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三章 营救

书名:面具本章字数:11652

  

  1

  在儿童福利院慰问结束,秘书小奚提醒正与院长说笑着的董事长明哲英:“拍卖会即将开始,我们该启程了。”于是明哲英一头钻进他那辆林肯房车。院长坐着普桑随后。

  明哲英对慈善活动情有独钟。他多次流露:他从小就失去家庭温暖,深知家庭对幼小心灵健康成长的重要性;每当看到那一双双期盼而又孤独的眼睛时,他的心犹如被蝎子吞噬;所以,他竭尽绵薄之力帮助那些孩子。定期到福利院慰问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参加拍卖会,也是他捐助的一种方式。

  当明哲英进入拍卖现场时,省、市电视台长短镜头齐刷刷地瞄准他这个公众人物。明哲英虽已步入中年,但他没有中年富态的臃肿,身材伟岸,玉树临风,留给公众极有魅力的形象。有朋友打趣:“你比阿兰·德龙还有魅力,不知道迷死多少女人。”他笑答:“都是爹妈惹的祸。我究竟留了多少风流情债我都不清楚;但,不是出于我的本意。”

  分管社会福利的副市长和市妇女联合会主席上前迎接明哲英,成众星捧月之势,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由于是慈善拍卖,大部分拍卖收入将无偿用于儿童福利建设,所以,副市长亲自主持开幕式。他热情洋溢地致辞后宣布拍卖会开始。

  拍品中有许多大师作品,张大千、齐白石和傅抱石的作品尤为抢手,报价声此起彼伏,高潮迭起。明哲英对他们的作品势在必得,秘书小奚频频举牌,以最高价买得四幅字画中的三幅。

  第四幅作品是张大千的一幅《牧牛与脸谱》素描图,竟一时没有人应价。按拍卖字画行规,一般以估价高低依次拍卖,而这幅作品起拍底价只有一万元;另外,这幅素描内容是一个牧牛孩童手里拿着一个京剧面具,其不伦不类的画面不为在场买家看好。

  在拍卖师的“一次,有没有人要?两次……”催促声中,秘书问明哲英:“举牌吗?董事长。”

  明哲英却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举牌!”

  眼看没有人举牌应价,拍卖师准备作为流标落棰,明哲英举牌,他高举的木棰在半空中停顿。明哲英应价产生了连锁反应,相继有人跟进。当明哲英出到四十万的时候,所有的人将目光投向明哲英。明哲英正得意时,怀里的电话突然震动。

  明哲英弓着腰走到贵宾席与副市长和妇联主席低声说了两句,将秘书小奚丢在现场,匆匆地乘车回到公司。

  明氏集团在本市可谓第一号民营财团。说它位列首位,不仅是指资产,它涉足的领域极为广泛:从商业、贸易业、工厂企业和房地产到文化产业,它也是上缴利税第一大户。基于明哲英为地方经济作出的巨大贡献和他为社会公益事业付出的爱心,他先后被当选为市人大代表和省代表。应该说,他明哲英名利双收。

  也有不顺心的时候。他在拍卖现场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他弟妹打来的。他接到的是一个不幸的消息:弟弟明哲雄出事。

  明哲雄掌握着他控股的一家年营业额达二十多亿的外贸公司。他旗下一些公司也与明哲雄有着业务往来。明哲雄公司被查封,其余公司的业务势必受到影响,甚至是致命一击。作为董事长,他明哲英不能不为自己的事业着急,更不要说与明哲雄存在着血缘关系了。“还没到?”他看看手表。他在回公司路上已给明氏财团的法律顾问蒙湖打了电话。正念着,蒙湖提着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走进,“明总,发生什么大事?”明哲英在电话里没通报具体内容,只要求他在第一时间里赶到公司。

  “蒙律师,你坐。”明哲英对蒙湖说他弟弟被警察抓了,情况不明,请蒙湖提前做准备。

  蒙湖问明哲英:“董事长,您估计小雄为何被抓?”他在明哲英面前一直称明哲雄小名。

  “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我也是才得知消息的。看来警方行动前封锁了消息,也非常得迅速,搞得我们措手不及。”明哲英一脸迷茫。

  蒙湖抹了抹梳得发亮的大背头,顿了顿,“明总,我们不是外人,有话就当面说出来,好有个对策。其实,我心里估摸着,不是伤害案件,就是……”

  “小人精。”明哲英紧皱的眉头舒张开又锁住,“小雄虽生意人,可道上的事也没少插手,犯的事也不会少,但没有人命案,有他的关系网在保护着,警方不会为此难为他。我担心的是他的生意出了岔。我一再给他忠告:少赚银子不要紧,切忌越轨。”

  “走私?那就大了!”与他不谋而合,蒙湖迅速做出反应。

  “如果是这样,小雄会是什么下场?”

