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二章 改制风波

书名:面具本章字数:17555

  

  1

  乔颖尔真够忙的,给新到任的政委接了风,第二天没进办公楼也没与方思打招呼就匆匆钻入他那辆尼桑轿车,开始了几天马不停蹄的谈判。

  玉兔监狱与全国其他监狱一样有着自己几十年历史的附属产业,如学校、幼儿园、印刷厂、服装加工厂和包装厂等。前几年,社会教育资源整合,将玉兔自己的小学和中学全部整没了,只剩下一所幼儿园;如今,为了彻底甩掉包袱,党委决定将纯工人企业包括幼儿园全部推向社会。既要甩包袱,又要解决这些家属员工的后顾之忧,正确的思路是前提。几经酝酿,党委已经拿出成熟的方案;如何按照既定方案实施,谈判是关键。

  谈判是在一家度假村进行的。乔颖尔是带着分管后勤的副监狱付仰辉和党委秘书秋衍生来的。

  谈判对手是一家民营企业,当乔颖尔向外界流露信息时,它第一个伸出橄榄枝。所以,在约定之后,乔颖尔不敢怠慢,提前赶到预定地点与对手见面。

  双方在友好的气氛中开始了第一个回合。不到一个小时,是转租还是购买,双方较起了劲,各自陈述的理由,听起来都很充分。拉锯战持续到中午,民营老总宋化天说暂时休会,吃饭。乔颖尔连忙说我请客。宋老板说:“你们监狱很穷,还是我来,你不用客气啦!”之所以宋老板这么主动大方,原来是把监狱当要饭花子。乔颖尔听得不自在,想找什么词来回敬宋化天。还是付仰辉反应快,他不亢不卑地回答:“宋总,我们将附属产业推向社会不是因为穷,是因为我们需要腾出更多的精力来执行国家的刑罚;即便是穷,也不会穷到请不起客地步。是不是?今儿,饭,我们请了!”宋化天立刻意识自己言语不当,激怒对方了,如果不是有求于己,他们会拂袖而去;况且,这些政府官员,财政再困难,也会为了门面而穷大方,大方到与民营老板比排场的地步,反正花的不是自己腰包的钱。相反,我们掏钱买单还要掂量能有多少经济回报。他以一笑而掩饰,说:“随便说说,不可当真。谁请都一样,只要达成共识就行。”

  去餐厅的路上,秋衍生悄悄地安慰乔颖尔:“乔监,付监已经给我们挽回了面子,您别往心里去。”

  “是吗?”乔颖尔推了推眼镜,继续走他的路。其实,他何尝不认为付仰辉回答得很体面?只是他觉得回敬之词该他来说,而不是副手。

  两边的人相互谦让后都点了菜,小姐问还需要什么。乔颖尔将目光投向宋化天。宋化天问:“有鲍鱼吗?”“有,刚空运来。”“是三头鲍?还是五头鲍?乔监?”宋化天问。乔颖尔愣住:鲍鱼是听说过,三头鲍、五头鲍是什么?他飞快地瞟了一眼付仰辉。其实付仰辉也和他一样,大脑一片空白,面对乔颖尔的迷惑,他只得向秋衍生求援。两位监狱领导都觉得陌生,他秋衍生更不行了,他连连眨眼。这一切细微变化,宋化天了然在心,他接受前面的教训,装了糊涂,对小姐吩咐:“乔监不好意思点,我来做主,就来三头鲍吧!”

  望着人手一份鲍鱼时,三个监狱人才解开心中的疑惑。乔颖尔嘴里细嚼着鲍鱼,心里甚是悲哀:我好歹也是监狱长,鲍鱼都没吃过,更别提吃法了,还尽给民营老板落笑柄。好在五粮液喝多了,悲哀也渐渐地远去,思路随着宋化天谈判话题而来。

  付仰辉有点酒量,喝好酒量更大,尽管宋化天身边有四个所谓的助手,他的头脑还是很清晰,他见宋化天将谈判搬到酒桌上,意识到这是商业谈判技巧重演,而乔颖尔又热血沸腾,他伸脚碰碰乔颖尔,同时转移话题。

  乔颖尔正兴奋,对付仰辉的那一脚没往心里去,而对付仰辉的另一话题却有点不满;等到第二脚时,他发热的大脑开始降温,无论宋化天怎么引导,他都绕开。

  吃了差不多了,也没达到谈判目的,宋化天客气了一句,便结账。乔颖尔刚要吩咐秋衍生,被小姐的一声“八千八百元”唬住:乖乖!三头鲍多少钱一份?幸亏不是我结账,否则,支付这顿饭钱后就要差人取款了。

  付仰辉附耳细语:“我个人认为,休息后再谈判,你看如何?”

  乔颖尔点头。“宋老板,先休息,下午———”他抬腕,“三点碰头,如何?”

  “不急于一时嘛!休息。走!”宋化天认为政府官员借与商家洽谈之机来点乐趣是情理之中,只是他没开口邀请,他们倒急切起来。

  本来眼神就不太好的乔颖尔此时看前方更模糊,虽然有秋衍生架着,他还是步履蹒跚,分不清方向,嘴里还嘟囔着:“到会议室了吗?”

  作为党委秘书,工作之外酒席之上,秋衍生也是一把好手。他今天也替乔监抵挡了不少酒,无奈宋化天助手多,乔监也愿意多喝好酒,于是,他这个酒缸基本没发挥作用。就去向,他看出宋化天的休息内容。他回答:“没去会议室。”

  “哪里?宋总,你要带我去哪里?”乔颖尔一手扶镜框矫正视力寻找宋化天。

  “去休闲中心,泡个澡,驱寒。”宋化天开门见山。

  乔颖尔一个冷颤,不知是因酒后发寒还是受惊吓。总之,他酒醒了一大半。他非常清楚地回答:“谢谢!我们到会议室。老付,小秋,我们自己去。”

  付仰辉本意也是如此,一把手发话了,他赞同:“我们就在沙发上休息!”

  宋化天鼓动如簧之舌,其助手也纷纷邀请。结果是监狱三个人径自去了,落下宋化天在纳闷:拒绝休闲,是真还是假?该不会是人多有顾忌吧?真是老土,各人干各人的事,谁也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喝茶也好,按摩也好,戴套子也罢,尽管享受。一助手问:“宋总,还去泡澡吗?”宋化天没好气地数落他:“想找妞?下回吧!”

