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秦先林干活是把好手。搭瓜架、砌院墙这些不在话下,他能木工泥工一垛下,只有地里的活他不太爱干,说那挣不了几个钱。还开过几年农用货车,直到前几年才没开车了。那年,他去收一笔债,这笔运砂石修路的运费,都过了三四年了还没结到。当时包工的是一个村的村长,干活的时候直叫“尽管干不愁结账”,可是到头来还是拖欠了,而且一拖就是几年。秦先林在包工头的院坝子拦住欠账的人,晃着五千元的欠条,声称不给钱就要掀翻包工头的房子。包工头,已经不是村长了,说自己也没拿到全部的钱,他是按照政府付款的比例给工人结算了的,剩下的,各人去找镇政府要。他跑政府脚杆都跑断了,这账是跑又跑不掉,得又得不到,秦先林要干啥子他悉听尊便。秦先林为要账跑了几年,这次火够大,真的举着锄头去掀正屋旁边猪棚的瓦屋顶,哗啦啦一阵过后,碎了一地瓦,露了几条黑稍稍的檩子。包工头不干了,报了警。闹着扭着,秦先林还没来得及离开,蓝白颜色的警车赶到。秦先林进去了。经过调解,包工头支付了一千元,秦先林把损坏的瓦屋恢复。这事最后不了了之。秦先林不停抱怨找点辛苦钱还不够修车,不得已终于把车卖了。
母亲说的修生基要一万多的事,秦先林犯了愁。十年前,新修了住房,欠下一大笔债,老婆曾小芳从那年开始外出打工挣钱还债。秦先林带着一儿一女在家干点活。秦先林不想曾小芳出去,一出去要一年才回家,但是曾小芳几句话把他打闷了。曾小芳说,别说还债的事了,你只要丢得出几万现金摆着,让一家人不愁吃不愁穿,她就不出去。曾小芳比他文化高,高中毕业,秦先林读到初二,便光想着溜出教室来,砍慈竹做花号,剥篾条扎风筝,哪个都比读书好玩。一次清明法事会上,曾小芳竟然把一篇文言文的祭文碑刻读完了,还对几个懵懂着的人解释了几个词语,惹得主人当场就夸奖他,还顺带着把秦先林奚落了一顿。那法会主人是秦先林叔子,秦先林受了埋汰,不仅不生气,反而得意着,说我老婆就是这么有文化。曾小芳说啥,秦先林当然由着她,虽然也有腹诽时候。他们很少吵架,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有一次,秦先林和曾小芳说毛了,曾小芳拉着秦先林去镇上民政部门离婚。秦先林还真的斗着气去了,走到镇政府电动大门前,却又做了怂货,悄悄逃跑了。
五年前,还清了房债。曾小芳已经习惯在外打工,虽说干的也是粗重体力活,但是就是比在家种庄稼种菜喂猪来钱,于是丢下秦先林一个人继续在家独守空房。儿子秦得柱也是不喜欢读书,在学校和同学闹矛盾的时候多。高一过后,因被老师尅过几顿,整死不去学校了,要跟母亲出去干活。曾小芳骂过几次,其实骂秦先林的更多,她不知道这当父亲的在家里咋个管教孩子的。盘算着将来要把媳妇娶进门,还得多存点钱,曾小芳也真有了把十八岁的儿子带出去,多见点世面的想法,将来儿子多半也是打工的命,不会留在家里农村干活的。小俩口合计着,托人走关系保留了学籍,每期交学费,将来拿一个高中文凭。
去年,秦先林大女儿出嫁后,秦先林在家里里也呆不住了,虽说活还是找得到一点干,不至于完全在地里刨,但是一年中恐怕有一百天得出去相帮人,干不了正经事。乡下的人情也真多,什么婚丧嫁娶,开业祝寿,满月升学,乔迁参军,甚至就连得病住院,出院了也要办个康复酒,除了出钱外还得出人力相帮,随的钱也越来越多,基本上和物价一个涨法。秦先林算过,他个人在家找的钱,一半都赶人情去了。秦先林不善喝酒、也不赌钱,除开抽烟花费了一些时间和经济外,他和父亲一样勤劳,俭省。但是秦先林话要多一点,爱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常常与众不同,只不过杵头夺棒的,不会转弯抹角委婉表达,因此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他也不太情愿在本地找活干。本村的几个人约好,跑到上海去做工地,他做钢筋工。活儿虽然不是经常有,有时某些活干完到年底了也结不到账,但是干一天的工资高,一年算下来,怎么也比在家强。等春节忙过,他要带着儿子一起出去。曾小芳呆不住,已先自出去找活了。
