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妈,我准备要出去上班了,你好好待在家里,知道吗?一会儿萍姐忙完了会上来看看你的,你要是饿了的话这里有吐司片,拿出来就可以吃了。”说话间。利椿男将那张使用薄膜压制过的小卡片悄悄放到了杨敏的口袋里,白色的小卡片上使用红色的黑色字体写着杨敏的姓名,利椿男的联系电话以及简单地交待了杨敏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情况。
杨敏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里播放的节目,回应道:“去吧,我不会出去的,我还要等子君回来呢。他今早上出门的时候又忘记带钥匙了,他什么时候回来都不要紧,我都会在家的。”
出门前,利椿男又特意检查了一遍煤气管道的闸门,将其转向了关闭的位置。这一天正好轮到了利椿男负责晚班的营业时间,她走下地铁口时,连通地铁口的地下通道已经呈现出一片热闹的迹象。附近两所大学以及一所大专院校的学生们全都钻到了这条狭长的商业通道里,购买奶茶咖啡等现场制作的冷饮又或者在一些精巧的小店里闲逛。
利椿男从热闹的商业通道中穿了出来,走向西原大学的正门,然后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穿过同一片荷花池。荷花池边站着两名身穿军绿色马甲以及黑色工装裤的男人,男人已经上了年纪,头发中露出密密麻麻的银丝。他们一左一右地站在荷花池边缘处,一个人架着三脚架,一个人捧着一台配以长焦镜头的黑色单反照相机,试图寻找和捕捉荷花池里那一丝仅有的生机。利椿男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走进男生宿舍范围内的石板路,来到了便利店里。
傍晚,便利店里传出一阵嘈杂的声响,小小的空间里几乎已经无法再容忍任何多余的荷尔蒙。一群刚刚打完篮球的男生们穿着宽松的运动短裤和背心,又或者索性赤裸着上半身,露出紧致的肌肉线条。他们大汗淋漓地挤在电柜前,其中一个打开了冰柜的柜门,说道:“操,爽死了!好凉啊,这里。喂,嘉逸,你喝什么啊?”
谢嘉逸正是这群男生中的一个,他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背心,背后印着“14”的白色数字。当其他人都在靠向冰柜时,却唯独谢嘉逸一个人反复游走在货架旁,他不时拿起一些零食看上几眼,又不时拿起其他一些洗发水之类的日用品,透过货架间的空隙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柜台。直到那个呼喊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才回过头,回应道:“我要可乐,给吕斌也拿一瓶。”
结账时,谢嘉逸抢先一步拿出手机刷了付款的二维码,替所有人把冷饮的钱一并付了。利椿男只是淡淡地笑着,就像她面对任何一个进入便利店里的客人那样,笑着。她完全没有仔细打量或者留心他们当中的任何人,他们一离开,利椿男又在柜台后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继续看着最近正在热播的电视剧《都挺好》。
随着夜色的降临,利椿男不得不点起了一卷蚊香置于柜台后方,等待着这一天的工作结束。看着冰柜里好几排已经卖空了的饮料,她又从内间的置物间里抱着一个小箱子走了到了冰柜前,依次按照冰柜隔栏前的价格标签将饮料摆了上去。本想早点关门回家休息的利椿男在关闭收银电脑后才突然想起自己一直没有整理的账单,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上个月的账单流整理完再离开。
没想到一整理起来又过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利椿男将整理好的数据存入电脑,准备关灯离开。在这个已经接近夜晚十一点半的时间,学生宿舍里虽然多半仍亮着灯,但是校园里似乎早已从白日里的喧闹沉寂了下来,四周看不见一个路过的学生。
就在利椿男准备拉下卷闸门的那一刻,一道被拉长的黑影从她身后伸了过来。黑影手里握着一把尖刀,顶着利椿男的后腰部位,吓得她一动也不敢动,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刻意压低了嗓音的声音,说道:“走进去,关上门。”
卷闸门关了下来,利椿男的眼睛也被一块深灰色的布块遮了起来。她本以为对方是为抢劫而来,小声地说道:“钱都在……”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宽大而略显稚嫩的手掌捂住了嘴。然后,那个黑影抱着她,将她放到了地板上,利椿男一时间陷入一种抽搐般的空白。她首先感受到的是铺着灰白色方形瓷砖地板上传来的阵阵冰凉,而后是从冰柜中透出的模糊白色亮光,亮光中参杂着些许只有在黑色中才会在注意到的蓝色。蓝色并非持续出现的,而是在抖动着,像那具压在她身上的生涩的躯体。黑影就这样沉沉地压着她,持续地亲吻着她,她抗拒地接受着,又不得不试图保持着自我的理性,嗅出了一种粘腻而躁动的荷尔蒙气息。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借助那仅有的蓝色试图辨认那个紧靠着她的黑影。