  下午三点,两方的代表准时上桌,谁也没提中午发生的尴尬事,也似乎没发生过,客套一番,直奔主题,继续上午的议题。依乔颖尔的本意,是租是售都要将员工的利益考虑进去,如对方不接纳员工,再高的租金或售价,他都会拒绝。所以,在争辩中,他明确态度:“公平的谈判是建立在双方获益的基础上。对我方来说,工人的归宿是我方首先考虑的利益,资产收益才是其次,宋总不答应接受我们的员工,那我们就失去了谈判的前提,再浪费口舌也就无意义了。我认为,我们双方各做一些让步,你接受工人,是租是售,我都可以考虑,价格也好商量。”

  从上午到现在,双方争论的焦点是出让方式:出租还是出售,并没有议论员工的归宿。宋化天只想收购,不想租,更不愿意接手那些没有特长只会混日子的家属员工。他有他的小算盘:他看中这些产业的不是原有不值钱的资产,是它们占有监狱周边的黄金地段,他想一次性廉价收购做第三产业,再来赚监狱的钱,达到一举两得的目的。监狱只坚持出租形式,不同意将与监狱连为一体的地盘割让出去。他宋化天当然不放过发财机会,欲使出浑身解数达到目的,目的没达到,对方却将员工作为谈判的首要条件,他更不乐意了。他回答:“乔监,你们那些老少妇孺员工,我们接纳怎么安排?我们是民营企业,不是国营单位,更不是慈善机构,我们不养废人和闲人。如果剔除这个条件,我愿意高价收购。破旧厂房和设备,能值多少?我出了高价,你可以用这些钱处置你的员工,你考虑一下。”

  双方又陷入无止境的纠缠。天黑下来,还是没有结果。还是宋化天提议休会用餐。乔颖尔表示他买单,宋化天不同意,乔颖尔放弃。他认为,只要不出卖监狱和家属员工利益,他宋化天愿意掏钱,他享受也心安理得。

  晚宴结束,寒暄之间走进电梯,打着酒嗝的乔颖尔问房间的安排。宋化天说早安排妥当,不满意尽管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服务员替乔颖尔开了门。乔颖尔正要进去,突然问:“付监和小秋住隔壁哪两个房间?”宋化天说你乔监不用操心。他命助手领着付仰辉和秋衍生认房间。乔颖尔见他们两个竟被领到走廊的另一端,疑惑:“他们不在隔壁?”

  “哦,是这样的,没有三个连号的房间。其实连不连号没关系,住得不远,房间有电话。你先将就着,啊,乔监。”

  乔颖尔进房。秋衍生随后敲门进来,听候乔监安排。乔颖尔脱下外套,冲着正挂衣服的秋衍生后背说:“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也去休息吧!”秋衍生轻轻地掩门出去,他洗了澡,喝着浓茶看着电视。隐约间,传来敲门声。谁?不会是秘书秋衍生,付仰辉也不会来打搅,该是谁?是宋化天?

  开门接客,果真是宋化天。“宋总,还没休息?有何指教?”

  “哪里,哪里!我睡不着,想与您聊会儿天,欢迎吗?”虽是客套,肥胖的宋化天已经挤进了屋。

  乔颖尔也只好请坐,倒水。

  宋化天东拉西扯了半天,见乔颖尔连打哈欠,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联卡,说:“这是给你孩子的见面礼,密码是您的手机号最后六位数。您休息!”

  从宋化天进门,乔颖尔就猜测到宋化天的来意:单独做他监狱党委书记的工作。但他不想背着谈判助手谈公事,因而,他封闭自己,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困意上来,巴望早点结束无聊的谈话,宋化天告退,他的哈欠也停了。然而,当稀里糊涂地接过银行卡时,他的脑筋立刻转过弯来,急呼正要出门的宋化天。宋化天诡秘地冲着他笑笑就消失了。他追到门边,又返回,坐在沙发上,把玩着银联卡,端详着。之后,他通过电话查到他今天晚上的收获是整整十万元。

  2

  第二天早餐时,宋化天朝着乔颖尔会心一笑,“昨晚睡得好吗?”

  乔颖尔明白宋化天笑的含义,他面无表情地回答:“睡得很沉,没起一次夜;谢谢宋总的关心!”

  乔颖尔如此回答令宋化天很满意,也很踏实,所以,在会议桌上,他单刀直入:“我出高价收购你们的工人企业,至于工人嘛,你们可以用这笔资金解决,买断工龄或办内退都可以;而幼儿园,从监狱警察子弟托幼角度考虑,我做一个让步:整体收购,员工按照现行政策享受相应的福利待遇。如此优厚条件只有我宋化天才愿意出,你们慎重考虑。”

  这次,乔颖尔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又抬头,推了推眼镜,侧过身,小声问旁边的付仰辉:“你看呢?老付。”

  对乔颖尔不交涉就征询助手的反常表现,付仰辉既意外又平静,他沉吟:“一切都是你一把手做主。”

  “这么说,是不负责任;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乔颖尔和颜悦色地说。

  付仰辉建议出会议室谈论。宋化天微笑着目送两位监狱领导出去,估摸着即将胜券在握。

  站在走廊里,付仰辉表明态度:“我们既不轻易放过一个生意伙伴,也不能违背党委初衷;但是,既然是谈判,变通肯定是有的,采用灵活的策略是必须的。”

  乔颖尔觉得付仰辉的脸色看似平静,实则内心跌宕,他有点迷茫,问:“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啊!能不能说直接一点,对宋总的提议提提你的观点?”

  “好!我们谈了一天了,没有一点接近我们预期目标的迹象,这就说明,如果坚持我们原有的立场,可能是一无所获地回家,甚至失去一次寻找合作伙伴的机会。他们能做一点让步,我们也可以让步,让他们再做让步就有希望,找到结合点就能达成共识。”

  “具体一点,宋化天所谓购买企业的要求,你是同意还是反对?”

  付仰辉沉默:乔颖尔不独断专行,也不优柔寡断。今天的表现不符合他往日一把手的行事风格。他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他心中掠过一丝阴影。他一时难以回答乔颖尔。

  乔颖尔透过镜片注视着付仰辉,良久,他等不得付仰辉的沉默,说:“把握不准就不要说了。我们进去!”他转身推门重新进了会议室。

  秋衍生无声地立身迎接先后回头的上司。

  宋化天努力地搜索两位谈判对手的变化,但没发现前后变化。待两位监狱领导坐定后,宋化天问:“两位首长可商量好了?”