  “那就看案值了。轻则十年八年,重则死罪。”

  明哲英弹跳起来,吼道:“不要说免于死罪了,十年八年的牢也不能坐!”

  “我定当倾力而为;但,有些事不是我一个律师所能左右的。”风流儒雅的明哲英失态,蒙湖已经感到无形的压力。律师提供法律援助是天职,但在明氏集团,他须得为自己留条退路。

  “有什么事我明哲英不能摆平?中国的法律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找空白,你去;找官场,我去。你现在推掉所有的案子,全力营救小雄,换个新号码,手机二十四小时给我一人开着。”他拿起电话,“我是明哲英,立刻提十万现金送我办公室。”

  在拍卖现场被替换下的小奚得到明哲英的指令,通过渠道了解到明哲雄被捕情况:海关缉私局以涉嫌走私普通货物罪将明哲雄异地关押。明哲英推测无误。

  蒙湖接十万现金时意外:“董事长,您不用?我也用不了这么多。”

  “在这个时候,十万,你可能不够;对于我,一分也不需要。”

  蒙湖提着十万现金离去。小奚乖巧地站立一旁等候指示。明哲英则坐在大班椅里紧急思索着。

  外贸公司原不是明哲雄经营,他也不愿意将外贸交给亲弟弟。外贸公司走私他是默许的,确切地说,是他授意的。什么钱来得快?走私最快,如何洗钱?与自己旗下公司做生意,合法地转移非法所得。这是他的最得意之作。走私总有案发的那一天,没问题,它是独立法人,犯了事与集团无关。所以,他竭力阻止弟弟担纲。弟弟偏不听,说有你大哥厚实的基础垫着,不会有翻船的日子,让我锻炼锻炼。怎么样?不听话,把自己搭进去了。他竟生起弟弟气来。光生气有什么用?赶紧保住他的小命,再设法将他弄出来,才是当务之急。救人,首先是律师发挥作用,那个蒙湖,是他千里挑一选择来的,办事干练,胜诉率极高,几乎保持了不败的记录,有他,事情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则需仰仗官场了。提到官场,他明哲英可谓是如鱼得水了,不夸张地说,各级政府各个关键部门他都能将触角伸进。他与官场打交道有个原则:不管你现在对我明哲英有没有帮助,我都想结交做朋友,只要你愿意,我都可以满足你,你有什么嗜好,我就冲着你嗜好来。有事办吗?没有!我明哲英是诚心交朋友,你不必有顾虑。所以啊,那些官员很乐意与他相处,一见面就兄弟长兄弟短,几天不见面还相互惦记着:“兄弟,挺想你的,什么时候再聚聚?”这就是与一些平日里惜钱如命有事提着厚厚的钞票找不到收礼对象的短视者不同之处。不要以为金钱是万能的,感情投资也很重要。感情到位了,有事了,你不伸援手帮我才怪呢。

  明哲英几个电话,果真,长线感情投资见效了:弟弟被秘密关押于邻市看守所。又是几个电话,他的律师可以会见弟弟。他安排蒙湖秘密接见明哲雄。

  明哲英端详着已经送来的字画中那一幅《牧牛与脸谱》图,良久,他收回目光,“小奚,我们走!”

