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大厅里人声稍稍大一点的时候，考务指挥中心便会出来一位没穿警服的考场工作人员，严厉地警告，提醒考生大声喧哗会导致取消考试资格的严重后果。考生只有干坐着，等待的时间非常难熬，紧张又像浪潮一样，过一段时间便冲击着心脏。闵啸峰注意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到一个小时，喝掉了两支葡萄糖。有人说葡萄糖口服液能够缓减紧张情绪，闵啸峰不太相信，也从没想过使用药品来解决心理紧张的问题。

　　等候了一个多小时，闵啸峰终于听到那个制服美女警叫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一阵兴奋。走到大厅出口处，外面的热风立即包住了身子。他停了一下，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适应一下外边的气温。场地中央立着一把大伞，各驾校教练员都聚在那里，等待学员。闵啸峰上了五号车，罗劲龙走到右侧，借着检查车上仪器的时机，低声吩咐着“安全带”、“起步灯”，车子都动了罗劲龙才让开。

　　开了十多米，一个男子挥着手，叫他去二号库倒库。闵啸峰记得罗劲龙是让自己去一号库的，一号库路线更近，弯更少。那人连说了几遍，带着催促的腔调。而前面就是拐弯处了，闵啸峰必须做出决定，一号库还是二号库，因为远远看去，一号库明明空着的，没有车。闵啸峰闹不清楚那人是其他驾校的教练，还是协考员。他一下子刹住了车，不满地问：“究竟是一号库还是二号库。”犹豫之间，罗劲龙过来了，轻声地说：“你先去单边桥吧，最后倒库。”

　　这时候，闵啸峰才发现熄火了，10分没了。罗劲龙不满地嘀咕了一句“你分多，尽管扣。”闵啸峰懊恼着，驶向下一个项目单边桥。

　　左桥顺利上了，下桥时，闵啸峰忽然有些迷糊，虽然只是瞬间的事，但是已经没有清晰地感觉，去感知右轮的准确位置了。还好，右前轮顿了一下，似乎在上升，说明右轮上了右桥。他依然有些迷糊，不知该立即回正方向盘，还是稍等一下。犹豫之际，噔地一下，前轮掉桥了，他立即紧张起来，再没分可扣了。感觉是掉在右边，那么应该往左修一下方向盘，避免后轮吊桥，但是修得若多了一点，那前轮又要重新上桥，扣10分，也是失败的命运。电光火石间，他往左修了方向盘。

　　命运依旧固执地嘲笑了他，又是噔地一下，右后轮也掉下桥了。随即，车内响起了冷冰冰的电脑播报声：“考试结束，请开回起点，重新考试。”

　　还没开出单边桥项目区，车内又响起人的声音：“五号车，请从下一个项目开始考试。”

　　闵啸峰一下愣了，出了项目区，索性停了车，这次他注意了没让车熄火，虽然还没进入下一个项目。他在副驾驶座位上找到了通话器，问指挥中心：“我是五号车，请问我是回到起点重新考试，还是从下一个项目开始。”

　　两秒钟后，一个女声清晰地回答了他：“五号车，从下一个项目开始重新考试。”

　　闵啸峰望着前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将肺叶撑破了。热气包围着车子，将他蒸着，但是他却不感到有多燠热。紧紧咬着下唇，他脑子澄明了，打开了左转灯，轻声地自言自语道：“镇定，成功。”

　　坡道定点，完美。侧方停车，没毛病。最简单的直角转弯，他依然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曲线行驶，在他看来，考道比驾校的似乎宽一点，开起来比较轻松，路牙子是钢管的，比较低，看着舒服，不像驾校是水泥的，有些狰狞。

