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六章 二十八年的爱情故事

书名:面具本章字数:9453

  

  1

  毕竟是省部级领导,朴主任一诺千金。他以人大主任名义邀请省委常委组织部秦部长赴宴,明哲英以小侄身份作陪。为减轻朴主任和秦部长心理负担,明哲英将见面的地点选在购物、饮食、休闲和住宿于一体的自己的商茂大厦里,而不是五星级酒店。朴主任作为中间人,自然将两边做了介绍。气度非凡的秦部长象征性地与企业家握了手后,不苟言笑地端坐着。与陌生的省委常委交谈,明哲英倍加谨慎,生怕一丝不得体的言行致使不容易请到的高级干部拂袖而去。两方或深藏不露或拘谨万分,朴主任暂时将往日高高在上的风度放至一边,像和事佬极力撮合。与朴主任和明哲英同席,起初,秦部长礼貌间不乏严肃正统;再后来,几杯酒水落下肚,在朴主任的循循诱导下,脸色微微发红的他吐字速度飞快起来。此时,明哲英仍不敢大意,春风拂面,谈吐得体大方,抬头举手一张一弛很有分寸。再往后,秦部长认同了出身高干家庭、有人大主任做靠山的大企业家矜持风范。他与明哲英的交谈变得主动了。饭毕,明哲英邀请在座的打保龄球,秦部长欣然接受。

  几局下来,泡了芬兰浴,喝了茶,聚会结束。秦部长大驾离去之际,留给明哲英一张名片。隔了两日,明哲英试着给秦部长电话。秦部长竟还能记得明哲英,说了一些感谢明哲英盛情招待的客套话。明哲英也客气地说他没让秦部长休息好,他适时地邀请秦部长打靶。秦部长在电话里沉吟,明哲英则焦虑不安,担心只有一面之缘他请不动省委常委。谁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秦部长迟疑不到一分钟就满口应允。

  站立于靶位,秦部长手持手枪连连击发,靶至近前,竟一发也未上环,他悻悻然。明哲英说你秦部长紧张了,换一种枪械。他吩咐工作人员将AK-47呈上。秦部长说他儿子就喜欢CS游戏,经常提到AK-47,今天承蒙明总让他大开眼界。明哲英说你秦部长是大人物,什么世面没见过,太客套了。于是,秦部长不吝子弹一阵狂射;不过瘾,再上一弹匣,子弹全泻出去,直打得两手发麻,连呼过瘾。坐下喝茶休憩。明哲英问秦部长还需要何种枪械,秦部长连连摆手,说罢手。明哲英建议打高尔夫球。秦部长说好呀。上车前,秦部长羡慕地打量着林肯房车,明哲英示意司机离座,邀请秦部长驾车。这正合秦部长意,但他有顾虑:“省委有规定,领导干部不得开车。”明哲英笑着说:“八小时之外,没关系。一切后果由我承担。”秦部长稍微推辞就挪动屁股坐上驾驶员座位。秦部长的驾驶技术真不赖,竟将长长的林肯车像一条鱼似的游刃于车水马龙中。明哲英啧啧赞叹,鼓励秦部长将车开往高速公路。秦部长熟练地打方向盘,林肯车即刻飙上高速公路。途中,秦部长问明哲英在何地调头。这车一上封闭的高速公路,想回头,必须要在数十公里的另一个城市出口处下去,再回头上高速公路。明哲英说你尽管开,累了就说一声。说话间,车已然到了另一城市。明哲英说下去,进城吃饭。吃了饭,秦部长又亲自开车往回赶。风驰电掣,车即将到达出口处,明哲英给秦部长指引方向:“到高尔夫球场是向左。”秦部长说今天就免了,改日再去。几个小时的奔波,秦部长已疲惫不堪。明哲英将秦部长送回专车停靠处。