  他们驱车前往检察院。

  2

  检察院的周检察长早已恭候多时了。他将明哲英接进他的检察长办公室倒茶寒暄。明哲英客套两句就说出他的来意。“我说呢,一进门脸就沉着,准有事。”周检察长立刻与分管起诉的副检察长联系,完毕,对明哲英说他弟弟的案子还没到检察院。

  明哲英十分谦卑地请周检察长接案子后多加关照。

  “咱兄弟俩谁对谁呀,别客气!等案子转到院里我就着手安排,包你满意。”周检察长豪爽地回答。

  “改天我们聚聚。”明哲英与周检察长分了手,先后拜见了分管社会福利的副市长和妇女联合会主席。最后,他叩见分管经济的副市长。

  副市长清楚明哲英的用意,但他显得很为难:他管不到海关缉私局,出面施压也不妥;不帮明哲英,也不行。明氏集团是民营中的第一利税大户,它垮了,将会削弱市政府对民营企业实行政策保护的形象,其他民营企业将对市政府产生信任危机。如此,财政收入大受影响。他斟酌再三,答应出面。

  出了副市长办公室,明哲英略松一口气。因为,有抓经济的副市长、抓社会福利的副市长以及妇联主席出面施加压力,虽不受地方管辖的海关不能不顾及与地方的关系,他们海关的工作人员的工资福利大部分来自于地方的财政补贴。退一步,效果不明显,还有检察院这道保险,如果再加上还没动用的法院方面关系,弟弟的前途越来越明朗化。与法院院长通了气后,他还有一个疑问:明哲雄与海关的关系也很好呀!到底那个环节出了问题?只有等蒙湖见到弟弟后方能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蒙湖秘密会见明哲雄后向明哲英汇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不久,海关更换了关长。明哲雄使出与前任关长打交道的方式,结果,惊动了新关长。新关长在接受了他的礼金后暗地里调查明哲雄过去所有的贸易往来。而明哲雄放松了警惕,继续以往的走私,被当场抓获。据说,此次被捕者众多,包括明哲雄部下三人、前任关长和他十六个部下。案子已经惊动了海关总署,直至中央。

  明哲英倒吸一口凉气:石破天惊!这几天的努力根本救不了明哲雄。如果惊动了中央,中央组成的专案组依他现有的人际关系网无法触及,起诉与审判将在异地进行。明哲雄危在旦夕。他明哲英已走进绝境。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踱来踱去。

  “问题也不是您想得那么严重。我问小雄对公司走私行为有没有参与,知不知情,如果没有,难关很快过去。小雄说他不知晓也没参与。充其量,他作为法定代表人承担经济处罚责任。”蒙湖坐在椅子上,视线却紧紧锁住晃动的明哲英。

  “噢———”明哲英像捞到救命草似的止步,坐回到大班椅上。“你很聪明,你给了我们很关键的提示。”

  蒙湖习惯地摸着大背头,干笑一下,“明总,我可什么也没提示您吆!更没有与当事人串供!”

  “我知道,你别紧张。看样子,小雄没事了。”明哲英沮丧神情一扫而光。

  “有!有九成把握逃脱走私罪,而行贿罪是铁板钉钉。还是前面约定,法律方面我来处理,官场打点你还要继续。不能抱有侥幸心理。”蒙湖看一眼桌上的闹钟,说他赶紧办事去。

  明哲英心又冷了。行贿罪意味着小雄将面临牢狱之灾。打仗亲兄弟,他不能眼睁睁地送弟弟进监狱。在本地,他明哲英可以操纵所有法律程序;在异地起诉与审判,又如何拯救小雄?

  不经意间,桌面上的一份通知进入明哲英的余光,虽然是瞬间扫过,而脑海里却立刻反应出:那是一份省人大送来的通知单。他止住步,回首,拿起盖有人大鲜红印章的通知,抬头端详着他与人大朴主任合影照片,眼睛亮了: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蒙湖是名出类拔萃的大律师,再与重金聘请的全国知名律师组成的律师团合作,弟弟还是有希望的。

  他没有去省人大,而是直接去了戒备森严的省级机关高级干部家属区,七绕八弯,车在一座具有民清时期建筑风格的小楼前停下。

  人大朴主任原是明哲英故去的父亲的机要秘书,得以父亲的提拔才正式步入仕途,明哲英父亲在世时,他经常看望,明哲英父亲去世后,他承诺:有困难找他。明哲英生意场春风得意,官场也游刃有余,从没有麻烦他。当他入主人大后,明哲英也做了人大代表;但两个人难得见上一面。

  虽然是父亲旧属,明哲英仍是虔诚地捧着从拍卖现场买来的齐白石的《群虾图》,说您老人家是鉴赏字画行家,小侄我有一幅,请您鉴定真假。

  朴主任兴致颇高,拿起放大镜,称赞道:“想不到小英你也喜欢字画。嗯!有品位。”

