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八章

书名:回南天本章字数:6057

  

  是他吗?

  利椿男站在堆放着矿泉水和瓶装饮料的柜台后方,望着一名正走进店里的年轻男子,男子长着一张清秀的面庞,高挑瘦削,后脑勺处束着一把长发。年轻男子径直走向货物架后方,挑选了几包不同口味的薯片,又走向冰柜取出来一瓶无糖的茶类饮料,一瓶瓶装的拿铁咖啡还有三瓶可乐。他将这些物品抱在怀里,赶在掉落前堆在白色的柜台上方,说道:“老板娘,给我个袋子吧。”

  不,不是他,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不是这样的,没有那么清亮。

  有时候当一个人盯着一个事物看得久了,难免就会出现叠影,叠影像是同一个事物,又像是许多个不同的事物。而当事物变成人物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利椿男看着,看着,慢慢便觉得他们好像每一个人都是同一个人,在叠影消失那一刻,所有人或者不同的人又都归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这样,她也就辨认不出来了,黑影的轮廓也模糊了。

  于是,她只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对声音的辨认上。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声音听起来相似的,长相似乎又存在着很大的差异。而至于剩下的大多数人,大都是不说话的,他们走进来挑选好物品,付钱,离开,完全不需要多说一句话。

  利椿男叹了一口气,坐在棕褐色的木质高脚椅上,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在做些什么。她拿出手机,只见屏幕上排列着一整列未阅读的新闻标题,其中排在最后的一条便是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学生坠亡的通报新闻。利椿男点了进去,深蓝色的纯色背景中显示出白色的字体,写着:“经公安机关现场勘验、法医检验、调阅监控、全面检查,认定高楼坠亡属于个人行为,排除他人所为。调查组对该名学生近期情况进行了多方调查,未发现学校存在体罚、辱骂等师德师范问题,也未发现该生在学校受到校园欺辱的情况。基本判断该生是因个人问题轻生……”

  看着这条新闻时,利椿男对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禁又产生了怀疑。她想,为什么关于储子君和储祎失踪一案,在过去这二十年里,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像这样明确的结果和回答呢?或者更确定地说,她意识到自己从二十年前最后一次见到负责案件的警察覃立方后,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和通知了。

  覃立方,利椿男又在一次想起了这个名字。

  她记得事发两年过去后,当她再次前往派出所寻找覃立方询问相关案件进展时,却被告知:“他已经被调走了,不在这里了。你那个案子我帮你看了一样,暂时没什么新的进展啊,有消息的话我们会通知你的。”

  “那,那个鞋子……”

  “什么鞋子?”

  “就是我在神树公园捡到的那个粉红色的鞋子。”

  “这里显示经过检验不属于你女儿的鞋子,可能只是长得一样而已,这种鞋子也不是只有一双。都有签字了,肯定不会错的。”

  忽然间,利椿男越发觉得她在记忆中听到的那个声音似乎就和她那天晚上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而那个黑影也在不经意中替换上了覃立方的脸。只是利椿男立刻就将其否定掉了。那个荒谬的现实同样地又再一次从过去出现了,成为了逝去的现在。她想,怎么会是不属于祎祎的鞋子呢?那双鞋子明明就是自己带她去百货大楼买的。真的是自己弄错了吗?

  而现在,连接着未来的现在,似乎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她怀疑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最终能够获得证明的可能性,甚至包括它的真实性。她匆忙拉开自己的手提袋,从内层的小袋子里翻出了那枚包在餐巾纸里的黑色耳钉,以确保事实曾经存在的真实。就好像所有的真实都被寄托在了这枚黑色耳钉上,耳钉已经不再是一枚单纯的耳钉,它成为了一种超越其本身存在的存在,成为了一种替代着真实与现实的可视化实体。也许它也拥有着这样一种潜质,成为一种永恒。

  这一天的同一段时间里,齐柯正忙着陪同姐姐齐欣前往“三产”商铺委托经营管理的公司追还欠款。这个名为“千禧广场”的商业广场不过一栋半完工的建筑物,孤零零地屹立在白坡村尚未开通的地铁口对面,充斥着破败萧条的气息。主马路因为修建地铁的缘故在两旁围起了统一的蓝色波纹状铁板,将白坡村与千禧广场隔了开。千禧广场西侧通往另一个方向的巷子前同样立着几块单薄的蓝色铁板,风一吹就“啪啦啪啦”地响个不停,仿佛也在试图为这个萧条的商业广场添上一点吵闹。

