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章

书名:堕落的季节本章字数:4637

  

  文成一早是被张清叫醒的。昨晚一夜没有睡好,老是醒来,凌晨才真正合上眼。文成眼睛似睁似闭。张清已经洗漱过了,坐在桌前,看她昨天刚买就弄坏拉链的提包。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文成打开手机,想到妻子嘱咐过要给她打电话,想了一下,他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因为是星期天,妻子还没有起床,声音懒绵绵的同他讲话。张清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仿佛他们都同她漠不相关。张清很安静,文成反而不好意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自己主动一些的。

  “昨晚我弄痛你了吗?”他问的是在他受伤之前。

  “嗯。”

  “对不起。”他非常诚恳地说,语气真诚而温柔得连自己都感动。此刻,他已经坐了起来。

  “昨晚,我做梦了,好像是乘车到哪儿去,车子颠来颠去,我晕车了,好想呕吐。”过了一会儿,张清说,此时,她的脸上隐隐的真有痛苦的神色。

  “你真的吐了,不过不多,弄脏了嘴,可能还叫出了声。我不知怎么就醒了。看见你的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你生病了。我起来找纸巾替你擦干净了。叫了两声你没有醒。看也不象有什么事,就没有叫醒你。”

  张清心中叹了一口气。她抿着嘴,嘴唇却在动,表明她已经对这个问题作了思考,但没有结果或不愿说出来。她坐到桌子前,打开镜子,开始仔细的化妆,卷睫毛,搽护肤霜,打粉底,很快地,她鼻根处几颗细小的黑痣——她认为是螨,就不见踪影,显得精神焕发。文成趴在床边静静的欣赏。

  她递过来坏了的提包,而文成当着她的面,观察后略一思索,很快就修复了。露了这一手,他心中很得意,仿佛昨晚的不快都已烟消云散。他问起王茜的事情来。他一方面是要找一个大家都谈得愉快的话题,使她的心渐渐开朗,一方面是从王茜入手,侧面了解张清,因为他一直坚信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只有怀有某种目的的人才肯委曲求全,去交往与自己情趣不合的人。

  “王茜怎么没男朋友呢,孩子都打掉了两个。”张清毫不掩饰。她们的世界似乎总叫他吃惊。接着她没有保留什么,顺应着文成的问题,完完全全地告诉他实情,“王茜的男朋友是一个钢筋工,但我们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他是一个钢筋工,以免伤到他的自尊。有一段时间,我和王茜都没有找到工作,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全靠他找点钱来吃饭。”

  “现在呢,他在哪儿?”

  “到昆明去了。”

  “还在保持着关系吗?”

  这时,张清瞧了他一眼,似乎探究他的深意。“隔得那么远,当然分手了。”张清说得轻描淡写。

  是因为分手才到昆明去的呢,还是到昆明去了太远才分手的呢?谁为因,谁为果,文成想问。其实昆明并不远,而且,真正的爱情,即使千里迢迢,也不能阻断,但是他没有问出来。他抓过衣服,当着张清的面摸出所有的钱来一一清点,只有两百多点。他替自己留下了二十块作回家的路费,剩下的全部给了张清。张清看到了几个硬币,叫道“硬币”,盯住的意思分明是想要。

  “喜欢吗?这个不给你,我女儿最喜欢攒了。”

  张清已经收拾好了,用他的手机往王茜那里打了个电话,似乎王茜说自己的姑父姑母都不在,她可以过去了。张清拎起了提包,等着他,不耐烦之后,一声声叫他起床,他赖着,要等着她亲吻一下作为奖赏才肯起来。

  “我先走了,约过今天上午到王茜那儿去的。走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去送你。”她突然念头一转,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往外走,文成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要溜了。他完全可以跳起来,抓住她,或者大叫一声,喊住她,然而思想丰富的人总是行动苍白,他什么也没做。就在这迟疑的瞬间,她已经出门,下楼。

  这下怎么办?文成气愤也无可奈何。他干脆躺下,准备好好的再睡一个回笼觉。心里面装着事,怎么也静不下来。他只好起了床。简单的洗漱。离开宾馆,随便在街上吃碗面条。他什么事都做的很慢,有意无意的要使时间捱过去。

  估摸着有一个小时了,他从手机上翻出王茜寄住的姑父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王茜,他报过名之后,王茜非常吃惊,反复追问他怎么知道她的电话,他如实的解释了两句,让张清来接,张清接过后就是一连声的叫他不要再打这个电话,因为这是王茜姑妈家里的电话,而她姑父是一个怪僻保守的老头,只要有男人打电话找王茜,她肯定会挨一通骂。

