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革命·民国司法第一案

书名:罪案笔录本章字数:15230

  

  公元一九一一年,是中国的辛亥年。这年十月后,一条消息传到了苏北的小城淮安——革命啦!让全城的绅商农工很吃惊。

  一、悠悠小城

  淮安城,是座石头城。早在春秋战国时,吴王夫差想北上征伐齐国,便修了一条从扬州到苏北末口小镇的水道邗沟。这条邗沟,就是大运河的前身。邗沟北边的末口,就兴起了淮安城的前身北辰镇。

  到了隋炀帝时,他开挖起南北大运河来,邗沟纳入了南北大运河之中,北辰镇也成了大运河的南北中枢,繁华成了一座城市,叫了楚州,又叫了淮安府,与大运河上的扬州、苏州和杭州,并称“东南四都”。明代高僧、《永乐大典》主纂姚广孝有诗为证:“襟吴带楚客多游,壮丽东南第一州。”

  淮安城有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大运河从扬州一路走来,到了山阳湾,远远就可以看到高大的旗杆,上面飘扬着淮安榷关的黄龙大旗。这就是到淮安城(府)了。这里有淮安的西门。西门是水门。一般人到此,便下得船来,拾阶而上。这时就到了一条石板街——榷关所在的河下古镇。镇很大,横竖各五条石板街道。淮安是个苏北平原上的城市,无山,更不产石头。是镇上的大盐商鲍立民倡议,每船北上回来,都带一块条石压船,船到淮安榷关,便将石头卸到古镇上来。某天,终于凑够了数字,鲍立民便出钱雇工,将古镇的十条路都铺成了豪华的石板路。

  淮安城里与水门通着的是三纵三横的水渠。一般人家,就沿水渠盖屋,平日里洗菜淘米,洗衣浣纱乃至钓鱼纳凉就都在了水边。官宦富商人家,就择一块地,挖一大池,将水渠里的水引去,成一小湖,种上荷花,修起祠堂,再用砖墙围起来,里面盖起楼阁,这私家花园就像鲜花一般,在淮安城里一处接一处地盛开起来。要吃米了,叫仆人到水门外吆喝一声,便有粮船一摇一摆地划进水门,沿着水渠向私家花园开去。船沿渠走时,渠边的百姓人家也会上来买米。大富人家的仆人并不刁难。这里富家多文化人,光举人就出200来人,状元、榜眼、探花也出了好几个,都亲民爱民得很。知道小户人家吃不了多少米,船家顺手卖一些给他们也无碍自己家的用度。

  小城就这样一团和气地过着日子。每天早上,人们很勤劳地早早就起来了。稍富庶一点的人家,男人就会走上石板街,寻一家可心的面馆,吃一碗盖浇面。面就是当地产的面。但这里一年只产一季麦,所以面的筋度高,有嚼头。浇头就大有特色了,可以是肉丝浇头,也可以是猪肝、腰花浇头,当然也有肚丝、牛肉、鸡蛋、长鱼、鸭丝、甲鱼浇头。食客也可以自己变花样,或要腰花加牛鞭,或要肚丝加肉末,都可以的。老板一声“好嘞”,就当着食客的面将葱、姜、蒜、干椒末抓入了油锅,再放入食客要的荤菜,急炒几下,抖两下锅,再放入绿豆芽、菜椒、蒿白、韭黄、菜帮丝,急炒几下,勾入鸡汁,就浇入已盛好的大碗面上。这时漂亮的老板娘或是老板娘漂亮的女儿,就会将面条轻盈地端到你面前,再用酥酥的小手递上来一双筷子,你就开吃吧!

  面下去了,太阳升高了,榷关的鼓声响起来了。这是开关了。听到这鼓声,各店面也开门做生意了,榷关上的人也就开始工作了。

  榷关就是现在的海关。当年全国共8座,收取来往商船的税收。每年从淮安面前大运河走过的粮食要有400万石,淮北盐要有15万引,这两项就能收税达95万两银子。榷关还兼收其他税。淮安有督造船厂,共四大厂八十二分厂,就造船的钉、竹、麻就又可以收到30万两。每天鼓声一响,榷关的督检带着扦子手和钞户及跟班便开始了检验。扦子用带有刻度的扦子一量船的吃水深度,就报出了载货量。督检随口就报出了要征的税。一阵讨价还价,定下税银,船家就当场交银,文书就开出准过票来。榷关中还有稽查散货的小吏叫钞户,钞户分工就细得多了,茶叶钞户验茶,绸布钞户验布,竹木、油麻、豆子、杂物等也有专人来验,如此这般,填出税单,收缴税金。税率从一分例到九分例再到一钱例到九钱例直到三两例不等……一天,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过去了。夜幕降临时,榷关里拉出大索,拦住运河水面,水上便归于了平静。官员、小吏和平民、船家,各找与自己身份对等的酒店,开始了夜生活。待到家家扶得醉人归后,全小城安静了。

  这份安静,现在竟被“革命”打破了!安逸惯了的人们是怕动荡的,所以他们怕了,开始惶惶不安地到处打探起消息来。

  二、县太爷

  淮安城是个府,府衙所在地叫山阳县,因运河上的山阳湾而得名。

  现在山阳县的县太爷叫姚荣泽,是宣统皇帝任命的父母官。姚知县举人出身,亲民爱民,天天也是一早起来就溜石板街,与乡里乡亲抱拳道“早”,再同坐面馆吃面。只是他去的面馆要高档一些,叫文楼,食客也是淮安的一伙士绅和文人。姚知县每天通过吃面,与士绅文人们交流感情,体察民情。