  “你的提议还有商量的余地吗?”乔颖尔问。

  “应该说我的条件已经达到我的承受极限,不能再让步了。你们不接受,我只好退出,你们另选合作伙伴。”宋化天认为距离成功近在咫尺,干脆使用了以退为进的策略。然而,乔颖尔的平静和回答令他意外,乔颖尔说:“给我们一点考虑时间,你们也再酝酿,可以吗?”

  “啊!”宋化天打了个愣,“行,行!上午就到此为止。我们轻松一下,去湖中心钓鱼,欣赏欣赏湖光山色。”

  一艘观光游览船在湖心垂钓亭边停靠,宋化天与乔颖尔一行手持鱼竿下船。游览船被宋化天包下,两名度假村工作人员登亭提茶倒水,专一侍奉客人,其他人员在船上为客人准备午餐。

  乔颖尔握着鱼竿,迎着微风,贪婪地欣赏着融为一体的美丽的山水画,用“心旷神怡”一词形容此时的心情一点不过。嗯!玉兔监狱是美,在监狱系统中鹤立鸡群,但它是寒风凛冽中的俏美人;而视野中的如诗如画的山水是处子。两者无法比较。他应该多出系统小圈子,主动地融入大自然,汲取天地之精华。他择一隅而坐,抛饵拉竿放线,悠闲地品茗与垂钓。

  然而,想清净是很难的,谁叫他乔颖尔是一家之长?宋化天也提竿离他两米左右坐下。

  乔颖尔礼貌地打了招呼便专心致志地钓他的鱼。宋化天则没闲着,抑或搭讪着。乔颖尔有时用“嗯”声敷衍着,有时干脆当作没听见。最后,宋化天沉不住气了,“我说乔监,我的提案很公平很合理,是双赢的思路。你还犹豫什么?”

  “昨晚,你找过付监吗?”乔颖尔没有理会宋化天的疑问,头也不回,眼睛盯着鱼线。压根就是一个钓鱼迷。

  虽然乔颖尔的声音很平缓,宋化天却如鼓点震心。他内心翻腾:乔颖尔怀疑他宋化天也送了礼金给付仰辉是正常反应,问题是,送与不送对乔颖尔会产生什么影响?说与不说,又会如何?这些政府官员呢,真是难以揣摩!但,至少能确认的是,乔颖尔已经笑纳了礼金。收了礼的乔颖尔将对他宋化天成功收购监狱资产起关键作用。摸不准,就绕开。他回答:“这重要么?”

  “你说呢?”乔颖尔仍没回头。

  乔颖尔又将皮球踢回头,宋化天只得干笑几声。

  “既然是钓鱼,那就别谈公务。既来之,则安之。宋总,我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很想找一种轻松的方式卸压,而我最钟情的当数顶笠持竿的渔翁。今天,我能坐在这风和日丽的湖面上放线垂钓,这得感谢宋总你的安排,我也只有以专心钓鱼取得好成绩来回报你。是不是?”乔颖尔满面春风。

  “是的,是的。”乔颖尔把话说死了,宋化天也只有附和的份。

  “你看!”乔颖尔指着荡漾的湖水说,“这钓鱼啊,学问可大着呢!你心烦气躁,别指望钓上一条大鱼,或许空篓而归;你要是学点佛家的坐禅功夫,准保你满载而回。看,浮子动了,看仔细了,不是随波逐流,而是鱼儿咬钩了,此时须再耐心,一下,两下,那是试探,沉住气,下沉了,起钩!”随着乔颖尔一声吆喝,“刷!”一条大头青鱼被钓出水面。

  听着乔颖尔的钓鱼经,看着他或起线或放线将大青鱼钓上来,宋化天心里嘀咕着:乔颖尔年龄不大,城府却很深,要不,二十几岁就当了监狱长?真不能小看了他。

  游船上的工作人员告诉宋化天,说饭菜准备妥当。宋化天就招呼大家用膳。乔颖尔照例喝了不少酒,谈笑风生。付仰辉和秋衍生开始喝得谨慎,在一把手允许下,也放开酒量。开怀畅饮,在座的思路自然开阔了。于是,宋化天说了一个段子:“一只黑猩猩不小心踩了长臂猿的粪便后却爱上了他,别人问缘由,黑猩猩感慨地回答:“缘分(猿粪)啊,都是因为缘分(猿粪)!”大家都乐翻了天。宋化天请乔颖尔奉献一个段子为大家助兴,乔颖尔尴尬,一再表示不会。

  酒过数巡,一个个醉意浓浓,鱼是钓不成了,于是在口齿不清的宋化天命令下起航。

  进门时,乔颖尔还是摇摇晃晃;关上门,他很麻利地解衣敞怀,倒了一杯水,抄起电话。

  3

  似乎人人都醉了,以至于下午没能如约见面开会。晚上,宋化天邀请诸位跳舞放歌。乔颖尔欣然应允,偕付仰辉与秋衍生去舞厅。

  包间里,独自欣赏轻歌曼舞的乔颖尔眼睛不时地乜斜着堆在沙发上的宋化天。

  对宋化天,乔颖尔事先已做过了解。宋化天原先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农民,小学都没毕业,三十好几才娶上媳妇,因为穷,以至于借钱未张口,对方就主动哭穷。一次,他实在是找不到借钱对象,他向一个同学开口。谁知,早闻穷名的同学连声婉拒。“我只借二十块。”他知道借多了,一分钱也没有。“没有!”同学回答很干脆。“十块?”他近乎乞求。同学被缠得无计可施,“我只有五块,要不要?”同学不想多借也不指望他还。攥着五元钱,他被深深刺痛了,发誓要过风风光光日子,给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他先从给人做面馆伙计开始,学会了白案后,一张桌子,一张案板就摆了自己的露天小吃摊。攒了一小笔钱后,买了一辆报废的汽车跑起运输,几年辛苦下来,他拥有了自己的运输队。又办厂,吞并收购企业,凭着小聪明,竟将资产滚雪球般积累到千万。最终奇迹般地撑起拥有十多亿资产的集团公司。这时,他开始履行当年的誓言,回家摆了一百多桌宴席,宴请左邻右舍,对羞愧难当的那位同学说:“你不愿意借钱我不怪你,可你不应该用五块钱来羞辱我。但是,我还是要感谢你,如果你当初爽爽快快地借了,就没有今天的宋化天。借我五块,今天我还你五千,从此两清。拿了钱就给我滚蛋!”那位同学既恼怒又后悔不迭。当他老婆患重病,走投无路之时,鼓足勇气找他,但到公司门口,又犹豫了;回家,看着奄奄一息的妻子,他咬咬牙,再上同学公司,到了地方故态复萌;一连几天,在家与公司之间徘徊。宋化天坐车进出公司大门几次,仍是看到愁眉不展的同学,了解后,想狠心却又做不到,他主动地将同学叫到面前。捧着装有一万元的信封时,同学感激涕零。宋化天一脸不屑,“你当时不借钱是因为我口袋穷志也穷,你今天怎么穷得也气短了?没有骨气就把钱丢下!”宋化天就是这样令人匪夷所思之人。

  “乔监,不就是跳舞吗?轻松一下!”宋化天将小姐推向乔颖尔。之前,乔颖尔已经谢绝一次。

  “谢谢!我喜欢欣赏别人跳舞,本人却从未下过舞池。”乔颖尔面带笑容拱拱手。

  “唱首歌助助兴?”

