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一章 贬谪的政委别样遭遇

书名:面具本章字数:11968

  

  监狱,又名囹圄,有困人之所也,因其神秘,而世人鲜知,窥者自古有之;然,吾以为,不可不知,不可深知!

  ———作者题记

  1

  官场变幻无常,这让原本担任麒麟监狱党委书记的方思切身感受了一回。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莫名其妙地从麒麟监狱党委书记的位置上被降到玉兔监狱党委副书记、政委岗位上,方思仿佛跌入深渊,难以接受从一把手降为二把手的残酷事实。监狱民警梦寐以求、可望不可及的监狱权利巅峰一眨眼功夫就没了,仿佛是南柯一梦。他当时真想骂娘!但该骂谁呢?骂当面宣布任免令的监狱局局长冉寒春?可在以往,冉寒春对自己不薄啊,还把他纳入监狱局副局长后备人选呢,他为此拼命工作,憧憬擢升监狱局副局长的那一天。孰料,风云突变,冉寒春说变脸就变脸。再有想法,在组织面前都是苍白的,骂人更不行,惟有服从。他心如刀割离开工作二十年苦心经营四年的麒麟监狱。

  离开麒麟监狱那一天,一一拜别过去的老领导后,一个人独自沿着高高的围墙下警戒通道踱着,远望着生产厂房和第二道围墙,因为监房都是平房,所以,只能数着电网上空淡淡的云花。“一朵,两朵……”他竟出了神。麒麟监狱欢送人群消失于视线之外,他默默地陷在汽车座椅里,蓦地回头,泪水夺眶而出,深情地远眺麒麟山,无限惆怅。

  近视、单薄却极有精神的玉兔监狱党委书记乔颖尔率众热情迎接方思。过去,他俩是平级的,经常代表各自监狱参加省局会议,照面是隔三岔五的,还经常在一个小组讨论,相处也很融洽;如今,他们将要一起共事,戏剧性地变成上下级。所以,送方思赴任的冉寒春局长宣读监狱局党委任命后,乔颖尔向方思伸出手,很有技巧性地致了欢迎辞:“老方,我可不欢迎你。省局调你来,说明我过去的工作没做好。但是,我要进步,玉兔监狱要上一个台阶,我不欢迎终究是不行的;所以啊,还希望老兄你不吝赐教、鼎力相助。你可不要保守哟!”

  握着乔颖尔的小手,方思是百感交集。三十六岁做监狱长,应该说他方思成长较快,在麒麟监狱也曾招惹了老领导的妒忌,如今降职异地使用与这些老领导的“关照”不无干系;但那相对于眼前近乎羸弱的乔颖尔来说,他只能属于大器晚成之辈。乔颖尔现年三十一岁,做一把手却已有五年了,与他挂着相同的一级警督衔。从他二十一岁开始参加工作到二十七岁升迁至正处级,期间,只用了六个年头完成了从见习民警到正处级的五级跳。他方思因为资历浅,在老干部群中小心翼翼、磕磕碰碰地工作,结果呢,成绩出了一些,错误也不少,话柄落下一箩筐,最终狼狈地离开麒麟监狱;乔颖尔资历更浅,然而,可能是背景好,有人提携和撑腰,所以没有人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创造了职务晋升的奇迹。现在,他方思无奈委身于乔颖尔。“乔书记,你客气了,也言重了!我是夹着尾巴离开麒麟的,工作能力有限,投靠你门下,你别嫌弃就行。”他揶揄道。

  “你老方是在说笑!你我共事是工作的需要,岗位不同而已,但我们为监狱事业奋斗目标是一致的。好了,大家都不要客气了,我给你介绍监狱党委成员。”乔颖尔理解方思此时的心境;但是,职务高低不是看你身材大小、阅历深浅和能力高低,你方思再不服,如今也只得屈居我之下。他指着邻座一位魁梧中年汉子介绍:“他,舒进,分管监狱生产经营的副监狱长。”

  方思与舒进有几面之缘,曾耳闻此君有受贿之嫌遭人举报。他主动地与舒进握手。

  寒暄间,舒进说他侄子也在麒麟监狱供职,仰仗方思关照,表示感谢。

  由于历史的原因,监狱民警与工人的后代自产自销,绝大多数仍没跳出监狱圈子,或在本地,或在兄弟单位,结成广泛的裙带关系。舒进提到的那位侄子原为麒麟监狱基层普通民警,在麒麟监狱政委直接关心下被调到狱政科,并非方思关心的结果。舒进提及,方思重新打量舒进,说:“舒监,你侄子与你非常相像哦!”