  这天,听到士绅们都在谈“革命了”的消息,他叹了一口气道:“偌大个家,总要有主;偌大个国,总要有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君有过可以上折,可以进谏,怎么可以说要推翻就推翻呢?什么叫革命,说成大白话就是造反呢!《周易·革卦·彖传》中有过‘革命’二字,说是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命’也算是有出典的事。但就算你革命,怎么可以自己就宣布自己独立了、自己就为王了呢?你的道统何在?你的授权何在?”姚知县就是有文化,一开口就引经据典,所说道理无懈可击。

  士绅顾震福、何钵山、何钵香、秦保愚均连连点头,又无可奈何地摇头。顾震福说:“我侄子昨天从镇江回来,说各省都成立军政府了呢,镇江新军在林述庆、李竟成领头下暴动,成立了江苏军政府,拥戴江苏巡抚程德金做了督军,说江苏也自治了。”

  何钵山马上问:“姚太爷,那我们淮安府和您的山阳县归谁领导了呢?归皇上,还是归军政府?”

  姚荣泽瞪了何钵山一眼,一捋山羊胡说:“姚某乃朝廷命官,我等均是大清子民,怎能听乱党的指挥呢?为人处世,‘忠孝’二字是万万不可丢的。”

  众人连连称是。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革命党人颜承烈这时已来到淮安,组织起革命活动来。说句夸大点的话,姚知县要是知道颜承烈又回来了,胆能立刻吓出胆汁来。要知道,颜承烈与他交过手呢,他败得很惨呢!

  三、革命党人

  革命党人,是每次革命时有自己政治目的那伙人。

  颜承烈就是革命党人。

  此时人们说的革命党,便是指孙中山和黄兴领导的同盟会。他们的纲领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当时,黄兴任命颜承烈为江苏清淮总司令,派往淮安。

  颜承烈就是淮安人。颜家是淮安府里的旺族。颜承烈的祖父颜杏泽为淮北名流,父颜振康为清廷五品官员。母亲尹氏为淮安府属安东县里一书香门第之女。当时颜家种田经商,雄踞一方。然而,哪座最重要的堡垒不是从内部攻破的?哪个朝代不是从内部培养了自己的掘墓人?颜承烈就是朝代内部培训的掘墓人。

  颜承烈是颜家的独子,6岁时就开始读私塾。淮安当地有习俗,官员常愿学孔夫子兼当教书先生,不图修束,图个慧眼识才的清誉。淮安府属安东县县丞魏子才办了个私塾,颜振康就把儿子送到了魏子才门下读书。

  这个魏子才可是一方人物。太平天国起义时,他是太平军英王陈玉成的主要谋士。咸丰十年,即公元1862年,英王所部在安徽安庆被围。四月英王想突围走寿州,要去与奏王苗沛霖部会合。闻讯魏子才大说不可。他考上过秀才,也太了解曾一同考上秀才的苗沛霖。苗沛霖为人最大的特点是为人无德,善见风使舵。苗沛霖先当私塾先生,后来办起了团练,与捻军为敌。之后控制了十余州县的税收,部众便达到十几万人,开始坐大寿州一带。一年后他投靠了清廷,因围剿捻军有功而官至道员。咸丰九年,他又转投太平军,被封为奏王。表面上他是太平军的人,但魏子才认为此公太反复无常,此番残兵败将般地去与他会合,这点兵力一准会被他吞了。但英王太年轻,才25岁,他说奏王也是我们太平军的奏王,自己人还能不帮自己人?所以还是率军突向了寿州。突围时魏子才断后,率部拼死阻击清军。但当他几天后到达寿州时,才知道情况比自己料想得更糟——英王陈玉成已被苗沛霖捆了送给了清廷钦差大臣胜保作了投降的进见礼。魏子才知道太平天国大势已去,便遣散了队伍,改名换姓地回家乡安东来当他的秀才。乱世少人才,他很快被不知他经历的知县看中,报请清廷任命他为八品县丞。但魏子才骨子里还是一个反清义士,并不真心想与清廷合作,只愿借县丞的顶戴办个私学开一下民智。在他培养下,颜承烈成长为一个革命党人的苗子,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颜承烈在魏子才的培养下,长成了一米八大个头的男子汉,胸大肌撑起的鼓鼓的胸膛里有一股浓烈的正义,让他方方正正的脸庞总是红彤彤的。

  颜承烈长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违背父亲让他走科举之路的打算,投考了安徽武备学堂。颜振康闻讯,笑笑,认了。

  学堂毕业后,颜承烈回到了山阳县。颜振康见儿子回到了身边,十分高兴,当晚即举办家宴,淮安知府曹炳仁和知县姚荣泽也是座上客。当晚曹知府和姚知县都喝得十分尽兴,当个头魁梧又彬彬有礼的颜承烈在父亲引领下来向两位前辈敬酒时,二人一干而尽,当场决定,聘请颜承烈为山阳县团练局团练。颜承烈脸红了,他端起了一碗酒,说:“二位大人,小侄从现在起就在二位大人手下当差了。我愿意尽心竭力训练出一支强悍能战,守纪爱民的卒伍,保卫朝廷,保卫故乡!”说完一干而尽。曹知府和姚知县当即连连称好。

  第二天,颜承烈到县衙报到,随后集合民团开始操练。到了晚上,新结识了团练局帮办韩恢和伏龙,三人便到一小酒店中畅饮。酒至半酣,颜承烈说:“我因得到姚知县和曹知府慧眼赏识,今天才能得遇二位兄弟。姚知县和曹知府真乃真正的爱民如子、爱才识才的好父母官呀!”

