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利胜天和温雅被送往医院时,利胜天的姐姐——也是利椿男的姑妈利美腾则把利椿男接回了自己家里。房子是七十年代常见的一室一厅户型,房子的门框,门板,窗台全都统一地刷成了奶油般的薄荷绿。进门即是客厅,客厅正中央摆着一张圆木桌,圆木桌上方盖着一块浅红色的格纹桌布,四周整齐地摆着四张木椅子。圆木桌的两侧分别是一张一米宽的木床,一个黑色的组合木柜,木柜正上方挂着一块圆形的玻璃镜子。
利美腾抱着利椿男,直接把她放在了客厅的床铺上。木床床头和窗户之间摆着一张长木桌,利美腾的儿子——也是利椿男的堂哥秦建岳正坐在书桌前抄写着课本上的文字。比利椿男年长三岁的秦建岳不解地看着利椿男,只见利椿男仍在抽搐着身子,发出微弱的啜泣声,他问道:“妈,怎么了啊?为什么表妹一直在哭啊?”
利美腾捧着一个印着大红色牡丹花的铁盆走向客厅,随手将铁盆放在一张椅子上,又拧干了湿过水的毛巾,轻轻地拭擦着利椿男稚嫩的脸庞。利美腾说道:“男男,别哭了啊,没事的,你爸爸妈妈明天就没事了,明天姑妈就带你去找他们,好不好?”
“妈妈,还有爸爸,那些坏人打了他们。”利椿男说话时的声音几乎完全粘到了一起。
“警察叔叔会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的,我们也早点休息,睡醒了明天就会看到爸爸妈妈了。”利美腾心疼地看着利椿男,抬手整理着利椿男的头发,替她解开了辫子上绑着的红色蝴蝶结。她转过头又对秦建岳说道,“你爸今晚上和你睡这张床啊,他一会儿要晚点才回来。”
“为什么?我不想和我爸睡,他一躺下去,我都没地方睡了。”
“你表妹今晚要住在我们家里,她得跟我睡在里面,你爸爸就只能和你睡了,难道你要让你爸爸睡地上呀?”利美腾抱起利椿男走向卧室,不一会儿,她又走了出来,说道,“儿子,你也快去睡觉吧,都快十点了。”
看着秦建岳上了床后,利美腾才提起角落处装着脏衣服的银灰色铁桶走了出去,走向这一层楼房尽头处的公用浴室,开始洗刷衣服。这时,一个烫了一头卷发的中年女子穿着一身碎花睡衣从浴室门前走过,撇了一眼利美腾,问道:“怎么那么晚才洗衣服呀?”
“没办法呀,刚才家里出了点事,才刚回到家呢。”利美腾似乎不用抬头看一眼也能辩识出与她同住一层楼的邻居们的声音,随口就回应道。中年女子拉了一下一根深灰色的细绳,浴室对面公共厕所里的灯光就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透过深绿色木门的缝隙落在湿润的地面上。女子的声音从厕所里传了出来:“这天气你洗那么多衣服能晒干嘛?我家的衣服晒了两天都没干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再不洗就得堆满了,反正先放到天台上晾着吧,没准明天就吹北风转冷了。”
利美腾在公共浴室洗刷衣服期间,利椿男已经渐渐停止了哭泣。她拉开垂挂在细竹竿上的白色蚊帐,探头伸向一旁的玻璃窗户,窗户外亮着一盏昏暗的路灯,路灯照着下方悄然一片的马路。她心里似乎始终在期待着父母的身影会从路灯下出现。
一道拉长的黑色影子出现了,不过那并不是利胜天和温雅的身影,只是一辆路过的自行车。接着,后方又跟来了一辆装载着白色铁罐的洒水车,如雨伞般撑开的水花以白色铁罐为中心洒向四周的路面。本就湿润的空气又变得更加湿润了,湿润的水珠一个不小心溅到利椿男所在卧室的窗户外侧,她觉得就好像一种充满威胁的力量正撞向她,不禁又让她想起了方才父亲遭遇殴打的画面。
利椿男急忙从窗户边缩回了身子,拉下蚊帐,躲到了被子里,紧盖着头。单薄的毛毯似乎将利椿男和外在的世界隔了开。她紧紧地拽着毯子的一个角落,仿佛在试图保护自己。也是在这一片沉沉的黑暗中,她好像再次看见了那颗银灰色的人造卫星。
那时候的利椿男还并不知道“人造卫星”究竟是什么,也不明白这个词语真正所表达的概念或者意义。她只是在这一刻,突然之间感到那颗圆形的银灰色物体似乎给她带来了一种熟悉的安全感。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蜷缩着身子,躲在这颗银灰色的圆形球体之中,她和它一起飘荡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段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去,声音拉扯着他们靠向一大片浮动在黑暗中的白色物体,白色的物体正围绕着一颗巨大的球体在转个不停。