  方思好奇之下脱口而出,舒进却显得非常不自然,“方政委真会开玩笑,我与我兄长是孪生兄弟。”

  “舒进与舒跃是双胞胎,五八年大跃进那一年出生。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准保你眼晕,分不清谁是谁。他们的爱人经常闹误会呢。侄子像叔叔不奇怪啦!”乔颖尔以说笑方式消除方思疑惑。

  “乔书记,您哪壶不开提哪壶。”与方思一般结实的舒进闹了个大脸红。

  “不说不笑。”乔颖尔打住,“这位是分管改造的副监狱长林郡望……”

  其实,在座的他方思除了眼熟就是早有所耳闻。礼节性介绍完毕,送冉寒春局长一行上车返程,紧接着的是一场觥筹交错的接风宴。尽管,方思不愿意贪杯,可架不住未来同事的轮番敬酒,腹中灌满了酒水。酒终席散,谢绝乔颖尔的搀扶,他头重脚轻地跟着监狱办公室主任艾若,来到临时下榻的监狱小招待所。

  他刚踏上台阶,招待所晚间值班服务员赶紧上前扶掖已呈醉态的新到任政委。方思依然拒绝,没忘记回头打发走艾若。在服务员的引领下,他独自走进早已打开的房间,掩上门,和衣倒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眼睛瞪着天花板。尽管,离开麒麟监狱之际,他坦然地面对部下,笑言调动正常;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如果是领导干部正常轮换,他不应该是降为党委副书记,同时,冉寒春局长找他谈话时,也是闪烁其词。他知道自己有个别事情的处理给人抓住了把柄,可明显的过失是没有的,他想不明白,自己被调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想问个明白,也知道问不明白,索性不问。来到陌生的监狱,没有了昔日满目朝夕相处的熟悉脸庞,处处陌生。“你,怎不敲门?”已有一面之缘的女服务员他又生疏了。她无声无息地立于面前。“方政委,我都敲了两遍了,我还以为您睡着了呢!”她抄起杯子给新来的政委倒茶。“谢谢!你出去吧。”服务员似乎没听到他的招呼,转身进了洗手间,打开热水器,调试水温,“方政委,水温正好,您可以洗澡了。”真是呵护备至。“知道了,你走吧!”“您需要我的时候打个电话。”她走向门边。方思礼貌地送她到门口。她回头关门,忽见方思跟在身后,“您还有吩咐?”“没了,谢谢!”“这么客气的监狱领导我还是头一回遇见,您没有架子。其实,为客人提供服务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更何况您是我们的领导呢。”方思不大适应如此热情周到的服务,觉得眼前的服务员的话也多了些。在麒麟监狱,他尊为一把手,从没有享受过如此的服务。他不喜欢鞍前马后的陪伴和伺候。他认为,应该亲历亲为的事用不着劳烦别人。如果你表现出这方面的兴趣,那么一些部下的精力就从本职工作转移,将全部心思耗在溜须拍马上了。如此,哪还有什么人愿意埋头脚踏实地地工作?他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有点烫,又放下,仰面躺倒在被子上。四十岁的副手,三十刚出头的头,如何配合?他在麒麟监狱的时候,做了自己十几年的老领导突然成了自己的副手,此君心里极不平衡,表面上和风煦雨,暗地里与他较劲。他方思心里能感受到位置倒换的失落,所以,他理性地对待老领导。现在,自己也处在失意位置,但他绝不会非理智地接受,正如乔颖尔所说,只是工作的需要,岗位不同而已。既来之,则安之。别想了,洗澡,睡觉,明天就要正式走马上任了。

  朦胧间,一张花脸探过来。

  方思惊怵,迅速地坐起。

  在绿莹莹的灯光下,挂在墙壁上的戏剧脸谱正迎面向他窥视。

  从进门到卧床休息,除了仰面看天花外,他没注意到床头迎面挂着一个脸谱装饰物。从警二十年,面目狰狞的死缓犯、玩命之徒他见了无数,从未胆怯,今天倒被这脸谱吓出一身冷汗,真是活回头了。他自嘲。