　　穿过停着货车的宽阔车场，闵啸峰驾车回到了起点，还有两个项目了。他脑子里一片明亮，知道自己到目前一分也没扣掉。

　　“你去二号库。”这一次，考场协考员十分清楚地发出指令。

　　二号库有一段窄路，也要多转两次弯，这就是大家更中意一号库的原因。闵啸峰进入项目区，车子切到边线，准备开始倒库时，眼角的余光瞟到了罗劲龙站到了库外十多米的地点。

　　桑塔纳车尾标准地切入车库时，闵啸峰不经意间一抬头，瞥见远处罗劲龙右手不停地对他划着圈，似乎脸上的表情很焦急，他的手又不敢抬得太高，怕被发现，只在腹前借助身体的遮挡划圈。闵啸峰立即明白罗劲龙是在提醒他迅速往右打死，然后观察后视镜慢慢修正，这左入库就算成功了。骄阳似火，广场上亮乎乎白茫茫的，罗劲龙头上顶着一块浸湿了并且折叠好的毛巾来降温，样子十分滑稽。闵啸峰淡淡一笑，谨慎而流利地做着动作。好，停住了，最难的右入库成功。

　　接下来，左入库相对简单，但是闵啸峰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认真地做着每一个步骤。终于，左入库结束了。驶出库区的时候，闵啸峰充满了期待。

　　最后一个项目，单边桥，也是他第一次失败的地方。闵啸峰眼睛死死盯住左桥边线。左轮上去了。安全！开始下桥，转桥了。突然闵啸峰又一次感到模糊，可能是场地生疏的原因，他没有信心准确地对准右桥。眼看右轮就要贴上右桥了，闵啸峰突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往左回了一点方向盘，车轮还没挨上右桥，直接开走了。

　　车里很静，他期待着指挥中心的声音，略有紧张。出了项目区，一个十分亲切的声音响起来，闵啸峰觉得那应该是电脑合成的声音：“请将车开回起点，等待考试结果。”

　　按照教练的解释，这个消息就是通过了。过了，成功了！驾着车，闵啸峰轻快地驶过一个又一个项目区的外缘。此时的轿车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按照他的心意欢快地行进着。罗劲龙一看到他的车子来，老远就问：“过没？过没？”

　　闵啸峰伸出手去，正要做出剪刀手的胜利姿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应该那么轻浮，喜形于色的，虽然年轻，但是作为一个官员，必须沉得住气啊。他收了拳，大声说道：“过了。80分。”

　　下了车。罗劲龙惊魂未定，说：“我可吓着了，看见你没上右桥就开走，以为已经完了。没想到你前面一分也没扣。你先去饭馆里等，还有三个。我出来后，你们过了的还要在成绩单上签字。”

　　出了考场，闵啸峰先去车里取了手机，发现好几个未接电话。已经考过试的都在饭馆里候着，有一半的人成功了。陈志宁没过，一边喝着茶，一边很不服气地抱怨着考场的坑人之处。第一次入库死了，车子刚要进入车库时，稀里糊涂地居然打错了方向，还来不及纠正已经压线，这没说的；第二次，完全是车子的问题，坡道定点的时候，那车一直在抖，可能是积碳严重，发动机抖动厉害，离合的间隙也大，不好掌握，起动时，一次熄火，一次溜车，直接打下了阿弥台。在山西开运煤车那小伙子安慰陈老师说，这不算太离谱的，他的一个伙伴考科二，上坡时座位松了一滑到底，亏得他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吊着上完了坡，太远了离合不好踩，都到坡顶了才停住。

　　刘庆玲也没过，也很不服气。大家各自说着心得，欣喜的，气恼的，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没多久，罗劲龙也来到饭馆，说只有苏静和吕正涛两个了，可能到最后去了。陈志宁满腹委屈，问教练车子抖得厉害是不是积碳严重。罗劲龙想了想说，多半不是，很大可能是机脚胶老化了，要是到了4S店处理，处理方法如出一辙，换火花塞、清积炭，要不再洗个油路，整套动作打完了没效果，才想到换机脚胶。在场的学员对罗劲龙的讽刺都心领神会，微笑点头，同时对罗教练此时表现出的温和耐心产生了极大好感。罗劲龙坐到桌子前开始整理资料，统计出那些第二次才通过的，嘱咐他们要去驾校补交280元的补考费。几乎没有人对这个产生怀疑。过关了的高兴还来不及呢，纷纷去台前买了烟给教练，表示感谢。按照惯例，对于谢师礼来说，一盒20元的玉溪有点廉价了，都是40元的和谐，或者50元的硬中华。闵啸峰买了两盒硬中华，放到桌上时，大家都盯住了。罗劲龙愣了一下，望了他一眼说“价格抬高了”。