利椿男试图听清楚那一段声音说了些什么,可她始终无法听清楚。
她意识到自己甚至无法用语言将其完整地陈述出来,她只能感觉到那一段声音似乎正从她的听觉系统慢慢侵入了她的视觉系统。最终在她的脑海中形成了一团发出蓝色亮光的环形波动,环形在断断续续的波动中时而收缩,时而扩散,时而被无数黑色的颗粒消解。
那究竟是什么呢?利椿男不得而知。
待她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连同圆形的球体一起被扯入了飘动的白色物体之中。撕裂的狂风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认知的极限,只是短短的一秒钟,白色的物体一晃而过,将银灰色的球体撕成了粉碎。利椿男也一样,她的肉体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飘荡的意识。
接着,那个巨大的球体开始散发出淡黄色的亮光,向她压了过来,沉重地压在她的意识之上。真奇怪啊,她的身体明明已经全然被撕毁了,为何她还感到这般压抑,这般喘不过气来呢?既然身体已经不存在了,她为什么还会感受到无法呼吸所带来的痛苦呢?
“男男,男男,醒醒!”利美腾着急的声音回响在利椿男耳边。
她诧异地看着利椿男,利椿男正躺在床上,紧闭着眼,不断地呼着粗气。就仿佛有什么重物正压在她的身上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利美腾看着利椿男痛苦地蹬着两条短小细嫩的腿,如同一只奄奄一息的青蛙。利美腾担心地把她抱了起来。
突然间,利椿男睁开眼,放声哭了出来,喊道:“妈妈,妈妈!”
听到利椿男的哭声,利美腾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时,卧室的木门被推了开,一个身材高壮的中年男子光着上半身站在门口。男子是利美腾的丈夫秦林,自从当兵退伍后,他就被分配到了北齐市的地方单位工作,不得不一个人从辽宁离开,来到这座偏远的南方城市。之后,他遇到了利美腾,两人组建了家庭。秦林问道:“咋了,媳妇?”
“没事,估计这孩子就是做噩梦了,今天这事情肯定是把她给吓着了。”利美腾轻拍着利椿男的背脊,轻声说道,“你快去睡吧,我哄一下她,等她明天见到她爸妈应该就没事了。”
第二天,利美腾一早就带着利椿男前往医院探望温雅和利胜天。利胜天由于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经过医生的处理后,已经可以自由行动。而温雅的情况却显得严重一些,意外发生的撞击对她的大脑造成了轻微的脑震荡,以及右眼神经受损导致她不得不住院进行观察和治疗。
简陋的病房里摆着十张普通的铁架床,铁架床沿着刷了一层淡黄色漆料的墙壁排开,每两张病床之间架着一个小木柜,柜子上方是一个橘红色或者淡绿色塑料外壳的热水壶。温雅躺在其中一张靠窗的病床上,方格窗户边挂着拉开了的薄荷绿窗帘,一旁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黄色的漫画海报,海报上使用低明度的蓝色写着几个字“预防痢疾要做到”。
在利美腾和利椿男到达病房前,粮食局的副局长莫家强已经提着一袋水果率先抵达了病房。眼看温雅还躺在床上打着吊针,他便拉起利胜天走出了病房。不等莫家强先开口,利胜天就先生气地说道:“都是谢博强那个王八蛋弄的,要是温雅有什么事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他!”
“先别那么冲动。”莫家强拍了利胜天的肩膀,说道,“胜天,我和你说,这事儿啊,是大了化小,小了化无是最好的。你要知道,你自己在单位上班,又私自在外面做生意,不管怎么说,肯定先是你的不对。之前谢博强都已经投诉了你两次了,只不过被我压了下来而已,我也和你说过,让你小心的,能不做最好就不要做了。你不听,你看现在不就出事了?”