  乔颖尔摇头。先前,宋化天那张声嘶力竭的破嗓门犹如连续跳针的留声机发出的声音:跑调、刺耳;如果不是照顾面子,痛苦难耐的乔颖尔早就逃离了。他乔颖尔自愧于无音乐天赋,他不敢丢那个份。

  宋化天未勉强,径自享受着美色。

  “小姐,你就歇歇吧!”虽在风尘场所,乔颖尔仍不失君子风度。应付失望的小姐后,他将视线重新投向与小姐打情骂俏的宋化天。他曾经分析过:宋化天具有私营和民营企业家的拼搏精神,也有商战中的致命弱点,也是他人性的闪光点———有人情味;尽管他竭力掩饰低文化的粗俗,但改变不了他是一个奋发向上的企业家的事实。而这些正是他乔颖尔所需要的,将他的员工托付于他,他放心。所以,他不轻易放弃宋化天。

  一曲终,付仰辉和秋衍生先后坐回乔颖尔身边。秋衍生深知乔监不喜欢跳舞的习惯,闷声提壶给三个水杯满上。付仰辉问:“乔监不想尽兴?”乔颖尔笑答:“你们玩,别管我。”又一曲开始,在各自的舞伴邀请下,孤零零的乔颖尔咳嗽一声挨着宋化天坐下。可能是照顾乔颖尔的情绪,宋化天推开小姐,与乔颖尔攀谈起来。

  提及宋化天的奋斗史,宋化天慨然:“想当年,我他妈的一文不名,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家徒四壁,乔监你能想像到什么是家徒四壁?一张砖头支起的草床、一张破桌和一个熏得漆黑的灶台,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我那个茅草屋用‘伸手摸到梁,甩手打到墙’形容一点不过。人都势利啊,因为穷,我每天都要面对白眼。那个辛酸都能写厚厚的一本书,可惜我没那个文化。好在我穷得还剩下志气,我拼打滚爬,终于熬到像模像样今天的地步。”

  “真不容易!我佩服。”乔颖尔由衷地赞许。“宋总成了首富,还没忘记穷困潦倒的过去,说明宋总您在残酷的商海里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中仍保持了一个农民,不,中国普通老百姓的质朴本色,确实难得!”

  在乔颖尔的赞叹中有些飘飘然的宋化天仍保持着清醒:“乔监,你不仅仅是在奉承我,而是话中有话啊!”

  “生姜还是老的辣。”乔颖尔没有否认,极其诚恳,开门见山:“既然你宋总是从穷人走过来,应该能感受到穷人求生的欲望。我们这些家属员工一旦失业与穷人差不多,作为他们当家的不能不为他们的活路着想。不错,我们也能养活他们,但监狱职能的定位不允许我们将大量的精力放在这一块,这也是大势所趋。希望宋总能从济世救人和为我们监狱事业做贡献角度妥善安排他们。”

  “你乔监将我提得太高了,我有那个境界?你不要忘记我是一个商人,一切以功利为目的哦!”宋化天眯起眼。

  “我承认,商人是以赢利为终极目标;但并不代表不能行善,行善不一定不赚钱。行善既能达到积德的目的,也有可能实现聚财目标。如此双赢的举措你宋总不是没做过。比如你先后吞并了六个濒临倒闭的工厂,结果呢,在赚足了工人的感激的同时将事业做得更大。你接受我的工人,他们同样也会感激你,也会创造价值。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他在宋化天脸上寻找他想要的答案。

  宋化天睁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乔颖尔,发自肺腑默默地赞扬:小子的确是个人才!政府官员除了耍弄权术捞钱整人外,身无长物的定论用在乔颖尔身上是无效的,最起码是部分无效。他点上烟,吐了一个烟圈,说:“一举两得的美事,我求之不得。你说你的工人感激我,我相信;说他们替我聚财,我可不信。你的工人素质你自己比我这个外人更清楚,他们是什么?我不客气地说,他们连垃圾都不如。其实没文化没技能都不要紧,我可以安排简单的活;要命的是,吃公家饭吃惯了,太懒散,还会伸手要待遇,耍赖皮,我接手了他们,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所以啊,在积德和聚财两者之间,我首先选择聚财。”

  对于家属员工的表现,宋化天所言非虚。乔颖尔深有体会。他们绝大多数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家属,有的还是中层干部的家属。在整肃工人纪律和保护、提高中层干部积极性方面,他往往是看重后者。所以,他基本上不过问企业内部管理。作为福利性企业,他们的状态长期存在有着一定的合理性,但作为参与市场竞争的企业,他们现有的工作状态不能不令人堪忧。宋化天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人会随着环境而变。穷则思变。果真进入市场,他们会转变角色。于是,他向宋化天阐述了他的理由,说他的员工一定能定好位。

  宋化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虽没表态,乔颖尔能洞穿此时宋化天的心态。

  宋化天在沉思,其他人不敢打扰,离得远远的。

  秋衍生悄悄地对付仰辉说:“看样子,乔监的工作初见成效。”

  “但愿如此!”付仰辉难得跳舞机会,乔监与宋总的谈话他又插不上,他又抓紧时间搂着舞伴转起来。

  “我可以答应接受,也给予他们正常福利待遇;但我仍坚持购买主张。我让一大步,你乔监总得让一小步吧。”宋化天终于松口。

  乔颖尔略松一口气,但没松劲,因为,老狐狸宋化天极有可能将接受员工作为王牌:收购是接受的附加条件,达不到收购目的则会拒绝接受员工。“这样,宋总,你的收购要求实出我们原来意料,你容我们三个商量。三人意见一致了,还要向党委其他成员征求意见。对于重大决策,民营老总一人就能拍板,而我们不同了,必须走程序,由党委会决策。你认为呢?”