  在洗手间擦了脸,回到床边,眼角余光与摆放于床头柜上的手机相遇。离家时,妻子一再叮嘱他到达目的地时别忘记打电话给她。他长期与居住省城的妻子分居,没有给她打电话的习惯。妻子经常埋怨,说他将家当作旅店,想回来住的时候,连一个招呼都没有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弄得她饭菜来不及准备。有的时候,他说走就走,也非常突然。埋怨归埋怨,妻子能理解做监狱警察的丈夫,她没给他设置任何障碍,将家庭重任一手揽过,就连已经上了高一的儿子从未让他操过心。他异地改任,她流露了诧异,但没有说一句,只问他赴任时间;当他起身时,她送他到小区大门。五分钟,与妻子结束通话,他顺手将闪着绿光的壁灯也关上,蒙头又睡。

  2

  五点钟,东方刚泛出鱼肚白,方思走出房间。早起是他多年的习惯,无论夜间睡得多晚,五六点钟就醒。走廊静悄悄的。吧台后的值班室里,服务员酣睡未醒。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台阶。一楼大堂也是寂静无声,空无一人。他迈步出了门。他发现,他所住的招待所环境极其幽静,四周景致美不胜收,胜过麒麟监狱的招待所。欣赏一番,他的心情欢快了许多。他信步于林荫大道,不时地与零星擦肩而过的玉兔监狱警察点头示意。有警察纳闷,回头望着不熟悉的方思背影,“谁?肩上扛着两杆三星,准是新来的政委。挺和气的。”

  他依着昨晚的记忆踱到监狱办公大楼前。玉兔监狱办公楼的豪华和气派在全省监狱系统是屈指可数的。大楼前的庞大广场由花岗岩石栏、天然大理石地砖和中心喷泉簇拥的汉白玉兔子雕塑构成。作为玉兔监狱标志性雕塑,许多来玉兔的人都想看一看它,在它前面留个影,以示纪念。广场上已聚集许多人:三三两两散步的、打太极拳的,还有坐在石凳上听广播和呼吸清晨新鲜空气的……坐在椅子上的方思贪婪地欣赏着素有世外桃源美誉的玉兔清新、幽雅的景色。

  立于大门外,监区高大门楼跃入方思眼帘。

  走上行人通道,稍犹豫,有值班民警迎上前,“首长,请留步!”民警从方思的警衔和气质判断出是监狱一级以上领导。监狱管理局经常突击抽查各个监狱监管制度的落实情况,经常在深夜或凌晨突然出现在某个监狱大门,亮出特别通行证后径自进入监区检查。民警没见来人亮出证件,紧张的神情舒张开,“请问首长,您是谁?”“方思,刚调来,能进去吗?”方思曾是党委书记又是监狱学科带头人早已名闻遐迩,民警立刻致礼,“报告方政委,门卫值班民警正在值勤,请您指示!”“初来乍道,有什么指示?我能进去看看?”值勤通宵达旦,民警仍保持高度警惕和极佳的精神状态方思欣赏不已。“您请!”得到民警的允许,没有智能卡的方思顺利穿过了戒备森严的第一道门。没走几步,他想起了什么,回头。送他进门的民警忙问:“方政委,还有什么吩咐?”仅凭他一家之言就轻易闯关,那么,如果有人冒充,岂不是一个隐患?面对如此乖巧热情的下属,方思迟疑,“没。”第二道门,他进得更顺利。监区,除了用于犯人集中操练和开会场所的中心广场外,到处是花草和低矮的观赏植物,由广场边缘开始的水泥路向四周辐射到每栋清一色现代五层建筑———监房。富含高科技的现代化监狱设施是他原工作的麒麟监狱所没有的。麒麟底子薄,基础设施差,他方思一直朝着现代化文明监狱方向努力;然而,即将实施监房改造之时,一纸调令,他只得将改造任务留给下一任。“一、一、一二一。”集训大楼里的集训犯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在民警带领下走向操场开始了一天的训练。他抬腕瞟了一眼手表,回头。他该吃早饭了。

  临近小招待所拐角,方思与昨天晚上送他休息的艾若迎面相撞。

  “方政委,您去哪儿了?服务员竟将您弄丢了,准是贪睡了。”艾若对值班的服务员表示了不满。

  “我的脚步非常轻,她没察觉。你别怪她。”如果将招待所的值班与警察岗位的值班等同起来,未免求全责备。方思如此认为。他问:“有什么事吗?”