  第二天,秦部长主动致电明哲英,感谢后说他家公子手痒想开林肯房车。明哲英原本是到福利院看望孤儿,小奚已经通知了福利院院长了。每年年底他都如此。他二话没说,让司机将林肯车送过去,自己乘坐奔驰600。这一借,归还林肯车竟遥遥无期。司机与小奚都心疼。他们都知道林肯车是明总心爱之物。当年,为了买它,明总派专人到厦门口岸接车,等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才接到车,车回来后,明总安排了两个保镖侍候它,足见明总呵护它的程度。那些达官显贵多次流露借车念头,均被明总婉言谢绝。司机和小奚要求索回林肯车,明哲英未表态。

  与秦部长通话,秦部长也未提及借车一事。明哲英再邀秦部长,秦部长说年底工作日程安排太满,休息日也排得满满的,年后再聚。明哲英试探着,说有事请秦部长帮忙。秦部长问事情急不急,能不能等到年后。明哲英说那就等过了年再说吧。

  夫人电话告诉他,说弟妹已催促了几次,问他何时去监狱探望明哲雄。明哲英回答没空,让夫人陪弟妹去一趟监狱。他立刻知会乔颖尔。夫人与弟妹从玉兔监狱回来后,给他捎来弟弟明哲雄口信:日子过得尚可,念家,大哥有空去探望。

  年前他是没有时间专程到玉兔,应酬太多了。叶野陪同朴主任视察回来后,问人大主任玉兔一行是不是他明总的安排。他默认,他仍希望叶野替他保守秘密。叶野吃惊,说:“人大主任,可是一尊大菩萨,你也请得动,你的能量真大。看来,乔颖尔是不需要我来照顾了。”明哲英说起笑:“你不还是在位吗,为什么撂挑子?给小弟我再发挥余热,行吗?”叶野说:“当然啦,谁叫我们是多年的兄弟?不过,你得常到我家坐一坐,免得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数落我是日落黄昏。”明哲英挺可怜叶野的。叶野的两个儿子,十足的公子哥,虽然在政府其他部门任职,但没有长进,虚荣心也强,常拿当厅长的父亲做炫耀的资本,父亲行将退到权力的后台,儿子那一点虚荣心满足不了,是有可能奚落父亲的;叶野呢,满足儿子的同时,既有虚荣心,更有失落感。可以想像的是,即将退休,登门拜访的人不会有几人,他当然不希望他的家由昨日的宾客盈门到明日的门可罗雀了。他答应叶野一定去走动。

  说到乔颖尔,他曾请叶野给他提供与冉寒春接触机会,但叶野以“不要给乔颖尔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为由婉拒,他认可了;同时,他认为叶野是在避嫌,也有独贪天功之嫌。

  除夕之夜,明哲英邀上弟妹,两家人在酒店吃了年夜饭。避免弟妹独守空房触景生情,夫人希望弟妹暂时留住在她家。弟妹说她领了大哥大嫂一份情,她要回娘家住。明哲英夫妇没有勉强。初一,明哲英陪同家人安静地过了一天,初二,他到叶野家去拜年。

  到朋友家拜年,是他明哲英头一回,也是他到叶野家最后一次。叶野开心的不知道怎样招待明哲英。叶野当着明哲英的面得意地对他的两个公子说:“你们以为老爸结交的尽是官场上相互利用的朋友?错了!明总与我认识十几年了,他从没有登我门,我要退休了,明总却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明总是我知己中的知己。”

  吃饭间,明哲英与叶野两个公子大谈做人道理,说你们父亲既是智者,也是仁者,所以,他的知心朋友何止他明哲英一人?明哲英给叶野戴高帽子,叶野自然还礼,大力称赞明哲英,说明总是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内涵丰富,与普通商人大不一样。两个人相互吹捧,引得两个公子竞相与明哲英套近乎,希望明总今后多多关照他哥俩。

  与叶野道别,明哲英立刻给市府政要一一拜年。

  每次上下车,望着奔驰600,他都会想起尚不知具体去向的林肯房车。他可以将齐白石的《群虾图》大方地送给朴主任,也可以将张大千的《牧牛与脸谱》赠与乔颖尔,就是舍不得爱车离开自己的视线。他抄起电话,给秦部长拜年。秦部长回拜。他说他想登门拜访。秦部长回答他现在不在家。他猜秦部长一准是驾着林肯车到处串门。他最后拜访朴主任。