那个黑影似乎在期待着利椿男表现出一种成熟的狂热和抵抗,而她却是平静的。她的平静散发出一股由内而发的力量,在她那具已经开始衰老的丰满的身体里扩张着。她听着黑影高潮时发出的呻吟声,那道被压低了的嗓音被一个更为真实的,无法掩饰的声音替代了。利椿男摆过头,弯着身子,听着卷闸门拉下又关下的声音。
她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背脊下方紧贴着的凉意已经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扯掉遮在眼前的深灰色布条,坐了起来。利椿男匆忙将横跨在大腿处的黑色内裤脱了下来,透过冰柜里的亮光打量着这条黑色内裤,和那条深灰色的布条一起分别装到了两个未使用过的塑料袋里。她又本能地抽出几张餐巾纸,从裙摆下方伸了进去,拭擦着。
这时,货架上摆着的两盒桶装方便面忽然掉了下来,“啪”的一声将她一下拉回了现实里。
利椿男走过去将那两盒方便面捡起来放回了货架上,又走进内间洗手间里洗了洗手和脸。她看着自己在镜子中显示出的脸庞,她又靠近了一些,未施脂粉的皮肤上已经清楚地可以看到时间留下的痕迹。她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此刻什么都不想再作思考,只想关上了门,离开这里。
已经停运了的地铁口亮着一盏白色的灯光,商业通道里的商铺也都已经关上了门。空空荡荡的通道渐渐进入关灯的状态,利椿男只好只身又重复走了一遍同样的路程,登上尚未关闭的自动扶梯,回到了地铁口。不远处的马路边,车辆依旧在来来往往,她走了过去,走上停在路边的一辆红色出租车,说道:“北齐……”
然后她又打住了,转口说道:“先去东和路,随便找一家还开门的药店。”
利椿男走进一家仍亮着灯的药店里,药店柜台前仅剩一名略显疲惫的年轻女子。利椿男没有直视女子的目光,轻声说道:“我想买一瓶避孕药。”
她从女子手中接过避孕药,转身就离开了药店。像是怕被人发现了一般,利椿男一个人站在一棵巨大的大王椰树树干后方,连药物食用剂量建议也没有阅读,便按出将近十颗粉红色的圆形药片在手心,塞入嘴里,吞了下去。
深夜,黑色中渐渐涌起了躁动的热气,与利椿男身上尚未消散的余热纠缠着。她推开门,只见客厅里仍亮着白炽灯,电视机中传出《午夜新闻》节目的新闻播报声。她知道婆婆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便走过去关上了电视机,再到那间原本属于储祎的卧室门前看了一眼。
杨敏穿着一身完好的衣服和黑色布鞋躺在床上,被子也是完好地摆在一旁。利椿男只好放下手提袋,走了过去,替她脱去布鞋,袜子,又解去上身床着的灰色上衣,给她盖上了单薄的浅蓝色毛毯。她关上卧室的台灯,走回了自己房间。
利椿男的头脑里仍是空白的一片,她从手提袋中翻出那两个分别装着深灰色布条和黑色内裤的塑料带,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报警。她想起自己二十年前以及过去这二十年里所经历的一切,不禁怀疑了起来,报警真的有用吗?报警了是不是到时也会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就像北齐四中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学生一样,到时候别人会怎么看我呢?还会有人来店里买东西吗?
她突然又想到,真的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五十岁的人身上吗?要不还是算了吧?
利椿男还是和过去一样,本能地想否定掉这一个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随手就将那两个塑料袋塞入带锁的抽屉里。她又一次拿出那盒避孕药,抽出了一整排,按出一颗颗圆形的小药片,吞了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忽然间再次浮现出那个黑影,有那么一瞬间,那个黑影让她想起来储子君消失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利椿男立刻跑向门边,按下卧室白炽灯的开关,阻止了黑影对她的再次占有,自言自语说道:“不,不是的。”
这一天晚上利椿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每次只要她一闭上眼睛,那个黑影就会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她试图思索着,会是我认识的人吗?