  许是酒喝多了,韩恢不以为然地说:“大哥,你才回来,有些人并非如表面上做的那一般,心计很多的。你要小心提防,不要被人算计了才是!”

  颜承烈心里一凛,忙让韩恢说清楚,韩恢便讲出一段故事:

  山阳县有严大地主,年近七旬,花心不老。一日从城里人力市场觅得一面目姣好的小姑娘于氏,带回家作了丫环。到了晚上,他便要将于氏强暴。于氏宁死不从,竟一头撞死在了天井的门柱上。严大地主心里惊慌,忙着人请来了亲家公、举人孙步魅来商量。孙举人说,这死了人的事,瞒是瞒不住的,惟有找人顶缸才好。他提议,由他亲笔写两份状子,陈述是严家年轻的长工王二秃子见色乱性,对于氏欲行不轨,导致于氏愤而自杀。写好状子,着人带着银票,上了府衙和县衙。当晚,来了一拨衙役,将正在下屋睡得迷迷糊糊的王二秃子绑了就走。韩恢说:“那晚我也是那拨衙役之一。看王二秃子那迷迷糊糊的样子,我就敢说他根本不知道当晚严家发生过什么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犯的案。可到了县衙,那顿刑上的,他不招也不行了。现在姚知县下了判决,将其秋后问斩。”

  “竟有这事?!不过我相信姚知县和曹知府是被严家蒙蔽的。我明天一早就去找姚知县,向他禀明此事。相信他知道真相后一定能还王二秃子公道。”

  “贤弟,你还真太年轻。你想想,这小小的山阳县全县人都知道的冤情姚知县能不知道?升堂时,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王二秃子是冤枉的他能看不出来!他是得了人家的银子,故意枉法罢了。”伏龙这样评说。

  “不行。我明天一定去找姚知县说说。说不通我就找曹知府去说。再说不通……”

  “再说不通便当怎样?”

  “那我就到省里去为民请命!”

  “好,就冲贤弟这等豪情,我们就敬你一杯。而且,我们与你站在一起,有苦同吃,有难同当!”韩恢和伏龙端起酒,与颜承烈歃血为盟。

  第二天,颜承烈一结束了民团的早操练就来找姚知县,请他重审王二秃子的案件。听明来意,姚知县脸色一变,进而又堆满了笑容:“大侄子,肯定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你今天来找伯伯,说明我没看走眼,你是古道热肠之人,侠义之人,但也说明你涉世不深。这么伯伯便要教导你几句了。你想想这个道理:世上所有的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么?天下被判有罪的人谁不说自己是冤枉的?正因为有罪的人不承认自己有罪,所以要官来判他有罪。他被判了有罪,他自己会说自己冤枉,他的家人亲戚会说他冤枉,这是很正常的。你好好干,将来当了知县你便会知道伯伯今天讲的话不虚。试问,伯伯判了这么多案子,这些罪人个个都在喊冤。他们喊一声冤枉我就重审一个,再重新改判,这样我是得到了清名,但死者呢?受害者呢?那谁还他们公道?”

  姚知县这番如簧的口舌让颜承烈无法抵挡。他只得抱了抱拳,退了出来。但他相信韩恢说的话,那是韩恢亲眼见到的事实,是胜于雄辩的。

  下午他再来府衙找曹知府。曹知府正与一伙文人在后花园石舫上吟诗作对、切磋书画技艺呢。门人以为他也是曹知府请来的人,便指了路给他,让他自己径直去找。

  曹知府是个很有官威的人,见一个没什么品级的小官吏不请自居到,已有几分不悦。看在颜父的面子上,他还是说了一句客气话:“世侄,你对书画也有兴趣?”

  颜承烈立即说:“不是的。曹大人,整个淮安城都在说,王二秃子是冤枉的,我问明了一下情况,来替他请大人为他做主!”

  “王二秃与你有亲?”

  “没有?”

  “姚知县什么高见?”

  “他说此案没有错。”

  “这不就结了吗?姚知县审的案,我批准的案,怎么会是冤案?”

  “我有参加缉捕的衙役韩恢的证词在此,曹大人,韩恢作为现场人,也是一个老办案的衙役,感觉当是十分准确的。恳请大人,提审王二秃案子,搞清事实真相才好!”

  当着这么多人挑战曹知府的官威,曹知府的火已上来了。但他还是压了压火,用教导的口吻说:“年轻人,下车伊始,就听信传言,相信一个衙役的话,就来上峰前信口雌黄。这等不知轻重的举止,是官场的大忌呢!你好生记取,现在退下吧。”

  但颜承烈不走,把韩恢的证词向曹知府面前一杵,说:“大人,您接下这个证词我才走!”

  曹知府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他一把把韩恢的证词扔在了地上:“颜承烈,你知道为什么衙役的后代不能考科举?就是他们地位低贱,就是他们中间多有奸诈之徒,他们的话大多不可信!本府为什么要接他的证词?本府为什么要听你言语?说好听一点,看在你父亲份上,我认你是世侄。说不好听一点,你只是山阳县一新到的小吏,你根本无资格见本府!刚到位就受人利用,拨弄是非,自以为是,影响安定。我宣布,你已被撤职!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颜承烈先是愕然,继而愤怒。他拾起韩恢的证词,转身走出了深深的府衙。

  第二天,他来到了西门,在那里上了一条船。他这是要去镇江。他知道,他安徽武备学堂的总监林述庆,现在是镇江都督。当年林总监十分喜欢颜承烈,本想带他一同到镇江新军上任,是他一心想家,回了山阳县。

