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招商引资局，对应市里的投资促进局，但是有人把它叫做招引局，比如爱开玩笑的赵镇长。赵镇长所在某镇经招商局拉线，引进了外地商人投资养殖业，建起一座3000头规模养猪场，设计年出栏生猪8000头以上。镇上负责征地和修路，协调当地关系，县里答应给一笔补助。养猪场建设历经一年多后，第一批五十多头优质母猪进场了，接着还要进一批仔猪，随即而来的是饲料和饲养人工。投资商财源早已枯竭，便去招商局要求落实承诺的120万补助。招商局说是代表县政府签约，把皮球踢给了主管副县长。副县长大吃一惊，说补助不是早就给你了吗。投资商一头雾水，说我哪里得到过款子。副县长提醒他说，县国土局征地时给农民多少钱，就只收投资商多少钱，按国家政策，土地流转中，是有很多税费的，这些不都是转化成补助，给予投资商减免的吗。你算算，那何止120万。投资商不满意，不停地找副县长诉苦，正好这事赵镇长在引资时，中间也有牵连，便不得不两边牵线，投资商凑足了10万孝敬。副县长终于答应等养猪场投产并出栏生猪后，经联合考核合格，再给予50万补助，分三年付清。副县长苦着脸说这还是他冒着风险在县长工作会上提出来，暗地里挨了县长不少尅才有的结果。赵镇长算了一下，这相当于县里把养猪场前几年的税收返还给投资商了，县里最终还是一毛不拔。

　　之后赵镇长见了招商局的领导，便爱叫做招引局，勾引你时风情万种，事情一过陌不相识。招商局的工作是扑克牌中的JQK（勾框锯），即把投资者勾过来诓住砸钱，然后慢慢锯，不担心他怕疼跑掉。不管使用什么手段，引到资金才是最重要的。招商引资局领导也不愠不火，说我们都是兵，上面指挥怎样冲锋，就怎样冲锋，哪来那么多思考和废话，还要不要组织纪律性，要不要党性了，大家都由着自己的想法说一阵子干一阵子，不乱套了。

　　这些事情，闵啸峰在日常工作不断与相关人士接触，有所耳闻。招商局人不多，听说过两年还要精简，大部分工作并入发改局。这点闵啸峰倒不担心，觉得那反而可能是机会，如果工作出色，活动得当，他可能进入市里对口的投资促进局。他觉得从投资促进局这个名字上，就体现了服务型政府的特征，姿势谦卑，态度诚恳，少了权力的霸气，比招商局这个名字更具有现代文明社会的意味。

　　谁知曹局急匆匆召回闵啸峰，恰好就是说更名的事。县政府文件已下，一周之内要完成所有名称的更换，包括资料和挂牌，公章则要在今天之内刻好，时间紧迫。县投资促进局人员不仅没减少，还新分派了一个人过来，六月上旬再去瑜明大学适合专业招聘一个。小道消息的传谣看来真不可轻信。闵啸峰想，以后他该叫投促局副局长了。拿赵镇长故意歪曲的解释来看，投促局这名称听起来似乎比招引局更别扭。

　　杉疆县投促局只有一室两股，即行政办公室、项目管理股、投资服务股，两个副局长。曹局长当然负责全面工作，路诚忠副局长分管项目管理股，闵啸峰分管投资服务股。投资服务股负责杉疆县经济合作、招商引资的对外宣传；负责招商引资信息网络的建设；政务信息；负责局机关的宣传报道；办理局领导交办的其它事项。而更换名称的工作，大部分都成了投资服务股的事。闵啸峰大致把这两个股室分为经验性和技术性的，自己刚刚参加工作，经验不足，分管技术性的投资服务股确是比较好。他和王大伟股长合计了一下，便带领属下几员大将忙碌起来。中午让王明友叫了几份盖浇饭带到局里，吃完饭稍事休息，接力再干。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王明友把车停在院子里，进了闵啸峰的办公室。