秦先林毛算了一下,自己手里的,距离母亲说的一万多,应该至少差五六千的。但是就这点钱,他还要留着,外出要用。父子两人的车费,头两个月的生活费,还要添置一些必要的东西,有的还是生活必需品之外的,比如旧电视之类的,要不然工作之余的时间咋打发。秦先林猜想曾小芳手里一万可能拿得出来,但是他不敢问她,怕被骂,更怕又拉着他去民政部门离婚。虽说曾小芳成年在外,和离了婚也差不多,但是家里有个女人的名分挂着,更像一个家。
再过半年,在外面做工,无论如何,这一万,秦先林是凑得起的,但是偏偏就在现阶段,他没有,而母亲看好的期辰,也偏偏就在二月,清明之前。
在廖支书家里吃过晚饭,秦先林逗留着没有回家。敞坝里扯开了四五张桌子赌钱,麻将大贰啥都有,最热闹的是推筒子。打牌消磨时间,帮着主家一起凑热闹,显得主人人缘好,因此主人是绝不肯半点怠慢打牌的人,图的就是这个闹闹热热的排场。推筒子那边,村支书老廖亲自坐庄,为的也是把架势扯起,好团得住人,不管输赢,庄家都是要不停地换的。筒子推四方,一张方桌旁边,围观的人里外两层。买马搭伙的人,闹嚷嚷的,比坐在位上的人还起劲。
秦先林站在外层,脑袋搁在前面人的肩膀上凑着看。廖支书办过竹荪场,家具厂,现在家具厂租给别人做。这两年不做村支书了,但是人气在,财运也在。第一庄过了,廖支书又坐了第二庄,两庄下来,输多赢少,拿出去了两三千块。看看没人接桩,大伙儿也怂恿着富有的主人继续坐庄好捞回来。廖支书打出骰子,开始第三庄。第一铺小赢了三四百。第二铺,顺门亮出了牌,一对四筒。
人群出现了骚动,对子赢了的话,庄家是要赔双的,人们急着看第二家。千门亮牌了,居然是一对二筒。人群爆发出声音,这种声音是由十多个浑厚的嗓子同时惊叹发声凑成的声浪。人们便往庄家面前的钱堆里瞅,又清算着两家的押注,算着庄家够不够赔。庄家每次入股三千,赔完拉倒,不会多赔的,还好,还有三四百。尾门若赢的话,这庄便结束了。
“抬了,抬了。”几个人整齐的喊着,意思是把庄家的股金一次扫光。尾门一亮牌,惊呼声几乎掀掉了临时搭建的塑料雨棚。一对九筒。
嘈杂声突然没了,人们静静地等着庄家宣布宿命,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三家对子,千赌不遇。廖支书出奇地镇静,捂着麻将,一点一点挪动手指。突然他把两张麻将网桌上一拍,问:“谁抬的牌?”
一对幺鸡,庄家通吃,众人惊呆了。这可是万赌难见的赌局。哀叹声轰然而起,廖支书把桌上的钱一股脑儿拢到自己面前,再一张张铺平叠好,充分享受这惊险胜利后的喜悦。
洗一次牌发四铺,后面两铺,一次小赢,一次通吃但是下注不大。完庄了,廖支书点着钱,不忙着走,等着有人接庄。人群中有人说话了:“继续打庄啊,这是你家,赢了别就跑了。”
廖支书再次出了五千的股。麻将哗哗地在桌上搅着,砌好了墩子,等着下注。一个嘴尖的人往牌上吹了几口气,说“一口砂糖一口屎”,意思是庄家的运气是好运和霉运交换着的。人群躁动起来,纷纷下注。
秦先林这时候不知怎么已经挤到了前排,他的手臂挡住后边想往桌子上丢钱的人。那人问:“你下不下,不下往后走点。”
人说推筒子就像二十多的年轻人爱爱,来得猛烈去得快,几下子钱输光了,也就结束了。廖支书是有钱的主,输得起,这次不下注,可能没有多少机会了。秦先林突然心里一热,脱口而出道:“怎么不下呢。挤到前头就是下注的。”下注的人思考着,说着话,探讨着牌面。廖支书也不急,索性点了一支烟。秦先林摸出了钞票,数数,竟然有六张大票,一张半票。他才想起下午砌墙时,有人路过,付他年前干了三天活的工钱四百五十元,他还没有收藏起来,忘衣袋里了。他分别在千门和顺门放上了五十和一百元。