  到了镇江,他将事先写好的状子递给了林都督。林都督倒是正直之人。他马上差人到山阳县暗访。半月下来,事情果然如韩恢所说,王二秃子是冤枉的。林都督马上将所得证据加上自己的奏表,上呈江苏巡抚程德金。程德金本是个信佛好善之人,马上传一干人犯到省提审。结果真相大白,王二秃子被当庭释放。

  接着,严大地主收监审理,孙举人革去功名,永为平民。光绪皇帝还为此案下了道圣旨,将曹知府降为邗江县丞。只是当时姚荣泽话说得客气,颜承烈也觉得其中有几分道理,便替他求了情。朝廷下文时,只对姚知县作一番斥责,仍让他带罪守职,以观后效。当时吓得姚荣泽脸色苍白,虚汗直冒,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这套口蜜腹剑的做官套路还真管用,之后他更是逢人就笑得灿烂,灿烂中夹廉价的夸赞。

  经大半年折腾,颜承烈心累了。他听说香港社情风气开放,救国气息最浓,便再次谢绝了林述庆的挽留,拿着一封同学的推荐信,来到香港,找到了黄兴。

  魁梧的男人到哪里都招人喜欢,黄兴一见到颜承烈便哈哈大笑:“天赐将才也!”他拿着推荐信说:“颜同学,我正与中山先生谋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我们准备在广州起义,占领广州总督府。广州起义如果成功,我们便以广东为革命根据地,在全国各地谋事。我们同盟会的纲领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建民国,平均地权。’颜同学,你有兴趣加入我们同盟会么?你愿意为中华民族的复兴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么?”

  颜承烈的脸庞因激动而红了。他搓着双手说:“黄老师,我这才发现,我找到了我应当加入的团体和事业。我要加入同盟会。我要参加广州起义。我不怕死,我愿意为救中华民族而牺牲一切!”

  “好!”黄兴一把握住了颜承烈的手。

  第二天,颜承烈加入了同盟会。之后,他随黄兴来到马来亚槟榔屿,参加了广州起义军事会议。

  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孙中山。孙中山对革命的憧憬和激情的演说,深深地感染着他。

  孙中山在会上讲了自己伟大的设想:“……同志们,自1906年12月以来,本会发起了萍浏醴起义、潮州黄冈起义、惠州七女湖起义、防城起义、镇南关起义、钦廉上思起义、河口起义。光复会也发动了安庆新军马炮营起义。今年2月,本会会员倪映典也率广州新军3000人起义。这些起义,均失败了。我们的同志血洒疆场,慨然就义。但失败吓得到革命党人么?不可能。革命党人就是准备牺牲的,就是准备一次次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的牺牲,来取得成功的经验,最终实现自己的革命理想。这里在座的,有怕失败的么?有怕死的么?有的话,可以出去,我孙某人不会留你,也不会怪罪你,因为,人各有志么。因为,我们只需要最坚定的革命分子!”

  没有人退场。孙中山再说:“好!很好!在座的都是最坚定的革命党人。今天我们来开会,就是要做最大一次努力,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广州起义。我的计划是,以革命党人基础最好的广州新军为骨干起义,另选革命党人700人组成‘先锋队’,作为火种,首先发难,占领广州。拿下广州后,再由黄兴率领一军入湖南,赵声率领一军出江西,谭人凤、焦达峰在长江流域举兵响应,各路人马会师南京,饮马长江,合为一股洪流,举行北伐,直捣北京。由此,中国革命大功告成也!”

  颜承烈听着,兴奋得脸都红了,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会后,他与黄兴回到了香港,筹备广州起义事宜。黄兴任广州起义总指挥,任命颜承烈担任先锋队一队队长。之后,他们潜入广州。

  1911年4月27日,本应当运到的枪支没有运到,参加起义的十路革命党先锋队才到了四路,但黄兴仍决定按期当日举行起义。他决定,自己率颜承烈第一队攻总督衙门,命第二队攻小北门,迎接起义的新军从城外攻入广州。第三队攻击巡警教练所;第四队守住南大门,以备有撤退之路。下午5时30分,黄兴一声令下,颜承烈率120名革命党人,臂缠白巾,吹响海螺,持枪举弹,冲向总督府。总督府的卫兵开枪,革命党人猛烈射击,攻入总督府,放火烧起府衙来。顿时,革命的火光照耀了广州的天空。顿时,广州城中各处枪声大作。

  仗,打了一晚,革命党人四处攻击。但打到天亮时,黄兴发现周围竟然都是清军,身边也只剩了颜承烈一个人。黄兴一把抓住颜承烈的肩头,两眼通红,悲愤地说:“这次……又完了!”说罢,转身抓起一颗炸弹,准备与清军同归于尽。颜承烈一把抱住了黄兴,拉他进了墙角,劝他:“黄总指挥,留得青山在,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们走吧!”在他劝说下,黄兴平静了一点。他们仗着地形熟悉,随混乱的人群出了广州城。

  广州起义失败了,但4月的广州起义引发了同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义。这次起义成功了,这就是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后,颜承烈受命回到了故乡淮安。

  颜承烈回来是准备组织淮安起义的。起义的组织工作十分严密。他计划淮安府的山阳县、安东县、阜宁县、泗阳县、沭阳县同时起义,一举光复淮安。

  他找到好友韩恢、伏龙,秘密任命二人为淮安起义副总指挥,把秘密指挥部设在距淮安城二十里地的清江浦。在淮安城东和苏嘴乡设了两个枪械所,日夜赶制起义用的武器和炸弹。同时,三人分工到各县秘密发展同盟会员,组织起义的先锋队。