她本想试着回忆关于那个黑影的轮廓,可是才想了没一会儿,利椿男的心中又生起了一种本能的抗拒,抗拒着黑影的呼吸,抗拒着黑影的轻抚和亲吻。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她似乎仍无法纯然地接受这一天晚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她只好又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衣柜,衣柜挂着冬装大衣和裙子的那一部分柜子下方陈置着一个木箱子,箱子的盖子敞开着,露出摆在里面的那顶金黄色短发,以及储祎二十年前留下的金发芭比娃娃和那个木雕小人偶。
看着那顶金黄色的短发,利椿男又想再一次将其取出戴上。仿佛只有戴上这顶金黄色的假发,她才能完全地从“利椿男”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个人格里跳脱出来,进入另外一个灵魂,变成另一个自己。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她需要从另一个自己身上获得力量,有时候她也分不清楚这力量究竟是自己身体里本就存在的,还是储子君留在她的身体里的。有时候她又觉得只有戴上这顶金黄色假发之际,他们之间才会形成一种共生的状态。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所有的存在和占有都将会从她的身体被那股内化的张力驱逐出去,无法靠近。
而这恰好就是她现在所需要的,她需要将那团黑色的影子从身体里驱逐出去。迫切地需要着。
利椿男果断地拿起那顶金黄色假发,戴了上去,又从抽屉里翻出拿包她买了已经将近三个月仍未抽完的香烟,走上了天台。连接着天台的铁门因为生锈已经重新被刷上了一层红色的油漆,门锁处的锁页半开着。她推开门走了出去,铁门在悄然一片的黑夜中发出“吱”的一声长响。
远处街道上的路灯亮着,与天空中月亮的余晖相互呼应,朝着黑夜泼上一块亮色。淡淡的亮光漂浮在半空,即使不使用手电筒也能依稀辨认出天台上的正方形块状石板,石板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变得越发黑沉了。石板上凝聚着斑斑点点的黑色,像抽象表现主义画家杰克逊·波洛克不经意间挥洒着画笔所产生的碰撞,充满了张力与偶然性。利椿男踩着这一块块未被发掘的艺术品,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
她望着天空,几颗星星零散站着,彼此独立。她望着一团深灰色的云朵缓缓滑过,遮住了星星的亮光,然后一道淡黄色的亮光在云朵边缘延伸出去的远方露了出来。那是一种利椿男极为熟悉的淡黄色,就好像这道色彩已经在她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刷过了无数遍,她一看到就辨认了出来。那道淡黄色的亮光好像也存在着意识一般,紧紧盯着利椿男,那一刻,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
声音像把利剑一般从她的耳膜外层穿了过去,发出一阵入金属般的回响。利椿男艰难地闭上双眼,她又看到了那个趴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她好像想了起来,当时那个身影同样趴在她的身上,舔舐着她的耳廓,发出了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好像在说着一种她所听不懂的语言。
声音钻进了她的身体里,撕扯着她的神经,发出一种轻微的,撕裂般的疼痛。她急忙将手里的烟塞进嘴里,抬起颤抖的手,再次点燃了一根香烟。痛苦也渐渐得到了缓解。她再次睁开眼睛,只见那道淡黄色的亮光包围着的球体似乎正在扩散着吞没外围的那道光环,热气撞了上来。
她忽地一下蹲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些什么,或者为何要这么做。
她蹲在地上,捂着肚子,抽着烟,把心里生起的所有屈辱感都咽了下去。心想,一定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好像她又在向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和储子君,询问道:“我要报警吗?你会理解我吗?他们会理解我吗?”