一把骰子下去,起牌看牌亮牌,一百五十没了。人说庄家还没倒运,不能押几处,押压一处才可能赢。秦先林认真想想,押了尾门一百。开牌,这次独独尾门输掉,其他两门赢了。
秦先林叫着霉气。他身边的人说:“才两注啊,不怕,加倍翻梢。”秦先林点点头,果断在尾门押上一百五。这铺牌庄家通吃,钱又没了。
秦先林眼皮跳了几下,心疼的厉害。还有最后一铺,秦先林还是押了尾门,把全部的二百五都押上了。他心里想着,哪有一而再再而三输的道理。他死盯着尾门的牌,六筒四筒,才一点。秦先林心里凉透了。庄家开牌,三筒七筒,也是一点,但是庄家赢了。
秦先林呆呆地,有些麻木。他下意识往内口袋摸摸,窄窄的,软软的,显然是几张元票,怎么好意思往桌上放。果然像人说的,没带几千,别上廖支书家的牌桌。廖支书答应大家他再支两庄,然后输赢都要让位。人群更加纷纷攘攘起来。这边动静大,别处的人也被吸引了过来。
离开喧嚷的大院,初春的冷风吹得秦先林缩着脖子。慢慢走着,他心里空落落的,母亲很早就算过,说他没有横财命,恰好他也不赌钱,没想到最需要钱的时候,反而输出去一大笔。他算着要砌多少块砖才能赚到六百五,越算越不是滋味,越算越沉重,甚至产生了跑回去把钱要回来的念头,要他跪下磕几个头也行。腿有些发软,晃了一下。忽然想到了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母亲每年算八字,算到他的头上都是没有偏财运,因此他跟父亲一样,一直在闷着头干活,干到如今鬓边也有了几丝白发了。认命吧,以后坚决不赌了,只此一例。想着想着,他开朗了一些。
经过一片空地。秦先林知道跨过这块地,几十米远的地方,便是已经换好的阴宅地,换地时他还用锄头在地里划了几道痕,以便辨认边界,免得原来的地主怀疑他多占了。那里地段不是最高的,是在一个缓坡的腰间,土层比较薄。阴阳先生端着罗盘,青龙白虎藏风纳气十分老道地说了一通,便定下了。动地的期辰却是母亲特意找人看的,皇书上太简单。秦先林万万没料到这么急,只有半个月时间了。
秦先林不知怎么走到了阴宅地里头,比划着。这里土层不厚,不到五十公分就挖到了石底,有的地方石灰岩都露出了地面。所以拱生基要刨掉表层土后再打下去三四十公分,要拉一百多米的电线,用电镐打石头。修双生基的话,加上还要给阴阳道士的一笔辛苦费,真的要一万左右,其实水泥沙子和砖的钱倒不是很多,更多的是工钱。这笔花销数目,在现在的生活看来,也再正常不过了,没弄到这个地步,还会被人笑话。偏偏他没钱。
秦先林脑子里突然光亮一闪。如果他晚出去一个月,不是可以帮着做工了吗,再拉上儿子。儿子长得肥肥壮壮,和他恰好相反,干体力活却不在行,顶多算小半个工。这样一算,似乎可以节省三两千下来。
一算下来,才两三千,秦先林又泄气了。四下里黑黢黢的,风沙沙地有些冷,还有些瘆人。他突然怕了,赶紧回家。
回到家中,父母都已经睡了。厨房里飘着微微的猪粪味,柴灶大锅里煮好了半锅红薯,那是几只大猪和一只母猪明天的饭。厨房非常宽敞,墙壁颜色斑驳,自打新房抹过一次白色水涂料外,十年来没有再刷新过。一个角落堆着干枯的四季竹等烧柴。两眼灶头,一眼原来烧蜂窝煤,现在很少用,基本上做饭用沼气,气不够的时候用用柴灶,蒸饭当然是电饭锅。厨房和猪圈兼厕所隔着一扇门,位于正房后面。厨房外边是杂屋兼饭堂,也是宽大的相当于两间屋子。母亲的卧房在正厅的另一侧,秦先林相信这边的响动不会惊动睡着了的双亲。
秦先林蹑手蹑脚走过正厅,他要从正厅后面的楼梯上去。
“回来了。”母亲在屋子里问。
“嗯哪。”
“早点睡,明天一早要去地里掐豌豆尖,支书家赶早席。你爸累了,可能早起不了。”
“嗯哪。”秦先林赶紧答应,声音比较小,立即淹没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