  明哲英笑着劝朴主任:“您老别急,这画就放您这儿,您细细地鉴定是真品还是赝品,帮我把把关。”

  “是的,一时半会儿不能下结论,说不定还要请他人帮忙。”朴主任放下放大镜,“我在电视里经常看到你,对你在地方经济作出巨大贡献的同时又反哺于民的善举很欣赏。我很欣慰,也为你父亲高兴,他老人家培养了一个好儿子。”

  “惭愧!来之于民,返之于民。这是您老人家经常教导我的。可惜我做的还不够。”明哲英很是谦虚。“不过,最近公司出了大事……”他对朴主任说他弟弟在案发前对公司的违法行为并不知情。他先前对其他人也是这个口径。

  朴主任慎重考虑后对明哲英说:“会尽我所能帮助小雄。不过,你放心,法律是很无情,但也很公正。”

  明哲英不虚此行。在海关缉私局侦查结束后,在朴主任与他老部下、现任专案组组长交涉后,将明哲雄的案子交给当地检察院处理。峰回路转,明哲英看到了希望。

  案子到了市检察院,周检察长立刻与副检察长紧急磋商,说市政府为保护地方经济,对此案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因此须慎重对待。检察院在对明哲雄案子中涉嫌走私的主体、案值反复推敲重新审核后,认为明哲雄参与走私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而涉嫌行贿罪证据确凿,因其为法定代表人,决定以单位涉嫌行贿罪予以起诉。

  接到周检的电话,明哲英仍不满意。“兄弟,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周检再次表白。蒙湖也认为此乃最好的结局。他劝明哲英为周检着想,如果明哲雄无罪开释,引起公愤,上级查处,周检位子不保不算,明哲雄可能不是几年的牢狱。合法地拯救小雄,只有在量刑上做文章。明哲英同意蒙湖的思路。

  几次开庭,明哲英陪同夫人和弟媳到庭旁听。他的弟媳妇只在他电话里告急一次,了解案情进展则通过他夫人。夫人关心,他则简单地应付几句。他不想过多地涉及斡旋的内容。像无头苍蝇的弟媳妇当面问他时,他回答:“有我,你还担心什么?了解得越少,越好。”在他亲自督战下,蒙湖与重金请来的律师团与公诉人展开数轮的法庭上的较量,终于不辱使命,明哲雄以行贿罪获刑四年半。

  明哲英夫人颓丧,弟媳则号啕。

  蒙湖则极力安慰她们:“省委书记出面,也不一定有这么好的结果。小雄已经被羁押了一年五个月,实际上他在监狱再蹲三十七个月就是自由人。你们应该高兴才是。”

  明哲英高兴不起来,尽管比开庭前预料的还要好,但他为公司的走私却付出了沉重代价:弟弟的副总经理做替死鬼被判二十年,财务总监获刑十二年,进口部部长领刑八年,他将为他们支付昂贵的安家费;补缴税款,缴纳罚金。明哲雄的公司彻底地垮了。

  接见时,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的明哲雄通过电话对哥哥发誓:“铲除海关关长方能解心头之恨!”

  “你做掉关长,你的脑袋能保住?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救你一次,却救不了第二次。你现在必须打消歪念,安心蹲你的大牢。”明哲英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现在考虑的是将弟弟送到什么地方服刑。

  3

  叶野原任监狱管理局局长时,明哲英与他就已是至交。局长升迁厅长位置时,明哲英设宴祝贺叶野。只是各自事务繁忙,一年也难有一次见面机会。明哲英偶有与他电话联系问好,叶野则嚷嚷:“我的明总,你啥时有空陪陪我?”明哲英笑答:“你是政府高官,我平民百姓,我可不敢高攀,接触多了会影响你的形象。”“政府官员也应该有朋友,咱们是兄弟是不是?聚会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明哲英虽口头答应,但仍是难免冷落叶野。明哲英电话邀请,叶野十分高兴。

  在希尔顿大酒店,两个人推杯换盏间,叶野发现明哲英的眉宇间隐藏着淡淡的忧愁,问:“兄弟,有什么心思?”