“我…..”利胜天迟疑了一会儿,又说道,“强哥,但我真的没有偷运国家的粮食。”
“我知道,但这始终是属于统销的东西呀。而且规定都在那摆着呢,不然还要来干嘛呢?”莫家强掏出一包中华牌香烟,递了一根给利胜天,说道,“你可别不把这事儿放心上,你知不知道现在北京那边又开始搞反击右倾翻案风了?要是你这事情弄严重了,你们一家人可都不好受,你想你女儿还那么小呢。”
“那他也不能打人吧?都把人打成这样了,他自己反而一点事儿都没有,这公平吗?”
“要说公平,那你觉得文革时期那些被冤枉的人,那他们的公平呢?他们有公平吗?你觉得。我老实和你说吧,胜天,谢博强已经恶人先告状把你这事情偷偷告到市里领导那去了,党委那边已经给局里下了命令要好好调查你。就算你现在去找局长说谢博强打了你,你觉得他们会管你吗?别人最多也不过说你是咎由自取的,而且谁看见谢博强打你了呢?”莫家强眼看利胜天不再说话,他也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听我的,我准不会害你的。我是这么想的,过一段时间正好有一批知青要被送到云南那边的农村去,你和小雅也一起去,等这事过去了,我再想办法把你们调回来。”
利胜天怎么会想到自己的生活在一夜之间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呢?他满怀着希望迎接的新时代似乎也不过一段重写了的历史。历史,周而复始,不断被推翻,不断重写,却常常被人类所遗忘。历史在重复,不幸与苦难也一样。
利胜天呆呆地站在原地。远处,利美腾正牵着利椿男的手走向住院部的大楼。他望着利椿男浑圆的背影,绑着红色蝴蝶结的辫子在脑后跳动着,似乎在那一刻利胜天就已经不得不做出了决定。他明白如果他不接受这个安排,可能等着他的将会是更严厉的惩罚,不仅仅是他,还有他的妻子,甚至包括他的女儿,他的父母都可能会为此受到牵连。
他是如此地感到不甘心。无处发泄的怒火仿佛点燃了他的整个身体,一瞬间把脖子也烧得通红了。
回到病房的时候,利胜天的情绪已经完全被他的理智压制下来了。看到了父亲,利椿男也才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醒过来?我们现在就回家去,好不好?”
“妈妈生病了,现在还不可以回家的,过两天等妈妈好了,爸爸和妈妈就去接你回家。你这两天要好好待在姑妈家里,要听话,好好吃饭。”
“我很听话的。”
利胜天抱起利椿男让她坐在病床上,自己则扭过头把刚才莫家强所说的情况和姐姐利美腾又说了一遍。利美腾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温雅,不由得又担心了起来,小声说道:“那你就听你们副局长说的,就去云南吧,现在那边待着,情况稳定了再回来。我和你姐夫也会替你们想办法的。”
利胜天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又望向利椿男,心中似乎有说不尽的担忧。利美腾只好说道:“你可以暂时先把她放回爸妈那,那么小一个孩子,你总不能也把她带到云南去,至少放回爸妈家,妈妈在家不用工作,也可以帮你看着她。”
利美腾好像想到了些什么,欲言又止的模样。迟疑了好一会儿,利美腾还是说了出口:“你还记得八年前的事情吗?我,不管爸妈还是我都不想同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在你身上。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要是再发生第二次……”
话没说完,利美腾就停了下来,低着头不敢与利胜天产生对视。好像在他们彼此之间共有的回忆中存在着一个无法言说的名字,那个名字所承载着的,无法被揭露的沉痛已经足以让他们彼此哑口无言。他们不想提起,也不愿提起。且不说提起,只是略微在脑海中闪过这一个名字,似乎都已经会在他们的心口上留下一道锋利的伤口。不致命,却疼痛非常。
“妈妈,妈妈醒了!”利椿男稚嫩的声音打断利胜天和利美腾之间的交谈,纷纷将目光投向温雅。
温雅右眼前盖着一块白色的纱布,只能借助左眼望向利椿男。她勉强在脸上挤出一道脆弱的笑容,轻轻地抓着利椿男的小手。利胜天立刻靠了上前,问道:“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哪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来看一下?”