  “带您去吃早饭。这是我的任务,乔监特地关照的。”艾若一脸憨厚相。

  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方思对一直跟在屁股后的艾若说:“你做你自己的事,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这是我的电话,您有事招呼。”艾若指着桌上的电话号码,出门,又将门轻轻地合上。

  方思从公文包里取出茶杯、笔记本,放在案头,又将通讯录摊开。冲了一杯热茶,开始翻阅起早就放在桌面上的一堆文件。看完文件,他想下监区和生产区巡查,又觉得刚来第一天似乎不妥,便静坐办公室。喝茶,打电话,看报纸,浏览网页,他就这么悠闲地过了一上午。除了艾若,他再没见到第二个人。昨晚聚集一堂的党委成员似乎都蒸发了。下班铃声一响,艾若敲门进来,提醒他吃午饭。

  在艾若陪同下,他买了一张用于吃饭的磁卡,充了两百块,买饭时,主动替艾若买单,因为早饭是艾若替他付账的;却遭到艾若拒绝。

  一连三天,他没见到乔颖尔,只是在上下班之际与其他党委委员偶尔照面,惟有艾若忠实伴随左右。看来乔颖尔公务繁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很可能是个不喜欢坐办公室很务实的人。不像有些少年得志的领导,官做得并不大,架子挺大。因而,对于乔颖尔的“消失”,他不但没生不快,反而对这个小自己许多的年轻上司产生了好感。

  在回答夫人关于他的食宿的提问之余,他忽然想起自己占用招待所房间几天了,自己在监狱的单室间也应该安排好了;于是,他将艾若请至近前,“艾主任,我的寝室安排了?”

  “早作了安排,只是时间太紧,还没有装潢好,请您等两天。”

  “用不着这么奢侈吧!”方思笑了,“一个人住,将就将就得了。”

  “哪能呢!您可以将就,您的夫人来了,不满意了还不骂我们玉兔人欺生吗?乔监嘱咐我一定要将您的寝室弄得像样点。我每天上午下午跑两趟,督促施工。”

  “这么说,我必须得住人前人后伺候的招待所啰!人养懒了,再搬进单室间,谁给我张罗?”方思说起了笑。

  “我会安排专人照顾您的。”

  艾若近乎贴身式的服务,方思着实吓一跳,“我是开玩笑的。果真是那样的话,即便是乔监答应,我也不会答应。”

  “我按您的吩咐办!”艾若忠实的面孔闪现一丝狡黠。

  说到招待所,方思脑海里跃出第一次给他提供服务的服务员影子。昨晚十点,他前脚踏进房间,后脚跟进一个人。他当时感觉背后站着一个人,缕缕女人香送入鼻腔。转身,竟是第一天晚上见到的那名服务员。“你好!又值班啦。”“嗯!”她低低地应声。方思突然觉得她的声音很特别,大有《红楼梦》里林黛玉的孱弱和哀婉,不禁飞快地打量着她。她虽时值中年,但仍散发着迷人的风韵。看得出,她年轻时非常漂亮。“我都来了几天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他冲着她即将消失的背影脱口而出。她止住脚步,回眸一笑,“楚飞月,叫小楚就行了。”她将挂在胸前上岗证递送于咫尺。他看清胸牌的同时,也将她西服下粉红色低胸衣里不老实的滚圆的乳房也收进视线。“好美!啊,我是说你的名字。”方思尴尬。

  他问艾若:“楚飞月是什么人?”

  “招待所服务员。有什么问题?态度不好吗?”艾若不解。

  “热情周到,无可挑剔!我是问,她也是民警的家属吗?”

  “安全科科长舒跃的夫人,舒跃是舒监的双胞胎哥哥。楚飞月可是我们玉兔第一美人。”艾若也向方思介绍了舒家关系。

  原来楚飞月是他旧属的母亲。因为有了初次了解,方思与楚飞月的交流渐渐地多了起来。楚飞月询问她儿子在麒麟监狱的表现。对旧属,方思没有多少感性认识。如果说了解不多,别人会说你耍官僚,将你贬谪,活该。他只得打打哈哈。幸好楚飞月对他的回答基本满意。她说她儿子从小受他爷爷的影响,很单纯,在当今复杂的社会里很危险,她想提醒他,又怕公公的训斥。

  方思安慰她:“单纯是一种良好的品质,不是幼稚和无知。”

  她不置可否,轻叹一声:“哎,任其自然吧!”虽然经常接触,但方思对楚飞月仍保持着谦谦君子风度。楚飞月倒不习惯了,“方政委,您能不能随和一点?”

  方思纳闷,“我有架子?”

