完全康复后会来找他的。不过文成开始感到自己以前不应该这么迅速的陷入感情的泥潭,他恼恨镜子里那个长着一个幼稚冲动的脑袋的人,对他露出一脸不屑的鄙视。他又估量着郑县长的话,在对自己的行为后悔的谴责之下,他突然产生了一个从前他决不会有的念头,而且随后他就付诸实施了。
文成买了两张晚会的甲等票,亲自到市里,送到周市长的家中。周市长本来不认识文成,听完他一番道歉和解释的话,依旧一副对事情茫然不知的样子,但他觉得文成的话说得非常得体,尤其是评价自己手书的一幅中堂,什么恰到好处的飞白,画龙点睛的顿点,优雅自如的转折,洒脱相映的落款,简直就是他多年来最想听到而又一直没有听到,能点出自己这幅中堂独特的书法艺术美之处的全面性点评。
然后文成把典雅娴静的美与现代伴舞的奔放性感不太和谐为理由再解释了一通,趁机赞美了那个被他划掉名字的女孩子一番,然后周市长觉得不好拂了文成一片诚意,收下了门票。周市长正襟危坐,用一句铿锵有力的话清除了文成的忐忑不安:“我就是喜欢办事有原则的年轻人。”
旅游文化节晚会结束了,明星们来了又走了,热闹的场面冷清了,文成的心又开始痛了。他接到过几个奇怪的电话,对方一打通手机就挂掉了。他猜想可能是张清,但她愈这样做,他便愈气闷。
知道张清取走了东西后,他以为她看了自己留下的字条,会感动,会念到他的好处,就给王茜打电话,询问张清的情况,又担心她没有钱了,也不知找到工作没有,她还没有添置冬天的衣服呢,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然而王茜似乎也蒙在鼓里,“张清不是说你替她办了一张银行的卡么?怎么会缺钱?”
“卡已经掉了。”这个王茜都不知道,看来不是王茜怂恿张清故意的躲避自己,文成轻松了一点。不过他还是担心,照这样下去,时间一长,即使张清想找他,恐怕都缺乏勇气了。她残存的一点情意不足以使她重新面对自己。女人从来都是矜持的,她们宁愿失去机会,也不愿失去面子。如果自己能够遇见她,诚恳温柔,也许事情还可以挽回。去找她吧。
怎么找?他手指触摸到了伤疤。“呸。”他对自己说。
一天中午,在家里吃午餐的时候,手机叫了起来,原来是深圳腾讯公司发来的QQ号和密码,他是熟悉的。“啊,她又在上网了,用我的手机号申请。”这是分手以后他第一次获得有关张清确切的信息。他很激动,相信不久就会接到电话,因为张清必须给他打电话才能知道申请到的QQ号和密码。
一天,又一天,时间在延长,文成从希望,走到失望,又从失望,走到绝望。哪怕是张清打电话来冷淡的道一声别,以明确的方式来结束他们的爱情,文成也觉得可以接受。他烦躁着,也愤怒着,他修改了手机密码,以免短消息铃声再来撩拨他心里的伤口。当他又一次面对镜子,观察伤疤是否还那么醒目的时候,夜深人静,只有他不平静的心在澎湃。
终于,他看到两滴泪水,晶晶莹莹流了下来。文成抿着嘴,一支笔信手在纸上胡乱涂着,和着莱蒙托夫的语气,他写下了四行诗:
快乐的时候忘记了你呵,悔恨
时光过去才对你感受最深
无法回转从前只能沉默不语
紧抿着双唇直到泪水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