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一节

书名:半遮眼本章字数:3549

  

  法医解剖室的可移动手术台上陈置着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她的左脚脚踝处挂着一块数字标签牌,上方同时标注着“曲曼青”三个字。仿佛她已然成为了一件商品,与其生前一样供人观赏,检查,交易。手术台旁的手术灯直照向曲曼青被剖开的小腹,她的完美被撕裂了,即使法医正在使用针线将其进行缝合也已经无法再达到那一份与生俱来的充满了偶然性的完美了。

  龙滨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份报告。法医说道:“没有性侵的痕迹,但是死者已经怀有五周的身孕了,全身上下只有腹部处三个刀伤,中间那刀是最致命的,直接切断了大动脉血管,导致流血过多而死。目前推测那一刀也是死者被刺入的第一刀,剩余的两处刀伤深处都只有第一处刀伤的一半。我还在死者的口腔里发现了少量的黑色纤维。”

  “黑色纤维?”

  “就是一种布料,平常做衣服的那种棉质纤维。可能死者遇害前,被凶手在嘴里塞了棉布防止她求救或者发出声音之类的。”法医拿起剪刀剪断了手里的线,有些满意地看着被自己缝合好的伤口,说道,“但很奇怪的是,她身上,比如手腕还有脚腕的位置却又没有发现被捆绑过的痕迹,也没有挣扎或者打斗过留下的伤痕。”

  “那凶手就应该是死者所认识的人。”

  “那她嘴里为什么会有黑色棉质纤维呢?”站在手术台另一侧的武子贤问道。龙滨没有直接回答武子贤的疑问,只是疑惑地看着曲曼青腹部处伤口的具体位置。解剖室里的空气是沉默的,混杂着细微的血腥味,还有法医收拾器械时发出碰撞声。叮咚,叮,叮当。

  两年以前,曲曼青还在平川大学就读播音专业之际就开始参加了学校里的话剧社,一心希望成为一名演员。可惜平川市终究只是一座普通的省会城市,影视行业的资源以及发展空间远无法与首都北京相提并论,曲曼青便只好与一家当地的模特经济公司签下了合约,成为了一名平面广告模特,同时利用业余时间参与当地一家业余话剧团的排演项目,主要包括契科夫的经典作品《海鸥》和《三姐妹》,还有一些莎士比亚的经典作品如《麦克白》等。

  期间,曲曼青一直住在男友黎健家中。黎健是一个长相普通的男人,说普通也算不上极为普通,至少比起大多数的男人们是要好一些。由于长时间熬夜工作以及其过量吸烟的习惯,他比起曲曼青刚刚与之相识之时,是要变得普通了许多的。他穿着一件印花短袖衬衣搭配着白色的背心,还有直筒牛仔裤和黑色帆布鞋,稍显年轻的服装打扮也遮不住他因为过度疲惫而呈现出的苍老。苍老也是相对而言的,毕竟作为一个1988年出生的人,很显然也算不上老,甚至比起龙滨,他还年轻了五岁。

  对于曲曼青而言,黎健还是显得有些老了。曲曼青所谓的“老”并不是指年龄上的“老”,而是一种行为模式,以及意识形态上的“老”。因为“老”,也造就了她与黎健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达成平衡的隔阂。曲曼青认为他们二人之间在灵魂上不仅无法产生丝毫碰撞,就连一丁点需要牵扯到灵魂的交谈,他们都是无法够得着的。

  常常是,她说她的话,他说他的话。

  曲曼青认为黎健所贪图的不过是自己的美貌以及年轻的身体,不然还能是什么呢?他就连观看她所参演的话剧《海鸥》时都能在剧院观众椅上睡过去,曲曼青很难说服自己他们之间是彼此理解的。然而,黎健却不同意这个看法,他认为自己深切地爱着曲曼青。他说道:“我们16年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她那时候还没毕业,她不想住在学校,我就让她搬出来和我一起住,所有开销都算我的,你以为就靠拍那几个小广告,演那几部没什么人看的话剧能挣到几个钱?她想要买东西的时候,想要有品质的生活的时候,不都是因为有我吗?我这还不算爱她吗?”