  由党委会决策,鬼才信呢!你只是在走形式罢了。要么是怕担决策失误的责任才真的按程序走。宋化天又眯起眼,心里嘀咕着。“行,我给你一到两天时间。我希望得到满意答复。”

  4

  跳舞唱歌吃夜宵,回到客房已是零时。美美地睡了一觉,乔颖尔对宋化天说回去开党委会重新研究。乔颖尔与宋化天玩的是缓兵之计,他没与谈判助手商量,在方思到任的第一次党委会上也没提到谈判内容。重新约请宋化天,只字不提的乔颖尔说请宋总打猎。不知乔颖尔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的宋化天没拒绝。

  这次,乔颖尔与宋化天坐一艘快艇,其他人两人一组分乘。

  乔颖尔压低太阳帽檐挡住刺眼的阳光,端着装好子弹的双筒猎枪搜索水面上的野鸭。

  按捺不住的宋化天拄着猎枪问:“乔监请我打猎,不光是为打野鸭子吧!”

  “砰!”乔颖尔扣动扳机几乎与宋化天的发问同时进行,可能是受到宋化天的影响,子弹射偏了,刚才还在湖面上戏水的野鸭子扑腾着翅膀飞远了。乔颖尔失望地望着野鸭飞逝的方向,叹道:“即将到手的鸭子飞了!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他坐下,喝了一口可乐。

  宋化天听得没头没脑。读书人花花肠真多!他心里这么想,口头上却说:“深奥得很,我听不懂。哎,你还没回答我呢。”

  “其实,我已经回答你了。”乔颖尔神秘地笑着,见宋化天迷惑,他直白:“关于你收购的要求我们已经议过了,原则上同意。”

  “那好呀!”宋化天乐不可支。

  “你先别高兴。党委会虽然通过了,在向局里请示时卡了壳———不同意。你说是不是不幸?”

  “直说了不就得了,干吗绕弯子?”宋化天颓然,埋怨乔颖尔。

  “宋总,你看,是不是走租赁这条思路?”

  “我没兴趣!我看哪,我们打野鸭消遣得了,不谈公务。”宋化天掰开枪筒,往眼里填子弹。

  “我说宋总,你别泄气。收购与租赁有多大区别?局里不同意出售,我可以延长租赁期嘛!租赁未尝不是一个好途径:资金投入少,见机不妙撤退也方便。”

  收购与租赁有着本质区别。作为老谋深算的商人,宋化天当然清楚了。他没钻乔颖尔的套。“你是在给我灌迷魂汤还是在安慰我?”

  “你是久经商场的高手,我哪敢蒙你。我还有一个折中的方案:整体出售行不通,化整为零还是可以的。有一块地皮不像其他的不易分割,卖给你,局里的阻力不会大。”

  “你还是在糊弄我。我不感兴趣!”宋化天对玉兔那些地块是势在必得,一小块地皮自然满足不了胃口。

  “宋总,我是诚心与你合作,也尽了最大努力,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支持一把。如果你———”乔颖尔停顿。

  “什么?”宋化天不明就里。

  “宋总,你还记得你给过我一张银行卡吗?”乔颖尔没有直接回答。

  “嗯!”宋化天送礼金不完全是为了收购,也是在做官场投资。成功收购最好,不成功也结交了仕途畅通的乔颖尔,等哪一天用得上他乔颖尔的时候,他自然不遗余力地替他宋化天办事。官场上就这么回事:讲究感情投资。没有平常的投资,待用他时,送一座金山他也不敢收;平日的投资到位了,或许一个电话,就能为你解决燃眉之急。当然了,受礼金的乔颖尔真的无能为力,他也不会做釜底抽薪的事。毕竟培养一个官员不在一朝一夕,而毁掉一个官员只在一瞬间。

  乔颖尔偷窥快艇驾驶员,他担心被人偷听。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懂得规矩的驾驶员早已戴着耳机在听音乐,服从客人的手势指挥。乔颖尔似乎漫不经心,给另一枪膛填充子弹。“假如,我将银行卡交给检察院,那宋总你可能就不是与我平起平坐的商业伙伴了,而是监狱铁窗里的座上宾了。”

  乔颖尔声音很低,却不亚于一声惊雷。宋化天手一哆嗦,猎枪失落。他万没想到乔颖尔会来这一手。他这老江湖栽在乳臭未干的书生手里。哎!狗未套到贴了绳,人还被拉进狗屎堆里。

  “当心枪走火!”乔颖尔替宋化天拣起,笑眯眯地送还于宋化天。

  “你真那么干,你搞不倒我,你还倒霉———在检察院你说不清。”宋化天恢复原态,色厉内荏地回击乔颖尔。

  一只野鸭从远处渐渐地飞近,乔颖尔缓缓地平起枪管瞄准,不疾不缓地说道:“你给我卡的第二天,我将我的助手叫到我房间,向他们通报了情况。我又得知你对付仰辉也送了卡,只不过,遭到拒绝,可能是他的权利达不到你的要求,所以,你放弃了。我安排纪委书记亲自调查并保存证据;回到监狱,我又当面落实。你说,前面的鸭子能逃过我这一枪吗?”

  宋化天已听得大汗淋漓。他害怕了,后悔不迭。

  “砰!”飞进射击范围的野鸭应声而落。

  宋化天又一哆嗦。如不是栏杆,他有可能跌进湖。

  乔颖尔笑着说:“站稳了,宋总。我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您在与我接触之前本没有既得利益,你同意我的方案,也没有损害你的利益。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以人格保证,令你不安的一切就像天空中吹过的一阵风,立刻无影无踪。”

  “你他妈的是在威胁我?把我惹急了,你是警察又怎么样?照样将你做了,你信不信?”宋化天震惊过后是恼羞成怒。

  “我信,你宋总能做到。”乔颖尔仍是面带着笑,“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是警察,不怕!做了我,你也难逃一死。好了,好了!大家都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乔颖尔软硬不吃,宋化天意识到他还是低估了文弱书生,尽管先前自己提醒过。他软了下来,“我服了你。希望你乔监遵守诺言!”

  “当然。”乔颖尔尽情地笑着。几天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可以松一口气了。

  打捞回猎物,宋化天对谈判的那一天乔颖尔的表现有所醒悟,他问:“哦!你那一天不是征求付仰辉意见,而是在试探他,是不是?”

  “宋总,你是老江湖了,应该知道,有些事情不必弄得太清楚,对双方都有好处。”

  “是的,是的。”宋化天自嘲:还老江湖呢,给你小子像耍猴似的耍弄了一回。想来想去都是个耻辱,幸好没第三者知道。这三十来岁的小子的心计太深,手段太阴险,如果他是商场上的竞争对手,他宋化天十几亿的资产不被弄个破产才怪呢!