  相信命运的人,会跟着命运走。不相信命运的人,仍会被命运牵着走。淮安起义一切都准备就绪时,出了意外。这天,机械师陆朝宾在城东枪械所夜以继日地赶制炸弹,疲劳过度,出现差错,引发了炸弹爆炸。陆朝宾当场牺牲,爆炸还引爆了弹药库,不但起义的武器弹药荡然无存,也引起姚知县的警惕。他率领一队人马向城东奔来。

  颜承烈也在附近,他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他没有犹豫,马上下令起义取消,革命党人撤退。

  姚知县扑了一个空。他看到城东那个大大的弹坑和一地的枪械零配件,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滴。

  淮安第一次光复失败。

  颜承烈奔向镇江,投奔老师林述庆,当了第五标二营营带。

  四、学生革命

  也还是淮安小城的西门。这次由着水路来的是两个学生打扮的人。他俩分别叫周实和阮式。他们沿着石板街进了淮安。他们此刻回到家乡,也是想来组织家乡人革命的。

  如果说,革命党人革命是有目的,有纲领的,学生的革命,则往往只有一腔热血。

  周实生于山阳县车桥镇一书香世家。他学习能力很强,七岁能文,十岁能诗,十八岁就考上秀才且名列第一。接着他考入了两江师范,在学校认识了同盟会员柳亚子。柳亚子组织起文学团体南社,他就成了南社社员。在这里,他认识了同乡兼同学阮式,淮安在淮河以南,所以他们俩创办了南社的分支淮南社。

  身在南京,他们当然早早就知道了武昌起义的消息。两个年轻人热血沸腾,连夜写出自己的起义计划:在南京组织起700个热血同学,定时举义,光复南京!这年周实26岁,阮式22岁。

  第二天,一夜未睡且热血仍在沸腾的两个青年,带着他们热血沸腾的计划,迫不及待地找去苏州找柳亚子商量。柳亚子虽然也是青年,当年也只24岁,但老成得多。他分析说,南京是多么大的地方!700人就能攻下南京?广州起义,有枪有弹有新军作后援,700人发难也没有成功呀。他说,这样吧,你们俩回淮安,那里你们人头熟悉,组织容易。淮安地方虽小,却是苏北腹地,交通枢纽。南离南京200公里,西达徐州200公里,北接山东,东达苏州,中坐运河。如此要地,一旦光复,南可策应南京及苏、沪的光复,北可支援革命党人在南方成功后的北伐,实在应当拿它下来。周实与阮式听罢更加兴奋,当即按柳亚子想法修改起义计划,第二天便由水路回故乡淮安。

  他们的小船一路从苏州划来,淮安这里却已经发生了重大事件。距淮安府20里有个重镇叫清江浦,里面驻有淮扬道道台衙门和清河县衙,城外驻扎着北洋新军第十三混成协。这天,军中的革命分子赵云鹏与龚振鹏发动起义,团团围住了清江浦。闻讯,道台逃走,清江县令则举起白旗,打开城门,欢迎起义军入城。这样,一夜间,淮安府管辖的清江浦在淮安境内第一个光复了。

  清江浦城里召开光复大会,绅商农工公推新军参议官蒋雁行为江北提督。大会向淮安府及各县传檄,号召派代表到清江浦来开会,实现淮安全境的光复。

  一下船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周实与阮式加快脚步进淮安城。

  当晚,他们就邀请了一批发小,在善缘庵召开了秘密会议。会上,周实先讲了话:

  “诸位:武昌革命爆发的烈火,已引燃了全国各地的火种。镇江起义了,现在清江浦起义了。我们淮安能不起义吗。起义,就是革命,就是驱逐满人,恢复中华,就是成立民国,自己当家做主人。”

  发小李玉林问:“那谁人来领导我们淮安人起义呢?”

  “我们呀。革命是我们自己的事,要什么别人来领导。各地都是自己领导自己的。”

  发小赵为朋有些胆怯:“你说要领导淮安人,淮安人就听你的呀。你是谁呀,谁认得你呀!”

  “不怕的。首先我们几个要团结一心。我们就是大家的核心。然后,我们每人再去联络团结十人,这样我们就有近百人。有一支近百人团结一心的队伍,在淮安这座小城里,什么事情搞不定?”阮式这样说。大家一听,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就连连点头。

  周实见机和盘托出了起义计划:“今晚,散会后大家分头去找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要忠诚可靠的。明天上午9时,聚到团练局开会。那里我们已联络好两个革命党人韩恢和伏龙。大家到齐后,成立学生队,然后包围淮安府衙,宣布起义。占领淮安府衙后,我们邀请士绅和市民,召开大会,选举军政府负责人。选出负责人后,拿着占领淮安府衙这件大功,云清江浦,联络清江浦军政府,与他们联合起来,再向南向东向北再向西地进军全府各县,完成全府境内的革命。”大家都是小青年,听他这么一说,齐齐地喊起好来。

  第二天,聚到团练局的有六十来个小青年。十多人一队,分成四小队。周实和阮式、韩恢和伏龙分任队长和副队长,并各兼一个小队长。韩恢和伏龙打开团练局枪库,将武器分发给了各位青年,并粗略地讲解了一下武器的用法。接着,周实一声令下,众人涌出了团练局,转过一个巷口,就到了淮安府衙。这时周实和阮式瞄着府衙大门的石狮子,各放了一枪。府衙门口的卫兵,见状一头钻回了府衙的大门。青年们士气大振,发出呐喊声,攻入大门。接着,拔去了黄龙旗,插上了一面白旗。

  青年们开始分头去请城里的士绅,也请来官声仍然不错的山阳县知县姚荣泽。士绅顾震福、何钵山、何钵香、秦保愚也均在被请人之列。

  周实见人到了不少,便站在府衙的台阶上发表了淮安起义宣言。在市民的欢呼声中,周实、阮式与姚荣泽当选为山阳军政府负责人。大会还决定,小青年们组成的队伍就叫山阳县学生队,学生队下设宣传、稽查、庶务三个部,分别负责宣传、治安和行政。做了这些事后,周实自豪地说:“现在,我宣布:淮安城光复了!山阳县光复了!我们革命成功啦!”

