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村上的将军

书名:基层干部本章字数:19086

  

  将军起床后照例把棉被叠得四角方正,蚊帐打开,被单平展。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将军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倒在那只松木的小脸盆里,顺手就拉下了一条灰白色的旧毛巾,在松木小盆里嗤嗤地揉几把,拧干后在脸上快搓几下,脸就热腾起来。将军觉得怪舒服的。

  洗了脸,将军不像往常要在灶前架几把火,烧一瓶开水,再冲上一把粗茶,独自坐在灶前喝上几口。今天这一早,他是顾不上了,他要去垸里参加一个葬礼。而那下葬的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个10多岁半大不小的孩子。与其说他是去参加葬礼,不如说是要去劝慰那个孩子的父母。他去垸里,要经过大队部,将军是不得不去大队部看看的。因为那里住着他的庶母,也就是将军父亲的五姨太。父亲早已死了,将军知道,父亲是被农会镇压了的,但五姨太还活着。将军每走进这大队部的院门,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是因为五姨太才出走的。

  将军进了大队部的院门,他发现五姨太也早起床了。五姨太梳着光洁的发髻,看上去很年轻,其实,她与将军的年龄不相上下。五姨太见将军来了,她抬眼望了一下,又垂下眼皮。她心里一直还“格登”着,这大年纪了,他身板还这样英武。这是五姨太常在心里念叨的。其实五姨太是巴望将军这样英武下去的。五姨太不用出满勤,她知道这多是队上的人看中了将军的面子。

  五姨太见了将军没有说话,仍是在大院里抱麦草把子。五姨太虽然独自过活,但收拾打理得整洁利落,包括这个院子,连一根杂草也没有。将军想,这也许是支书把她安排在这里住的原因吧。将军又想,他们为什么不安排我也来这里住呢?

  五姨太绾的麦草把子是全大队公认的乖巧,而且每个都是大小一致,就像一个个放大的蚕茧。每到冬里,乡邻们杀了年猪,都接五姨太和将军到家吃杀猪饭,将军就讲他打仗的故事,尽管人们都听了不下百遍,但只要听到将军那浑厚的声音,他们都觉得是一种感染,也许乡邻们就是冲那浑厚而深沉的嗓音来的。那里面似有一种力量。五姨太很少去听,她并不是说将军讲的不好、不新。她是不好在将军面前表现出欣慰来的。因为,从辈分来看,她应该是前辈了,而五姨太却只比将军大3个月,这是将军和邻里都清楚的。五姨太这时大多是坐在一旁绾麦草把子,蚕茧样的,她就像一个工艺人一样,聚精会神地绾。一会儿就是一大捆,将军有时也拿了草绳,把那蚕茧样的麦草把子捆成一匝一匝的,四四方方的。

  五姨太更会做针线,而且在河口也是一绝。她身上的衣服全是她自己做的,村里人从来没有看见五姨太请过裁缝,因为她自己就是手艺高超的好裁缝,她只需在商店里买回一段布,剪子是现成的,针线也是现成的,余下的就是个时间问题了。要不了两天,她就会穿着一件合身的夹袄或是对襟青褂在垸里走动。村里的几个裁缝见了真不相信那些个衣服是她用针线手工缝出来的。但她从来没有给将军缝过一件。

  将军走到她的近前,说,红儿今早就下葬了,我去送他一程你去不去。五姨太说,我去做啥,别人是看中你呢。将军点了点头。他觉得五姨太说的是真话,他心里应该是高兴的,但笑不起来,因为他心里还装着那个孩子。

  将军看着五姨太收拾柴火。五姨太要进门去,将军不想跟进去,他的眼总是盯着五姨太梳得油亮的发髻。五姨太进门前对将军说,你快去吧,我一会儿还要挑粪淋菜哩。将军就想,我等会再来也不迟。

  将军走出了院门,五姨太在那扇窗口里看了一眼。将军出了院门,这门是虚掩着的,门板也裂了好多条缝儿。这时他望了一眼远处的平地,他才发现,那平地的尽头有些薄雾。他不想开始就去红儿的家,他要去那块荒地里看看红儿,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红儿了。实际是,红儿从江里捞上来后,就没有抬回去,而是搁到河滩的那块荒地上,用一面被单裹着。

  那个小小的棺材早已做好了,是白木的。着手下葬的人似乎还在等着将军。将军到时他们已把棺木抬到了墓穴。将军说,让我看看孩子吧。支书李全就叫人把棺盖揭开了。将军走到小棺前,用手拍了几下红儿铁硬的脸庞。将军听到红儿在叫他将军爷爷。将军说,我再也不能跟你讲战场上的事了。你这小子,偷偷在我那里听了好多了,还写成了文章。红儿曾写过一篇作文,是根据将军讲的故事写的,那故事里也有一个孩子,是将军的警卫,他是将军从下江带出来的。然而那孩子后来也死了,在广西与日军的遭遇战中,是被日军的重机枪扫射死的。那孩子的背上穿了好多洞。这篇作文他满以为可以得高分和表扬,但没有,因为语文老师在全班批评他不该写那孩子。红儿委屈了,将军为这事还找过那个老师,他声明自己讲的没有错,他说这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将军的口吻带着一些愤慨,以后语文老师就不敢再追究红儿了。

  看见红儿,将军没有过分的表情,他只当是在心里又装下了一个怀念的孩子,因为那孩子还在他心里跳跃。支书李全说,下葬吧。村上的那几个会白事的人就用绳子把白棺吊进了墓穴里。李全是支书,他当然不会亲手去干的。他点上一支烟,走过来对将军说,您去垸里帮忙劝劝吧,这孩子不是一斤米两斤米养大的。将军说,这倒是事实,但红儿毕竟是个好孩子呀。支书李全哄着将军说,他们就听您的,您说什么他们都信。您走的地方大,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呀。将军点点头,他又想起了与日军在广西的那次遭遇战,那个孩子就是那次被日军的重机枪给打坏的。

  将军听了支书的话,像个懂事的孩子,就向垸里走去。他刚翻过垸堤,就听见远处的屋场上有许多人在哀哭。等他走近,那哭声更是强烈。这是红儿的家。乡邻们都来安慰他的父母了。乡邻们知道,今天是听不成将军的故事了的,那种坚定而又沉稳的声音。将军走到红儿的父母旁,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哭了,红儿并没死,他刚才还叫我了呢。红儿的母亲果真就不哭了,她是让将军的话惊着了的。将军感觉到所有在场的人目光都汇集在他的脸上。将军显得十分地沉静。他们觉得将军是不会说谎话的。将军对他们说,红儿不会走得很远,他会时时来问候我们的,只要我们心里还有他。将军的这席话让人听了安心、踏实,好像真的只是红儿出了一趟远门似的。红儿的父母再没有那样呼天号地地哭喊了。