  朴主任了解明哲英与秦部长接触程度。明哲英一脸无奈,说秦部长深不可测,现无法与其掏心窝。朴主任说毕竟认识时间不长,对方心理有障碍。明哲英却认为秦部长太狡猾,他可以断言,秦部长是一个官场高手、一只老狐狸。

  过了正月十五,秦部长表达了久借未还的歉意,通知明哲英领车。明哲英心痛,嘴上仍是客气。秦部长表示坚决不再夺人所爱。司机将车领回,手里多了一摞子发票。“这叫什么事?借了别人车,还要别人付油费。”司机发着牢骚。明哲英安排会计报销给秦部长送过去,司机说他已经主动垫付了。明哲英对司机机灵的表现很满意。他问起他的座驾,问:“车况如何?”

  “糟透了!我正要向您汇报呢。他们哪是开林肯?简直是把它当装甲车了。”司机哭丧着脸回答。

  2

  明哲英坐上他的林肯车,司机正要将几盘光碟往外扔,眼尖的明哲英已看到碟面上的裸体女人图像,他大为不悦,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到我车上?”

  司机恐慌,解释:“从秦部长手里拿车子时就有了,不是我的!”

  “哦!拿给我。”明哲英很是意外,把玩着光碟,思量,将光碟用档案袋包好,给秘书小奚电话。

  未婚,研究生毕业或在读,二十四左右。月薪五千,外加红包。明哲英给了以上标准,要求小奚招聘女秘书。

  小奚细细推敲,带有疑惑对明哲英说:“这和招聘色情公关小姐广告差不多。”

  明哲英却说:“是不是色情广告无所谓,关键是能不能招聘到学历高气质佳容貌佼女子。”

  “重赏之下,必有理想人选。”小奚很自信。

  秦部长打电话,说有事请明总帮忙。明哲英不怕秦部长给他添麻烦,只怕秦部长不理睬他。他说有事请吩咐。秦部长说电话不方便,选个地方再说。明哲英说周末到高尔夫球场如何?秦部长说好久没摸高尔夫球杆了,手正痒痒呢。

  春光明媚,万物复苏,站在广阔的高尔夫球场上,秦部长眺望远处群山,心旷神怡,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球童,对明哲英说:“明总啊,我好羡慕你哟!世间所有的快乐你可以随心所欲尽情享受。我呢,沾你们光,偶尔享受一点富人快乐;退休后呢,什么快乐也不会有了。”

  官员对快乐的理解,明哲英比谁都清楚,他挥着杆,头也没抬地说:“那要看你秦部长结交什么类型朋友了。我有许多不在位的朋友,我并没因为他们手中没权了就冷落他们,只要他们有需求,我能做到的,尽量满足。这就是我明哲英做人原则。”

  “能看得出,明总是讲义气重感情的汉子。”秦部长及时给予肯定。

  “不要急着下结论,时间能证明一切。秦部长有事直截了当地说,别见外!”明哲英一杆击出,跟踪高尔夫球去向。

  “是这样的,犬子开了一家公司,业绩也不错,只是规模小了点,想扩张,缺点资金,你看明总……”

  “就为这小事?”明哲英问。

  “对你明总来说是小事,对犬子来讲可是大事。”

  “行,改天叫贵公子来我公司找我。”明哲英回答很干脆。

  “春节前,你说找我有事,是什么?”秦部长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

  “是这样的……你看,提拔乔颖尔的事就全仰仗秦部长了。”既然秦部长主动问起,明哲英开门见山。

  “哦,是这事?我回去与部里的人商议。不过,我声明一点,公是公,私是私,两者不可混淆哟!”