  “公私都有。”明哲英吞吞吐吐,似乎不愿意说出口。

  “说来听听。”

  “小弟犯了走私罪……正关押在看守所。”

  “我说呢,我就看出明总心事重重;是为这事?我来安排。”叶野明白明哲英的意思。他打开手机,“老田,有个犯人马上就要送监狱……你安排一下。”他说的“老田”是监狱管理局分管监管改造的田望鹿副局长。

  田望鹿回电说看守所送犯目的地是玉兔监狱。他问需要送“关系犯”到哪个监狱。叶野回答:“那好呀!就这样。”他安慰明哲英:“送到玉兔监狱,你该放心了吧。”

  提及玉兔监狱,明哲英就会想起一个人。

  大约是在十二年前,他驾车正常行驶在外市的一条大路上,前面的车辆陆续放慢速度,他本能地变速,他想应该是遇上红灯了。一分钟过去,仍不见前面的车辆移动迹象,他焦虑不安。因为他赶时间签约,所以,他略迟疑,果断地变道。车将至十字路口,一幕情景展现眼前:三个年轻人正殴打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戴眼镜的年轻人奋力反抗。被殴的年轻人满嘴是血,殴打者仍穷追猛打。他感觉所有血管里的血急剧地冲向脑部,他毫无迟疑地猛打方向盘,将车停在现场,打开车门,跳下车,人高马大地挡在肇事者前头,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你找死!”有人多事,三人恼羞成怒,围攻他。别看他是个文质彬彬的生意人,打架也不含糊,一顿拳脚,将三人打得嘴里喊着“你等着”,人却上了一辆面包车一溜烟地不见了。他感觉时间久了拳脚有点生疏体力也跟不上时,见那年轻人仍站在现场,说:“你还不走?”“我还没谢谢老板的搭救之恩呢。”“不用了,你走吧!”他转身上车。年轻人从地面上拾起一束白玉兰,飞快地整理后呈送到他的车窗前,“不好意思,花烂了,送给好心人。”摇下车窗玻璃的他,有所触动,收下白玉兰,唤住正离去的年轻人:“年轻人,这是我的名片,需要帮助的时候,给我电话。”或许是他的侠义和他不凡的气质使得年轻人稍犹豫就接下名片。当他接到年轻人的电话时,他差不多忘却了曾经遇见过他。他问他找他有什么要求,年轻人却说为了谢他。短短的十分钟的见面时间,他得知,此年轻人是政法学院的大二学生,父母双亡,为了上学,他利用课余时间勤工俭学。那天,三个年轻人拿了他的白玉兰却不给钱,较真的他与他们理论,结果是遭到一顿毒打。他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鬼使神差地承诺:“你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来承担。你拿出色的成绩回报我。”他欲以毕业后到他公司为他无偿服务两年为报答代价。他没同意:“我需要的是你真正的社会价值,而不是在我的民营公司报恩似的苟活。”年轻人很勤奋,以优异的成绩被监狱管理局抢走。他征求恩人意见,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要珍惜,也希望你通过自身的努力,实现自身价值。从现在起,你不要向我汇报你的成绩,你是独立的自由人,当你做到监狱长时,再告诉我。”十多年过去了,他与这个年轻人再没联系过。他想,他们该是见面的时候了。

  铁镣枷锁、牢头狱霸,想到旧时监狱,明哲雄的太太惊恐不已。明哲英纵横社会多年,惟独缺乏对监狱深刻了解,他也相信了弟媳对监狱恐怖不堪的描述。

  叶厅长笑着否定,并安排田望鹿陪同明哲英前往玉兔监狱。

  明哲英邀请田副局长上他的林肯车,田望鹿惟恐避之不及,谢绝,钻进他的奥迪A6。今儿不是出游,是下基层,乘坐大款轿车影响不好。田副局长很注意场合。

  从省城到玉兔监狱只有一个半小时,路好走,不经意地,车已进入玉兔境内。

  天高云淡,大地肃杀。明哲英人未到监狱,就已经感觉到寒意袭颈的阴森。“一定将小弟的事情摆平!不能让他遭受一点罪。”他暗自下决心。

  “你是风儿我是沙……”顶级音响播放的音乐忽然飘进明哲英耳鼓,他的思绪奇迹般地闪回:“冬雷震震,夏天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曾经熟悉而又逝去二十多年的声音,怎么突然在记忆深处涌出?他感到莫名地惊慌。伴坐在身边的太太以为他畏惧监狱,反过来安慰一贯刚毅的丈夫。“没关系,我知道怎么做。”他抚弄着太太的柔软小手回答。

