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蔡
老蔡过去贩牛,现在不贩了。
老蔡懂牛,于是队上就让他管牛。队上旱地水地近300亩,所以牛也就养得多。牛下地干活都得由老蔡指派。老蔡特别呵护母牛,重活都派给牯牛,特别是骚牯牛,母牛干轻活。老蔡总把母牛当女人看,又是干活,还要生儿育女,不容易。
那天,队长找到老蔡说,卖一条牛吧,要钱急用。队长说他与会计商量过了。老蔡说,卖就卖吧,反正是你们说了算。队长说,就卖那条断了角的黄沙牛吧。老蔡说,你不是有毛病呐你?它还在奶犊哩。队长说,那犊也奶了好几个月了,该断奶了。老蔡沉默了。
这头小黄沙是老蔡从河口买来的。他买回后,队长就批评他说,花几百块买这么个瘦丁丁,不是儿戏。老蔡说,队长,我们不是要买牛下崽么?你看它的屁股多标致。队长也看了,他看不出标致在哪里。老蔡说,这小黄沙虽是个小,但屁股大,奶子也生得下,是能下好多崽的。果然,这小黄沙也为老蔡争了气,十五年来,它下了十三只崽。队长没话可说,服了。
眼下,小黄沙也不小了,它也老了。在它艰难地产下这头犊时,老蔡在心里就说,说不定这崽就结果了它。老蔡预测准了,不是么?队长已下了通知。
这天夜里,老蔡从牛圈里牵出小黄沙,就着淡淡的月光,他要带着这母子出去溜一圈,在它干过活的田边地头。老蔡想,过了今夜,小黄沙就会从这块地里走出去,再也回不来了。
田野里充满禾香,麦苗儿高齐膝盖,老蔡任由小黄沙去啃,让它吃个够,哪怕胀得半死,因为这里面也有它的劳动。那小家伙在小黄沙的胯间吃奶,小脑壳一冲一冲的。老蔡想到明天的母子分离,就忍不住抹了把泪,他看了那一轮月儿,怎么也是个月牙儿。
第二天,队长带着食品公司的老万来了。老万杀了很多头牛。牛栏里只有小黄沙和那头吃奶的崽。队长和老万进了牛圈,老万走过去,那小黄沙就躲得远远的,耳朵向前直伸,眼睛光光地直盯老万。老万越走越近,那小黄沙就蹲开两条后腿,撒起尿来,老蔡看那尿是一汩血水。老蔡明白,牛是通人性的。
队长解开棕绳,拖小黄沙出牛栏,但它不走,老万就在后面拍了一把,小黄沙飞跑起来。老蔡抱着小犊的脖子,看到小黄沙流下了两道黑黑的泪,“哞哞哞”叫得惨人。小犊也叫了,老蔡怎么听也是在叫“妈—妈—”。像个孩子。小犊的瘦弱小蹄踹着地。
小黄沙被老万拽走了,它一步一回头地转头瞅那牛圈它的叫唤声不再是“哞哞”的声音,而是愤怒的吼叫,那眼圈圈黑了一大圈,还是泪。
老万走远了。而小犊还在叫:“妈——妈”。老蔡在这惨叫中哭出了声。队长进了牛圈,对老蔡说,我晓得您心疼。我也是没办法,我不能把那些壮实的耕牛卖了呀。队长说,您也知道,羊子不行了,要钱开刀呀。老蔡这才知道队长卖牛的原因。
羊子妈叫姚二姐,人长得健美,丈夫十年前去了。老蔡也知道,羊子是队长的,七岁了,心肺有毛病,老是咳嗽,也拖苦了姚二姐。几天前,姚二姐把羊子弄进了城,医生说要开刀。
下午,队长去了食品公司,取了钱,二百块。带回了一张湿牛皮,是小黄沙的。队上要绷鼓,死了人要用鼓,车水要用鼓,薅草要用鼓,而仓库的那只鼓已被老鼠咬了两个洞。
老蔡不忍看那堆还淌着血水的牛皮。他对队长说,你把那皮晾高点吧。队长答应了。其实老蔡是怕那栏里的小犊看到这张皮。
这时,那小犊在圈里突然惨叫了,声音是直的,老蔡听出,那是在哭。老蔡心里全乱了。老蔡一会儿才搞明白,这风是顺着那张湿牛皮吹进了牛圈的门,这血腥的味儿就送到了牛栏里。
老蔡进了牛圈,他手里提着那根檀木棒子。他走近了小牛犊,他并没用多大的力,在它头上一下,那犊就不叫了。老蔡泣说,不是我心狠呐,是你逼的。
队长来了,他一切都明白了,老蔡是犯罪呀。队长说,是它自己撞死的,它没奶吃了。
一切都平静了。老蔡与队长出了牛圈,突然就见一辆白色的救护车进了村口,队长惊呆了,他知道出了什么事。
羊子死了,没下手术台就死了。院长问姚二姐,是用车送还是弄人来接,二姐说,他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车哩。院长说,那就用车送吧。
老蔡说:这是天意。队长点点头,他哽咽住了。
那二百元钱,刚好能付上羊子的住院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