清晨,利椿男早早地就醒了过来,她抓了一小把的黄色小米放入锅里,开火煮着。然后匆匆走向阳台,关上了通向阳台的玻璃门。接着,就是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利椿男不得不亲自引导着婆婆杨敏独自进行刷牙洗脸。她似乎已经完全收起了前一天里所经历的不幸,温柔地笑着说道:“对了,就是这样,以后也要记住哦,妈妈。”
“我全都记着呢,我记性可好了,子君和我说的话我都记得。你们三兄妹每个人喜欢吃什么我都记得的,子君啊,最喜欢吃的就是东坡肉,你二哥就喜欢吃粉蒸肉,还有你,每次都吵着要吃豆泡烧肉。”利椿男扶着婆婆走向客厅沙发,听着继续诉说着仅有的记忆,“以前啊,我们家里条件不怎么好,每次买了猪肉回来都只能煮其中一样,妈妈就煮少了你喜欢吃的菜,你也不要怪妈妈。以后只要你喜欢吃,妈妈天天都煮给你吃。”
杨敏完全将眼前的利椿男当成了自己记忆中的小女儿储霄英,轻抚着她的脸庞,眼中流露着歉意。利椿男笑了笑,代替着储霄英原谅了杨敏,说道:“妈,我不会怪你的,不管你煮什么,我们都爱吃。我们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吃什么都不重要。”
杨敏又忽然站了起来,望向阳台,着急地说道:“哎呀,你看我又忘记收衣服了,明天子君回学校了要拿去的。我得赶紧收回来,给他装好了。”
“妈,衣服还没干呢。”利椿男拉住了婆婆,耐心地顺着她的话题说了下去,“子君明天不回学校了,他要准备去实习了,还有好几天才走呢。今天回南了,衣服还没那么快干的,就让它再多晾一会儿吧,晚上我回来再收就好了。”
“这样啊,那就再多晾一天,明天再收。”说着,杨敏放心地坐了下来。
等待杨敏吃完了早餐,利椿男便收拾好东西前往了地铁站。出门前,她犹豫着在自己的手提包里塞入了一把小型的可折叠水果刀。从她走进西原大学正大门起,她心里的不安感再次浮现了,以至于她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在盯着或者跟踪着自己。
利椿男几乎每走几步就回一次头。即使在其他没有回头的行走过程中,她的目光也会情不自禁地打量着四周。可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会不会多心了?现在毕竟是白天,而且在学校里,总不会有什么事吧?
理智所试图传达的安全概念始终无法与利椿男真切感受到的不安达成调解,平衡与同步。所以她只能紧裹着衣服,快步走向便利店。便利店的卷闸门刚刚拉起,利椿男好像又一瞬间陷入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件中。她迟疑着推开那扇玻璃门,一进去就嗅到了空气中似乎仍未消散的腥味,她捂着鼻子又退了出来。
“啪”的一声,货物架上的一桶桶装方便面再次掉了下来。利椿男只好走了进去,将掉落的桶装方便面捡起,也是在这时,她意外地在货物架最底层的边缘处发现了一颗黑色的物品。利椿男一并将其捡起来,看着手里这枚合金制成的耳钉,耳钉外围是一圈深灰色的合金材质,上方刻着“DANIEL”几个大写英文字母,而中间被围着的则是一块纯黑色的亮面石头材质。
利椿男不由得怀疑起来,是他昨天不小心掉在这里的吗?
利椿男将那枚黑色耳钉包入一张餐巾纸,塞到了手提到的内层小口袋里。然后又点起了一盘蚊香,不过她此时点燃蚊香并非为了驱蚊之用,而是单纯希望借以蚊香中散发出的气味将空气中凝聚着的腥味驱逐出去。她走到洗手间门口前,又想了想,要不还是把地板拖一下吧?反正也回南了,拖不拖都难免会脏的,不行今天就多拖几次好了。
于是,她拿起湿了水的拖把开始重复地将地板拖了三次,又从储物间里拿出几个大纸箱折成片状,摆在了便利店门口的入口处。瓷砖地板上粘着的水迹迟迟不见散去,利椿男只能无奈地坐在柜台后方看着每一个走进来的客人在地面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然而这似乎比起另一件事,已经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在这一整个白天的工作时间里,利椿男发现自己几乎无法避免地紧盯着每一个走进便利店里的客人。她意识到自己潜意识深处似乎仍在期待着撕开那层深灰色的布条,仔细看清楚那个黑色的轮廓和面孔,仿佛每一个走进便利店里的男性都存在犯罪的可能性。
她看着,辨认着,比对着,思考着,将那些发胖的,浑圆的,矮小的男性形象一一地排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