  “不是,是……算了。”她改变了主意。

  “贵公子有叔叔舒监关心,相信他会很快成熟起来的。”方思觉得在残酷现实中,用良好品质的赞词回答楚飞月似乎有不负责任之嫌,于是补充一句。

  然而,已经走开的楚飞月一个激灵,停下脚步,哀怜回首,“方政委,求您别把我儿子与舒进联系一块,好吗?”

  方思莫名诧异:叔侄亲如父子是伦理,为何楚飞月反感?他机械地点头,“哦———知道了!”

  3

  虽不见乔颖尔的人影,方思认为他并未外出,因为监狱领导出门须得与一把手打招呼,同样,一把手离开,也应与二把手通气。他推测,他们两个出入办公室存在着时间差。所以,在未明确分工前,方思参照政委协助一把手抓政治思想工作与人事的惯例与政治处副主任聂梓进行了沟通;同时,他原是抓管教的出身,他习惯地去找狱政科科长。

  狱政科长安排内勤舒畅调一份犯人档案后,顺手点击网页,调试音箱音量,边听在线MP3边滚动着鼠标,刚一会儿,忽闻敲门声,抬头,是方思立于原本敞开的门边,他慌乱退出网页,起身迎接方政委。

  “听音乐不是挺好的嘛!干吗关掉?”方思面带微笑,他看出此人对新来的政委心存戒意。“我找科长。”

  “我就是,您请坐!”政委没有责备之意,狱政科长宽心,忙找纸杯给政委倒水。

  “不用倒水,我刚喝过。”方思落座,示意狱政科长也坐下。“聊会儿。”

  听完狱政科长对玉兔监狱押犯情况介绍后,方思建议狱政科长陪他下去熟悉情况。

  进了监狱第一道门,就巡视去向,狱政科长问方思。方思说先看看生产车间。狱政科长说劳务分厂四监区生产车间最近。走近厂房,狱政科长指着迎面拐角的一个窗户,说那是四监区一分监区民警值班室。走至宽敞明亮的窗前,值班室人员状况一清二楚:一位民警趴在桌上看报纸,另一位歪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与一个女工模样的人在说话。他们全然不知已有领导巡查到身边。狱政科长故意咳嗽一声,他们才有所察觉,待方思挪步于门口时,女工已经出了门,看报纸的民警正要出门,而另一人仍坐在椅子上,只是摆正了身姿。

  “首长好!”准备出门的民警见来者堵住了出路,只得干巴巴地站在原地。

  “你好!”方思礼貌地回应。“你叫什么?”

  “伍幸之。”未等对方自报,狱政科长抢先介绍,“他叫喻晓风。他们都是一分监区带班民警。这位是新到任的方政委。”狱政科长悄悄地碰碰喻晓风,意思说:你该给新来的政委一个面子。

  出乎意料的是,喻晓风屁股像是粘在椅子上,丝毫没有起身礼貌接客意思,眼前多出的两个人似乎不存在。

  咦!有这种人?这种下级冷脸接待上级的场面方思还是头一回撞见,他很不舒服,但想到自己是新面孔,与他没有交恶,喻晓风绝不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为避免尴尬,于是,他说:“小伍,带我到车间转转?”

  铺天的日光灯盖地的工作台,填充于一排排一行行之间的光头犯人,构成一幅甚是壮观的车间图。狱政科长与方思并肩流淌于人行走道上,伍幸之只能跟在两个人屁股后头。自然,还是狱政科长给方思介绍:“一分监区主要负责加工背包、旅行包,订单很多,几乎没停过产,还经常加班赶任务。他们的奖金挺高的。”

  “分监区有多少民警?”方思回头问落在身后的伍幸之。

  “十一个。”

  “多少犯人?”

  “一百八十一人。”

  方思“哦”的一声便终止询问,转身,刚才在办公室与喻晓风聊天的女工与他擦肩而过,他望着女工背影,“她———”对讲机突然传来久违的乔颖尔的声音,方思对伍幸之说了一句“你忙你的去”与狱政科长走出车间。