  再次回到谈判桌,谈判进展十分顺利。几个回合下来,终于在轻松融洽的氛围中将合作的协议签下。

  结束宴是由乔颖尔做东。所有在座的喝得非常尽兴。道别时,可怜酩酊大醉的人们走着太空步相互之间找不着手,艰难地依靠和拥抱着,仿佛是战友久别重逢又很快分手的场面再现,直教人唏嘘不已。

  5

  天空阴沉沉的,寒风裹挟着落叶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拂,站在院落里的古郁柯望着稀疏的树梢感到寒意越发地浓重起来。

  应该说,六十多岁的人了,从岗位上退下,正是享受晚年清福的好时光。可是他古郁柯没有那份福气。他是玉兔监狱的元老、昔日的掌门人,替老百姓做了无数好事,在群众中的威望如日中天。别以为人很现实,没有了实权的古郁柯只要站在门前随便喊一个人,没有人拒绝。这就是古郁柯,一个老而不朽的人。所以啊,人退休了,叶野局长还破格地让他继续留在党委会,说是发挥老同志作用,将新同志扶上马,再送一程。这么一送,就送了五个年头了,局长都做了厅长了仍没有叫他休息的意思。他真累啊!真想回家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能歇下吗?歇得安心吗?不能!你就说监狱企业社会化的问题吧,好好的企业干吗交给外人?让自己的人受外人盘削?他当然要站出来,哪怕是拼命也好。这回,小家伙乔颖尔没有买他账,他气得差点吐血。他找现任的局长理论。冉寒春局长说:“玉兔监狱的改革方案是经过局党委慎重讨论后批准的。你老同志思想要解放,否则跟不上形势。”他几乎晕了。不死心,他直接闯进叶厅长的办公室。叶厅长做局长时,为给乔颖尔让位子,与他交心地谈了一整天,承诺:有困难尽管找他。谁知,叶厅长却说:“关心玉兔监狱发展是好事,但不能设置障碍。监狱企业改革是大势所趋,你就不要做无谓的阻挡。”得不到支持,他忿忿然,要辞去党委委员职务。叶野同意:“是啊!你该颐养天年了,遭那份罪干吗?”而与自己没有多少交情的冉寒春却持相反意见:“老干部丰富的工作经验和坚定的立场是新同志不具备的,要珍惜。您老还是做点奉献吧。”冲着冉寒春舒心的勉励,说过的气话也就算了。厅长与局长都表了态,他古郁柯不能再明火执仗地与乔颖尔对着干了。不就是租赁吗?想收回还不在于监狱?只要谈判桌上谈妥工人的安置条件他就保持沉默。心情没平静几天,传来“是卖而不是出租”的消息,他“三高”中的血压一下子蹿到二百。做妇产医生的女儿古枫叶埋怨:“爸,你都退休了,还瞎操什么心?管他是租是卖?家业卖光了也不关你的事。你以为还是一把手的时候?现在谁听你发号施令?听我一句话,赶紧将不伦不类的职务辞了。”女儿的劝非但没有奏效,反将老头子激怒了:“你懂个屁!老子是退了,可老子还是一名中共党员。我们的党是为大众谋福利的。这,我不糊涂!”怕老头子血压继续上升,古枫叶不敢再回嘴,心里却说:不糊涂?都糊涂到家了。

  喜欢上下穿着“八九”式旧警服的老黄上门唠嗑,说世道变了,好好的厂子卖给外人,那些工人遭了罪啰!古郁柯听了揪心:老革命个个心地纯正,没有说话的地方,只能发出无助的呐喊;他倒有说话地方———党委会,同样没用。感慨一番,古郁柯将老黄送出门,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发愣。

  天不好,老太婆出门收衣服,却不见了老头子古郁柯。“死老头又跑哪儿了?”

  古郁柯去了一趟办公楼。

  虽然退休了,办公楼还是有他的办公间,不过,他很少进去,只有当通知他开党委会以及与老婆子生气时,他才进去。他问办公室主任艾若:“乔监在不在?”

  “古老,乔监暂且不在。您有指示?”艾若见古郁柯沉着脸,小心翼翼地回答。古郁柯曾经是他的上司,现在仍是党委委员,他应该尊重前辈。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您请坐!我给您倒水。”艾若倒好水,却不见古郁柯人影,追出门,见古老进了自己办公室,端着杯子送去。

  “你这办公室主任怎么做的?哦,我没有权了,你就不把我当回事,是不是?”古郁柯望着桌面上薄薄一层灰尘挖苦艾若,四处看了看,找不着抹布,干脆用自己的袖子一抹,又掸掸袖子上的灰,坐下。

  艾若将水杯放在古郁柯面前,出去,回头手里拿着抹布将桌子抹干净,要替古郁柯擦袖上的灰尘,被拒绝。他解释:“您老的办公室和其他领导的一样,每天打扫的,可能是工作人员见您难得来一回就偷懒了,回头我处理她。我失职,我检讨。”

  艾若如此谦恭,仍把他古郁柯放在眼里,古郁柯的火气小了许多,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问:“新来的方政委呢?”

  “也不在,可能下监房了。要不要电台呼他回来?”

  对方思,古郁柯挺有好感的。“不用了。等他回来,就说我找过他。”

  方思得知,愧疚。他没有主动拜会前辈,而古老却找上门。因为没有在接风宴上见到古郁柯,他还未曾与古老谋面。在艾若的指引下拜会古郁柯。他料定古郁柯是为企业改制一事而来,他答应乔颖尔与古郁柯沟通,力求得到古老的支持。

  古郁柯戴着老花眼镜正摆弄着他的盆景,艾若一声“古老”,他摘除眼镜看到了艾若身后的方思,将艾若不客气地撵走,招呼老太婆泡茶。在方思到玉兔之前,他并不认识方思,但他听说过其人:有才有德,口碑极好。他古郁柯在任时,没有高高在上的官僚做派,他将每一个玉兔人当作他的亲人来爱护,玉兔人特别拥戴他。不像某一个副监狱长,玉兔人对他的评价是:除了整人,什么都不会。退休后,子女不在身边的他换瓶装煤气都没有人愿意帮,也没几个人与他聊天,蛮孤独的。相对于此君,他很是满足。他认为,做官就应该做个清官、一个受百姓爱戴的好官。方思是一个好官,他就把他当作知音。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多小时。在开场白中,方思为没有及时拜访道了歉,后面想插话都没机会。

  天空本来就灰暗,五点不到,暮色降临。老太婆闹不清老头子接待客人到什么时候,就问:“老头子,你与方政委挺投缘的,不请他吃晚饭么?”