  将军从人堆里出来,他发现五姨太也来了。她在灶屋里帮忙烧火,她并没有看将军一眼,那灶堂里的火光把她的脸照得红红的。

  将军走过去问她,你不是说不来么?怎么还是来了。五姨太并没有答理他。只是一个劲地往灶里加柴火,依然是她绾得好看的麦草把子。将军自觉讨了个没趣,就独自一人走开了。他刚到那边的柳树下坐下,就有一个人给递过一杯茶来,这人不是别人,就是珍秀姑娘。将军说,你也来了。珍秀说是的,人死众家丧嘛。将军说,你好明白。珍秀姑娘听了高兴得很,因为她肚里的孩子就是将军保下来的。按照她娘家的意见,是要她到镇上去做人流的,因为那时她还没有登记结婚,就怀上了。本村本土的,她还有脸在这地头上活?果不然,珍秀跳了一次河。将军急了,他查清了珍秀是在水库工地上怀的,并且了解那小子是谁。将军是在夜里去那小子家的,将军只给那小子讲了一个故事,梗概是,一个老人在外漂走了大半生,他本可以在外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太太过一辈子,但他没有,他还挂着他曾经恋过的一个女人,即使是两鬓霜白,他还是回到那女人的身边……将军的声调依然是厚重有力的,那小子终于改变了主意,挺身站了出来,把漂亮的珍秀娶进了家门。

  红儿的葬礼结束了,按照河口这地方的做法,像红儿这样的死鬼是不配放鞭炮的,因为这毕竟是个天大的惨事。河口的鞭炮是放给走顺头路的死鬼的,即使不是这样,那他也得有孩子,这说明他已经做大人了。但红儿没有,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哩。

  待下葬的那些人回来后,前来送葬的人就要走了。因为他们没有吃饭的理由。包括参加下葬的那些人也在内,是不能吃这餐早饭的。

  将军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之前走的就是五姨太。五姨太帮忙把厨房的事儿料理停当后才走。红儿家里还有很多的客人,这些人是今天不能离开的,他们必须等到红儿过了“头七”才能走,不说全部,至少也得有人留下,或是红儿的姑或是姨。因而,五姨太觉得自己必须在厨房里张罗。她同样不能吃红儿家的这餐早饭。

  将军走的时候,支书李全过来了,他对将军说,您老今天就记全勤,不管您出不出工。将军说,那就谢谢你的关照了。支书李全说,我们有些不对的地方您尽管说,还这么客气做啥。将军说,我没有忘了自己的身份哩!我还要好好改造哩。李全说,哪里的话,只凭您抗日时负的伤,我们都应该养着您的。将军点了点头,侧过脸来抹了一把老泪。他哽咽着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李全眼里也热热的。

  将军是从原路返回的。这时的雾仿佛更大了,将军的胡须上都结满了水珠子,他到大队部时,五姨太早回来了,整个院里都有股麦草燃过的柴烟味儿。将军进了五姨太的灶屋,见五姨太也坐在自家的灶前架火,将军就说,那孩子死得太惨了。将军踱着步在原地走,这是他的习惯,他是军人,这种步子是他年轻时就养成的。将军突然听见有哭泣声,他寻声一望,原来是五姨太在哭。将军叹了口气,随后他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将军看见小方桌上有一杯茶还冒着热气,他就猜想这是五姨太专门为他倒的,五姨太知道将军今早会来的。将军捧着茶杯喝了起来,他说,其实这茶还是很好的,我那时喝安溪的铁观音也不如这个味。五姨太并没有理他,眼仍红着在架火,将军看见锅沿上冒出了热气,而且是吹得很直的。将军就说,水开了,你要煮啥子?五姨太利落地从灶前走过来,在碗柜里拿了一把面条,散在滚开的水里。顺手又捡过砧板在筲箕里捏了一束青菜叶,用菜刀切成小段,等面条翻过几个翻身后,一齐倒在锅里。在河口有个说法,吃面不放菜叶会有麦腥味儿。将军闻到那股煮熟的面条味,他就陡地感觉实在是有些饿了。五姨太搬来两把木椅,盛了两碗面,一大一小,还在上面淋了一些煎好的棉油和豆瓣。将军坐在小方桌前,五姨太把那大碗面条和一双筷子递给将军,将军不由分说就吃了起来。他说,这面煮得太好了。五姨太也坐在小方桌前,仍是不搭理将军。将军说,李全那小子还真不错哩。五姨太也没有望他一眼,将军又说,他今早几句话说得我流泪了,他都承认我抗日有功哩。五姨太似乎觉得应该接一句或是两句话了。她说的依然是今早的事,她说,你早上对红儿娘说那几句话还真能安人心,确实他要在梦里来看他们的。五姨太这时又落起泪来了。将军在竹竿上取来一条毛巾递给五姨太,五姨太擦了几把又开始吃起面条来。

  将军吃过早饭以后,她觉得神清气爽,精力也好多了。他就到大队部的粪地里去挑粪。五姨太就在园田里收拾,那块整出的空田平平整整的,将军一看就是五姨太亲手整出来的,那表层的肥土细得像麦粒儿。

  将军说,今天我可以在这里多呆些时候,支书说了,他们会给我记全勤的。五姨太在择菜种,她低着头说,你挑完粪水就可以回去了,剩下的我就会做了。将军很认真地说,撒种你也干不好,这菜种是要撒得很均匀的,不然到头来还是得补苗。五姨太知道他说得很有理,而且在撒种这问题上她还没有将军熟稔,将军让人服气的是,他样样农活都精通,因为他在劳改农场呆了多年,他还准备为村里写本农业耕种的书呢。

  尽管这样,五姨太还是坚持要将军快点回去。将军不同意,最后,他俩达成的协议是,将军帮五姨太撒完种子就走。

  那座足有10多进的青砖瓦房现今是看不到了,将军只能从那竹园后的那块空地的格局还能依稀记得那房子的模样。哪里是门,哪里是前厅,哪里又是天井。那个最大的天井的围廊上,经常蹦跳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冬天戴着一顶虎头小帽,这是他的祖父为了使这孩子增长几分火气,而特意请一个阴阳先生缝制的,那先生保证说,有了这顶帽子,保准这孩子增福消灾。于是这个孩子在冬天里就必须得戴着它了。