  “都到了这份上,还给我耍官腔,真是一只老狐狸!”明哲英心里骂道。

  小奚将招聘结果向回到公司的明哲英汇报。明哲英审查着招聘人员资料,一一端详照片,确定了几位人选。小奚负责与人选谈具体工作内容。

  秦部长公子如约与明哲英见面。公子急吼吼地谈资金。明哲英却不急,与公子聊起家常。从聊天中。明哲英得知,秦部长公子不等同于一般的权贵子弟,是一个敬业认真爱情专一的公子。明哲英由此可以确定黄色光碟拥有者是秦部长,他问公子需要多少资金。公子终于等到这一句话,说他资金缺口大,需要五百万。公子害怕将明哲英吓着,观察对方的神色。明哲英眼帘低垂,沉默半晌,说:“数目巨大,一时筹集比较困难。这样吧,等我筹集后再通知令尊,如何?”

  秦部长接到明哲英关于公子资金问题之宴请,忙不迭地赶到明氏宾馆。

  与往日不同的是,除了他们两个,还有第三者。明哲英介绍说是他的新任秘书,硕士毕业、博士研究生在读。

  酒席上,秦部长在接受气质非凡的女秘书敬酒时,不时地多偷看了几眼,暗自惊叹人世间竟还有如此美丽矜持女子。美色可餐,秦部长不知不觉地喝了二十多杯白酒,虽说五粮液不伤头,可体内血管波涛汹涌,极度兴奋下,他终于说出对女秘书的赞美之词:“惊艳,是对你最恰当不过的评价;粉黛佳丽万千,唯小姐你是瞻……”

  为陪好秦部长,明哲英也灌了不少白酒,但自始至终保持清醒头脑,秦部长风度已失,他认为是时候了。于是,他说秦部长该休息了,同时冲着秘书使了一个眼色。

  女秘书笑吟吟地搀扶秦部长。秦部长说不用了,自己能走。他嘴上这么说,手却紧紧搂住女秘书的杨柳腰。两人踉跄走向明氏宾馆客房……

  第二天,小奚将一张光盘交给明哲英。明哲英将它放进电脑,欣赏道貌岸然的省委常委秦部长一出床上风流戏,发出得意的笑声。

  小奚补充道:“他用的安全套已经被密封,放在冰箱的保鲜室。”

  明哲英一阵恶心,说:“看秦部长的精彩片段我就犯恶,提他的污秽之物更恶心。”

  小奚狡黠地说:“没有恶心之物,哪有要挟秦部长的王牌?”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没说要挟秦大部长啊!”明哲英似乎对小奚之说不屑。

  “对秦部长公子借款一事怎么处理?是不是可以回绝?希望给秦部长提供资金的人正排着队呢。”

  “不!款还是要借的,五百万全额拨给他。我明哲英是诚心交朋友!”明哲英惬意地躺在大班椅上。

  “有这光盘就足够了。借出去的钱能收回吗?”

  “你跟我这么久,长进不大。光盘保存。”明哲英含笑而答。在他心目中,这光盘至少值五个亿。

  弟妹给他夫人电话,明哲英才想起年后还没去探望弟弟,于是一行驱车赶往玉兔监狱。

  乔颖尔接到通知,亲自到大门口迎接明哲英。

  接见室主任闵文是头一回见到党委书记亲自陪同犯人家属,她挥舞着肥胖的手指,扭动着滚圆的屁股,专门辟开一间屋子提供接见。乔颖尔与林郡望一左一右,艾若和狱政科长亦步亦趋,明哲英率家人在特别护驾下浩浩荡荡地拥入接见大厅,关闭小房间,撇开监狱人,一家人与明哲雄团聚。

  接见结束,休息之余,明哲英关心乔颖尔的工作。乔颖尔如实汇报后说出了对党委班子团结的顾虑。明哲英说你对待方思不能用强硬的手段,记住三国时代马谡对诸葛亮西征蛮夷时的谏言: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你在玉兔时间不会太长,少树敌,减少晋升道路上的障碍。

  乔颖尔对升迁产生浓厚兴趣,问:“恩公何以说我在玉兔时间不长?”

  明哲英笑而不答。他认为还没到告诉乔颖尔的时候。

  家眷上车,明哲英与乔颖尔话别。上车前,他习惯地整理西服,抬头,一个熟悉的背影从眼前走过。“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忽然在耳畔萦绕,他震颤:难道是她?放眼望去,藏清色警服包裹的中年妇女幻化成二十多年前分手一刹那留给他的少女背影,“真的是她!”他叫出声。

  乔颖尔扶着镜框注目,好奇地说:“妇产医生古枫叶,您认识?”