  “我以后也不会到这儿来了。再也别打这个电话。”

  “我难道想打这个电话,可我打到哪里去?”文成心里道,直想骂娘。张清答应马上就过来到车站送他。文成知道王茜那里比这边到车站还要近些,便上了公交车。到了车站,等了十多分钟,不见张清到来。怎么搞的?他又打了一个电话,又是王茜接到,听见催促后说张清就要来了。文成计算着车程,大约隔三、四班五路公交车,就会到的。他到终点停车点去等。一辆,二辆,……已经到了六辆车了,文成眼睛仔细地搜寻着,哪儿有张清的影子。他焦躁起来,又拨通了电话,可能对方开通了来电显示,知道是他打来的,没人接,文成等得甚至都想挂掉电话了,许久才有人接,仍旧是王茜。她不耐烦的嚷道:“催,催,催什么?就来了。”文成不相信她,叫张清来接。

  “她已经出门了,正在下楼。”不管她解释的合不合理,文成都不能再纠缠,只得挂了电话。又过了近二十分钟吧,依然没有影踪。天上细细的飘起了雨丝,文成甚至感到头都已经湿漉漉的了,他不能再站在露天里瞎等。他回到车站候车室,再次拨通了电话,没有人接,“嘟——嘟——”悠长的接通音,象地狱里寂寞的回响。失落的寒意从头渐渐地凉到了脚。

  就这样走了么?他不甘心,这个城市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走个通城,在他以往看来是不太大的,但是要从中找一个刻意躲避的人,却感到了茫茫无边。他想起张清除穿在了身上的衣服外,所有的东西都还放在“巴乡鱼头”店里,这么冷的天气了,她肯定很快就去取,在那里等她,令她意想不到。主意打定。文成已经记不清楚店子在什么地方了,凭着昨晚在昏暗的巷子中穿梭留下的一点印象,他冒着毛毛细雨,穿街走巷,终于找到了。

  周师傅很热情,知道他是来取东西的,便叫了一位姑娘领他上楼到雅间里去拿。啊,这不是昨晚值班的女孩子吗?她真的是那样漂亮可爱,尤其是微笑的时候,红色的女侍应制服衬托着一朵绽放的玫瑰,而且看起来还很温柔,仔细打量时,左眉上的一颗痣又增添了一分容易接近的感觉。温柔,而且美丽,这时对他受伤的心灵是最好的抚慰,象在冬天荒野长途奔走,寒冷疲惫的身体急欲找到温暖的火塘,他不由得产生了强烈的亲切感,询问起她的名字。

  “陈敏。”

  “你这么漂亮,这儿工资又这么低,为什么要在这里做工呢?”他并非有意挑逗她,觉得她应该有更好的工作,由于诚恳,语气也没有半点轻佻。

  “只是——暂时在这里做做。”她反应很快,虽然勉强,只是想把难堪掩饰过去。

  文成为自己唐突的问话歉然一笑。陈敏不好意思起来,脸也羞红了。文成赶紧制止住自己心猿意马,拎了口袋,下楼到后面厨房里,跟周师傅聊起天,一边等张清。这种太过于主观的打算毫无结果。张清没有露面,也没有打电话来。女人因为柔弱,所以用坚强的沉默来反抗。

  雨有点大,也很冷,这样等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他写了一张字条,塞进提包,对周师傅说自己不取东西了,还是等张清自己来拿吧。心绪乱到了极点。文成招住了一辆蓝色出租车,赶回了车站。

  将有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要在被超重的货车压坏的公路上颠簸,双重的难受,文成坐在车上的心情可想而知。昏昏沉沉中,文成想起刚上车,车还未开时座位上捡到的一张晚报,有一则报道触目惊心,说的是一辆长途汽车上,一伙歹徒挟持年轻的女司机下车强奸,整车几十个乘客竟无人吭声,只有一个大约是不知天高地厚没见过世面的老农站出来斥责他们,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大呢?女司机没能逃脱厄运。她回到车上,立即叫老农下车。老农恨恨走了。谁都蒙在鼓里。半个小时之后,这辆长途大客车翻进了大山深谷,车上无一人幸免。原来女司机早做了和卑鄙的怯弱者同归于尽的准备。唉,不管怎样,生命都应该是受到最大的尊重的,但是,谁又能说女司机的怨气不遮天罩地呢?这堕落的世间啊,为个人的生存与平安而无耻地妥协着。