  那天他在这围廊上飞纸鸟,那纸鸟正奔一个女孩飞去,一下子就啄在了那女孩的脸上。那女孩胆小,用双手把脸颊捂住了。那男孩子笑得直响。随后他跑过去揭开那女孩的两手,对她说,他不是真鸟儿,他是纸做的,那女孩还在惊悸。那男孩子看见那女孩脸已冻得紫红紫红的,而且还皴裂了许多道口子。他就用那细皮嫩肉的小手去摸了摸。问她,你疼吗?她摇了摇头。那男孩子说,以后你就不会再这样子了,这屋子里没有大风,还有火烤哩。那女孩很怀疑地看着他。他以为是女孩不相信,他就带她去了火塘。这是那女孩不曾见到过的大火塘,足可以坐下3桌人哩。男孩子让女孩烤火,还给了她一块柿饼,那女孩不敢吃,他就喂到她嘴里去,她觉得那味太美了。她还爱看他的那虎头帽子,她觉得太奇怪了。那男孩就把虎头帽子取下,戴在了那女孩头上。这两个孩子都觉得好笑。他问她,怎么以前没有看见过她?她说,她以前住在河边的柳林里,她爹要她到这里来,她就来了。他说,我以后就有伴玩了,你不走可以吗?她摆了摆头。他俩正说着管家赵六指就进了火塘。赵六指快步上前向那女孩走去,他走到女孩面前,就伸手掐女孩的耳朵。那女孩就哭起来了。赵六指说,你这贱货,这地方是你能来的吗?你能到这里来你爹就不会把你送来了。那男孩去掰赵六指的手,他说,是我要她来的,你再不放手我就叫爹把你开了。赵六指果真就放开了,赵六指俯下身子对他说:少爷,她可跟您不一样,她是下人,是送来干活的,您是少爷,要读书习字,以后还要当官做老爷的。我放她跟您玩了,保准老爷就把我开了罗。赵六指提着那女孩走出了火塘,临出门还扇了女孩一巴掌,说,你要再乱跑,小心打断你的腿骨。从那以后,那男孩就知道自己家里又多了一个小帮工,名叫冬秀。那个女孩也知道这个大宅深院里有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少爷。

  少爷自从那次见到冬秀姑娘以后,已有好多天没有见到她了。平日里他要在塾堂里对课习字,先生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夫子,每天口里就是之乎者也,只有少爷每次说要撒尿了,先生才放歇一会儿。那天少爷趁撒尿时,就跑到了后厨,赵六指穿着长衫,见少爷来了立马起身,对少爷说,少爷您怎么来了,这是下人做活的地方,您看这泥水一汤的,先生放假了么?少爷说,我找人。赵六指在一旁笑笑,果真我们少爷还是个情种哩。少爷不知情种是啥意思,他知道这是赵六指在取笑自己。少爷在院门外的水池边看见了冬秀在大北风里洗萝卜,手冻得红肿红肿的。少爷过去托起冬秀冰冷的肿手吹了吹气,问她,疼吗?冬秀摆摆头说,我不洗萝卜就没得饭吃了。少爷说,不要紧,没饭吃我给你吃。我都不想吃饭哩。冬秀说,嗯,我不敢了,上次跟你去了火塘,管家要我跪了一天哩,腿都麻死了。好几天都走不动路。少爷说,赵六指太坏了,我要让他也跪半天。我跟我爹说。少爷正说着,先生拿着戒尺来了。他喘着气说,少爷,你这哪里是读书哟。我不如把你交给老爷去办。少爷说,先生不急嘛,呆会儿,我去读好了。少爷随先生回了塾堂,开始描起红来。

  少爷打听到冬秀晚上睡觉的地方,是在西厢房的柴屋里。吃过晚饭以后,一大家人在火塘里烤火,少爷也在,先生自然也在。先生向老爷和老太爷说,少爷最近不太用功,老是走神,书记不住,红也描不好。老爷就把少爷叫过去,去向先生赔个礼。少爷过去了,给先生下了一个跪,磕了一个头。少爷这时并不恨先生,他恨赵六指。少爷说,赵六指罚冬秀跪了一天哩。老爷问,哪个冬秀?四姨太说,就是刚来不久那个抵课租的小丫头。老爷笑起来了,全屋人都笑起来了。少爷听见只有四娘笑得最让他心慌。老爷说,他可能是做错了啥事,管家才罚她的,就像你不用功,得给先生赔礼一样。

  奶娘带少爷回房间睡觉,不一会儿,少爷就听见了有人在哭。少爷坐起来,听见那声音明明是从西厢房的柴屋里传来的。他披衣摸黑向柴屋走去,越近他就越能辨明是冬秀的声音。

  他叫开了柴房门,问她,你怎么啦?冬秀知道少爷来了就泣声说,少爷我疼。少爷借着亮瓦里射进来的微弱光亮,摸到冬秀的床边坐下,原来冬秀床上只有一床破薄被,冬秀的手火辣辣地发热,肿得像茄子。少爷摸着她的手说,我这就去找赵六指,要他再不派你洗菜了。

  第二天,冬秀果然没有再到后院的水池边洗菜了,不但如此,她还被调到了塾堂做书僮,为先生沏菜烧水,装烟点火,燃香研墨。赵六指之所以把少爷的话当回事,还在于那天晚上少爷是在四姨太、也就是少爷四娘的内房找到赵六指的。那天正好老爷到城里去办差。少爷从冬秀房里出来后,披着衣服,就去了赵六指的房里,他发现赵六指的床上是空的,他就想起赵六指经常到四姨太的房里去,他会不会在那里呢?少爷就去了四娘的房前,她突然听到四娘房里有轻轻的说话声,仔细一听是赵六指。少爷就在门前等着,直到赵六指从四娘房里出来。少爷堵住了他对他说,赵六指,明天你不能把冬秀派去洗菜了。赵六指边扣衣扣,连连小声说,少爷我记住了,说完就赶紧跑了。少爷进了四娘的房里,四娘赶紧捻亮灯,下床把少爷揽在怀里。那肉碌碌的两个大奶子烘得少爷两颊发热。四娘说,孩子你千万不能说出去的,不然四娘就见不到你了。少爷说,四娘,我不会说啥的,您跟赵六指说说吧,要他再不要冬秀洗菜了,她的手都肿了。四娘说,没想到你这孩子还怪多情的,只是她是个小长工。少爷说,赵六指听您的话,您跟他说说吧。四娘说,好吧孩子。哎呀,你都冻冷了,四娘给你焐焐吧。四娘把少爷抱上床,少爷蜷在四娘的怀里,两只小手缩在四娘的胸前,他能感觉到四娘的两个奶子很大很香,而且自己的那个小鸡鸡也在四娘的肚皮上翘起来了。这夜以后,少爷似懂非懂地知道了男人为什么要和女人睡觉,而且还隐约明白自己那小鸡鸡除了尿尿还能做什么用。少爷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四娘跟赵六指跑了,他都没有说出来。

  冬秀进了塾堂以后,少爷的变化很大,不到两年先生的那几本书他就背完了,虽然少爷还不知其意,不解其味。先生好多次在老爷和老太爷面前夸奖他,将来会有出息的,老爷和老太爷给了先生不少的奖赏,先生也觉得理所当然。