　　“今天累够呛了吧，曹局长让我等你，下班后送你回家。”

　　“大概还有半个小时。”闵啸峰说，他的家在县城的另外一头，路程最远。

　　不一会儿，王大伟股长抱了一摞资料过来，说那边基本上搞完了。闵啸峰让王大伟通知股里的人可以走了，他一个人清整一下就行。王大伟感叹地赞了几句，先自离开了。

　　王明友出去办了点事，回来时正好闵啸峰也完成这天的工作。上了车，闵啸峰对王明友说：“你去驾校，今天练习直进直退，教练带了一把就没时间了，我去找教练补两个小时。”

　　“直进直退没啥好学的，就是培养一下驾驶的感觉。”

　　“的确是这样，从学习技能的心理过程这个角度来说，一口气学车两个小时，不如跟班学十次十分钟。可是，我估计接下来两天都没空，整个过程几乎是生疏的，心里没有底。”

　　王明友左手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趁着起步扳动了方向盘。他加了点油，右手迅速地完成了一档加二挡。他眼睛看着前方，对闵啸峰说：“现在驾校哪里还有人，除非事先约好了。离天黑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要不要拿这车练练，不去驾校了。这也是手动挡。”

　　闵啸峰恍然大悟：“这倒是个好主意。”

　　“那，我们去工业新区练。”

　　工业新区规划了十多年，距离县城十公里，好多条笔直宽阔的厂区大道，入驻企业占地不到一半，人烟稀少，有些段公路整天也不见几辆车子。作为投资促进局的人，闵啸峰太熟悉不过了。

　　别克轿车出城时遇到了一点麻烦。前面一段路二、三十米长的地段在搞窨井修补，锥筒和警戒绳阻断了靠右边一条车道，双车道临时变成了单车道。双黄线对面车流不断。两条车道上排了不少车，左一，右一，左二，右二……依着顺序并道从窄路通过。闵啸峰打开车窗，欣赏着遵循拉链规则的车流。

　　一阵加速的发动机吼声，右边，一辆驼灰色比亚迪意图紧跟己方前车加塞。王明友看出对方意图，不急不乱，按响喇叭，加油冲上，别住了比亚迪。比亚迪一个颤抖的急刹。闵啸峰急忙伸出头去看，比亚迪的左前脸距离别克仅有两指头距离。

　　“比亚迪全责，蹭上的话，我们这车正好两个划痕顺带消了。”王明友一脸平静，“话说回来，平时有领导坐车上，我是不这样开车的。”

　　闵啸峰明白似的点点头，王明友的意思是更把他当做朋友，而不是上司，何况马上要做一段时间他的教练呢。

　　上了城外省道，驾驶变得非常轻松，闵啸峰说起了这天中午曹局长回家时交代他的事。

　　“曹局长听说我在学车，给我分派了一个任务。我寻思着，要你帮忙才完成得叫人满意。”

　　“不敢当，闵局长还谦虚啊。”

　　“那不是谦虚，干事不能光凭领导意志，谁是专业的，更懂行的，自然要征询他的意见。局里要新添一辆车，我只向曹局提议选SUV，预算在20万以内。其他的内容，就要靠你你来补充了。”

　　“那，我推荐长安CS75，1.8T自动顶配，加上购置税和保险，落地封顶也就19万。可惜75暂时还没出四驱。”

　　“选国产？”

　　“闵局觉得意外吗？说是国产，其实现在配件都是全世界采购了，技术也在分享。闵局记得八九十年代的电视吧，靠引进、模仿，学习日本等先进国家彩电技术，我们迅速进步成长，现在，国产电视占领了全世界最多的市场，把原来声名赫赫的东芝、夏普、日历、松下这些大公司都挤到一边去了。国产车经过二十年模仿学习，前几位已经可以和合资抗衡，接下来二十年，是成熟和全面对抗的二十年。你肯定听说过翼虎断轴门，新福克斯发动机和变速箱漏油，合资车如此偷工减料，减配降质，纷纷向大众靠拢。这方面最为臭名昭著的要数法国车了，如广州标致时代留下的斑斑劣迹，充满对中国消费者的歧视习惯。所以，我不看好合资车。进口车呢，关税摆在那里，一辆普通的美国农民车，福特猛禽F-150XLT这个版本在国内也是最多的，美国32000刀，国内指导价50万。美元一换算，翻了一倍多。官标车奥迪A8，国内价180万到250万，国外价17万美元左右。这种情况下，选自主品牌中最好的，应该慢慢成为时尚。”