  阮式在边上举臂高呼:“建立民国!”“恢复中华!”

  两个年轻人,以为革命就这样被他们搞成功了。

  五、淮安复辟

  闹腾了一天,光复了的淮安城,似乎与光复前没有两样。

  榷关每天还在打鼓,打鼓后开始收税,只是从理论上讲税要归学生队管了。

  姚知县每天照样还是沿着石板路踱到文楼来,与士绅们小聚。

  士绅顾震福摇着头:“姚老爷,你看看,这些毛孩子说造反就造反,就这样把淮安府给接管了,这算是什么事呀!”

  士绅何钵山附和说:“这周实、阮式,何德何能,自封为负责人就可以来做淮安人的老爷么?他们凭什么呀!”

  士绅何钵香也说:“皇帝就是皇帝,没有皇帝一个国家成何国家?民国,民国是什么东西?平民能做皇帝么?民国就是像周实和阮式这样的平民来当我们的皇帝么?平民凭什么当皇帝呀?不是真龙是做不了天子的呀!”

  士绅何钵山又说:“周实和阮式,是洋学堂的学生,全无一点温文尔雅的风度。看看我们姚老爷,身为父母官,却几多平易近人。两个小年轻,说好听一点,是锋芒毕露;说不好听一点,是毫无教养!昨天,召集我们讨论是归清江浦军政府领导还是独立自保的问题时,顾震福顾老爷说,清江浦军政府对自己的士兵约束不严,纵兵肆掠,对士绅甚不尊重,便提议我们还是打出淮安军政府的名义自治自保为好。我想也是的,清江浦历来就是淮安府管辖的一个重镇,现在倒过来要我们向他们称臣,这如何可以?就附议了顾老爷的说法。不料阮式当面拍我们的桌子,说不听从清江浦军政府就是反革命。吓得我们没有话说了。讨论么,就应当有不同意见。不同意么,也可以好好说。如此这般,像土匪一样,什么东西!”

  顾震福再说:“别说对我们这些一般人家了,对姚老爷又是如何?姚老爷好歹当过我们父母官的,他们也特别不客气。也是昨天,缺钱了,就来向姚老爷要,姚老爷仅说了一声‘今秋的税收才开始收,库中钱物并不多,还要为明年青黄不接时全府百姓留一点余地,请宽限几周’,周实就不高兴了,拔出枪来,指着姚老爷的脑袋,限他三天内交十万两银子来作革命费用,否则脑袋不保。唉,一个好好的淮安府,被这两个小兔崽子弄的!”

  于是大家越说越气,越说越觉得“革命”不是个东西。

  这时,士绅秦保愚点来了文楼汤包请大家的客:“来来,趁热尝尝。我们听听姚老爷的高见!”

  姚荣泽用筷子将汤包点了一个洞,再插入新鲜的麦管,小小地吮了一口,连连称鲜。然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诸位老爷,试问对一个作奸犯科的人,你说一声‘你眼里有法律么?’有力,还是说一声‘你眼里还有王法么?’有力?”众人都说说“王法”有力。姚荣泽很为自己的比喻得意:“这不就结了么。连法都少不了王,更何况芸芸众生呢!一个国家不能没有皇帝,犯上作乱者是不会要好下场的,我把话撂这儿:周实和阮式这两个小主,不会有好下场的。只是,要看尔等有没有保皇上的决心!”

  几人都说有。于是姚荣泽再问:“尔等敢不敢与我同心,除去周实和阮式?然后我会上本万岁,为尔等邀功!”

  见姚荣泽愿意为自己向皇上邀功,几位来了劲头,都表示愿意干。于是,姚荣泽说出了自己一个十分歹毒的计划……

  时近中午,何钵山来到学生队,一见只有周实在,便称周实这些日子太辛苦,人也瘦了,十分热情地拉周实去补补。二人找到一酒店,点上八个菜来,就开始喝酒。何钵山是老江湖了,酒量自然惊人。周实初出茅庐,哪里是他对手,很快被他灌醉了。然后,何钵山就扶上周实,走出了酒店。

  二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孔庙。顾震福从庙里出来,称姚知县正在庙里的府学里,有要事与周实相商。酒已大醉的周实哪里还有脑子判断真假,转身就走进了庙门。庙门,在他身后关上了。等他一惊酒醒之时,原山阳县衙役班头周城邠、杨建廷手持快刀从门后跃出,一刀结果了周实的性命。

  姚荣泽得报结果了周实,马上追问阮式的下落。当得知上午阮式没有在学生队时,他下令周城邠、杨建廷带人到阮式家抓捕,且明令,见阮式当场就杀,不要活的。

  周城邠、杨建廷领命而去,率队很快包围了阮式的家。他们突进阮家时,阮式正的午睡。未及阮式醒来,二人手起刀落,砍死阮式,再剖腹挖心,回姚荣泽处交差。姚荣泽让他们将周、阮二人的头挂于县衙前示众,再下令抓捕周、阮的全部家人及学生队员。

