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忍痛割肉
臧保管说萧云川得了减刑焦虑症,而萧云川却说臧保管是在唱高调。两个人谁也没说服谁。因为在一个地方不能待得太久,那毕竟是脱离了三联号制度,在来来往往的民警目光中,两个人散去,各忙各的。萧云川蹲在茅坑上抽烟时,回味与臧保管的对话,认同臧保管的善意,反思了自己为什么被人留下了话柄。
“哟,萧会计也来蹲点呢。”杜龙急急地提着裤子闯进厕所,对瞪着地面抽烟的萧云川说道。
“啊。”萧云川抬头仰望杜龙,低下头,又昂起脖子,冲着站在小便池尿尿的杜龙说道:“杜龙啊,昨晚你展示了你的才艺天赋,好样的。”
“玩玩的。”杜龙和着尿流声吹着哨音,头也没回地答道,“谢谢夸奖哦!”
“专业演员比你还逊色。”萧云川问道,“哎,昨晚你穿的T恤是什么牌子的啊?是头一回穿吧。”
“嗯……梦特娇。”杜龙惊讶地慢慢地转过半个身子,斜视萧云川,吐道,“朋友送的,昨晚演出才舍得穿出来。”
“梦特娇价格不菲,哪位朋友送的?”萧云川提起裤子艰难地站起身,说道,“此人我一定认识的。”
“你是警官啊?”杜龙站在厕所入口处系好了裤子,砸了一句就走了。
兔崽子你做贼心虚了啊!你这哪是偷啊,是明抢!萧云川暗骂着追出厕所,却没找到杜龙的影子,诅咒欺人太甚的杜龙,心疼女儿萧思语为他买的T恤。
上午,在公司部门经理的碰头会上,听取了汇报作了简短交代,萧思语便留下销售、公关两个部门经理,就广告的宣传力度、投入以及销售策略,再次要求两个部门经理拿出切实可行的计划书。等部门经理都散去,一直在会场做甩手掌柜的高茜望着刚才与部属对话颇为老练而长相稚嫩的女儿高兴地说:“萧助理,你很快进入了岗位角色,值得口头表扬一次。”
“高总,公司面临的困境不允许我拖泥带水的。”萧思语埋头整理文件夹,严肃地说道。
“你秉承了你父亲的经营天分。”高茜以欣赏和慈爱的目光望着女儿,说道,“假以时日,你定能挑起公司的大梁。”
“谢谢高总的夸奖,我仍须发奋努力。”萧思语整理完了文件,抬头望了一眼会议室门,说道,“高总,换一下角色,可以吗?”
“什么?”高茜一时没明白,问道。
“请允许我现在以女儿的身份和您说说话可以吗?”萧思语说道,“说件私事。”
“受不了,是吗?思语。”高茜笑道。
“不是,我想说说我爸。”萧思语说道,“昨晚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老爸的。”
“减刑?”高茜问道,“你爸爸又在电话里提到了?”
“嗯啊!”萧思语问道,“你昨晚找的人怎么样?能办成事吗?”
高茜将目光投到了窗户外,说道:“思语,你还小,涉世浅,很多事你还不明白。”
“嗯。”萧思语伶听母亲高见。
“你爸要承担的是刑事责任,不是民事责任,不是找人花点钱就能轻易解决的。”高茜凝视女儿,说道,“在以往,只要找到人,砸点票子,就可以把人从大牢里捞出来,今不如昔啊,现在一切都要走法律程序,难哪!”
“妈,您是说……昨晚您会见的客人无能为力?”萧思语说道,“减刑不也是在法律程序框架内的吗?并没违法啊!”
“只要攒足了改造分,拿到了奖励,你爸减刑绝对没问题;问题是,他想快速减刑,难就难在这里。”高茜说道,“欲速则不达。”
“白朗叔叔是地产界领袖,与政府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请他出面,没有跨不过去的坎。”萧思语说道,“包括我们公司面临的一些困难,请他帮忙都可以的。您为什么不找白叔叔?”
“思语,说你缺乏阅历不是妈看小了你。”高茜理了理思路,说道,“一、你白叔叔不是没帮过我们。当初你爸开公司的时候,他帮过大忙。二、即便我们萧家和白家私交多么深厚,但在生意场上,我们还是竞争对手,是冤家。就算我厚着脸皮求你白朗叔叔,他念在情分上,也出不了多少力的;况且,他积压的楼盘比我们多得多。”
“委托白叔叔找一个得力的政府要员总可以的吧。”萧思语咬了咬嘴唇,说道,“你拉不下面子,我去求他。他总不能对他老同学我爸爸见死不救吧!”