  “一个已经二十多年未曾见面的故人。”明哲英缓缓吟诵。他萌发追赶背影的冲动,又惊醒;因为太太在车里。

  乔颖尔殷勤地说我给您叫她过来。明哲英挥手制止,沉思良久,取出名片,嘱咐乔颖尔务必转交给他的故友——古枫叶。

  太太依偎着明哲英,无限柔情地注视着沉默寡言的丈夫,柔声地问:“发生什么啦?”

  “没什么!”明哲英搂紧太太,脑海里却是古枫叶少年和中年的背影。

  回到公司,司机将家人送回家,明哲英留在办公室,陷在沙发上,犹如一尊雕塑,许久没有动弹。他期盼听到熟悉声音,又害怕她的来电。一连两天,他没有离开办公大楼一步,在焦虑不安和矛盾中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

  “秦部长公子催款电话已经打了三回了,您接不接?”小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至于明总回到公司茶饭不思闷闷不乐。

  “不是说了吗?借给他五百万。”

  “财务部说暂时能调拨的只有二百万,我没请示您就对他解释了。他不满意,想与您直接通话。”

  “哦!”明哲英沉吟。“如果再来电话,告诉他,让秦部长与我联系。”话没落音,秦部长果真来电话。明哲英说他一时难以筹措五百万,请秦部长宽限几日。随即,他问起乔颖尔升迁一事。秦部长说好办,就是没说具体操办日期。秦部长与他玩虚的,大有一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架势,明哲英有点不快,有意使出杀手锏,但很快否定;他面带笑容,笑眯眯说:“明天你公子到我公司先提二百万,不出三天,准给你凑齐五百万。”

  “明兄如此表态,我就放心了。谢谢!”秦部长补充道,“你的托请我一定尽力。”

  “嘟……”一个陌生的电话突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是不是古枫叶?”寂静的办公室里,明哲英已然听到暴风骤雨般的心跳,他快要窒息。小奚乖巧地无声让出。他屏住急促的呼吸,接听电话。

  3

  乔颖尔目送明哲英离去,翻转手里的名片,回味与明哲英的谈话,慢慢地往大楼里走。恩公明哲英是社会名望,不是信口雌黄的普通商人,对他乔颖尔更不会轻易地表态,既然说他在玉兔日子不会长久,他由此可以端定恩公在幕后为他做了别人不知道的努力,或者,恩公从某个渠道获得他即将升迁的信息。想到这里,他顿感愉悦,脚步轻快。路到办公室门口,艾若正埋头在电脑前,他叩叩门,走进去。

  艾若抬头,发现是乔颖尔,掐灭烟蒂,起身迎接。

  屋子里烟味很浓,在恒温下发出难闻的气味。乔颖尔低头一瞥,桌上特大烟灰缸里烟雾袅袅,堆满了烟头,皱了皱眉头,关心艾若:“少抽烟;烟不要钱,但不能不怜惜身体。”

  “谢谢乔监关心。白天,我可以一支不抽,但到了夜里,不抽烟是熬不住的。您知道的,天天晚上我都要到凌晨才回去休息。”艾若将放在桌上的招待烟收进抽屉。

  “这两天方政委在做什么?”乔颖尔习惯性地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口。

  艾若机灵走到门口,轻轻关上门,对乔颖尔说:“方政委在寝室里经常在修改着什么稿件,后来通过秋衍生才知道他最近在忙弄一篇调研文章,关于监狱文化建设方面的。最近一段时间,他挺正常。”

  “方政委是坐不住的人,为他服务很辛苦。只是,需要提醒的是,录音那玩意不要碰,是犯法的!”用录音手段监视别人已经越过法律底线,乔颖尔有些后怕,也不敢小觑貌似忠良的艾若了。他想了想,说,“局里准备任命几个副监狱长,我已经与局政治部打了招呼了。如果有阻力,给你报助理调研员。”

  艾若殚精竭虑,奋斗目标当然不是做长期的办公室主任,而是副处级岗位。然而,从正科级到副处级,跨出这一步非常艰难。绝大多数正科级停滞不前一直干到退休为止,极少数才有可能爬上处级。即便是助理调研员,也是进一大步。他即将熬到这一天,喜不自禁,受宠若惊,即刻致谢:“感谢乔监,感谢乔监!”