  光复的淮安,分分钟复辟。

  周家人从周父开始,一一被抓;只有周实外婆抱着周实的儿子从后门藏入一条乌篷船中被人救走。阮式家本来没有几口人,也悉数被捕。学生队队员也有不少人被捕投入县牢。韩恢和伏龙正率队巡逻至西门外,闻听城里有变,便潜伏在城外没有进城。到了深夜,潜入城中几个亲友家中,打听到了实情,才再出城来。他俩一商量,便乘船向苏州而去。几天后,他们找到了柳亚子,报告了周实和阮式牺牲的消息。

  柳亚子拍案而起:“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种顽固的保皇势力在,还在这么凶残的杀害革命志士!”他写信给了江苏省军政府。江苏都督程德金大怒,马上派军从镇江出发,杀奔淮安,定要拿下姚荣泽,为革命志士报仇。

  闻得省革命党人的军队开来,姚荣泽携带巨款,开始逃亡。他逃到了南通,躲进了好友、南通军政府都督张察家中。

  闻讯在淮安府没有捉到姚荣泽,江苏省军政府严令全省各地军政府缉拿姚荣泽,务必使其不得逃出江苏境外。见已瞒不下去,南通军政府都督张察报告,已将姚荣泽抓获在案。

  六、民国司法第一案

  闻得姚荣泽被抓,柳亚子提笔向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写信,要求将姚荣泽交上海军政府按军法处置。他提出的理由是:南通过了长江就是上海,如将姚荣泽押回淮安,路途太远,路上恐有闪失。

  看了他的信,孙中山叫来了司法总长伍廷芳。他笑着对身边的伍廷芳说:“柳亚子这个人就是鬼,他是不太相信我们江苏军政府的。沪军都督是陈其美,陈其美是他南社的社员,柳亚子讲的话他当然听。柳亚子人又在苏州,离上海也近,工作起来也方便。我猜这便是他肚子里的小九九呢。罢了,这也不是坏事,成全他就是了。”说着,他写了一个手令给驻镇江的江苏都督程德金,让他指示南通军政府将姚荣泽交给沪军都督陈其美。

  这时伍廷芳说话了。他对孙中山讲:“大总统,我有一个想法。现在是民国了,要讲法治了,所以不能如信中所说,按军法处置。也就是不能像以往那样,由某个人一声令下,把姚荣泽拖出去枪毙了就算完。我们要开民国民主司法审判之先例,通过公正的法庭审理,给姚荣泽以应得的法律制裁!”

  伍廷芳此话,正是与他的做人信仰相一致的。他是广东人,早年自费留学英国,攻读法学,成为中国第一位获法学博士学位及大律师资格的人。由英国的留学,形成了对西方民主的极强崇拜。他当过李鸿章的法律顾问,参加过清廷与西方各国的谈判,当过美国等国公使。回国后,授四品候补京堂衔,担任修订法律大臣、刑部右侍郎等职,主持修订法律时,拟订了民刑律草案,提出了包括删除酷刑、禁止刑讯、实行陪审和律师制度、改良狱政等一系列先进的主张,在国内产生巨大影响。孙中山当选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时,便聘他出任司法总长。现在有了姚荣泽一案,他顿时有了借此案实际推进中国的民主法治的想法。

  孙中山点头同意。于是,伍廷芳赶往上海,与陈其美协商,派出了司法部部员陈贻范为临时裁判所所长,组成了姚荣泽案审理法庭。

  柳亚子等南社社员也在积极行动。他们在上海、江苏报章上大造舆论。柳亚子每晚以泪洗面,回忆着周实与阮式的勃勃英姿。他愤怒地写道:“虏令无状,一日杀二烈士,不扑杀此獠,无以谢天下!”

  报章上也发表了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写的挽联:“喋血于孔子庙中,吾道将衰,周公不梦;阴灵绕淮安城上,穷途痛哭,阮籍奚归?”联中暗嵌周、阮二字,又以周公和阮籍二位古代圣贤相喻,读来令人感到规格极高。

  沪军都督陈其美马上也在报章上发挽联表态:“不忍见徐淮亡,以一身殉国;誓平反锻炼狱,为二公雪冤。”

  一时间,要求诛杀姚荣泽的呼声鼎沸。

  姚荣泽也在通过人做工作。他的亲属,不断与周实和阮式家人接触,表示愿出重金,与二家和解,只求留下姚荣泽的命。他们还花钱,聘请了一位精通刑事法律的外国律师出庭为姚荣泽辩护。就聘请外国律师出庭一事,陈贻范请示伍廷芳,伍廷芳表示同意。

  此事一传出,舆论哗然。沪军都督陈其美在报章上公开发表文章,愤怒之情溢于言表:“试问,在海外每当诉讼涉及中华人士,外国政府有允许中华人士聘请中华的律师么?现在,中国人审中国人的案子,又凭什么允许外国律师进入我们的司法程序呢?”他再笔锋一转,怒斥说,“司法部成立百日,在民国法治建设上毫无建树,却拿一个可斩立决、可千刀万剐的姚荣泽出来作姿态,这说轻了是博取虚誉,说重了,就是丧失国之司法主权!”

  陈贻范悄悄地进来,将陈其美的文章放在了伍廷芳面前。伍廷芳轻轻地说:“我看过了。其情可宥,其愚可叹!”他久久没有说话。他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他抽出一张纸,重重地写下了“我意已决”四个大字。他再召见裁判所的另两个承审员丁榕、蔡寅说:“我就是要让西方的律师出庭,就是要以此表示,民国的司法与现代世界的民主是接轨的。”最后,他再说对承审员们说了一句:“圣贤,从来都是哭着奔跑的人!”