  齐柯穿着一身棕色的灯芯绒西装,站在千禧广场唯一一处已经展开经营活动的便捷酒店门前,望着一大群手里紧抓着合同或者手提包的中年人们挤向酒店的旋转门。他被推着走向那栋装潢稍显简陋的酒店,推着他的人还包括了他的姐姐齐欣。齐欣一边拉着齐柯,一边与身旁那名身穿红色印花长裙的中年女子说道:“你得过钱没有啊?”

  “一分都没有,气死我了。我这里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前三年每个季度要返还给我十万,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收到过。打给他们那个经理,根本就不接电话,以前负责卖给我的小伙子也不知道去哪了,电话都停机了。”

  “卖的人是另一批的,他们当时只是负责卖而已,卖完之后根本就不管你,所以卖的时候说得有多好听,买了之后就知道有多坑人了!我都来过两次了,每次都见不到他们那个经理,还有那个开发商谢诠,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齐欣回应道。

  接着,另一个皮肤黝黑松弛的中年男人也加入了他们的对话,说道:“像我们还不是本地的,要追钱就更难了,本来想着投资个铺面,以前有钱养老的,谁知道现在连养老的本钱都给骗了。真是黑心商人!今天我们专程赶过来的,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讨个说法,让他们把钱赔回给我们!”

  “是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实在太不容易了。”

  齐柯沉默着站在汹涌的人群后方,等待着那两架小型的电梯再次打开门。不远处的酒店前台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人群,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只能悄悄拿起手机发送了一条信息。齐欣转头看向齐柯,问道:“你帮我联系了记者没有?怎么还没到呢?我们一会儿让要他们现场报道,要让政府看到才行。”

  “对啊,就是要闹大了才行,不然根本引不起关注!我们的血汗钱也追不回来了!”一名头发半白的女子情绪激动地说道,齐柯刚想说的话只好又咽了回去。没一会儿,酒店门口外面的广场处也开始吵了起来,在齐柯被齐欣推进电梯里的一瞬间,他看到一大块红色的布条正沿着广场一楼的外围围了起来,上方印着“无良黑心开发商欠钱不还,一铺多卖”的白色黑体大字。

  电梯停在了酒店的第五层楼,一开门只见白色的墙壁上挂着两块金铜色的公司牌匾,牌匾将公司分成了两个部分,左侧用于会客,右侧则用于办公。而此刻的右侧办公室里已经被千禧广场的业主们挤得水泄不通。宽敞的办公室里仅仅只有两名正在办公的职员,一名忙着安抚业主们的情绪,而另一名则忙着打电话通知上司李经理。说道:“大家先等一会儿,李经理等下就过来了,他会和你们解释的。”

  一名愤怒的中年男子举起手里的合同拍在桌子上,说道:“解释什么啊?我们不需要听他狗屁不通的解释,我们是来要钱的!你们公司欠我们业主的,今天都得给我们结清了!叫他把钱带过来!”

  澎湃激昂的回应声差一点就冲破了这个有限的空间,齐欣又在齐柯耳边催促道:“记者什么时候才到啊?现在这些场面就应该拍下来,让他们拍一拍我们这些业主,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心声,要给政府听到。”

  “来了来了,已经在楼下了。你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你现在快点帮我想一下。”齐欣认真地看着齐柯,又说道,“我现在这样怎么样?”