  自从少爷知道赵六指和四姨太睡觉以后,赵六指就格外关照冬秀和少爷了。冬秀再也没有到后厨打过一天杂,哪怕是庄严盛大的族祭,冬秀也没有抽出塾堂。少爷呢,他也逐渐对赵六指有了些好感,他觉得赵六指虽然油滑,但他还是很有情趣的,也好玩。他经常给少爷捉些蟋蟀或知了。他教少爷斗蟋蟀,钓草帽虫,少爷被他逗得喜笑颜开。那时,少爷还不懂男人和女人怎样睡觉,而他就没有一个女孩子陪他。赵六指听了少爷的这些话,自吹自己对这些事很在行,他对少爷说,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那才是天大的福分哩,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你是要去闻那些香味吗?少爷说。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少爷。赵六指睁大眼睛问。赵六指又说,凡是女人都有那些香味,只要你一闻到,那就挣不脱了。少爷说,冬秀身上也有吗?赵六指说,有呀,不信你去闻好了。赵六指坏坏地笑了笑。

  所以,每次少爷与冬秀丫头见面,他都要留心地闻她是否有如四娘一样的香味儿。但他总是没有闻到过。后来他问赵六指,他每天都闻冬秀,他怎么就没有闻到过四娘那样的香味呢。赵六指说,你是隔远了,要近,越近越好。赵六指又坏坏地笑了笑。

  所以后来,少爷就去柴屋里要冬秀给他闻。冬秀说,这不能的,不然老爷会杀了我的。少爷说,不会的,赵六指闻了四娘,他们不是好好的吗?冬秀最后说,不行,不行,他们不会饶了我的。越是这样,少爷的好奇就越是强烈,像干柴进了烈焰。

  那一年的一个冬夜,冬秀给少爷放暖壶,少爷就把冬秀关在了房里,他要冬秀陪他睡了一夜,少爷脱了冬秀的衣服,冬秀和少爷就一起睡了一夜,他们只觉得比哪一夜都暖和。尤其是冬秀,她在柴屋里是怎么也没有这些绒棉被单的。那一夜以后,赵六指问过少爷,冬秀香不香,少爷说香。

  这一切都是暗地里干的,严格说来,少爷只是想闻一闻冬秀的体香,他是要找到如四娘样的香味,但他没有如愿。冬秀一天一天地成熟起来,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润泽,胸脯也越来越突起。而少爷对那种香味的渴望也有了更确定的意味。两年以后,少爷把冬秀再次叫进房来,那一夜少爷床上的被单就被冬秀的处女血洇红了。少爷这才真正弄清了,他为什么要一直寻觅四娘怀里样的香味儿,原来是这么回事。

  事实上,少爷与冬秀的事,大院里的人早有察觉,只是因为少爷还小料想不会出什么大事,因而一直没人去当真,只是认为是小孩子的游戏。现在不同了,少爷也大了,那丫头也大了,再不干涉就会出事了。于是府里决定要把冬秀给卖掉,老太爷已差派赵六指在城里翠花楼谈好了价钱,马上要送人走。这事赵六指背地里告诉了少爷,少爷就拿了一把剪刀找到老太爷,说,你们要把冬秀送到妓院,我就把这剪子送到肚里去。说着,他就把袄子戳了一个大洞,剪刀尖已刺进了肚皮。老太爷吓坏了,马上答应冬秀不送出门,就留在府上。这是赵六指给少爷支的招。他知道老太爷最疼长孙。冬秀是留下来了,但赵六指揣了翠花楼支的银两以及他与四姨太的私房细软,连夜逃走了。他知道这纸是包不住火的,迟早是要犯的,不如早逃走。况且,少爷也大了,日今也正出了乱子。最后,老太爷做主,既遂少爷的意,不把冬秀送进翠花楼,又为儿子多结了根弦,把冬秀纳为五姨太。从此,冬秀就又成了少爷的五娘……少爷一气之下也出走了,他去了南方的一所军校。他当时的想法是,一旦等自己也带了兵,就带人回来把冬秀抢走。少爷出走的前夜,他又睡了冬秀。那一夜少爷来了好几回,冬秀弄得晕忽忽的。

  将军立誓要写成一部有关农村耕作的书稿。河口种有水稻、玉米、红苕等,将军对每一种作物都做过试验,比如水稻,他的试验田里总比别人增产两三分,病虫也少得多。那年闹黑螨子,队上好多水田差点要绝收,他只用了几把竹扫帚,喷上一些农药和硫磺,点上火一薰,那些个黑螨子都死了,那一年队上没有闹饥饿,将军功不可没。将军现在正有一项试验就是“红苕下蛋”,挖红苕的时节是将军的节日。每株每株挖好,单独过秤,将军一点也不马虎,他的试验每年都有增产,已达到每株70多斤了。将军还不满足,他说他一定能突破100斤大关的。然而将军的试验田从来没有外村人参观过,这不是别人不佩服,而是因为将军的身份。支书李全向公社反映将军的试验情况,他满以为公社赵秘书会认同,不想,赵秘书沉着脸对他说,你知不知道上面在有意培养你。从此李全就再也没有向上反映将军的试验成果了。

  将军的书稿已构思好了,那里面的经验大都是他在农场劳改时摸索搜集的。但有一项没有完成,这是支书李全也十分头疼的。那就是大队林场的树虫问题。近几年,那些早已半大的柏杨树每到春意正浓时就有成团的害虫出现,不到一月就把油油的树叶啃得精光。那些个毛茸茸的树虫,鸟不吃雀不啄的,每年都用高压喷头喷药水,总得不到遏制。将军想攻下这个难题,李全也表示,只要将军想办法,他会全力支持的。

  入冬以后,珍秀终于分娩了,是个大胖小子。将军高兴不过,他庆幸自己挽回了两条生命。他觉得这比什么都重要。前来报喜的是珍秀的公爹和婆婆。这样的事,本是要那小子自己来的,但他羞于谋将军的面,只好请求爹娘来了。他说,您俩去不是面子更大么?将军听了带来的这话,他心里甜甜的。他想,那小子还算是个土生土长的河口人。珍秀当初委身于他没错。珍秀的公爹婆母给将军带来了面条和鸡蛋,那鸡蛋都是涂红了的。这说明喜庆吉祥,将军再不担心珍秀会在婆家受歧视。将军很穷,队上分给的那间土坯屋里,只有一张木床几只马扎和一张书桌。他不可能请他俩吃饭,那老两口只喝了将军的一口开水。将军觉得怪难为情的。