　　“你举的例子也太具说服力了。那说说具体的吧。”

　　“先来说车子三大件吧。由于长期和福特、马自达等合作，长安完全掌握了底盘技术，和合资不相上下。说到发动机，长安自己研发的蓝鲸涡轮增压发动机，在全球权威机构的排比中，居于第十一位，而在国内，稳稳当当的第一位，输出功率和扭矩都相当强悍，令人满意。自动变速箱呢，确实是国内短板，但是CS75直接使用了全球最稳定的日本产爱信6AT变速箱，手自一体。整车的操控性很好，具有马自达基因，马自达CX5是公认的操控标杆。75的空间是紧凑型SUV中最大的，后排放倒后完全平整，成一张1.8米大床，露宿时都不用拉帐篷了。它具有自主品牌的共同特点，配置丰富，性价比高，支持国产，理所当然。更为重要的是，CS75在C-NCAP碰撞测试中，得分59分荣获冠军。”

　　“自主SUV中，销量冠军不是哈弗H6吗？”

　　“H6也不错，县检察院买的就是，但是它自动挡1.5T的，我开过，动力肉，和大个头的SUV不匹配，而且一点也不比CS75省油。后排放倒也不平，搞个车震还怕扭着了腰。其实你只要看到CS75实车，就会喜欢上这条兼具柔情的硬汉。”

　　“果真像你说的，CS75倒也是重要的选择之一。不过，光说不行，这样吧，你拿出一堆具体的数据弄个分析报告来，我给曹局长看，要他老人家认可才行。”

　　“要我当秘书啊？”王明友犹豫了一下说，“行，后天给你。别笑我的文笔哦，我不是搞文字的。干这事我还是第一次。”

　　闵啸峰胆大心细，王明友十分耐心，练车很顺利，到最后，闵啸峰竟有冲动把车开到省道上去跑了。回到家里，已经华灯初上。母亲张萍已经被人约好到金枝丫茶楼打麻将。她抱怨道：“打电话回来说要加班，怎么加到这个时候？”

　　“早下班了，去工业区练了一会儿车。”

　　“那，吃饭没？”

　　“吃了的，和单位上的司机一起吃的。”

　　“哦，没在驾校练。这也可以？”

　　“不说，谁知道呢。况且挺安全的事。”

　　“对对，安全第一。”

　　“妈妈放心好了。这样也好，今天练得多，明后天局里有事耽搁，都不用去驾校了，也免得在驾校跟着担惊受怕。”

　　“咋的啦？担惊受怕？”张萍突然紧张了，关切地看着儿子。

　　“今天，一个大美女，开车撞树了，上车的第一天。”

　　“哦，天啦。”张萍夸张地拍拍胸口，“女司机真的很恼火吗？”

　　“妈妈带着偏见啊。”闵啸峰奇怪地笑笑，“那只是个别的，苏静就不这样，开得非常稳当。”

　　“苏静？”

　　“你认识啊？”

　　“是不是挺苗条的身材，文静秀气，说话做事一丝不苟的样子？”

　　“差不多吧。这么说，妈不仅是认识，还了解哦。”

　　“不算认识，我知道她，她不一定知道我。她母亲原来和我在一个镇上小学教书，不久我就调进县城了。她妈妈一直在那个中心小学，父亲是一家地方国营企业的宣传干事，后来单位破产了，找了家小区当保安。可惜去年，苏静母亲患宫颈癌去世了，我们几个姊妹去悼念，就在那两天认识了苏静。”张萍突然狐疑地问，“有意思了？”