  他在头脑里用道德和生存的天平权衡着,一会儿称许女司机的刚烈勇敢,一会儿又谴责对生命的轻视。没用多久,念头回到了最让他揪心的事情上来。网吧的情景历历在目,就此,文成揪住不放,深深地思考下去,以避免冷落的伤痛,甚至受骗的怒火,来不断撩拨心灵的创口,就如他左脸颊的创痕,只能避免去触碰它。他想:科技,特别是信息技术的进步,给人以越来越大的思维自由度,道德也随之受到影响。信息量与可信度成反比,因过多而难以甄别和证实,因而容易轻信,快速的生活节奏使骗局容易成功且受到容忍。人类越来越轻言许诺,为自己的利益而欺骗,到处谎话充斥。在此世俗环境中成长的年轻人,自私而任性,放纵而轻浮,浅薄而避难就易,贪图享受而轻视责任。充分的人权条约保护他们免受惩罚,自由的观念给予他们足够的宽容。可能只有当他们成熟后注视着自己成长中的子女时,才能有所醒悟,但却和他们从前的父母一样,满怀忧郁却无可奈何。科学的进步,却带来了人性的堕落。轻率成为时尚,诚信贬值为迂腐,神圣的情感成为笑谈,人类的高贵惨遭玷污。

  唉,思绪怎么又回到个人遭遇的现实中来了呢。文成一边叹息着,下决心不再自寻烦恼,闭着眼,似睡非睡。忽然,他被谁撞了一下,他睁开眼,车上正有人叫着要下车,已经走过他的身旁。

  车停下了。文成打个哈欠,什么时间了?他伸手去摸腰际的手机,想看一下,一触之下,吃了一惊,皮套里空空的,瞬间,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要开门!”他大叫道,要下车的一个干瘦的男人已经快到车门边了。文成一下窜起身子,一个踉跄,终于还是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衣角。

  “我的手机被偷了,不要开门。”文成对司机说,然后转向干瘦的男子,“把手机拿出来。”

  那年轻男人并不惊愕,竟然很平静的说:“我没拿你的手机。”见他不相信,又翻开一个上衣口袋,“不信,你搜搜看。”

  平白受了委屈的人一定会怒火冲天,那男子太平静了,文成丝毫不相信他是清白的。“我怎么敢搜你的身。师傅,把车开到前面派出所去。”凭记忆文成知道沿途隔不多远就有乡镇的派出所。

  司机不敢打开车门,也没有启动客车。两人僵持着,乘客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人吱声,甚至眼睛都偷偷的转向别处。售票员,大概也是车主吧,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开始调解了,朝着那个男子说:“拿了就还给他吧,我们不敢开门的。前几天有个车子就这样开了门,闹到派出所去,还受了牵连,赔了钱呢。”

  文成的脸上是誓不罢休的表情,锐利的眼光毫无怯意一直直视着面前这个他怀疑的男子。瘦男人支撑不住了,对最后一排说“还给他——”。只见一个更为瘦小,更为年轻的男人走出来,到文成身前时递给他手机,文成一眼就确认正是自己的,还开着机呢。他拦住后面的男子,似乎是要揍他,或者还要说什么教训的话吧。那人却理直气壮大叫一声“是他拿的,不是我。”转头一看,先前的男子已经下了车。售票员也嚷道“拿回来手机就算了”,她是决不要生事的。

  一犹豫间,后面的男子也溜下了车。文成只好罢休,回到座位上,兀自打量着通车的人喋喋不休,对人们的自私,冷漠和明哲保身的怯懦气愤不已。所有的乘客,或闭眼假寐,或说笑着自个儿的有趣事,或对窗外观风望景,就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是不是有人故意把我碰醒的呢?”文成突然又想,他把眼光转向隔着过道的同排邻座,一个不到二十的男子回避了和他对视,难道就是他,上车时为了他母子俩能坐在一起,文成还和他换座位来着。分明有人撞了自己一下,扒手是不会那样不小心的,从时间上仔细推算,自己被碰醒时扒手还没有走到身前,离自己还隔着四排座位。那么肯定是有人看见,暗中报信了,肯定是他。文成又为自己的冲动和失礼后悔。幸好车上的人谁也没搭腔。司机头前悬着的带有吊穗的菱形红色平安符,又开始随着客车的开动,轻轻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