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篝 火

书名:调动本章字数:3944

  

  这小镇的秀丽,不全是凭了古老的木屋建筑,绿豆色的青石板街道,更重要的还是这条擦身而过的日夜东流的清江了。

  凤子常常凭着临河的窗子,品味着轻软的河风。

  7月间,清江发了洪水。水刚退下,金牛的父母就到河滩去挖浪柴了。凤子从窗口看到了两老,不禁“噗哧”一笑,在她看来,是大可不必的,家里的柴不是长虫了么?

  凤子足足看了几十分钟。老爹的背心脱下了,只穿了一条短裤,伯娘的白衬衫粘在背脊上。那只喇叭样的背篓旁一堆黑呼呼的东西,算是他们劳动所获。

  凤子再来看时,发现那黑呼呼的东西又多了几筐子。她抬头,河对面的白瓦房的烟囱里冒起了缕缕的炊烟。“唉哟,我忘了早饭了,这鬼星期天真好过。”她放下手中织了一半的毛衣,匆匆走到灶前,抓一把刨花,“嚓”地划燃火柴,但她马上吹灭了。随后跑到正街餐馆,那里的小笼包子是最有名的,她买了一盘小笼包子,顺着街后的青石台级下到河滩。金牛父母并没有发现她,走到两老近前她道:“老爹、伯娘吃了再挖吧。”伯娘先一惊,后是沉着脸,右手一挥,小笼包子像散弹飞了老远,那漂亮的白瓷盘在空中翻了几个身,随即就不成形了。凤子双手捂着脸,飞快地跑回了家,“砰”地把门关上,和衣躺在床上,泪水从眼角掉在床单上。

  凤子在信中称金牛为牛子。尽管“牛子”两字不是很文雅,但凤子喜欢,金牛更喜欢。3年共36个月,金牛给凤子写了36封信,但凤子却回了72封。

  当凤子接到第36封信时,她没有回信了。一半是因为牛子即将探亲回来,另一半则是凤子认为接到第36封信,恰巧牛子探亲,这可是个不太吉利的数字哟。凤子不知闷了几天呢!她恨不能马上就见到牛子。

  春节刚过,凤子请了几天假,到两百公里外的K市去接牛子,真叫牛子喜出望外。

  牛子回到镇上,家里十分热闹,三朋四友、亲戚族人,都来牛子家了,仿佛牛子结婚似的。

  凤子四处端茶、装烟,笑吟吟的。可是她那对漂亮的酒窝儿,并没有得到亲朋的共识。除了人知常情的礼节外,谁都不愿多答理她,凤子尝够了抑郁失意的情致。

  当凤子洗完最后一个碗,她才猛发现已是第二天的一点了。她在毛巾上擦干手,解下围裙。牛子送她回家。

  月没有正圆,却悄悄地潜过了神秘莫测的清江。光滑的青石板街道上,投落着木板房的暗影。此时街道静极了,只有初春的夜风嬉弄他俩的面庞,似乎什么都属于他们。

  “你回去吧,我家就到了。”

  凤子说到“家”时,调子低沉。难道有间房子就算是家么?凤子这样想着。所以当说到“家”时,自然就不太连贯了。

  牛子似乎很粗心,并没有听出。

  “就只一步我也还要送,家里的客人父母自然会照料的。”牛子说得很随便,凤子很不满意。她知道,牛子是比谁都了解她的。

  凤子悄悄地落泪了。

  在暗影中的两扇杉木门,让一条两头打洞的铁片连在一起。凤子打开弹子锁,进了门,她去开灯,牛子不让。

  牛子双手掩上门。这古老的板房所固有的空间全都属于他们了。

  凤子倒不是因为冲动才说:“你还是军人呢!”她只是意识到用自己的尊严与诚挚换来的价值是有剩余的,那自然是牛子喘着粗气的吻,因此她才打趣对他说:“你还是军人呢!”