  “很好很好,很上镜,很瘦。”齐柯随口应道。

  “严肃一点。”

  没一会儿,北齐市新闻广播频道的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像师还有一名助理艰难地从电梯门里挤了出来。齐柯立刻礼貌地走了上前向对方介绍现场的情况,而四周涌动着的业主们似乎每一个人都憋了一肚子的话,还不等齐柯开口,那些业主们已经争先恐后地诉说了自己遭遇的不公以及对此事的看法。齐欣早已被挤到了角落处,齐柯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地看着齐欣,齐欣瞪了他一眼,说道:“笑什么笑!等下他们说完了,你要叫他们再采访一下我。”

  没想到也是在这时,无人留意的会客室旁边还连通着一处安全出口,安全出口处涌现了一批身穿制服的警察。后方跟着已经脱去了大半头发的覃立方以及一名身穿黑色牛仔裤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顶着一头锅盖头,露出深邃的眼窝和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那张脸深藏在黑暗中,不等齐柯多朝这个方向看一眼,那张脸又在黑色中退去了,留下覃立方粗犷沙哑的嗓音,喊道:“谁让你们在这里聚集的?谁组织的?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众人还以为警察是来帮助他们讨回债务的,却不料变成了眼前面面相觑的情形。众人沉默着。覃立方从中挤了过去,走向办公室敞开的棕红色防盗门,紧盯着其中一名面相凶恶的中年男人,说道:“是不是你组织的?知道这叫什么吗?恶意煽动群众情绪,非法聚集,扰乱公共秩序,想进去待几天是不是?”

  面相凶恶的中年男子憋着一口气,说道:“那个姓谢的欠我们钱,合同上写有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覃立方打断了,覃立方看了一眼男人手里的合同,说道:“欠了你钱的,就走正当程序去找法院,申请强制执行,懂吗?不懂的话就去找个律师问清楚。”

  最后,众人只能被覃立方驱散了,唯独剩下两名在业主群里组织这场活动的策划人被抓去了派出所。在齐柯和齐欣离开进入电梯前,覃立方再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不过覃立方目标并不是他们二人,而是二人身边的那名年轻记者。覃立方说道:“我看看。”

  “我们没拍什么,刚到呢。”

  “我说让我看看。”覃立方手里握着一根黑色的警棍说道,他望向那名扛着摄像机的摄像师,拿着手里的警棍敲了敲黑色的摄像机。摄像师只好将摄像机转了过来,覃立方打开摄像机的显示屏,熟悉地按下“Menu”按键,然后将整张储存卡格式化了。他笑了笑,说道:“好了,回去吧。”

  也是在这时,天色暗了下来,齐柯透过电梯门口旁边的那扇小小的玻璃窗户望出去,只看见一小团云朵竖着立在天边。云朵是粉红色的,里面闪耀着一道微弱的红色亮光,亮光一转身就跑了去,将仅有的一点点红色撒向温柔的浅蓝色。蓝色也变成了粉红色。

  齐柯的电话响了起来,他刚接下就被推进了电梯里,只好说道:“我在电梯里,一会儿我再回你。”

  给齐柯打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利椿男。这一天利椿男经过反复的思考,仍然对于自己是否要报警这一件事情犹豫不决。而在她看来,这样一件让她感到羞耻的事情,除了齐柯之外,她确实不知道还能够向谁说起。她始终认为这一件难以被人理解的事情,同样也难以启口。所以当齐柯挂断她电话的时候,她心中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

  利椿男走进浴室里,浴室也是整间房子唯一一处重新装修过的一个区域。考虑到婆婆杨敏洗澡的方便和安全性,利椿男特意扩大了浴室的空间,装上了一个小型的浴缸。她往浴缸里蓄满了半缸的水,然后扶着杨敏在浴缸坐下。

  她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利椿男说道:“妈,你先自己洗着,一会儿洗好了,我再进来。”

  利椿男接下齐柯打来的电话,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亏心事一般,紧张地朝浴室方向又看了一眼,然后走向卧室。利椿男迟疑着,她发现已经被推到了喉咙边的话语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电话另一头传来齐柯不解的声音,问道:“你没什么事吧,椿男?”

  “我……”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利椿男反常地紧捂着自己的嘴,就好像连她的身体也在试图阻止她的行动,一股激烈的情绪从她的心里一下全涌入了口腔,口腔里的粘液替代了泪腺的液体,分泌着。她口齿不清地说出了剩下的几个字,可她似乎仍然无法准确而直接地说出那几个她真正所想表达的文字,只能说道,“被侮辱了。”

  齐柯好像听明白了利椿男的言外之意,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是想说,你被强奸了?”

