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还没亮，秦先林已经起床，和母亲一起下地，打着电筒把鲜嫩的沾着露水的豌豆尖掐下来，装筐，然后用电三轮送到了廖支书家里。院坝里渐渐热闹起来。十多辆车子停在路边，车上都装饰着红花，煞是好看。吃饭的时候，送亲队伍出发。忙过了这阵子，已经九点多钟。秦先林开着电三轮，帮着母亲把一篮子生姜和一篮子油菜苔、莴苣送到镇上去卖。今天赶场，李进容相信会卖得好。

　　“得柱是不是昨晚回来得迟。天天总往街上跑，上网。”李进容抱怨说。扁担横搁在车斗里，她坐在扁担上说话。

　　“这，我倒不晓得。”秦先林真把儿子的事忘了，他说：“本来想要装个网线的，买台便宜一点的电脑，把手机套餐弄进去，花费不高。可是今年要带得柱出去，暂时不考虑了。”

　　“啧啧，现在的娃儿，硬是享得来福。”

　　“我考虑了一下，暂时不出去，把生基修好再走。”

　　李进容立即高兴起来。“那还不好，总得你在家主持才像话。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今年还是把张七娃那三份田包了。年底存一万没啥问题，够了就还给你。只要今年人情不是太多，也不要出啥杂症。不要你资金上费啥心的，只是先垫着，像个主事人的样子。”

　　“三份田，累死累活总计也就打上三千来斤谷子，除开栽秧打谷请人的工钱，化肥农药，一份田一年收500元都困难大。还要受好多累。算了吧。”

　　“打完谷子，放干田种菜啊，看得准的话，种生姜一年能收两三千呢。慢慢自己卖，不批出去，还能多赚几个。”

　　“我出去了，你的脚挑得动重的？”

　　李进容立即黯淡下来，依然坚持地咕囔道：“这脚杆确实不争气，也不晓得咋的。不过，挑少一点，慢慢走，也熬得出来。”

　　秦先林不说话了，他知道只要他一出去，阻拦也好，建议也好，都没有用，母亲一向都是家里的主心骨，他说不动她。

　　中午仍旧在廖支书家里吃饭，廖支书为感谢相帮的乡邻，再次留饭，这也是办事人家的惯例。开始摆饭的时候，母亲还没回来，也没来电话叫接她，秦先林只得又去了一趟镇上，原来是生姜还有半筐没卖完。秦先林二话不说，拉过菜篮放到车上。李进容也不说话，默默地上了车。

　　来回花了三十多分钟。秦先林母子来到廖支书的敞坝时，桌子上坐满了人，有的已经动筷子了。李三精隔着老远叫秦先林过去和他一桌，刚好他们桌还有一个空位。

　　李三精真名李善金，是秦先林上海打工时一起干活的工头，因为头脑精明而获得了三精这个绰号，去年都还有两千多的工资没给他结。他给秦先林开啤酒，秦先林赶紧摇手谢绝，但是李三精不管三七二十一撬开了瓶盖，塞到他手里。秦先林只好拿着，寻了个纸杯倒满，啜了一大口。

　　“我订好上海的票了，卧铺客车，二十二上午走。”

　　“还有五天。”秦先林差点从座位上站起来。

　　“就是。你要一路不？我在镇上张七信息部订的票，可能还有票，要订赶紧。”

　　“有点急哦。”

　　“再不急，出去活都不好找了，不趁年刚刚过完走，活都被先去的人抢了，怕一个半个月都找不到活干。”

　　“当然要走哦，家里哪里找钱。”秦先林脱口而出。

　　“那行。刘三婆娘今天也要上街订票，你和他一起去搞定了。还是那些人同路。我先给上海那边电话，看留得住一些活不。”

　　秦先林闷声不响，把一瓶啤酒全喝了，红着脸，又刨了半碗饭。一桌人都还在吃饭，他最先吃完，也不打个招呼，搁下筷子起身就走。离开了敞坝几十步远，母亲在饭桌上大声叫道：“你三轮车不要了？不能喝就不喝啊，开慢点。”

　　秦先林回到家中，倒头便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脑袋涨得厉害，里面像有根弦，一直嘣嘣地弹。“五天。”他嘟囔一句，翻一个身。

　　就在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响了。刘三婆娘问他走不走。他噔地翻身起来，说“走啊”。刘三婆娘便让秦先林开电三轮带他一起。

　　脸色转正常了，开着车，风一吹，酒也几乎全醒了。在镇上张七信息部订好了票。刘三婆娘说他还要去买双鞋子，秦先林知道他啰嗦，买双鞋不知道要跑好多家店子摸好多双鞋才搞得定，要不一个男人怎么叫刘三婆娘呢。

　　“你去，我不陪哈。一个小时，再晚我不等了。”

　　秦先林开着三轮车，不知不觉来到了农商银行门口。农商银行新修的，营业大厅有五个门面那么宽，很气派，但是秦先林觉得以前叫信用社时那个窄窄的门面让人觉得更亲切随和一些。大厅正面是柜台，侧面有服务台，塑料板隔成四个小间。银行办公室紧挨着服务台。秦先林在大厅里走走看看，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犹豫。办公室不时有人进出，里面的工作人员都是新的，他不认识，哪几个是信贷员更是一无所知。他也不清楚这里办公室是不是放贷款的，大楼四层高，上面还应该有办公室。办公室比服务台更让他发怵。

　　一辆崭新的黑色现代SUV停在农商行门口，距离电三轮很近，秦先林觉得那中网都要顶着三轮车屁股了，从他在大厅里高一点的角度看去确实是这样。车里出来一个三十多岁比较瘦的男人，比他还瘦，手里捏着一个棕色手包，一副老板派头。

　　秦先林对这个男人有些面熟，终于想起来是本村不同组的王祖强，听说在重庆做火锅，还回老家收过鸭肠。廖支书摆过王祖强的龙门阵，说王祖强起步时，回老家来托父亲出面，这里两万那里三万地借两分高利贷，一年半之后，全还清了，又过了一年多，新崭崭的合资车也开回来了，三年多点，确实是发了。这在本村流传开来，成为一个励志故事。

　　王祖强在玻璃门外打个电话，二楼下来一个四十多的女人，王祖强立即殷勤地跟着她进了楼下的办公室。只几分钟，王祖强就出来了，手里还拿着几张表。秦先林相信，王祖强来贷款的，而且成了。

　　女人也出来了。这是秦先林唯一认识的人，农商行杨主任。认识杨主任的人，可比认识本地镇长书记首富作家的人多了去。

　　“杨主任，我想贷点款。”秦先林突然插到杨主任跟前，贸然说道。

　　杨主任被吓了一跳，瞪了秦先林一眼：“你谁呀？不行不行，这个季度的贷款额已经满了，不放贷了。”

　　说完，杨主任头也不回，径直穿过大厅去了楼上。秦先林勾着头，也三步两步出了大厅。明亮的日光中，人来人往，似乎没有谁知道他受了翻。然而锃亮的现代SUV还是再次刺激到他。

　　工地上闲着时，工头李三精和他聊过贷款的经验。三年前，李三精搞过小农贷款，一万元，事先去杨主任家里，送上了一条红塔山。秦先林坚信，王祖强也去过杨主任家中，晚上去的，而且送了一条玉溪，不是红塔山。

　　秦先林走到SUV跟前，旁边的电三轮在新车面前看起来真寒碜。他突然朝车轮子踢了一脚，动作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