“思语,你救父心切,我理解。”高茜静默关注女儿片刻,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倾家荡产我也愿意救出你父亲。”
“妈,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弄明白。”萧思语说道,“爸爸犯的是偷税罪,依照法律是该接受惩罚。可在我的印象中,企业偷税的很多,但被查获的充其量也只是罚款,像老爸一样的法律代表人坐牢的闻所未闻。在我们房地产行业,偷漏税俯拾皆是,偏偏这事落到了爸的头上,真的是费解耶。”
“这叫窝囊、倒霉。”高茜回避了女儿的目光,阴郁地说道,“思语,旧事不提为好,免得叫人窝心。”
“噢!爸的事您还得抓紧啊!”萧思语拾起文件夹,说道,“我先回办公室去了。”
“你爸的唠叨够我受的了,你也来了,我想清静都不成。”高茜目送女儿的款款背影,丧气地说道,“都是该死的减刑惹的祸!”
中午,监区向其他监区送饭菜时,萧云川也晃荡到了小岗吴越身边。站在入口处负责监督犯人送饭的民警G与一名外监区的民警在议论新来的监狱长。萧云川不由得竖起了耳朵,虽然听得不完整,但还是从两名民警的对话中了解到新来的监狱长口碑不错,而前任早该滚蛋了。口碑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此君会做人,善于伪装,并不能说明其官品。有的人装束朴素,人缘奇好,结果一查就是一个大贪官。呵呵!萧云不禁笑出声来。
“萧会计,笑什么啊?”吴越纳闷地望着萧云川,笑着问道。
“你……不是也在笑吗?”萧云川眨巴着眼睛,慢吞吞地回答。
“你……有意思。”吴越尴尬地笑了笑,见民警G踱到岗亭边,便扭动着肥胖身子撂着蹶子端来一张板凳,用手擦了又擦,说道,“您站累了,休息一下。”
在外面,你好歹也是富庶之地的一个村主任,比西北部的穷市长还傲气呢,在一个无官无职的小民警面前怎么就像条哈巴狗呢,你也太下贱了!萧云川恶心地望着着勤快的吴越想,转身便走。
臧保管从粮油仓库出来,撞见边走边回头的萧云川,便问:“老萧,望什么呢?”
“哈巴狗。”萧云川答道。
“哈巴狗?在哪儿?”臧保管听得没头没脑的,下意识地搜寻地面,念道,“哪来的?在哪儿呢?”
“自古有之,遍地都是,何须寻找?”萧云川被臧保管的茫然之态逗乐了,说道,“随便说说。”
“是吗?”臧保管迷茫地望着萧云川,又望着殷勤地陪侍民警左右的吴越,顿时明白了,笑道,“啊,我知道老萧你在说谁了。”
“谁啊?”萧云川装傻,问道。
“你能分清什么是改造,说明你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臧保管正色而言,“端正改造态度,积极靠拢政府,是一名犯人应该遵循的义务。”
“说教了啊!”萧云川笑眯眯地说道。
“为政府警官服务是改造分内之事,怎么能说人家是哈巴狗呢。”臧保管笑道,“你呀,心态有问题。”
“我心态有问题?改造就应该像条摇尾乞怜的狗?”萧云川问道。
“说明你刚才是有所指,不是随便说说的。”臧保管藏起笑容,严肃地说道,“摇尾乞怜是贬义词,是侮辱人格的。”
“呵呵,上纲上线了啊!”萧云川勉强地笑了笑,道,“到哪里都要摆出教训人的架势。”
“老萧你在政府面前就没有一点……”臧保管留了半句,说道,“自己做得,别人做不得,此种心态最要不得。”
“你……我……”萧云川压根就没料到臧保管会狠狠将他一军,十分尴尬,干笑道,“言重了,老臧。”
“我也是随便说说的,老萧你也别介怀啊!我再给老萧你说一个大众普遍心态。”臧保管和善地笑道,“老百姓是不是憎恨贪官?”
“这还用说?”萧云川答。
“当年,我还是一个学生时,就十分憎恶贪官,发誓日后做一个为民请命的清官。可等我一步一步地荣升到了建设局局长位置上的时候,那种憎恶感一点都没有了,那一份雄心壮志也荡然无存了。”臧保管表情非常丰富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是堕落了。”萧云川木然地回答。
“是的,升官履历就是一个堕落的过程。”臧保管说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百姓因为没权,就万分痛恨贪官,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一旦当了官,他也会不知不觉地加入到贪官队伍中来。贪婪,是人之本性。”
“嫉妒、贪婪是人之本性,臧兄分析得精辟!”萧云川转动了眼珠,点了点头,问道,“照你这么说,做官都会贪了哦!”