  “喻晓风一直是个刺头,无人不知。您别与他一般见识。”狱政科长结束陪同方思的任务,自己一人去了监房。

  方思出高墙见到消失了几天的乔颖尔。

  乔颖尔略带歉意地说他这几天与人谈判而冷了政委的场。方思客气了一下,问他的分工。乔颖尔说不急,他先要向政委通报最近棘手的事情。

  原来,玉兔监狱党委依据监狱自身情况,从自身发展需要出发,研究决定,将监狱纯工人企业从监狱剥离出去,并根据实际情况采用出售或转包的方式将背负了几十年的包袱扔给社会。虽然动议是由党委书记乔颖尔经过深思熟虑后提出的,但在党委会上遭到极大阻力:原党委书记、政委现调研员古郁柯坚决反对。古郁柯虽已退居二线,但因其在玉兔监狱的历史地位和仍是党委成员的因素,他的反对使得乔颖尔的改革计划曾一度搁浅。

  方思原在麒麟监狱也实行了相应的改革。当社会变革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监狱人庆幸自己是生活在监狱里,不会忍受离岗和竞争的煎熬,因而四平八稳地度过了许多年。终于有一天,监狱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时候,他方思忍痛挥起“手术刀”。虽然曾经历了一段痛苦的过程,在耐心细致地宣传和说服以及妥善地安置后,最终解决了问题。所以,他非常支持乔颖尔的改革,他问:“有没有向古郁柯讲形势摆道理,或私下里沟通?”

  “我也知道,古郁柯传统观念极浓,掌权时非常爱护部下,纵然有人触犯刑律,也不遗余力地出面保护,是出了名的好官;但我想,国家改革多年了,监狱不是孤立于社会之外,改革势在必行,他应该要接受这样的现实,同时,他也是有着几十年党龄的老领导,更应该支持党委。于是,在会后,我多次与他沟通。然而,他说他理解支持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就是不希望他原来的子民被抛向社会,受外人剥削。你说,方政委,如此不可理喻的老古董我怎么再做通工作?于是啊,在另一次党委会上强行通过并立即着手实行。这两天我做的就这件事。”乔颖尔既愤然也霸气十足。

  “改革本身就要经历阵痛,阻力肯定是有的。我支持乔监。我个人认为,古郁柯那头的工作还是要做的,不要因为他思想落后保守,退居二线了,就不在乎他的反对意见,毕竟他是出于他与玉兔人结成的几十年情谊才多事的。这样吧,你把沟通的工作交给我,我力争取得他的支持。他支持了,下面的阻力或许会少些。”

  “你愿意揽这个难差,我不反对,也希望你能马到成功。但我本人在这件事上坚决不会再与他打口水官司。”乔颖尔态度非常坚决。

  在方思第一次参加的党委会上,他被明确了分工:人事与监管改造。因为他是主管监管改造,林郡望是分管,所以当林郡望主动向方思汇报工作时,他暂时放弃了会后与古郁柯接触的念头。听完简单介绍,他谈了自己对监管的认识,忽然他脑海里闪出四监区一分监区女员工的影子,他问林郡望。

  “是外协人员,业务单位派来做技术指导的。有疑点?”抓监管改造的特敏感,只要有人稍有一丝疑问,他们都会刨根问底,直到弄明白,弄踏实。

  “无论是本监狱的女工还是外协工,只要是异性,没有民警全程保护,随时都有意外发生,一旦发生,惊天动地!”方思说出了当初在一分监区车间看到女工时就冒出的念头。

  谁知,林郡望的反应相当平静。他平淡地说他早已意识到这个隐患,因乔书记出于生产需要,没有采纳,只要求我们加大监管措施落实和督察力度;然而,日子久了,基层民警麻木了,也无法做到二十四小时全天候陪护。

  “那……”方思还想补充什么,忽地,从走廊另一端飘来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他看清了,是一个孩子戴着面具与另一个孩子在玩着捉迷藏游戏,他下意识地说:“戴着恐怖的面具挺吓人的。”

  林郡望见怪不怪,“戴面具的孩子很多。原因很简单:四监区加工面具,有些民警偷带给孩子。”

  “我们也出面具产品?”方思想,暂时栖身之所墙壁上以面具为装饰物可能与此有关。

  “只要能给监狱带来利润,除违禁品外,能赚钱的单子都会接。”

  方思在接下来的生产车间巡视中自然地去了加工面具的车间———四监区二分监区。

  既然是巡视,那就从最近的四监区一分监区开始。他此次是单漂。他认识了一分监区指导员二十四岁的轩也。他问起喻晓风。

  轩也说喻晓风不安分,心高气傲,与人不合群,但本质不坏,工作随大流,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