  “谁说军人不能吻大姑娘?”这也正是凤子预感牛子马上回答的。

  凤子笑了,她很自信。

  牛子走了,凤子关上门,她走到临河的房间——这是她的卧室。她打开窗,静悄悄的对岸是停泊运煤船的码头,只有轻轻摇拽的灯火群。凤子得到了美好夜色的悄然祝福,兴奋不已,一点倦意也没有。她看不够这静雅的夜色,这天夜里她仅睡了两小时,但很香。

  第二天,凤子吃了晚饭,又去了牛子家,但客人已走光了。牛子的父母没有与凤子搭讪。牛子和凤子在火盆前相向而坐。说不定是这空间不全属于他们的缘故,谁也不多说话。火盆里的栗柴炭红得像深秋时的柿子。

  “今天在做啥?”牛子问。

  凤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织床呗!”果然凤子不太高兴,她想他应该知道的。

  于是牛子很快改变了话题。

  “你昨晚睡了多长时间?”牛子微笑。

  “你管得着?”凤子的酒窝儿又出现了,脸色像天边的晚霞。她心里怪舒服,因为牛子这一问话既含蓄,同时也十分合乎她的思维。

  她并不会直巴巴地问牛子:“你睡了多长时间?”事实上,牛子已完全回答清楚了。这一问话正好说明牛子胡思乱相了一夜,这也是凤子认为含蓄的原因。于是,凤子只是撒娇地说:“你管得着?”

  老爹、伯娘没有坐在火边,他们是否睡了,凤子不知道,但她打心里明白,这不是给她俩提供谈话的方便,而恰是又一次给她揪心的尴尬。

  凤子看看表。

  “我回去了。”凤子说。

  “我送你。”由于凤子的笑深藏着讥意;牛子明白凤子是在暗讥他昨夜吻她时的莽劲。因而牛子不得不心照不宣,自我解嘲地笑笑。

  在那间木板房里,凤子没有开灯。凤子听凭牛子。

  牛子刚回到家里,父母就叫他坐下,他们慢悠悠地谈到了凤子。牛子低着头,不为所动。父母十分清楚,如此这般,嘴说岔了,什么效果也没有。他们互相望望后,母亲冷冰冰地说:“凤子不正经,和别的男人鬼搞……。”

  牛子激怒了:“胡说,胡说!不许你们侮辱她。”

  父母嘀咕一阵走了,牛子仍坐在火盆边。

  正月十四的晚上,凤子又去了牛子家。两人仍拥有那只火盆,一只发着红光的灯泡,无声地陪伴着他们。老爹和伯娘去开支部会了,凤子知道这事,心里乐悠悠的。然而,牛子的话更少了,只是被动地回答凤子的问题。凤子望着殷红的炭火,心里有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她不知牛子在呆想什么。

  凤子闷得无聊。

  “我回去了。”凤子声音很低。

  “你……不再玩一会儿?”显然牛子像有话要说。

  这次牛子送凤子只送到青石板的街道,离凤子家大约还有300米。

  “我回去了,家里没人。”牛子说。他自己也感到惊奇。

  凤子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委婉的托词。于是她说:“好的!”十分干脆。

  牛子转身走了,凤子并没有侧身看他。

  凤子快走回家,“叮铛叮铛”的脚步声十分明快。

  她回到卧室,和衣躺在床上,泪水汩汩而下。

  牛子父母开支部会回来了,母亲劈头就问:“她今晚来了么?”

  “来了。但她再也不会来了。”牛子回答道。

  父母很高兴。

  正月十五,凤子工作很不如意,编织的棕床比平时降了3个等级。好在厂长看她往常编织的质量高,才把不过关的产品,勉强收入了等内。

  凤子没有再去牛子家,也没有一如别家别户去做元宵。她坐在窗前,看着对岸村子里的农家,还没到夜色正浓,因而篝火还没点着。暮色中竹叶样的川船在溯流而上,纤夫的脊梁弯成一张弓。悠扬的号子阵阵而来,凤子激动不已,她仿佛从云梦中醒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她想出门散散步。她把门掩上,没有上锁。她根本没考虑是否有盗贼出入她的房内。