  黎健的问题,龙滨无法回答。在这个四处弥漫着绿色的电商行业办公室里,深绿色的企业标志帖图,嫩绿色的室内盆栽,因为阳光而呈现出黄绿色的玻璃窗户,以及淡绿色的磨砂玻璃们和闪着绿色亮光的员工上下班打卡机器,所有这些绿色聚集在一起似乎也不足以让黎健平静下来。他的情绪是复杂的,除了诧异,难过,还有许多龙滨所无法理解的愤怒和焦虑。

  “我都已经这样对她了,难道还不够好吗?还要我怎样?但是她还提出要和我分手,竟然还不满足?她竟然还要和我分手?你知道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吗?她说我们不适合,我们在一起两年多了之后她居然和我说不适合?你觉得我会相信吗?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就是把我当成个跳板,找到个更有钱的了,就跟人家跑了,她们那些女的都是这样的。”黎健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没有感到任何的不对劲。就好像正坐在他对面的龙滨已经完全不被他当成一名女性看待了,似乎女性这样一种性别,这样一种身份,这样一种名词,只有当其完全与其自身形成一种彻底的脱离时,它才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与物质摆脱了关联。若不然,她就将和那些“曲曼青们”一样,都是那样的了。

  龙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同情黎健,其实也并不存在这样的必要性。过去这十一年的工作经历让她明白,同情是毫无价值的,同情并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件结果,反而常常加剧了情感泛滥对法律以及逻辑认知体系的腐蚀。她认为,同情往往是一种已经被罪恶完全占用了的手段,通过自我美化和自我感动完成其在行为或者语言上的完满呈现,以达成自我欲望的某个目的。这是龙滨平日工作里见惯了的,如果同情有用,为什么还需要法律呢?

  她凝望着黎健,说道:“所以你们在她遇害以前已经分手了?她已经不和你住在一起了吗?”

  “早就分了,分了都已经半年多了。”这个问题像是一根刺一般,仍刺在黎健的心口。他的情绪高涨了起来,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你应该去找谁,你应该去找她现在的那个男朋友,肯定和他脱离不了关系。如果她好好和我在一起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谁?”

  “曲曼青现在的男朋友。”

  “我怎么知道?我们早就不联系了,我就那么没有自尊心,还关心她现在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呢?我是不是还得给他们送上祝福?我也是个男人,我也要面子的好不好?难道我还不够低三下四的吗?我求了她一个月了,她还是很坚决地要和我分手,一点感恩都没有……”如果不是龙滨打断了黎健,他多半还会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下去。但是对于这些除了情绪之外而无法提供丝毫价值的话语,龙滨不想再听下去。她问道:“你知道她现在是住在什么地方吗?”

  “我肯定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黎健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如此本能地就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他说谎的时候就好像说的是真话一样,脱口就出来了。其实他是知道的,他不仅知道,还曾经去过曲曼青的那处新房子。就在两个多月以前,他们还在那间她新租来的房子里发生了性关系,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大汗淋漓缠绵在一起的画面,他轻咬着她的耳骨,说道:“回来吧,只要你回来了,我可以什么都不在意的,好吗?”

  龙滨在起身立刻黎健的电商公司之前,最后问了一句:“你知道她怀孕了吗?”

  “什么?”

  “她遇害前怀有身孕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她有和你说起过吗?”龙滨看着黎健陷入了沉默,他那些复杂的,高涨的,波动的情绪也一并在沉默中被消解了。他们最后一次缠绵的记忆再次被推了上前,他从身后搂着她,问道:“避孕套还有吗?”

  “好像没有了,你没带来吗?”

  “我忘了。”

  “那就算了,不要射在里面就好。”曲曼青说完这句话以后,黎健却似乎没有听进去。或者说,他听了进去却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当他处于情绪高涨的最高点时,一种报复的情绪也随之被推了上来。他便在这样一种报复的情绪中企图获得多一层次的快感,心想,说不定她像这样怀上了我的孩子之后,她就会回来了,也就不会再离开了。

  黎健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贪念原来全都在无意之中实现了,可他现在又觉得后悔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要对警察说实话吗?但他刚才才说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与曲曼青联系过或者见过面了,如果他现在又换了一个说话,岂不是自相矛盾,证实了自我的不可信了吗?如果这样,警察会不会怀疑他可能是因为行凶了才撒的慌,到时候他如何说得清楚呢?

  看着龙滨离去的背影,黎健不由得开始感到愧疚。他有一种冲动,想冲上前去拦下龙滨,把所有发生的一切全部都告知她。他终究是没有这么做的,因为他身上同时存在着另外一种更为强大的自我保护的本能欲望,将这股冲动完全地压制了下来。他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点燃了香烟,他在心里重复地计算着,终于使自己相信了曲曼青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属于他的。

  黎健蜷缩着身子坐到了办公桌下方,抱着自己的大腿,抽着烟,沉思着。想到自己那个死去的未成形的孩子,他本来也想哭的,眼泪却始终无法从他泛红的双眼中流下,只在眼眶中短暂地转了一小会儿,就像那个幼小的生命死亡前挣扎的那一会儿,立刻停止了。他认为自己理应做些什么,替曲曼青或者自己死去的孩子做些什么,以缓解其心中无法止住的惭愧。或者,他想,他至少应该调查一下曲曼青那名男朋友的身份,说不定他还可以以谈合作的方式约上对方见一面,问一问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他已全然忘了,自己并未掌握任何有效的证据足以证明曲曼青的现任男友就是杀害她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