  “他是不是有过挫折,对领导心存敌意?”方思对初次见面的尴尬耿耿于怀。

  “受过很多挫折,因此,他对领导很冷淡。这就是每一个认识他的领导对他印象特别深的缘故。”轩也已经获悉喻晓风与新政委的遭遇。

  4

  方思以为遭遇刺头喻晓风后不会再有不愉快的,他相信玉兔监狱刺头不会有几位,毕竟懂得世故的民警会卖新政委面子的。然而,接下来的巡视让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方思在与一分监区同样气派的二分监区厂房走了一遭。他出神地望着犯人从压模、修边到套色的流水线作业,浑然不知副教导员邵红雨和副分监区长吴文革已经伺候一旁。他们的出现,让方思又找到了一个上司的感觉,听完自我介绍,照例聆听了车间生产情况和押犯状况汇报。坐在毗邻入口处警务台边,他与他们聊起家常。

  邵红雨言语不多,间或回答方思的提问,倒是吴文革很健谈,大部分的聊天时间全给他占了。吴文革出身劳改干警世家。说起他父亲,他神采飞扬,一脸自豪,他说他父亲是解放战争的老兵,在一次阵地战中,作为伙夫的父亲挑着干粮上了阵地时,恰逢敌人一轮冲锋被击退、敌军炮军刚泻完炮弹,父亲全程搜寻,没有找到一个活下来的战友,在又一轮敌人冲锋下,父亲机智地躲进了临时茅坑,在又臭又凉的茅坑盖板下,看着一个接一个的敌人光屁股和拖着长长的大便,真想用茅坑里的石头朝着蹲坑的屁眼捅去。就这样,父亲饥寒交迫在臭气中熬了三天。当敌人撤离,父亲爬回部队时,一时没有人敢搀扶他,一连几天,身边的战士仍躲他远远的。祸福相依,因为父亲的存活,建制保留,父亲做了排长,还被授予二等功称号。建国初期创建新中国监狱(劳改队)时,还是排长的父亲被分到了监狱,做了一名指导员,并生儿育女七人。吴文革排行老七,因为沾了父亲的光,与他哥哥姐姐一样,先就业做小青工后转干。

  相对于劳改干警子弟,作为学生被分配进监狱的方思当初很是羡慕:劳改干警子弟可以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一份令农村人难以企及的工作,还能混上警服穿上;而农村娃只能循着祖辈泥泞的足迹开始他一生的艰辛,只有当高考制度恢复后,像他们这些泥腿子的后代才有希望进入吃国家口粮的行列,然而,不是每一个学生都能如愿的。即便端起了铁饭碗,农村出身的仍要多付劳改干警子弟几倍的努力,才有可能得到相应的待遇。所以,他方思在扯不清的关系缝中求生存,求发展。在到达监狱权利巅峰之时回顾自己奋斗历程,感慨万千:农村人融进劳改干警子弟并赶超他们确实不容易。看着唾沫星飞溅的吴文革,方思说了一句:“你生在劳改干部家庭是你的福气。”

  然而,吴文革不以为然,说:“原来是可以的,如今世道不好,好事全让外面的学生、农村人抢了去。你看做官的、做大官的有几个是劳改干警子弟?像我,快四十的人,还是个副分监区长。真他妈的什么世道!”他全然不顾坐在一旁也是农村出身的邵红雨。当然,他还没弄明白方思是什么出身。

  邵红雨听得咬牙切齿,想走开,见方思起身,撇下吴文革乐颠颠地跟着政委出门。“方政委,您别与吴文革一般见识,他是玉兔第一号痞子警察,谁都离他远远的。”邵红雨忙不迭地介绍。

  痞子、无赖式的警察虽然不多,但他的存在却是监狱系统特有的现象,是近亲繁殖和人才匮乏饥不择食的必然结果,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一个事实。麒麟监狱就有这样的人。方思的心还是沉了一沉,面孔却是平静如常,“吴文革是痞子?我记住了!”

  邵红雨悄悄地观察到方思的神情不见起伏,揣摩不透方思对自己的陈述是欢迎还是反感,他惴惴不安,甚至萌生悔意。他小心翼翼地陪方思向另一个车间走去,话题适时地转向押犯和生产状况。汇报是每一个基层领导的强项,即便怯场,次数多了也就流利了。所以,邵红雨得到了感觉良好的自我表现。

  方思耐心地听了如数家珍似的介绍后想询问,见邵红雨口吐莲花滔滔不绝没有打住的迹象,他将目光投放远处,邵红雨后面说什么他渐渐地不知。他想走,似乎不太礼貌,他只得采用这种方式。

  果然,邵红雨发现了政委厌烦的神态,立刻刹住,“方政委,您有什么指示?”