  讲了一些闲话,那老两口准备告辞了,临走,他俩说定,等日期最后定下,还要请将军去捧场哩。将军说,那是那是,我还要去看看孩子呢。你们知道,我是很喜欢孩子的。将军说到孩子,他就想起了前些时让水淹死的红儿以及他从江苏带出来的那个小鬼。但他们都死了。将军前些时还梦见了那个被日军的重机枪扫射而死的小子。如果能活到现在,怕孩子也多大了吧。将军不明白的是,他在梦里多次对他说了,他已替他报了仇,可他还是哭哭啼啼的,真是没有出息。那次队伍被打散以后,将军再次集结人马,就是那天夜里,他们摸杀了岗哨,一火点燃了山头,火随风起,直窜到山腰,迫击炮雨点般落在山头,缺少后援的日军被杀了个精光,好多天以后,爱吃腐肉的老鸹和秃鹰总在山头盘旋聒噪。……将军每想到这里,他的心就踏实了许多。现在,又一个孩子出生了,而且这个孩子的出生意义非同小可。他的祖父祖母还要将军帮忙取个名儿哩。

  报喜的人走了,他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他想起了五姨太,我就为啥没有这等好命呢?晚上,他把这些报喜的礼物提到了大队部,他要把珍秀生子的事告诉五姨太。他进了大队部的院门,见五姨太房里还亮着灯,他就有种久违的快乐感。他叩了她的房门,五姨太问是谁,将军说是我。五姨太开了门闩,丢出一句,以后晚上就别来了,怕惹闲话。将军说,珍秀姑娘生了,是个大胖小子,给我也报了喜,还要我给取名呢!五姨太没做声,将军看见五姨太在擦眼睛,就问怎么啦,这可是村上的一件大喜事呐,要是珍秀姑娘跳河死了,那该多惨哟。五姨太不哭了,说,给我也报了喜哩,那丫头。五姨太笑了笑。将军问,你看我这么穷,什么也没有,我拿什么回礼呀?五姨太说,人家可不是请你回礼的,是请你取名的。将军笑了笑说,我取这名还这值钱呐,我看把这礼物就给你吧。人家请你可是要你的针线活计的呀。我看你还是给那胖小家伙缝个虎头帽子吧,日今这东西已没人会了。五姨太走到里屋打开木箱,就抱了一帙衣物出来,她挑了一件给将军看。将军接过,果真是一顶虎头小帽,将军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他戴在头上,走了几步,五姨太也跟着笑了起来。将军说,我小时候就常戴这种帽子,说是能辟邪气的,我果真就很少害病哩。五姨太顿时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她反击将军说,你还觉得那些日子荣耀么?将军无奈地点点头说,不说这些了,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五姨太就到灶前准备架火,将军问,你要做啥?五姨太说,我给你打几个鸡蛋,人家送来是叫你弄了吃的。将军说,不吃了,我晚上吃得很饱,是南瓜拌的高粱糊糊,那个南瓜太甜了,我怕你嫌我的手艺不行就没有给你端过来。五姨太知道将军不会弄别的,只会和糊糊,不是南瓜糊,就是青菜糊,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手里弄出个好样来。五姨太记得去年年关,队上给他分了一块好猪肉,将军学着粉蒸,晚上他跌跌撞撞地给五姨太包了一碗过来,五姨太一尝,蒸得很烂,但那粉蒸肉竟是淡的,五姨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军在一旁愣着,他好久没有瞧见五姨太这么开心了,当他知道是自己那拙劣的厨艺才让她发笑时,将军也自我解嘲地笑说,其实这味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五姨太以为将军之所以把珍秀家报喜的礼物拿过来,是不想让自己的那拙劣的厨艺坏了那份好的心情。于是,五姨太才架火准备专门为将军打一碗荷包蛋。将军制止了五姨太,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朴素,他说,把这礼物留着待客吧?过几天请支书李全过来吃一餐饭,他对我们太关照了。其实,他那样做也怪为难的,他还年轻,要求前途,他不像我们已经老了。他还有可能往上冲的。五姨太打消了架火的念头,她觉得将军说得对,李全这样做是背了很大的风险的。五姨太不用出全勤,但队上仍能分给她粮油和柴火。这从哪里也是说不过去的,但自己又有什么可以答谢人家呢?她只能每年偷偷地接支书李全吃餐便饭。

  五姨太给将军递了一杯热茶,将军接过之后很兴奋地对她说,今天真是喜事连连的。五姨太在认真地听着,将军接着说,下午公社的赵秘书找我谈了话,他说我的红苕试验干得很好,他要树一个典型呢!五姨太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望了将军一眼,看他是不是在说胡话,将军似乎很快明白了她的疑问,他说,赵秘书说,要我把这些让给李全,就说这事是他一手干起来的。没想到,我的这做法,还受到这般重视了。五姨太说,那就让他好了,反正你拿着也没用,支书拿去说不定还能助他一把呢。将军说,也是也是,我只是没想到这事还能惊动上面,赵秘书太精明了,人家可是在使力推李全呐。五姨太说,你没看到,赵秘书真正是个人才哩。五姨太想说的下一句话,她没敢说出来,好在将军也没有觉察出来,不然五姨太是不好自圆其说的。将军说,当然啦,不然别人咋会提成公社秘书呢?他不光长得好,而且还很有水平的。五姨太不知怎的听了就觉得高兴,她私下寻思:要是那死鬼还活着,也许就该有这么大了,这也正是她方才没能说出那句话的由头,她想说,那孩子的身板还有些像你呢。五姨太想,如是这话一旦说出来,那她不敢对将军有个明确的交待了,那个短命的小家伙,不是他爹的,而是他留下的种。那个孩子生下以后,没有哭,五姨太知道不好了,第二天奶娘才告诉她,孩子没有捡起来,如果将军知道自己的那一夜激情的结果是这么的惨,他该会有多伤心呢。将军不知怎的,他对赵秘书会有这么好的印象,尽管赵秘书不买将军的账,他对将军的故事将信将疑,他还多次提醒支书李全要站稳立场。

  将军说,说不定赵秘书下一步就要提成公社副书记了,因为文书记的年纪大了,怕是闹土改出来的吧!因为这一段历史将军不是很熟,五姨太却是见证过的,所以将军有些事不得不向她求证。五姨太回说,文书记是从闹土改出来的。她不想往下说了,因为河口的土改就是文书记领导干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而且,将军的父亲,自己的丈夫就是他下令毙的,这话也没有人向将军提起过,五姨太更没有理由向他说明。

  将军对文书记的印象也是好的,几次大的运动有人提出要把将军弄去游斗,都是文书记给挡了,他说,别人能从战场上回来说明什么,说明追求光明。凭这一点就了不起,如果他跑到台湾你们还追去抓他回来。虽然文书记没有对他说起这些话,但他能感觉得到。

  喝了两杯茶以后,将军也觉得不早了,加上五姨太打了一个呵欠,表明她的瞌睡也来了。将军主动起身说,不早了,我该走了,你早点睡吧。五姨太也没有答,将军独自出了房门,等他出了院门以后,五姨太才把房门最后闩上。

  珍秀孩子的命名是将军得到报喜后的半月以后。珍秀生这孩子吃了很大的苦,因为这小子太胖,但这时她也能起床了,珍秀的孩子能命啥名是村里人一直很关注的。虽然将军现今的处境并不算好,但村里人无不敬仰他,仰望他的学养。因此,村里人都巴望自己的孩子日后也成为像将军一样受人敬仰的人,于是,哪家生了孩子,都巴望将军也为他命个名,一如将军一样见多识广,哪怕是日后孩子多有变故,甚至是不幸,也不关将军何事。死去的红儿也是将军命名的,将军除了哀伤遗憾外,并未在名声上损折毫厘,将军是看重红儿的,那孩子十分聪明,谁想他会让河水淹坏呢?