  方思这才发觉天色已晚,欲告退,准备明天再与古郁柯沟通。古郁柯不依,吩咐老太婆上街买卤菜。方思见到下班回来的妇产医生古枫叶。古枫叶淡淡地打了招呼便下厨房。望着古枫叶背影,方思问古郁柯女婿是做什么的。古郁柯说没女婿。回答时,古郁柯脸色有点反常,纳闷的方思打消了好奇心。

  古郁柯要酒,老太婆说高血压不能沾。古郁柯说客人来了还不给喝么?古枫叶严肃地说你不要命就喝。她果真将酒递到父亲面前。方思说他不喝酒,吃饭。古郁柯答应自己不喝,却坚持方思喝。古郁柯以水代酒陪方思。

  一番话,一顿酒,方思对古郁柯有了感性认识:人老心红,党性摆放首位;热爱事业,思想却是落后。他为改制一事努力说服古郁柯,但没效果。

  因为方思也不知内情,所以,古郁柯第二天又去找乔颖尔。一到挂着“党委书记、监狱长”牌子下,将正要出门的乔颖尔堵个正着。

  “古老,您有事吗?”见到老古董,乔颖尔就头痛,脸上却阳光灿烂。

  “进去谈。”见乔颖尔没动静,古郁柯心里不舒坦,“不乐意?”

  “不是。古老您想哪儿啦。请进!”

  古郁柯了解谈判内容后发表了意见:“卖地皮是错误行为,应该更正;工人的安置不能留后遗症。”

  乔颖尔压着性子解释,古郁柯听不进,他索性打住。他心想:如果不是看在过去是自己的上司的分上,他乔颖尔不会多浪费口舌,说不定早下逐客令。

  古郁柯意识到乔颖尔的不耐烦,也住了口,盯着乔颖尔。在他做党委书记的时候,第一个提拔申请逐级呈送他的桌面上时,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当第二个提拔报告送来时,他觉得与第一次提拔间隔有点短,但还是批了;当提拔乔颖尔做教导员的时候,他连呼升得太快了,由于陈述理由充分他不得不点头;再根据省局文件精神,又将符合条件的乔颖尔纳入了监狱级人才库。当然,每一次都走了党委会这道程序。当省组织部门调查了解时,他古郁柯惊讶地发现,乔颖尔仿佛坐了直升机,一夜之间,登上权利的高峰。但他没敢说出口。不过,从做指导员到副监狱长,他乔颖尔谦虚有加,早请示晚汇报。然而,当宣布二十七岁的乔颖尔顶替他古郁柯时,他着实想不通:没几根胡子文质彬彬的乔颖尔有掌舵的才能?叶局长是不是吃错药了?叶野亲自给他解疑释惑。他相信上级组织不会耍儿戏,又联想到乔颖尔原来的教导员舒进是从来没把几个人放在眼里的,竟甘愿俯首帖耳听从副监狱长乔颖尔的指派。他最终同意释权,退居二线。坐到他古郁柯原来的党委书记座椅上,乔颖尔向他的请示渐渐没了,谦虚也少了,地地道道是一副主人派头。哎!早应该想到今天来找乔颖尔没有好结果,偏偏犯糊涂。果真老糊涂?他凄凉地离去。

  6

  面对一双浑浊的老眼,望着有点佝偻的古郁柯背影,乔颖尔有些不忍。

  古郁柯与退休的老黄不同。制服配上警衔标志挺威风的,如果没有了相应标记,再漂亮的制服与脱了毛的公鸡一个样。古郁柯退休后没穿一次旧制服,参加党委会也都穿着夹克或西服。老黄与部分退下来的老家伙就爱整天穿着旧制服,好像别人不知道他们从前的警察身份似的,也好像现在的党委书记经常克扣老干部工资,以至于没有买新衣服钱。不要说工资没扣压,也从没迟发一天。给在职的民警和工人的福利待遇也没忘记他们。逢年过节,首先要做的是上门慰问他们。他们不知足啊!人前人后地指点党委,说这个做得不好,那个也不咋地,总说过去如何如何地好。要命的是,还言之凿凿地说某某腐败了,没有好下场;当局纪委下来调查时又说不出一二来;没查出事情,倒给他这党委书记带来被动。没办法处罚生事者,只有将老干部科长教训一顿解气。与集资房风波相比,向省局打小报告还只能算小事一桩。我们很多民警待遇低、收入少,买不起节节攀升的商品房。为体现从优待警政策,省局拿一部分,监狱出一部分,民警掏一部分,部分解决住房难问题。但他们竟然将手也伸进杯水车薪的集资房分配中,平日挂在口头上的“为人民服务”标签无影无踪。古郁柯不掺和造谣生事,有意见会摆在桌面上谈,也没有伸手要房;他有儿有女,需要房子。老黄呢,嚼舌头的事总少不了他,要房子的也有他的份;他铁了心为一个女儿要房。僧多粥少,事情闹到省局。闹事的不是个别,而是一帮子,领头的正是老黄。局长一个电话,付仰辉在他乔颖尔的授意下带着老干部科长用警用大客车将他们拉回玉兔。

  可是,古郁柯还是令他厌烦。打打太极拳,养养花,培育盆景,带孙子,这样的晚年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幸福的,干吗多管闲事?想必是从权利巅峰下来,失落感使然。想到今后自己也会走这条路,他怀疑自己对古郁柯是不是有点过了。哎,想哪儿了?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自己又没有坚持错误,为什么要让步?改革是要牺牲一部分人利益的,包括个人感情。

  乔颖尔将谈判纪要在党委会上宣读后指令付仰辉负责宣传、解释和善后的处理工作;出于对方思的尊重,他语气委婉,建议方思在时间允许下帮助付仰辉。

  付仰辉挠挠头。别以为他是监狱领导,得罪人的事做了不少,没有几个人买他的账。每一次接受棘手任务,他无可奈何,又不得不努力完成一把手交给的任务。

  “没问题。”方思回答却很爽快。他在麒麟监狱已经历了一回,处理起来有经验。

  然而,事情不像方思本人想得那么简单。在乔颖尔向省局请示汇报的同时,玉兔监狱像炸开了锅。工人如赶集似的一拨接一拨地拥向他方思和付仰辉的办公室,即便回到招待所,仍有人堵在门口等他,半夜里有人敲他门。他发现,他在麒麟的解释思路在玉兔根本行不通。他很快明白一个道理:自己是二把手,已经没有了一把手的权威,所有的解释是苍白无力的,他们不轻易相信。他向乔颖尔倒苦水,并为部分民警工作精力受影响而担忧。