  连续不断的汇报他没有感觉,邵红雨戛然而止,他凝神,回答:“指示倒没有。我只想说一句,基层工作很辛苦,但不能因为辛苦或表面的太平而放松深层次的工作,如因此酿成监管事件,那么,再多的付出都会付诸东流。”他撇下唯唯诺诺的邵红雨继续自己的巡视时,想:怎么老往监管安全方面想,是不是职业病使然?自己不是分管监管的副监狱长,更不是往日的监狱一把手,干吗瞎操心?出了事,下有分管监管改造的林郡望,上有党委书记乔颖尔,监狱管理局的惩罚斧头砍完他们,再砍到自己头上时,已经没有多少分量。况且,管得多了,要林郡望干什么?他又会怎么想?于是在下面的行程中,他只是问问和听听,不再发表见解。他发现,初来乍到,一个人走动,没有人陪同,竟有些吃力。他想,有的时候还真需要人伺候,比如艾若。半天下来,他走了几家,见到哪些人,他已经忘却大半了。他放弃了继续巡视的念头,刷卡出了大门。

  伫立于大门口,他寻思着是回办公室还是随便溜达时,“啪”的一声,他被人冷不防地抽了一巴掌。

  他惊出冷汗,本能地抚脸,手粘粘的,舒掌细观,黄黄的,有些臭味,他惊讶地发现,污浊之物竟是人的粪便。他立刻寻找肇事者。

  肇事者没有逃离,仍是站在一边,龇牙咧嘴地冲着他笑。

  对方既行污秽之举,又呈侮辱之态,方思恼怒了,边掏出餐巾纸去污边疾步上前。他要与对方理论。

  目睹一切的门卫飞快出面拦住愤怒的方思,说:“方政委,您别与疯子计较!”

  “我与他无冤无仇,他凭什么侮辱我?他———”即将失态的方思突然反应过来,“他是疯子?”

  “没错,是个疯子。”门卫点头肯定。

  方思才发现肇事者的笑是怪怪的,眼神是游移不定的,他那只赃手也朝自己的脸抹着。他今天很晦气,竟遇到了一个精神病人。

  “他哪里的?”他竭力抑制住阵阵恶心,问门卫。

  “他也是一个民警,原来是经营科科长,叫曲生。”

  望着蓬头垢面、凌乱不整和警便服混穿的曲生,方思自认晦气,怏怏地赶回小招待所临时下榻处。

  值班的是楚飞月,她奇怪地望着急匆匆又很狼狈的方思背影,愣了一下,便尾随进了房间。

  方思洗了脸,转身找不着刚脱下的警服,只见原口袋里的证件、智能卡以及警衔标志一一摆放在桌上,猜想是楚飞月拿走了,于是他径直出房间。他在公共洗漱间见到正低头搓洗他警服的楚飞月,挽起袖子,急忙端脸盆,不安地说:“哪能叫你洗衣服,我来!”楚飞月死活不依,他便说了声谢,回到房间,坐在床沿。

  这叫什么事?无缘无故地被人羞辱了一番。虽说那人是个疯子,可大门口人来人往,偏偏冲着自己来了。当真如常言:人倒霉,喝水都呛牙!被贬,够倒霉了;到了新单位没几天,首先接受“刺头”喻晓风的冷面,后又是与“痞子”吴文革唾沫星面对面,刚才升级了,接纳“疯子”曲生的污秽洗礼。后面还会发生什么?这就是给他初上任的见面礼?如果在一年里发生这几件事倒也正常,在短短的数天里凑合在一起发生,不能不叫他向坏的方面联想:霉!

  低迷之余,他忽然庆幸:如果不是门卫及时阻止和提醒,他今儿有可能大失监狱领导风度。因为他也是一个常人,也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有本能的反应。他想,人即便如何有多深的修养、多高的地位,在受到伤害的时候,总有第一反应:捍卫!至于后面发生什么,那就看你对瞬间思维把握了。

  抬头,他又看到那个挂在墙壁上的脸谱,他抬起屁股,抱身站于脸谱前,思量:脸谱?人戴着它,你能看清他的本来面目吗?除非你揭开它,但他愿意给你揭开吗?或许,他方思面对的玉兔人都是戴着面具的。他竟伸手抚摩起脸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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