  珍秀的孩子命啥名一直是受许多人猜测的,但将军始终闭口不谈,他要等到那天才揭开谜底。那天,珍秀的公爹公婆除了盛请将军外,还请了五姨太。将军同珍秀的长辈闲聊时,五姨太就去珍秀的房里抱孩子,那孩子太乖巧了,五姨太抱着,他睡得沉香沉香,而珍秀却在床上欣赏五姨太送来的那些漂亮的衣帽。珍秀觉得五姨太的手太巧了,那些个花案就如同生在衣帽上似的。珍秀问五姨太是怎么学成了这样一手好手艺的。五姨太说,谁说是学来的,这可都是用苦水熬来的呀。五姨太望着怀里抱着的那胖小子,突地落起泪来。珍秀急了,说,奶奶,我有什么得罪您了吗?五姨太说,哪里丫头,都是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些破事来,珍秀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午饭的时候,将军和五姨太被请在上席,将军去了,五姨太死活不去,这时支书李全来了,他说,您不去这席就开不成了。五姨太才挨着将军勉强坐下。开席之前,将军就报了他给那孩子取的名,叫“同学”。开始,大家还不是很认同,过了一会儿,李全才说,这名太好了,我以后得了儿子您只怕再想不出比这还好的名了。将军哈哈笑了,全屋里的人都笑了,他们这才领会出这名的含意,一则表示学无止境;二则寄予了孩子新的希望。

  其实将军此次来命名,大伙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想撮合将军与五姨太。都这些年了,大伙都知道,将军之所以回来,是他心里一直有一份隐忍的牵挂。虽然,五姨太一时难以从过去的恶梦中清醒过来。

  这话最先是珍秀的公爹提头的,不想,五姨太却很恼火,她对着在场的人声明,我可是她的五娘呀。说完她下席走了,怎么劝也劝不回来。那天中午,将军喝了好几杯酒,直至酩酊大醉,才叫人给送回了那间土墙屋。那以后的几天,将军没有再和五姨太见过面,他在专心地写那部农耕技术的书。关于春日树虫的防治,他也有了初步的方案,只待最后征得支书李全的认可,他对这次成功有很大的把握。

  那天一早,将军就去了李全家,他认为灭树虫的方案已经很成熟了,他不仅用了硫磺,还夹杂了“三六”粉,只要这下办好了,明年春季的树虫准能防好。将军上了李全家的稻场,只见那只大黄狗呼地一下窜出来了,势头很凶的样子,“汪汪汪”叫几声后,就用鼻子闻将军的裤腿,将军俯下身去抚了它那只大头。李全的父亲出来了,他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李全的父亲对黄狗嚷道,狗东西滚一边去,没看见是将军爷呐。将军发现李全的父亲神情很糟,就问,文广,你今天是怎么了。李文广说,将军,其实也没啥的,您到屋里坐吧。将军随文广进了屋,文广说,全儿敬重您哩。将军笑笑说,他是支书,我们应该树他的威信才是。文广说,他那孩子还要多沾您的光呢。将军说哪里的话。我来汇报工作的哩。正说着李全的母亲就端来了一碗鸡蛋,她说,将军爷,您趁热吃了吧,我们还有话说呢。将军推辞几下,还是接下了碗。将军问,支书呢?文广说,去县里了。将军边吃鸡蛋边说,那好哇,说不定这回就出息了。文广媳妇说,还不是仗着您的面子。将军一下愣了,文广才说,他在县里交流经验了。将军爷,说句丑话吧,他可是用的您的成绩。将军说,就是那红苕试验田吧。文广点点头。将军说,那太好了。只是我还没有达到每株100斤哩。文广说,那已经不错了,好多人哭都哭不出来。将军说,他拿去吧,只要他有用,怎么都可以。我留那些有什么用呢。文广看见将军眼圈红了,就想起前几天在珍秀家的那件事。文广说,将军,我们是敬重您的,说不准是五姨太心里还有其他的痛处。您们会走到一起的。将军点了点头。

  支书李全在县里受到表彰是将军从公社赵秘书口里知道的。赵秘书找到将军,是在河口开现场会的前一天。赵秘书说,李全在县里受表彰了。将军说,那好嘛,您们总要提拔提拔他吧。将军说后,很知趣地笑了笑,他觉得这些话似乎不应该他来说。果然赵秘书发火说,你可要明确身份。这话是你说的吗?将军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赵秘书说,明天要在河口开现场会,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要是真搞破坏,我就不客气了。将军点了点头。赵秘书从他的土屋里走了,将军看着他走出了门。

  河口的现场会开得很成功,来参观的人没有谁不佩服那红苕试验田的。将军很知趣,他没有去那块红苕试验田。因为赵秘书有指示在先。李全的这个典型就算树起来了。

  关于李全填表的事是支书李全亲口告诉将军的。李全到将军的土屋,这时将军正在写那部书稿。李全叫了声将军,将军才抬起头来。他说,我正有事找你呢。支书李全说,将军您说有啥事吧?将军说,明年治树虫的事我已经有方案了。我们以前只用了水药,那力量不够,我这次用硫磺和“三六”粉,保准能灭掉。李全说,我全听您的,您的试验绝对没有错。将军点了点头,他说,要是真正能灭了那虫就好了。李全说,我今天来是要特地感激您的。就因为您的那红苕试验田,我才在县礼堂露脸呢。将军说,这是好事,不想我这样的人还有点用处。至少能够为你的进步出点力吧。只是我想的目标还没有达到。李全说,县上来的人都说已经很不错了,每株平均都有80斤了。我还要告诉您一个消息,听赵秘书说,我马上就要填表了,等县里批了我就是脱产干部了。我的经验材料都是赵秘书写的呢。将军说,赵秘书的材料一定写得很好,不然他是不会当上公社秘书的。李全说,是呀!还不只这些呢,听说他也马上要提拔了。将军又点了点头。李全换了一话题说,将军,我知道您心里苦,上次珍秀孩儿命名,我们不是存心把事办砸的,我们知道你与她的心思,只是五姨婆不愿以这样的方式来成全吧。将军眼睛闪着泪光说,谁知道呢,其实我这么远回来,就是想让她明白的。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李全似乎听出了将军的某些灰心,他说,将军,我保证您们能走到一起的,我们河口没有谁不明白事理。将军点了点头,转过脸去摸了把眼睛。