  她沿街道朝北走了。街上各家各户门上的春联,依然保持着春一样的颜色。性急的玩童不顾长辈的劝阻,而过早地挂起了殷红的灯笼。家家户户举家欢庆,劝酒声、嘻闹声更是不绝于耳。凤子没有注意这些,却只看见了暮色中古老的青石板——这些让千万双鞋底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她觉得头很重、很重。

  走到了牛子的家门口,她猛地才觉醒。

  牛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凤子吓了一跳。

  “你来……。”牛子没有说下去。他只穿了件灰色的毛衣和白衬衫,呆立着,离凤子约两丈远。

  凤子跑上前,抱住牛子狠狠地咬着他的左肩;牛子猛一惊,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凤子的腰……

  凤子松开了口,挣脱牛子,牛子痴痴地望着她。

  “我根本就不喜欢你!”凤子折转身走了,她是小跑着的。

  牛子没有动,呆若木鸡,望着凤子的背影。此时已华灯初上,古老的青石板街道上古老的板房檐下一个个殷红的灯笼,互不相让,编织着一个个五彩的故事。淘气的孩童拍着小手,顶着五颜六色的拉毛绒帽,跳跃不停,相互比示自己灯笼的漂亮。

  当河口的雾霭静静地升起,对岸的村落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时候,各家各户门前的篝火也就燃了起来。由近及远,放眼望去,山峦处处点缀着人间的圣火,一个个新的理念,新的向往,连成一条绚丽而优雅的村落曲线。整个山寨沸腾了,沸腾了。篝火的周围,男女老少欢腾跳跃,做出驱赶野兽的各种架式,口里不断地吆喝。阵阵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相互辉映。这正是土家山寨的人们驱恶除邪,喝走臆意中象征灾难的红狐,而对年景的美好吉祥所作的衷心祝愿。

  没有轮式的圆月,没有闪烁的星星,没有蟾宫的桂花,更没有银河的鹊桥,只有这越燃越旺的处处篝火、欢跳的人群、慷慨而豪放的吆喝声。

  妩媚的清江此时表示出了极深的城府,没有吐出一言半语,静观这星星般的处处篝火。

  河滩上突然出现了一堆篝火,它的火焰闪烁的光芒毫不逊色于对岸的篝火群。凤子盘腿坐在这堆篝火旁。熊熊的火焰是凤子父亲的木箱和衣物在燃烧。

  凤子不爱父亲。不但如此,她恨透了。她尝够了父亲酿成的杯杯苦酒,虽然父亲曾尽到过做父亲的责任。父亲原是镇上纸厂的厂长,因为贪污,而且还强奸了本厂一位漂亮的姑娘,被判10年徒刑。因为这样母亲和父亲离了婚,远嫁到了江浙,而且,还带走了年仅10岁的妹妹。那年凤子才17岁,她拒绝了母亲的一再恳求,毅然决然地独自留在了小镇上。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和妹妹。

  父亲入狱后不久,就因患败血症而丧命,凤子没有落泪……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凤子拿出一帙照片,这全是她父亲和母亲的,包括她与父母的合影,散到了嗤嗤价响的火舌上,就像一个个奇妙的幻觉,消失了,消失了……

  随后,对岸篝火的火舌全熄灭了,星星般的篝火群,使人们的良好祝愿在心理上得到了无限的满足,他们自豪、兴奋,便无需在没有火舌的篝火旁去高声吆喝。这就是说对岸已沉静了。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当星星点点的火光全都泯灭在夜色中,灰烬的余热让初春的夜风掠夺殆尽的时候,凛冽的面目才真正转向凤子;连同这万籁俱寂的小镇,不断向凤子发出夜半更深的信号。

  牛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河滩上。此时他全身一阵寒战,然而他却脱下了外衣,给凤子披上。

  凤子仍盘腿坐着。

  “你还来做啥?”凤子问。

  “来看篝火。”牛子说。

  “篝火早已熄了,你走吧!”

  “不,还会燃的。”

  蓦地,一束稀疏而曲折的光线将凤子和牛子吸引住。在河口的正前方,有一颗豆大的红色光点在颤动,那是一团子夜的篝火,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