  “不用谢,是你努力的结果。好好干吧!”

  “我一定努力!”艾若突然想起对幸涂子的承诺,他说,“我……”

  “别吞吞吐吐的,有话说出来嘛!”乔颖尔今天特别高兴。

  艾若说尚周重伤,四监区领导空缺,提拔幸涂子做副监区长是适合的。

  乔颖尔说幸涂子么?提拔他做指导员方思就表示了异议,提拔没几天又动他,非议就更多了。其实乔颖尔顾忌的并不是方思反对,而是对幸涂子工作能力的怀疑,他说:“你这个同学啊,空长了一张嘴皮子,肚子里没有几斤货,能力有限,他的口碑也不好。提拔的事日后再议吧。”他回自己办公室,走到门边,意识到手里的名片,回头递给艾若,让他安排人送给古枫叶。

  艾若说亲自送去。乔颖尔走后,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大沓医药费发票。他原本想到医院走一遭,找巴滕院长签字报销。他用计算器统计了发票总额,提起电话给小车班队长。一会儿,一辆小车停在大楼前,司机上楼恭请艾主任。一分钟不到,艾若坐车出现在医院。

  巴滕笑脸相迎,“哪阵风把我们的艾大主任吹来了?”

  艾若以玩笑口吻回答:“巴院长门槛太高,不知道能不能跨进去?”

  两个人说笑着进了院长办公室,胡侃一通,艾若拉开公文包,将发票整齐地摆放巴滕面前。

  巴滕不禁皱了皱眉头,“哟,发票不少嘛!艾主任日夜操劳,注意保重身体哟!”

  “多谢巴院长关心!麻烦你了。”这么多的发票里,艾若本人没有几张,多数是他家人以他名义开的。他抽出一支香烟递给巴滕,亲自给他点上。目睹巴滕现场办公飞快签名,艾若想起乔颖尔交办的差使,问起古枫叶。

  巴滕签得手累了,停下签字笔,好奇地问:“找古枫叶有事么?”

  “哦,是乔监托我将一张名片转递给古枫叶。”

  巴滕说把名片放在我这儿,我叫人送给古枫叶。艾若天生猎奇,他说他答应乔监当面转交。巴滕熟练地拨打妇产科电话。

  一个产妇临盆,古枫叶忙得不亦乐乎,妇产科主任告诉他院长找,她褪下口罩说等忙完了再去院长办公室。她临床经验丰富,可以在同一时段给几个产妇接生;当年,舒畅与茅毛在她手中几乎同时降临人世;临床应用方面,主任只能做她的下手,她说等一下,主任没敢催促。婴儿呱呱落地,她方松了一口气。望着在护士清洗下婴孩的小脸蛋,她脸上洋溢着与产妇一样的幸福。仔细填写完产子记录,她到院长室报到。

  巴滕如数地签了字,安排财务室会计拿发票报销。与巴滕不着边地扯了片刻,艾若从会计手里接过报销的钞票,点了点,放进公文包,看了看手表,说不等古枫叶了,将名片留给巴滕,坐上小车。

  “就这点路,还坐着小车,真会摆派头。”巴滕站在院长室门口,望着一溜烟而去的警车,自言自语。

  “古医生,你来了?给的!”巴滕将名片递给古枫叶,问:“名片主人你认识吗?”

  院长难得找她一回,古枫叶以为是公事,殊不知,竟为一张名片。她不擅长交际,朋友圈子很小,什么人竟委托党委书记转交?她纳闷,拿起细究,顷刻间,她有如触电,浑身颤抖。

  梦里寻他千百回,他却藏在方寸间。将名片紧贴于胸口,她潸然泪下。

  突如其来的变化,巴滕院长不知所措,紧张地问:“古医生,古医生,你没事吧?”