　　闵啸峰微微一笑，说：“局里有事，来了几次电话。我先走了。这里好打车吗？”

　　“我给你司机电话，估计最多十来分钟就有车。”

　　闵啸峰认为，这一天中，罗劲龙教练的话是自从见过他以来最多的。

　　吕正涛回来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沮丧。苏静最后一个出考场。她脸上毫无喜庆之色，但是显得平静，别人问她过没过时，她的嘴角扯了一下挤出一丝笑意来，别人不相信地第二次询问证明时，她便尴尬地扭头不再回答。对应的是捷达班传来好消息，本次参考的七位鑫程驾校学员全部通过。罗劲龙因此一连接了好几个捷达考场打过来的电话。

　　沉重的西瓜让人觉得那塑料口袋随时会破掉，绷得紧紧的提手处拧成细细一股绳，勒得手生疼。短短的几十米距离，都像煎熬一样。苏静上车后，把西瓜放在脚边，用脚挡住它，避免因车的行驶而滚动。她把手机捏在手里而不是往常一样放进包里，这样只要一来电话，她就会迅速接到而不会漏掉一个。半路上，一辆摩托突然从旁边小路穿出来，罗劲龙嘣地踩停了车，车里所有人都往前一窜。摩托车急拐弯，摇晃了两下，刺耳的摩擦声中停住了，后座的年轻女子抱着男子的腰，脸色发白。罗劲龙骂了一句，车上的人纷纷打开窗子丢出骂人的话。苏静都被他们整齐一致的臭骂声逗笑了。接下来，他们讨论撞上了是谁的责任。支线让主线似乎是一个不必争论的话题，罗劲龙一句话便统一了所有人的看法。嘲笑那对年轻情侣的话让车厢内活跃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进了县城，苏静在一个街口下了车，奇瑞商用车随即一溜烟跑了。苏静提着西瓜试了试，有些犯愁，这里距离她家还有五六百米，驾校车只是沿途让学员下车，是不会像出租车那样送到家门口的。

　　刚要动步，身边一个声音说：“你到了。给我提吧，很重的。”

　　苏静倒被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蒋敦洋满眼的关切，已经伸出手来。苏静还没做好决定，蒋敦洋已经拿住了袋绳，半只手掌都握上她手了。苏静来不及推辞，一松手，袋子已经到了蒋敦洋手里。

　　“这怎么好。”苏静急忙说，“我自己能行，不远了。”

　　“还有一里路呢。”

　　苏静这才醒悟，平日里和蒋敦洋聊天时，让对方知道了她住在这条街，是一处临街房。

　　她仍旧有些不情愿，却又不好拂逆了蒋敦洋的好意，便故意问：“你怎么知道我到这里了。”

　　“我给教练打过电话啊，打过好几个。我看了线路，你肯定是在这里下车。”蒋敦洋有些不好意思，看来他一定被罗劲龙嘲笑过。

　　苏静故意和蒋敦洋拉开两米多的距离，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两个漠不相关的人，只是因为方向一致步速接近而走到一块了。

　　还好，一路上都没有撞见熟人，终于到了楼下。苏静道了谢。蒋敦洋还想着苏静会不会邀请他上去坐坐。他没动，仰头打量着五层高的一排房子，仿佛是要找到苏静栖身所在。苏静再次感谢他，并伸出手去拿袋子，蒋敦洋才突然冒出了一句：“今晚，我们捷达班考过了的吃个饭，庆贺一下。你要去不去。”

　　“不去，我没过。”

　　“一次没过别放心上，很正常的嘛。”

　　“我也不是捷达班的。”

　　进入短巷很深了，苏静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蒋敦洋还在外面张望着。她不消失，他是不会离开的。苏静突然有些不忍心，脚下却立即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