  1912年3月23日下午,姚荣泽的案件开庭。上海报章以“中华民国司法第一案”为题,刊出开庭的消息,同时,特别报道说,此次是用合议庭的审判制度并征得了七人组成陪审团。罪与无罪,合议庭也当听陪审团的。

  23日、30日、31日,有三次开庭。姚荣泽在法庭上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为一方父母官,见地方秩序混乱,于心不忍,于职有责,结果听信了地方士绅顾震福、何钵山等挑唆,才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他在法庭上作出悲痛万分、追悔莫及的样子。

  洋律师也展开观点:“姚荣泽犯罪事实是存在的,这是不容置疑的。但法官和陪审团先生们恰恰要关注的是,姚荣泽不是为一己私利而杀人。他是一个有信仰且忠实于中华文化传统的人。他的行为是忠君,是对传统的一种殉道。如果说,他的这种行为在革命时期不能予以表彰的话,那至少可以对其从轻处罚。再者,他的行为发生在社会混乱时间,这个时期规范失落,是非标准难定,更无法律可依。在这种时候犯错难免。这个时候所犯罪行,当从轻处罚。这才是民主应有的宽容,才是中国走向现代文明的正确开端。”

  法庭的庭审似对死难的革命志士不利,柳亚子等便在报章上再展舆论攻势:“姚荣泽案,司法部做得如此荒唐——明明拉出去用狗头铡一铡了事的清清楚楚的案子,竟被一个洋律师和一群无知的陪审团搅成了一锅面糊涂。”他再展笔锋:“周实和阮式是何等的年轻,何等的无辜。但周实被乱刀砍死,阮式被剖腹挖心。姚荣泽当时怎么就没有想想事处混乱时期、无法可依,对两位才华青年网开一面不予捕杀呢?为什么就没有想想他们也是出于公心而对他们予以宽宥呢?相反,姚泽荣捕杀了这两位青年才俊,还将他们的头颅悬挂于县衙门前。是可忍,孰不可忍!”

  中国的舆论似乎更喜欢包公和包公式的铡刀。一时间,上海和江苏的舆论形成了要求从速审判,一刀铡死姚荣泽的氛围。

  在这种舆论下,陪审团和法庭最后判定姚荣泽死刑,并明定:“自三月三十一日起,在三个星期内执行。”

  然而陪审团对自己被舆论左右而不能独立审判心有不甘。在判决下达后,他们竟集体向民国总统上书,要求对姚荣泽“恩施轻减”。

  这时民国的总统已不是临时大总统孙中山,而是袁世凯了。他见陪审团集体为姚荣泽求情,也闻讯姚荣泽在淮安当地是官誉不错的忠君亲民的父母官,就下达了特赦令,改为终身监锢。

  顿时,柳亚子气极!他撰文在报章上大骂伍廷芳是昏官,所谓的西方民主法治是放纵反革命分子!他大声疾呼革命时期,更需正直爱民的包大人。他含泪为周实和阮式抱不平,称此案是实乃“江苏革命史上的一大污点”!读着柳亚子及南社成员的鞭笞性的文章,伍廷芳心中百般苦楚。他仰天长叹:为什么在西方行之有效的民主与法治,到了中国就会产出姚荣泽案这样的审判怪胎呢?他超前的民主法治思维,如何就这样胎死腹中呢?

  老人家提笔蘸着浓墨,写下了辞职信。

  从此,国人观念中愈加崇尚包公。

  尾声

  淮安城中的生活,一切还是如旧。文楼还天天开着,只是人群中没有了姚知县和那几个士绅。周实、阮式及颜承烈的事迹,很快成了过去,成了故事,只是偶尔会成为茶客们的谈资。

  有人说,柳亚子是文人,此时已无力回天。他联络南社社友周人菊等编辑出版了周实、阮式的遗著《无尽庵遗集》和《阮烈士集》,并亲自写序,算是尽了朋友和战友最大的力气,为人十分够义气。

  还有人说,颜承烈在枪械制造点炸药爆炸、起义流产、奔走镇江、当了第五标二营营带后,正值革命军攻打镇江北固山,久战不下。他即组织敢死队,亲自率队攻击。他先攻入清兵炮兵阵地,让清兵没有了炮火支援。再返身杀入清兵步队阵中,与清兵短兵相接,最终攻下北固山,光复镇江。此役,颜承烈荣立首功。

  不久,又有人听说,孙中山与袁大总统反目了,发起二次革命,颜承烈被孙中山任命为江北讨袁军第一师长兼右路军司令。不过孙军没有打过袁军,二次革命失败,孙中山、黄兴出走国外,颜承烈成了通缉犯,颜家的家产也被抄没。

  到最后,有人掏出了自己抄录的小诗三首:

  《示儿诗》

  示儿一

  逐利追名从来不求,

  旧恨新仇到此都休!

  示儿二

  半耕半读继承先业,

  一心一意光复河山。

  示儿三

  吾生宏愿未遂,

  中华雷声已起。

  众人传看了一下,都说就诗而言未必是上品,但写得意气风发,气势却是逼人的。抄诗的人悄声说,这诗是颜承烈写的。他策动反袁起义,在镇江被抓住了。现任江苏都督冯国璋已下令将他枪毙了……

  淮安榷关的鼓又响了,喝完茶吃完早餐的人徐徐散去,做自己的营生去了。好一段时间后,来了一个淮扬镇守使,说是袁大总统派来的,于是,淮安这个小城的人纷纷说,我们又有皇上了,又有王法了。他们忘了曾有过革命这一回事,也想不起来革命给他们带来过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