“常怀律己之心,常思贪欲之害。”臧保管朗朗念道,“严格完善的权利监督机制下,官员在伸手之前会慎思的。”
“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贪官,倒还像是一个有正义感的纪检干部。”萧云川说道。
“矛盾是吧。”臧保管苦笑道。
“人就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萧云川由衷地说道,“臧兄骨子里是正直的,是权利监督机制出了问题才沦落成囚犯的。”
“惭愧,惭愧!”臧保管羞愧地低头摇着手,说道,“都到了这里了,还谈什么骨子里和面子上的,没意义。”
“我说臧兄,监狱换了党委书记了,那人事调整是不是要开始了啦?”听到集中点名的铃声,准备往调度室方向走去的萧云川拉着臧保管又回了头,站在院子里,问道。
“洗牌是一定的,但没你说得这么快。”臧保管心怀疑忌地望着萧云川,说道,“萧兄你很关心监狱人事变动?”
“不是无聊嘛,随便唠唠。”萧云川没有一点表情地说道。
“摸底熟悉情况是一个到任领导必须经历的过程。”臧保管瞄了萧云川一眼,说道,“点名了,站队。”
听了臧保管的高论,萧云川便怀疑保持观望态度不急于给蒙英联络号码的想法是错误的,决定在高茜物色受托人的同时,实施监狱内外两条腿走路的措施。话又说回头了,无论有没有搭上关系,高茜都不会轻易放血给一个说话不全算数的监区长的。
打好算盘,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他寻得机会将途经调度室的监区长请了进来。监区长蒙英坐在电脑前,翻阅菜谱和账单,给予送来茶水的萧云川一个和蔼的微笑,然后就成本与萧云川交换了意见。萧云川表面上很沉静,内心却很焦虑,不知道如何主动提供电话给蒙英,还时常观望一览无余的调度室外人员动静。蒙监区长丢下鼠标,直起腰身就要走。萧云川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微弱地说报出了电话。
“谁的电话?”蒙监区长问道。
“我太太的,您尽管去找她。”萧云川说道。
“我记性不好。”蒙英笑道。
“您等一等。”萧云川撕下一个纸片刷刷地写了一串阿拉伯数字,然后递给了蒙英,说道,“监区长,您收好。”
“这……不太方便吧。”蒙英接了纸条,塞进兜里,说道,“看情况,不一定要去麻烦你太太的。”
“监区长,您就是一个普通的消费者,不必拘谨。”萧云川谄媚地笑道,“您买我公司的房子也是在帮我们。”
“买与卖的关系,互惠互利。”蒙英变得自然了,说了就走了。
邬调度一跩一跩地拖动庞大的身躯由远及近而来,与监区长打了招呼,进了调度室,问道:“领导有指示?”
“监区长问了伙食成本。”萧云川点去电脑页面,说道,“他说物价涨得凶,犯人生活成本提高了,叫我们厉行节约。”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邬调度沉重地落下屁股,说道,“既不增加伙食标准,又要保证犯人的实物量,监狱除了严把招标关降低采购价格外,也只有把眼睛盯在我们身上了。我们难哪!”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物价飞涨,监狱就不能增加款项?”萧云川问道。
“你装糊涂是吧,老萧。”邬调度笑呵呵地说道,“监狱可以自筹一部分提高我们的伙食标准,也可以任其自然。因为犯人的伙食标准是财政下拨的囚粮,与监狱无关。”
“我这两天脑子浑浑噩噩的,经常短路。”萧云川拍了拍脑门,说道,“我是在杞人忧天了哦!”
“你有心事,所以有些事转不过弯来。”邬调度说道,“我理解。”
“心事?没有,就是有点迟钝。”萧云川笑道。
“老萧,我问你,你有没有说人偷你的衣服?”邬调度喝了一大口自制降压茶水,问道。
难道杜龙恶人先告状?迅速作出反应后,萧云川错愕地问道:“老邬,这话从何说起啊?”