  “嗯。”利椿男似乎已经无法再从口里挤出更多的字眼,将猜测留给了齐柯。齐柯只好继续问道:“那你去报警了吗?”

  “还没有。”仿佛那几个最难以启齿的字眼说了出口之后,利椿男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她好像通过语言而获得了一种放松,也通过语言将这个事实变成了一个可以接受的现实。这个被接受了的现实向她呈现出一种此前不曾出现过的真实性,推着她说出了更多的真实,她说道,“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去报警?你觉得真的会有人相信吗?而且万一我去报警了,天明知道了怎么办?他会怎么想呢?警方会不会也通报我的这个事情?到时候就变成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还怎么面对其他人?”

  “警方也不是每一个案子都需要对外通报的,而且他们肯定也不能泄露关于你的个人信息。其实你去立案了之后,你不说,洪天明照理应该也不会知道的,就算结案了,警察也只是通知你自己一个人而已。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能怪你吧?这也不是你自己想发生的事情。”

  “他不会听这些解释的。他肯定还是一样会怪我。”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报案的话,万一凶手是你认识的人,他就正好吃准了你这个弱点,再次这么做呢?或者以同样的手法再去加害于其他人呢?”

  “你也觉得凶手是认识我的人吗?”

  “没有啦,我随口说的一种猜测而已。什么时候的事了?在哪发生的?”

  “昨天晚上,就在学校里。”

  “在学校里?”

  “还是在我的店里,我准备关门的时候,他才出现的。”

  “你有看见他长什么样吗?”

  “没有,他蒙住了我的眼睛,但是我有保留一些证据。只是我今天一直不确定是不是要报案。”

  “反正你要问我的话,我会建议你报案。你自己先好好想想。”

  挂断电话后,利椿男才想起在浴室里洗澡的婆婆杨敏,她发现浴室里竟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利椿男急忙推开浴室门,看见杨敏已经从浴缸边缘处滑了下去,泡沫已经消散的水面上方漂浮着杨敏灰白的头发。利椿男赶紧跑上前将杨敏扶了起来,喊道:“妈,妈,你醒醒啊,你别吓我啊。”

  过了好一会儿,杨敏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干咳着说道:“姐姐,我也学会游泳了,我现在可以从妈妈洗衣服的河边游到对岸去了。下次我们一起去。”

  利椿男松了一口气,她听到杨敏说的这些话,明白她脑海深处的记忆也许又变得少了一些,在她眼前的利椿男从女儿储霄英变成了她的姐姐杨柳。利椿男拿着一大块浴巾裹着杨敏干瘪的身体,扶着她从浴缸里走了出去,替她擦干头发和身子,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睡衣。

  走出浴室之时,杨敏的记忆好像又恢复了一些,问道:“子君呢?怎么还没回来啊?”

  “快了,他还有点事,你明早起床就会见到他了。”利椿男安慰道,又了一句,“妈,你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吗?”

  “妈?你为什么叫我妈呢?我是你妹妹呀,姐姐。”

  利椿男只好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利椿男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一个“洪”字,犹豫着是否要接下电话。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接通了电话,电话另一头的洪天明说道:“你今晚过来陪我吧?”

  利椿男想起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想清楚应该如何面对洪天明,只好回绝了他,说道:“我今天过不去了,这两天身子不是很舒服,过些天再说吧。”

  “你撒谎!”

  “我没有。”利椿男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说道,“我要扶我婆婆去洗澡了,先不说了。”

  利椿男一个人走回了卧室,卧室柜子隔层处摆着那张她和储子君,储祎一家三口人在神树公园所拍摄的照片。看着这张照片,她总觉得有些羞愧,随手就将相框盖了下来。然后她犹豫着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放着那两个装着黑色内裤和布条的塑料袋。她看着塑料袋里透出的黑色,情绪仿佛又涌了起来,那个青涩的呼吸声靠在她的耳边,呼出热气,那团热气像是此刻回南天天气才会出现的热气。热气被滞留在半空中,粘腻着,好像还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

  她好像想了起来,她好像在那天晚上确实闻到了那种熟悉的薄荷香味。她想,口香糖,薄荷味的口香糖,他来之前刚刚吃过口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