  走在前头的田副局长的车在监狱办公楼前刚停稳,早已恭候的乔颖尔碎步上前,右手拉开车门,左手护顶,将田副局长请下车。方思与林郡望随后上前迎接。田望鹿与方思错身,与林郡望耳语后,在乔颖尔和方思的陪同下进入办公大楼。林郡望一边用对讲机呼叫一边走向办公区大门。

  在办公区外拐角处,林郡望第一次与停靠的林肯车近距离接触,他好奇地多瞟了两眼这格外扎眼的高级轿车,又向另一方向张望。片刻间,一辆三轮摩托车风一般地驶来,“嘎哧”一声骤停,麻利跳下的是狱政科长。他接受林郡望指示后又驾车迅速离去。林郡望向林肯车走去。

  明哲英摇下玻璃,没等秘书小奚开门,自己下车。“对不起,领导同志,打搅了!”

  林郡望显然是替田副局长解释,他说在以前,可以将车开进监区直接接见亲人,现在的形势不允许了,请多包涵。

  身着警服的林郡望和蔼可亲,明哲英略宽心,明哲雄太太恐惧感消失了一半。他们在林郡望亲自陪伴下,进了接见室。

  一干人马步入明亮宽敞的接见大厅,林郡望冲着与狱政科长同时恭候一边的女民警叫道:“嫂子,麻烦你了。”被称为嫂子的是接见室负责人闵文、副监狱长舒进太太。

  “你客气了,林监。我安排了,犯人马上就到,请到宽见厅。”闵文极有礼貌地回答。

  林郡望在外面等待,明哲英三人与明哲雄见了面。见了面,通过明哲雄,他们才获知,并不是每一个新来的犯人都能享受到与亲人促膝谈心的待遇。明哲雄太太拥着丈夫就哭泣,弄得明哲英夫妇没法说话。太太劝阻妯娌,明哲英与田副局长通了几分钟话。他们的声势以及明哲英一口一声的“田局长”使得集训队负责接见的民警很知趣地远避。

  接见完毕,三叮咛四嘱咐,与明哲雄依依不舍话别后,在林郡望的引导下,明哲英与田副局长再次会面,同时,他得以机会与玉兔监狱一二把手会晤。

  与十二年前稚气未脱的学子相比,眼前的乔颖尔是相当的成熟和干练,甚至超越了他的年龄。他认识乔颖尔,而乔颖尔却无动于衷,莫非将他这个恩公忘记干净?明哲英压抑住相认的冲动,礼节性微笑送开乔颖尔手,落座。

  田望鹿介绍:“明总是个著名的企业家,他慕名而来,参观我们最好的监狱。他的到来是我们玉兔监狱的光荣。或许,他满意了,给我们玉兔的经济腾飞注入新的活力。是不是,明总?”

  田望鹿是为明哲英探监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明哲英却有所心动:投资?主意不错!为了弟弟再增加一笔筹码也无妨。他接话题:“能有机会参观你们的监狱,我备感荣幸;有机会参与监狱经济建设,更是我一生的荣耀。贵监狱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著名企业家流露投资意愿,对于急于扩大监狱经济含量的监狱人来说,不啻是一个福音。“我首先代表省局欢迎明总来玉兔投资,我们将提供优惠便利的政策。你说呢,乔监?”田副局长理所当然地第一个表态。

  “噢,欢迎,欢迎!”乔颖尔似乎心不在焉。

  陪同的方思没有说话的份,却给他一个思索判断的时间:客人来参观监狱是假,探监是真,照顾亲人是其本意。投资?应该不是由分管改造的田副局长带客户,客人显然是顺竿爬,不是真心实意。名人?名人也有像一些政客一样,承诺如吐沫,不可信!