  五姨太不用参加队上的劳动是经过大队部同意的,准确地说,是支书李全最终拍板定案的。理由是将军需要人照顾,将军正在完成一部农耕专著,有了这部专著,河口的农业技术就有了保障。同时,大队部还作了一项决定,那就是让将军也搬进大队部的院子,就挨近五姨太的那间砖房,而且房与房之间还有一道门,现在是钉着的,什么时候能打开谁也说不清。

  自从在珍秀孩儿命名日的那次不欢而散后,五姨太就一直没见着将军。因为将军把自己关在房里写书,很少出来,况且公社的赵秘书也有交待,他没有理由随便走动的。将军提了棉絮走进大队部时,着实让五姨太心里吃紧,因为将军瘦了。这只有五姨太才有这么深切的感触的。等床铺安顿好以后,五姨太就煮了一碗鸡蛋面条端给他。将军说,这味好久没有尝过了。说着就把碗筷接了过来。五姨太说,再不能那样了,你也不年轻了。五姨太是极度关切的那种口吻。开始将军却是全身一抖,他以为五姨太在说他俩的事,他再看看五姨太的眼神,他才知道五姨太并不是拒绝他的,而是打心里在关心自己。

  吃完面条,将军兴奋得很,这时已是暮雾升腾的时候,冬播后的田野呈现出淡淡的瓦灰色,将军出生入死走过大半中国,他忘却不了的是家乡这样永恒不变的奇妙景色。将军说,上次真把你为难了。五姨太只抹了把泪。将军又说,其实那也不是我的主意。五姨太开口说,你说,我能答应吗?我这身上睡过你那该死的老子。将军说,这又怎的,你本来就该跟我的,况且他也被镇压了。五姨太说,你先前在做啥?你跑了,你成了将军,我呢,我成了什么?将军说,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呢,我不像赵六指,他管了我们家这多年,腰包里多少也是饱饱的,况且,四娘也攒了不少的细软,这些我们都没有。五姨太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五姨太才细声说,河口人会怎么笑话我,我一个人供了你们父子。将军说,这有什么可怕?我还在前哩。五姨太就用脚踢了将军一下说,老不死的。将军笑说,我不会死的,支书说了,我们会走到一起的。五姨太没有再吱声了。

  这一夜,将军没有过他房里去,他留在了五姨太房里。他俩忆起了几十年前他让她成为少妇的那个激情的夜晚。这一忆,将军才知道那一次他就让她给怀上了。遗憾的是那孩子没有成活,他死了。将军叹了口气说,这也许是天意吧。自从生了那个孩子以后,五姨太就再没有怀过孕,尽管老爷天天过来干那事。直到他心灰意冷。

  几天以后,将军觉得应该打开隔着墙的那扇门了。将军拿了钳子,正准备取下钉着门板的钉子,但五姨太不同意,将军也只好罢手。五姨太说,这门就这么打开可不行的,等你我办了手续,你把我娶过去。将军点点头说,也是也是,我是太性急了。老也老了还急个啥。五姨太觉得,她提这个要求也并非为难他,她明明白白跟着他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不就是在大队部开个证明,到公社去领个证么?有了这证,我们就是在马路上睡也没人说了。

  将军把这事给支书李全说了,他是在李全家里说的。李全说,这有啥难的呀,不就是开个证明吗?李全父亲文广说,将军,您也算是我们这地头的大人物,您真刀真枪地与日本人干过,我们敬重您,您与五姨的婚事还要办得热闹一些,我保证出一只羊。将军说,那就多谢你了,多谢你了。将军的眼圈又红了。

  那天晚上,将军对五姨太说,文广他们还很支持我俩办事的呢。他答应出一只羊为我们办事。五姨太说,文广也应该这样。全儿不拿你的成绩他能有如今这境况吗?听说,明年春上他就脱产提干了。将军说,提干是好事,我一个老头子要那些干啥。五姨太说,只怕过河拆桥啰。将军说,谁过河拆桥?全儿不会那样子的,我们还要一起研究防树虫呢,要是真把那玩艺弄好了,全儿提干就更顺理成章了。五姨太没有吱声。

  将军每天都写书稿,五姨太就给将军研墨,将军的劲头十足,他要在春节前把这书稿写完,他想好了,这书稿写完后他不署自己的名字,他要写支书李全的名,将军也知道,与支书李全竞争的人还很多,邻近的清河村就有一个,他也是支书,与李全的年龄不相上下。将军觉得应该让李全上,他认可他的人格。

  将军与五姨太的婚事像风一样马上就传遍了河口。没有人认为五姨太与将军有什么不合适,只是从辈分上说有点反。因为五姨太毕竟是他的五娘。但一说起过去他俩有过的那段情事,又没有谁觉得这样的结果有啥不好。

  这消息同样也能传到公社的那方青砖围成的大院里。第一个发急的是公社的赵秘书,他也是马上就要被提拔的,因为公社老文书记要退了,他接替的呼声最高。

  支书李全是赵秘书打电话叫他到公社去的。赵秘书没有在办公室与他谈话,而是把他叫到了菜园的一角,那儿有一方茂密的竹园。赵秘书与其说是找李全谈话,还不如说是找他来发火的。赵秘书的手指差点捣在了李全的脑门上。赵秘书愤愤地说,你干的好事,你是不是还要当他们的证婚人了。你当两个管制对象的保护人,而且还是乱伦的,你要搞垮谁呀你。李全从来没有想到将军的婚事还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李全这典型是赵秘书培养的,李全出了问题赵秘书自然也要受牵连,公社其实好多人巴望他出问题呢。赵秘书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因此,他要阻止这事了。他要摘掉浮在将军头上的光环。他清楚将军之所以在河口有这高的威望,是缘于他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抗战故事。如果没有这些故事,他认为将军很难立足。

  赵秘书第二天就叫民兵把将军押来了,他要亲口对将军训话。将军走进赵秘书的办公室,赵秘书也没叫将军落座,就对他说,你说你和日本兵打过仗有什么依据?将军很平静地对他说,这有历史,有战争记录。将军浅笑。赵秘书变了脸色,他以为这是将军在为难他,因为他压根就没念过什么历史书,因此他的话显得很突然,他说,我看你讲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将军笑笑说,这些事假不了,我是亲身经历过的。赵秘书也笑笑,将军觉得怪里怪气的。赵秘书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作过调查了,你那些故事并不是抗日的,而是打的工农红军。将军一下愣了,他仿佛听到了一则宣判。他想,你个年轻人,怎么能这样诬蔑我呢。将军沉吟好一会儿才说,这话你可不能再说了,我可是听不下去的呀。赵秘书说,怎么样,心虚了吧,你那些故事就是打中国工农红军的。将军感到脑门很热,他一步一步地向赵秘书走近,赵秘书慌慌地说,你要干啥,你想打人。赵秘书边说边退,他让将军逼在了墙角,赵秘书惊叫道,来人啦,将军要谋害干部呐。将军的两只手死死地掐着赵秘书的脖子。赵秘书的脸变得紫黑,嘴里也吐出了白沫。几个民兵好不容易才扳开他那两只铁钳般的大手。将军说,我是替那些战死阵前的军人教训你的。赵秘书蹲在墙角,捂着脖子喘粗气。那几个民兵把将军送进了派出所。