“没有?”邬调度审视了萧云川,说道,“这就让我纳闷了。”
“杜龙说的?”萧云川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么说,有一点影子喽!”邬调度说道,“杜龙很委屈,嚷嚷着要揍人呢。”
“他娘的!”萧云川沉不住气了,爆出粗口,说道,“他……就是小偷,是无赖。”
“可有证据证明他偷你的衣服?”邬调度冷眼旁观萧云川的有些扭曲的面孔,说道,“闹到政府那里,你没证据你就理亏了。”
“所以我说他是无赖。”萧云川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调整了急躁情绪,说道,“我接见那一天,他大献殷勤,我就看出他没安好心,就拒绝了他的帮忙,哪承想,他是不由分说地拎着东西就上了楼,结果我女儿给我买的T恤少了一件,还少了……内裤。他回头还诬赖我,岂有此理!”
“猜疑是没用的。”邬调度说道,“奉劝你别说他做了小偷。”
“我没说过他偷我东西啊!”萧云川回答。
“杜龙一口咬定你诬陷他。”邬调度木木地说道,“刚才你还骂他是小偷和无赖呢。”
“刚才我是急了才骂了他一句,可我没当面说杜龙。”萧云川急急地分辩道。
“老萧,当事之秋,严防祸从口出。”邬调度说道,“除非你不想减刑。”
“就是因为改造,我才没挑明此事。”萧云川磨着牙,恨恨地说道,“谁会想到他恬不知耻地跳出来。”
“老萧,事情过去了。”邬调度说道,“我稳住杜龙了,相信他不会跳的。”
“邬兄相信我没当面说过他了?”萧云川问道。
“这有意义吗?”邬调度问。
“算了,懒得纠缠了。”萧云川望着邬调度眼前的茶杯,问道,“邬兄,你这自配的偏方降压管用吗?”
“挺管用的,逐量减少了降压药,估计两个月后就可以停用降压片了。”邬调度眯眼说道,“你没高血压,上苍对你不薄啊!”
“打小就在乡下吃苦,勉强念完了书,还一直做个穷教书匠。你说上苍对我厚道不厚道?”萧云川满目辛酸,说道,“邬兄,你我同为高校教书的出身,你却担任了令人羡慕的处长。应该说老天对你才是青睐有加啊!”
“就一个高血压,你发这么多感慨?”邬调度惭愧地说道,“你的意思说,你是苦水里泡大的,而我是有背景养尊处优的出身?”
“至少我是吃尽了人间苦了。”萧云川说道。
“不可比。”邬调度说道,“我是干部家庭出身,虽然也做了处长,也捞了不少好处,但现在是一无所有,而你呢,被抓被罚,万贯家私还在。”
“老天对你我还是公平的?”萧云川问道。
“命中注定的。”邬调度笑着说道,“前世注定了我们同渡苦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呵呵!”萧云川话锋突然一转,问道,“怎么没看到教导员?”
“教导员外出学习去了。”邬调度回答。
“多久?”萧云川愕然,问道。
“听说是一个月的时间。”邬调度说道,“前任监狱长人走了,而学习计划没变。”
“陈教导员要高升?”萧云川问道。
“这不是挂职锻炼,是普通的提升素质的学习。教导员说他还不想出去学习呢。”邬调度说道。
“监区长当家了啊!”萧云川忽然觉得把宝压在监区长身上是明智的,不禁欣然,念道。
“目前是吧,以后就不知道了。”邬调度神情依然平静,说道。
“你们在说谁呢?”萧、邬二人说得投入之时,魏大账突然冒了出来,幽幽地问道。
在萧云川眼里,脸色灰白的魏大账说话气若游丝,就像是一个从某个角落里游荡出来的幽灵。萧云川立刻合上话匣子。
掌握了这么一条重要信息,萧云川顾不上日后监区长蒙英是不是一人说了算,决心不轻易放过机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逮到机会,他都要在监区长面前露个脸,表现勤快,借此加深印象,有时还有意无意地提到商品房,试探监区长的态度,可是,监区长态度暧昧。萧云川便与监区长拉家常套近乎,努力地消除监区长的心理障碍,几乎是用尽了招数,监区长的态度依旧不甚明朗。于是,他便猜忌起监区长蒙英来。
人是有贪欲的,相信监区长也不例外。蒙英是不信任我萧云川呢,还是担心购房讨不到大便宜还沾了一身腥?或者,大胆地设想,他原本就是一个廉洁的执法警察,根本不吃我这一套?说监区长能坚决抵制诱惑可能站不住脚。综观蒙英和我的对话,他绝不是一尘不染的领导干部。他是有贼心,可没那个贼胆。因为,他应该深知我能惬意改造至今,我这一潭水绝对不浅,他是心存顾忌不敢轻易试水的。既然如此,如何让他抛弃顾虑放心大胆地赤脚下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