  乔颖尔劝方思不要杞人忧天,说中层以上干部的家属大多数不在改制企业之列,而那些基层民警只能背地里发牢骚。言外之意:小鱼掀不起大浪来。他直言不讳地说:“宣传发动只是履行程序而已,群众想不想通都不影响改制进程。”

  对乔颖尔保车舍卒的做法方思并不赞成,他认为一个领导的威信不是建立在强权手段上,而是建立在公平公正机制上,取信于民,即所谓“德”,才能形成凝聚力。但,他刚到玉兔,他不能对一把手说:“你的观点是错误的。”人家在党委会上对自己是非常客气的,完全没有像对待付仰辉的指令性口吻。况且,改革方向没有错,只是乔颖尔的表述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他不无忧虑地说:“但愿没有乱子出。”

  “没有乱子出的,老方,请放二十四个心。”乔颖尔给方思吃定心丸。他考虑到方思新上任,人头不熟,好心地建议他将解释说服工作推给付仰辉,“老付磨嘴皮子还是有一套的。”

  有了乔颖尔许可,方思将接待工人的任务转让给付仰辉,可仍有坚持找他方思而不认付仰辉的。他们说:“您方政委是个好官,时刻将群众装在心里,我们信赖你。”方思汗颜,“我没有这么高大,否则就不会被降职。”“好官是做不长的。”有人冒出一句。第一次听到对好官命运的评论,方思的心沉了一沉。

  送走最后一个工人,已是深夜十一点,方思关灯离开办公室,回招待所休息。他拖着疲惫身躯刚踏进大厅,一个人从厅堂木制沙发上爬起,冲着他疾步而来,似乎是满腹怨气。他警惕,看清了,是邵红雨所说的“痞子”警察吴文革。

  吴文革是为他老婆工作而来。他说,他曾经离了一次婚,现在的老婆原是个农民,在前两年与其他民警家属一道被安排了工作,身份是临时合同工。他不知道临时与长期的区别在哪里,他只认了临时合同工与长期工享受相同的福利待遇,包括医保。他现有两个孩子,老婆所在的服装厂要转让了,生计成了当务之急。他请方政委拯救三条人命。

  吴文革危言耸听,方思皱起眉头。“这么严重?你妻子的工作又没丢。如果你也想阻止改制,你就免谈。改制的意义和目的想必你很清楚。”

  “不是。”吴文革绕了半天,才说出他此次目的。他想调老婆进招待所。

  “不行!”吴文革将他老婆掉调出改制企业到招待所是一个非常聪明的想法,所有想逃避改制的人都有这个念头,但不现实。他方思态度明朗拒绝了多人。他给异想天开的吴文革当头棒喝。他劝吴文革放弃无谓的努力。

  谁知,吴文革不吃方思这一套,他扯开喉咙,唾沫星四射,“老婆的工作不解决,我烦不了,你们别想过安生日子。你说话不算数,我找乔监。”

  极其疲乏的方思正打着一个哈欠,吴文革不无威胁的言论将他另一半哈欠惊没了,他上火了,“你是什么意思?威吓?你也别找乔监了,我再给一个明确答复:党委决议谁也不能变更,不行就是不行。你还想穿你这身制服就别滋事!”

  方思没吃他一套,大大地出乎吴文革意料:屡试不爽的制胜之招在新来的领导身上竟失灵了,想必他不了解玉兔人忌惮的吴文革。初生牛犊不怕虎。论身材,论地位,较真的方思不会畏惧他吴文革。刚才颈脖上还暴突的青筋恢复原样,他嘴上还是强硬的:“只要不违反公务员辞退条例,谁也脱不了我的皮。我找乔监说理去。”

  目送吊儿郎当的吴文革远去的背影,方思内心起伏:痞子,顾名思义,乃恶棍、流氓也。照理说,痞子与警察是势不两立的两种群体,如果两者集于一身,是非常滑稽和恐怖的。有人能认识到滑稽可笑的一面,却没有意识到阴险恐怖的另一面;可偏偏在监狱系统,特定的历史产生特定的产物:极有市场的痞子警察。

  “方政委,您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样的人;君子不计小人过。该休息了!”是他熟悉的楚飞月的吟诵声,他转身。楚飞月何时出现他不清楚。

  “谢谢!”他上了楼。

  他向乔颖尔说起吴文革。乔颖尔平静地说吴文革也找了他,他没答应对方无理要求。方思善意提醒。乔颖尔惊讶:“才来几天,你也知道他的雅号?吴文革不愧为名人。”他说他根本没把痞子放在眼里。

  事实上,吴文革站在他办公桌前时,乔颖尔内心像兔子似的。他曾领教过吴文革的手段。那次吴文革是为职务坐他办公室,一坐就是三天。因为他乔颖尔刚做一把手时间不长,没有必要与无赖耗时间,将无关紧要的副中队长职务许给他。现在他已羽翼丰满,一言九鼎。恢复平静,他冷冷地拒绝。吴文革一声不吭地出门。他正为如此轻易地打发一个痞子而疑惑时,吴文革又回头,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像磨刀石的砖头。吴文革像没人似的从怀里“嗖”地亮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呼哧、呼哧”地来回磨起来。

  乔颖尔的汗毛齐刷刷耸立,骇然道:“吴文革,你要干什么?”

  “磨刀呀!老婆没工作了,总不能不吃饭吧,我抽空将刀磨锋利了,好给老婆做菜开小排档。”吴文革煞有介事地回答。

  乔颖尔年轻,脑子转得特快,说:“你回家。我们党委再研究一下。”

  闻言,吴文革麻利地收起家伙,用报纸包裹好,朝着乔颖尔挤挤眼,“谢了!乔监。”

  没几天,监狱张贴了一纸竞聘服务员公告。在黑压压的报名者中,吴文革太太脱颖而出,调进未改制的食堂。

  副监狱长舒进听说吴文革变相要挟党委书记,义愤填膺地找乔颖尔核实。

  乔颖尔总觉得被人要挟有失体统,传言出去,他人效仿,日后他这党委书记如何做?况且,吴文革的要求轻若鸿毛,满足无妨。他谢过舒进,一句“哪听来的消息?无聊得很”就切换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