　　“才见面几次，没那么快吧。”闵啸峰不自觉地挠挠脑袋。

　　“但是你注意一下，苏静不适合你。”张萍很直接地对儿子说。

　　“为什么？”闵啸峰十分惊讶。

　　“我也说不准是什么原因，就是觉得苏静不适合你。苏静是纤细的，敏感的，怯弱的，就像林黛玉，没有旺夫相，不适合你。”

　　闵啸峰看着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张萍拍了两下儿子的脸，说：“你要相信当妈的感觉。——我出去了，她们又要催了。”

　　“好，我会注意的。”

　　闵啸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听见父亲闵卫国和母亲在客厅里低声说着话，大约是母亲出去正好碰上父亲回来了。敲门声过后，闵卫国在门外说：“你出来，我有事给你说。”

　　客厅里，闵啸峰看着父亲，闵卫国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这和他平时在会议上发言，被人盯着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清了清喉咙，说：“局里事很多吗？这个月下旬，我们几个同学要小聚一次，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你无论怎样都要到场。”

　　“到时候看吧，单位里我可以请假的。什么人这么重要，非见不可？”

　　“你一个人在外，不安全，没依靠，我们放心不下。其实呢，我叫你回老家来发展，是有充分准备的。这个人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杉疆出去的，姓李，和我一直比较要好，现在是省委组织部的实权人物。这人脉关系嘛，除了父子、亲戚，还有同窗、同乡、战友，等等，当然还有彼此合得来的，忠诚的朋友。没有这些，一个人单独走路是走不通的。”

　　闵啸峰如突然遭受电击一般，外表平静，内心汹涌。多年以来集聚起来的骄傲，被闵卫国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砸得粉碎。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卑微的狗，强壮也好，忠诚也好，可爱也好，其实都只能被主人牵着转，必须把自尊和自信都隐藏起来，才不会被主人呵斥，也才能被赏赐几个骨头。

　　闵卫国见儿子沉默不语，可能是在认真思考，他便停了一会儿才说下去。“李叔叔的女儿大学刚毕业，准备到澳大利亚留学。我到省城去，李沅芷每次见了我，闵伯伯的叫得可甜了。你见了一定也会像自己的妹妹一样喜欢她。”

　　闵啸峰说：“知道了。到时候会有时间的，局里三个局长，工作怎么也放得下，除非上头有紧急政治任务。”

　　闵卫国都出去很久了，闵啸峰还没有从不良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但是父亲说的没错，既然权力自上而下，低层的只能仰人鼻息，期待被提携，所谓的个人奋斗不过是找准机会，投身权贵。他把自己泡在浴缸里，精神稍微得以松弛，苏静的影子又浮现出来，清新可人，然而反而令他烦恼。他把洗头液泡沫挂满了整个脑袋，忽然脑子里一激灵，他想到了陈志宁的学生，那个小个子转业军人，以及他的经历。闵啸峰继续想下去，从细节上分析着，决定给国务院写信谏言：每个在职军人，应该在训练期内通过部队驾驶训练获得驾驶照，每个省军区都该有特设的驾驶培训基地。现役军人退伍到地方后，可以在当地车管所参加科目一和科目四考试，合格后，转为C1照。这既是现代军人必须具有的基本技能，也是军人应该获得的福利，如此实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吸引年轻人热心服兵役。他越想头脑越清晰，越清晰就越兴奋，哗啦哗啦冲掉了头上泡沫，拉过浴巾抹了几把，拧开了浴室门。

　　浴室外的的冷空气令他一抖索，他砰地关上了门，激动之下，他竟然忘记了自己全身一丝不挂。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反思自己的冲动，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

　　十多分钟过后，信写好了，闵啸峰又抄了一份，从家里找出政府公用信封，经过网上搜索，在信封上分别写上了国务院办公室和国防部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