“我没事的,扶我坐起来一下吧。”
利胜天扶着温雅靠在床上坐了起来,利美腾已经倒出了一杯温开水给她递了上去。温雅接过杯子,对着利美腾笑了笑,又对利胜天说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一会儿回头就去和副局长说吧,我们会和这批知青一起去云南的。现在这样大家都没事就是最好的了,就算去了农村之后辛苦一点也只是我们两个人辛苦而已,人没事就好。要是不早一点答应下来,你也不知道那个姓谢的到时候又要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他眼红我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难得这次出了事,他不趁机搞垮你?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好在副局长也帮着我们,这样我们去了云南,他也没辙了。”
“行吧,我一会儿会去和他说的。”利胜天叹声说道。
两天后温雅从医院顺利出院,利胜天踩着黑色的自行车搭载着她返回家。温雅在头上裹着一块蓝灰色的方巾,刚刚拆除了纱布的右眼似乎仍无法清晰地看清楚眼前的一切。随着自行车在街道上穿行而过,她所看到的一切仿佛也化成了一股模糊的影像。她眯着眼,试图将眼前的景物聚焦于眼中,但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眼球深处就又传来了一阵如针刺般的疼痛。
她不得不再次闭上了眼。
只有三层楼高的住宅楼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外墙是清晰可见的红色砖块,砖块的红色中渗入了少量的黑色,白色和灰色。一楼的墙角处,在砖块与砖块之间的缝隙里长出几根不知名的野草,野草有气无力地弯着身子。利胜天踩着自行车从边上的巷子驶过,停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空地处种着一棵高大的榕树,数不清的榕树须从半空垂落而下,如同一道道倾泻而下的瀑布。榕树下方摆着一张木质的棋盘,两名中年男子正面对面坐在棋盘两侧,专注于各自的棋子走向,四周还围着四个观战的男子。
利胜天扶着温雅从楼梯处走了上去。他们刚回到家没一会儿,利美腾和秦林也带着利椿男和秦建岳出现在了家门口,身后还跟着利胜天的母亲刘萍。刘萍穿着一身普通的靛蓝色上衣和黑色长裤,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的棉布鞋。一进门就不放心地抓着温雅的手臂,问道:“好些了吗?还疼不疼呀?”
而另一边,秦林则把抱在怀里的利椿男放了下来,走向利胜天,一脸不满地说道:“妈了个巴子,姓谢的那个傻逼,看老子不去凑他一顿!真他妈的欺人太甚了!”
一听到秦林满口的脏话蹦了出来,利美腾转过头就蹬了他一眼,说道:“就少说两句吧你,别没事又把事给挑起来了,小孩子还在这呢。”
利胜天匆匆将烧好的开水倒入印着蓝色祥云图案的瓷茶壶,随手往里又添了些绿茶茶叶,一人一杯地倒入配套的茶杯里。然后他又另外拿起两个透明的长型玻璃杯给秦建岳和利椿男单独倒了开水,指着从医院带回来的水果,说道:“这里有水果啊,要吃的话自己拿来吃,还没洗过的。”
自从进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起,利椿男似乎一步也不愿意再离开母亲。她紧紧粘着母亲坐在客厅的木床上。对面的墙壁上正挂着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黑白照,利椿男还不知道她即将面临自己和父母之间长久的分离。对于母亲和奶奶之间的谈话,她似乎一句也没有听明白,直到母亲突然对她说了一句:“男男,明天你要和奶奶一起回老家去,在奶奶家,你要听话,知道吗?”
“妈妈,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利椿男问道,两颗又大又圆的眼珠子里充满了疑问。
“妈妈呀,要和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要过一段时间才可以回来。”谁知道温雅话还没有说话,利椿男“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她哭喊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妈妈离开。妈妈,你去哪里,我都要跟你去,我不要自己在家。”
温雅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利椿男的反应,她对着一旁的婆婆笑了笑,顺手便将利椿男抱了起来。温雅掀开垂挂在卧室门前的浅蓝色布块,抱着利椿男走进了卧室里。她知道利椿男还只是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她无法使用一种成人所能够理解的语言与一个四岁大的儿童进行沟通,只能重复地告诉她:“妈妈和爸爸还会回来的。”
说着,温雅从书桌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纯木雕的小人偶,人偶的外层显露出油亮的棕褐色,大大的头颅顶在瘦小的身躯上方,脸上露出一道笑容。温雅将木雕人偶递给利椿男,说道:“妈妈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对她说就好了。她是妈妈从小就带在身边的,现在妈妈就把她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利椿男拿着那个木雕人偶,出神地看着,仿佛她脸上那道永恒的笑容一瞬间也治愈了利椿男幼小的心灵。利椿男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问道:“那她,她叫什么名字呢?”
“她呀,她叫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