  “对不起,院长,我失态了。”古枫叶控制住激动的情绪,用手擦干眼泪,向巴滕致歉,表情复杂地走出院长室。

  古枫叶的表情,巴滕难以言状,古枫叶走远,他打电话给已经回到办公室的艾若。

  “我猜测,明哲英是老处女的初恋情人,而老处女是喜极而泣。”聪明绝顶的艾若立刻做出判断。

  “乖乖,老处女情人可是大老板,这下,她可发了!”巴滕竟羡慕起孤独了二十八年的古枫叶来。

  走出院长室的古枫叶没有回妇产科,她茫然地走出医院。她哭哭,笑笑,又哭哭,再笑笑,反反复复,她不知道哭笑了多少回。她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置身于新芽竞相吐露的玉兔公园中,她背靠着石栏,出神地望着遥远的苍穹。二十八年,从青春活泼的少女到衰老孱弱的中年妇女,她望眼欲穿,盼望他出现,这一天,他终于出现了,喜怒哀乐她一下子全尝遍了。

  古郁柯夫妇做好了饭,左等,不见女儿回来,打电话,妇产科值班的护士说她早离开了,他们以为女儿在路上;右等,还是不见女儿踪影,老太婆一句提醒,古郁柯慌乱地拨打女儿手机。

  手机响铃将沉浸在遐思中的古枫叶惊醒,她说她马上回家吃饭。要不要给明哲英电话?她反复问自己。走进家门,她还没拿定主张。

  女儿安然回到家,老两口子将心放下。问不出所以然,老两口默默陪着女儿吃饭。从进门到吃饭,女儿呆呆滞滞,老两口百思不得其解:从插队回到玉兔监狱,这么多年来,从去年年底认轩也做义子开始,忧郁寡欢的女儿才有欢乐的笑容,时间不长,咋又变回原样了?

  下午上班时间到了,古枫叶还躲在屋子里不出。

  古郁柯焦虑地问老伴:“女儿怎么啦?早晨出门前不是好好的吗,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问我,我问谁?”老头子糊涂,老伴更没底了。

  古郁柯背着手在厅堂中踱了几个来回,说:“不行,先将女儿叫出来,问她为什么不上班。”

  呼唤了数声,古枫叶红着眼睛从屋子里走出,没理会父母的关心,背上小包上班。从晚上,到第二天下午,吃饭,休息,上班,自始至终,古枫叶一言不发。

  下班回家,古枫叶一头钻进自己的寝室,菩萨一样地坐在床沿一刻钟,拿出名片,拨打明哲英电话。

  一直在公司办公室等待古枫叶电话的明哲英迫不及待地问:“是枫叶吗?我是哲英,你说话啊!”

  听到熟悉而又陌生声音,古枫叶摁住心中狂跳的兔子,在沉默中无声落泪。

  电话里寂静无声,明哲英断定是古枫叶的电话,“枫叶,我知道是你,你一定怨恨我!其实,我一直在寻找你,我日思夜想,天天盼望能见到你……”他哽咽。

  “哇……”古枫叶再也憋不住了,放声大哭。那埋藏在心中二十八年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水波涛汹涌急流直下,势不可挡。这一哭,倾尽二十八年的苦水。

  “你哭吧,痛快地哭,哭了会好受一些。”明哲英热泪盈眶。

  倾盆大雨过后,古枫叶哭声渐止。

  明哲英说:“枫叶,我马上派车接你。”

  “不!”古枫叶擦拭眼泪,态度异常坚决,“我恨你,从此我们一刀两断。”

  “请你原谅我,好吗?”明哲英惊诧,祈求。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你等我二十八年就是想说这一句话吗?不!你是骗我,也是在骗你自己,是折磨我们。我……”明哲英已是哭腔。

  “我有一个坏消息告诉你,我们有一个儿子,今年二十七岁,非常有出息,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古枫叶冷漠地说。

  “我们有个儿子?他在哪里?快告诉我?快说呀!你……”明哲英惊喜万分,可那一头,古枫叶毅然地关闭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