  4

  明哲英一副初次拜见乔颖尔的表情,乔颖尔从著名企业家忽多忽少地留意自己看出一点端倪:是因为一把手地位而刻意观察我,还是他原先认识我?瞬间,他无法做出准确的推断。惟一能肯定的与方思的判断相吻合。既然对方表示了,就要认真地对待,成与否,权当是陪客人参观。于是,他邀请客人参观玉兔监狱的生产车间。

  咫尺之遥,乔颖尔仍是请客人坐车进高墙。田副局长由林郡望陪同去了监区,乔颖尔则陪着明哲英参观车间。方思一时不能确定该跟着哪一路人。与客户洽谈拿主张的不是他这个政委职责,是全面负责的乔颖尔;陪同分管监管改造的上级领导的不是一把手就是监狱分管改造的副监狱长林郡望。田副局长是自己的老上级,他方思理应陪同田副局长。他朝乔颖尔示意,乔颖尔却坚持要他跟随,他就这样跟在乔颖尔屁股后头。

  当班的指导员轩业接到有贵宾参观的通知,赶紧布置,再检查有无遗漏,忽见与他同时当班的喻晓风,他皱了皱眉头。喻晓风行为怪异,难以琢磨。他担心喻晓风会捅出什么娄子来。喻晓风十六年前就参加工作,而他连头到尾才三年出头,论资历,喻晓风是师兄,他这指导员虽是他的主管,他却不好意思多说,其实说了也白说。监狱领导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小小的指导员?喻晓风似乎看穿轩也的心思,他一言未发,独自走到车间一个角落。喻晓风自觉配合,轩也心生歉意,多望了喻晓风一眼,然后到车间门口徘徊,准备接待贵宾参观。

  乔颖尔一行去的第一现场就是轩也的分监区车间。

  远远见到视察队伍走来,而此时,监区领导一个也未现身,轩也硬着头皮去迎接。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飞快杀到,抢到轩也前头。

  轩也定睛,是副教导员邵红雨,原先,他在监房值班。有监区领导出面,轮不到指导员说话的份,轩也知趣地避让。

  邵红雨敬礼报告一气呵成,成为参观者眼前的一道风景线。乔颖尔非常满意。警察训练有素的表现让明哲英一家赏心悦目,使他们暂时忘却了一路未曾消失的恐惧。

  乔颖尔问邵红雨主管生产的监区长段与海是否在现场。邵红雨知道乔颖尔是担心他对生产缺乏了解而影响接待工作。他信心百倍地回答:“监区长不在,我可以代劳!”乔颖尔瞥了不远处的轩也一眼,宽心,点头默许。

  从工艺流程到生产管理,邵红雨介绍流畅,没有一丝外行的破绽。每一项提问都得到满意答复,明哲英频频点头。邵红雨的复合型人才的表现乔颖尔极为满意。

  轩也始终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引起明哲英注意。

  “这小伙子是谁?”明哲英问乔颖尔。

  乔颖尔说他是车间的主管———指导员。

  二十出头就在警察群体中脱颖而出担当起一个车间的生产和犯人管理的重任,由此看来,监狱人才的选拔与使用并不逊于民营和外资企业。他忍不住地回头再次注视轩也。

  在明哲英回首之际,走在后面的方思惊奇地发现一个巧合:明哲英竟然与轩也相貌惊人地相似。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十三亿人口的中国大地,面貌相像的人大有人在,可邂逅相遇却是不多见的。有趣的是,他们相互间都没意识到这个巧合。这么想,他却没说出。他问轩也女工在什么位置。他还记得这车间还有外来女工,此时不见一个女人踪影。

  轩也回答:“外协女工被临时安排在女工专用房间,没让她们出来。”

  参观的人走了,有专司事务的犯人悄悄地凑近轩也,“指导员,刚才的大老板是您的父亲?”

  “别瞎说!人家是大企业家,我父亲是农民,现还在老家种田呢!这哪对哪?”惊讶的轩也以为犯人是出于亲近他才口出此言。他回答也很实在。

  “啊呀!你们太像了。这是缘分啦,赶紧与他联系,说不定给你带来财运。”事务犯使出拍马屁伎俩。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客气了!”谁知,轩也不吃犯人这一套,拉起脸。

  “指导员,对不起哦!”吓得事务犯赶紧缩回头,忙自己的活去了。

  走了一圈回到办公大楼,乔颖尔了解明哲英的视察体会。明哲英没有立即回答,粗略地浏览了秘书小奚的全程记录,说他对监狱生产环境大致满意,基本符合轻加工条件。他建议监狱撤掉一些利润低的项目,由他负责提供赢利空间较大的加工项目。乔颖尔开始有点相信明哲英是真的投资,但他没有流露一点兴奋,也很慎重。他说有个前提:不做出口项目;不做违禁品产品。对于产品,监狱局曾明令禁止出口项目运作,这点,乔颖尔是非常清楚的。

  明哲英回公司召开了董事会,拿出经过市场调研的方案与监狱磋商。乔颖尔携负责生产经营的舒进与明氏集团进行了几番谈判,敲定了协作合同。

  签了字,明哲英提了一个要求:“乔监,将我弟弟明哲雄调到加工我产品的监区,可以吗?”