  把将军接出来的是公社的老文书记。老文说,委屈您了,事先我并不知道。将军说,我怎么就不明白,那小子为啥这么出言不逊。老文说,您就原谅他吧,他可是个苦孩子呀。老文仿佛还有话要说。将军说,他苦就能这么胡说八道?老文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老文才说,他确实太苦了。将军越来越搞不明白。

  将军是让两个民兵送回大队部的。那两个民兵把将军交给了五姨太后就走了。五姨太给将军拍身上的尘土哭泣着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将军叹了口气说,我今天发脾气了,那小子差点让我给掐死了。五姨太全身一抖,慌忙说,你说啥,你该不是发疯吧。将军坐下喝茶平静地说,是真的,那小子说的太不像话了。五姨太说,他说啥,你怎么也不能打公社干部呀?将军说,你说该不该,他说我的抗日故事其实不是在与日军干,反倒是打的共产党,你说,这是人话吗?这混小子。五姨太突然想到一个人,她慌急急地问,你闹了半天到底掐的是谁?将军说,河口抓点的那个姓赵的。将军再不尊称他是赵秘书了。五姨太突然呜咽起来。将军慌了神,他不知五姨太为何这般伤心。他关切地问道,你到底怎么啦。将军一连问了好几遍。五姨太突地用巴掌扇将军的肩背,泣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伤孩子呀……将军不知所措,在他眼里,这些年轻人都是孩子,都应该呵护,可那小子就不好说了。五姨太突然止住了哭泣,她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这不得不使将军想起她方才哭诉的那句话来。五姨太准备架火烧饭,窗外的田野又腾起瓦灰色的暮霭。将军似乎明白了什么,很沉静地问了五姨太,那小子是不是我们的。将军期待着五姨太的回答。五姨太点了点头,这时灶堂里的火光映着五姨太挂着泪痕的脸庞。将军来回走了几步,自言自语道,真是报应哇。这一夜,五姨太才把有些隐情如实地讲给了将军。那年少爷出走后,五姨太就怀上了,这些情形都瞒不过精明的老太爷和老爷。五姨太受了家法以后才说出这肚里的孩子是谁的。老太爷和老爷也认了,他们都知道少爷是为何出走的。他们灌了10多样打胎药,连续用面杖压轧,那胎儿就是不掉,五姨太被整得死去活来,最后他们认定这孩子命硬,就随他吧。但他们不能容忍这不伦不类的孩子生长在这名门府第。五姨太足不出户地呆了9个月,那孩子出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五姨太为生这孩子差点死去了,下身绷得血淋淋的。这毕竟是老爷和老太爷的亲骨肉,他们最后决定由奶娘抱出府第送到观音台,让过往的行人捡去喂养。奶娘把孩子抱出门后,并没有放在观音台上,而是托人偷偷送到了赵六指和四姨太那里,赵六指和四姨太听说是少爷和冬秀的孩子,他俩就留下了,他们觉得他俩有今天还得益少爷保密。那时四姨太也刚生下一个丫头,正盼着一个儿子呢。从此,老爷睡了五姨太好些年,她再没结上一瓜一果。以后,老太爷死了,老爷也被镇压了,赵六指和四姨太也把一对儿女养大了,儿子很积极,他是让老文书记招出来的。开始是通讯员,以后提成了公社的秘书。

  将军让赵秘书送进派出所的事,很快就在河口传开了。第二天,将军的屋里就聚集了很多的人,这些人都是来安慰将军的。红儿的母亲说,不管他怎么说,我们是相信您的,您打的是日本人。珍秀也来了,珍秀气愤地说,他一个公社秘书,凭什么就说您打的不是日本人,还说是红军。不就是出风头想往上爬吗?这样的人迟早是要掉下来的。他们说过之后,就商量着要去找县里的领导,要他们也来好好管教随口伤人的赵秘书。

  然而,将军却平静地说,你们不要找了,他说的是真的,我只是不敢承认这事,我就只好编了另一种说法,我确实是有罪的人,长期以来,我在骗你们,请你们原谅吧。将军流了泪。聚集在他房里的人陆续离去。不久,将军抗日的故事在河口就有了另一种说法,并迅速传开了。将军的人格就像一堆瓦砾轰然坍塌了。河口人闹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要骗他们。不久,将军就被赵秘书弄去游斗,脖子上套着一个绳套,绳套的另一头总是由赵秘书牵着,就像拉着一头牲畜。一段时间以后就开始有群众上台揭发。第一个带头揭发的是支书李全。从此,将军再不能回大队部住了。他让民兵押着改造。有一天,将军意外地捡到一把裁纸刀,那一夜,将军的血液就是从手腕上的那道口子流完的。将军遗体是让几个民兵抬去掩埋的。没有棺材,只给了两捆稻草。将军下葬的时候,赵秘书去了,他本想要朝将军的墓穴里尿上一泡尿,但当他看见将军随葬的只有两捆稻草裹身时,他的两条腿就无端地抖瑟起来,而且裤裆里是湿湿的。从此,赵秘书就落下了遗尿的毛病。赵秘书几乎每天都要晒棉被,他四处求医无效。赵秘书的尿臊味越来越重,有他在办公室里就不敢进人。最后组织不得不将他调整出办公室,到种牛场去打杂。赵秘书刚一到种牛场,就有一群牛犊撵着他,直至把他逼到墙角舔他的裤裆。赵秘书吓得又尿尿了。将军死后,五姨太就失踪了。那时候,正值春水上涨的时候,河面上偶尔漂来一只羊或是一头猪,那必定是上游出了险情。而河口无雨,五姨太究竟哪里去了,是个谜。总之,谁也没有再见到她了。

  支书李全在率人收拾将军和五姨太的遗物时,发现了一部书稿名曰《农耕常识》,署的是支书李全的名。书稿下是几只爆竹。李全一下明白了这些爆竹是干什么的。河岸的杨柳绿了,毛虫也在成片地泛滥,李全走到那片虫害很重的树林,点燃一只爆竹,高高地抛在树枝间,“轰”地一声,夹杂着硫磺和“三六”粉的硝烟四处弥漫,那青枝绿叶上的毛虫簌簌下落。李全喜极了,他想哭,但又说不出十分确切的理由,心里酸得要命。若干年后,李全才真正体会出那种心酸的理由,只是物是人非,那一段经过早已成了历史,无可更改。而这时的李全早已是脱产干部了。

  [原发《清明》200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