  无须明哲英要求,乔颖尔早就猜测到精明的商人明哲英不单纯是与监狱做生意,更主要的是为他弟弟加快改造步伐。担心弟弟遭受体罚、虐待是多余的,监狱开展执法文明多年,犯人的改造环境与前几年大不一样。他很佩服明哲英:明哲英聪明在于,想达到一个目的,事先并不暴露,等水到渠成之时,事情就能圆满。这样,双方都不难堪。宋化天托管他的工人企业已近尾声,如今又吸引一个财神爷来,今后的监狱经济发展更加有信心了。至少,今年的履职报告中多了两项分量极重的内容。

  在签约之后的宴席上,明哲英的一句“乔监,你还认识我吗”又让乔颖尔琢磨了半天:果真认识?没印象。是套近乎?也不像。他莫非是……沉睡已久的记忆终于被唤醒。

  人的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如果不是当初毕业之后奔赴工作岗位时丢失名片,如果不是中断了联系,乔颖尔绝对能留住十多年前恩人的形象。忙碌之余,他努力回忆恩人的相貌,但他做不到。在铁打的牢房流水的犯人的监狱里,刚出监狱的犯人回头与你打招呼,你还得摸后脑勺想半天:他是谁呀?接触的犯人太多了,想不起来是很正常的。愧疚之后,安慰自己:只要永远牢记人生那一个片段就行了,其他的并不重要。然而,从走上领导岗位那一时起,他人生那一片段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最后竟淹没在记忆长河中。

  “您是———”乔颖尔的态度虔诚不已,完全没有交际场合中的表演成分;虽然,刚才还尽情地展示一个演员的天才。

  “嘘———”既已点化,用不着再挑明。在酒宴上叙旧更不妥当。两者之间是施恩与报恩的关系,非常纯洁;在第三者眼里,或许报恩者的经历是个羞辱难堪笑柄。明哲英一手打了手势,一手举杯,“乔监,为我们的合作开始干杯!”

  散席后,乔颖尔与明哲英彻夜畅谈。他向明哲英汇报了他的工作,如同向家长向上级汇报一样。他内疚地说他担任监狱一把手至今,没有履行向恩人汇报的义务。明哲英没有计较,他只关心乔颖尔今后的打算。他豪言壮志,说他一定通过自身的努力向监狱管理局局长位置迈进。

  “你胸怀大志,永不满足。嗯,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但是,你能做到局长吗?”明哲英笑眯眯地问。

  “我今年三十一岁,做一把手有五年了,综观监狱系统,像我的有几人?我很自信,用不了三五年,监狱管理局在我掌握之中。”乔颖尔在明哲英面前充分展示了自信。

  “凭什么?就凭你所谓的年轻优势和任职资历?”

  “当然不够!还需要上级能看到我的工作实绩,赏识我的才干。还有———工作之外的努力。叶野厅长对我很赏识!”

  “如果这些你都做了,仍做不了局长,你将怎么办?”明哲英做了一个假设。

  “没关系,继续努力,毕竟我还年轻,还能再拼几年。果真做不了,就放弃无谓的努力。”

  “很好,你的确是个可造之才,希望你能实现你的人生目标。”明哲英勉励乔颖尔的同时,忠告他将远大目标埋藏在内心深处,脚踏实地做人做事。尽管乔颖尔尊为一个大监狱的掌舵者,在明哲英看来仍是十分幼稚。目前,他不想点拨乔颖尔,担心伤害监狱党委书记的自尊心。

  四监区一分监区原来承接的任务由于工序多,所得利润不尽如人意,最终,被明哲英的项目所取代。

  在乔颖尔授意下,明哲雄新犯集训未结束就被分配到了四监区一分监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