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二节

书名:半遮眼本章字数:6327

  

  难得的阳光露了出来,符合着人们对它的期望,想象与描绘,是金色的。金色从长方形的浅棕色木窗处洒落,照得窗边的白色浴缸也亮了起来,像借着阳光而活过来了的月光一般,是白色的,皎洁的。还有那铺在地面以及墙面上的灰色大理石,也活了过来,与方型洗手池上方天生带有的黄褐色纹路一起变成了金黄色的。

  曹之将自己的牙刷和杯子随手放回储物台的位置上,他望着镜子,目的并不是为了观察自己,不过是偶然一点沾在玻璃镜上的阳光惹起了他的注意。那一点阳光只有手掌般的大小,像在与曹之打招呼一般,晃动着。

  他看着,一个人影出现了。人影出现在镜子里,以及镜子正对着的衣帽间里,他脱下身上的灰色背心,露出壮实的肌肉线条和仿佛精心修剪过的黑色腋毛。男人在镜子里呈现出一种不协调的存在,或者说,不协调的并非是男人,而是因为镜子所呈现出的翻转的影像给曹之造成了这样一种不协调的感受,这样的感受只存在于曹之一个人身上。镜子里的男人是感受不到的。

  男人将换下的衣服随手地扔在一旁的一张椅子上,从装着玻璃块的木质衣柜里挑出了一件黑色棉质的短袖上衣,又从专门摆放装饰品的柜子选择了一条银色的英文字母项链。男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人正在偷偷地看着自己,他刚戴上项链,又走回了衣柜旁,从自己的衣柜中取出两件短袖上衣随手挂到了整齐摆放着女装的衣柜隔间里。

  男人忽而转过头,望向浴室。此时的曹之已经快一步蹲了下来,躲在洗漱池旁边的柜子后方。他知道,他的父亲林一向来是不喜欢像这样被人长时间盯着看的。他靠着身后的灰色大理石,冰凉的触感在传递着,就好像那一阵冰凉的触感正在拉扯着他向后退去,退到一个阳光所照射不到的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曹之才站了起来,他发现出现在衣帽间里的人已经变成了他的母亲曹歌。曹之便走了出去,他看着母亲脸上流露出些许烦闷的情绪,将衣柜里的两件男装短袖上衣拿了出来,重新放回属于它们原本的位置,又将林一随手放在椅子上的背心拿了起来,准备扔向角落摆着的藤编脏衣篓。她看到曹之站在门口处,转身从专门存放曹之衣服的隔间里取出一套配套好的浅红色垂性休闲纯棉夏装套装,说道:“今天就穿这套吧,一会儿吃完早餐你就和你爸爸一起过去。”

  “那外公呢?”

  “小提琴下课之后外公就会过去接你了。”

  “但是我和顾远说好了,今天要和他一起玩的。”

  “我知道,我已经和你外公说过了,他到时会直接带你过辰东的,顾远爸爸下午也会开车送顾远过去。晚上爸爸下班之后,你就跟他一起回来就好了。”说着,曹歌从椅子上拿起曹之的灰蓝色背包。

  “我不要这个,我要背那个有蝙蝠侠的。”听了曹之的话,曹歌只好将印着蝙蝠侠印花图案的黑色双肩背包从架子上取出,又依次将曹之的笔记本,铅笔盒,以及打印好的小提琴琴谱装了进去。曹歌推着让曹之走出衣帽间,说道:“好了好了,快出去和你爸爸一起吃早餐吧。”

  这一天上午的小提琴课曹之几乎没有听进去,他心里始终惦念着课程快一些结束。就连他早已经演奏习惯了的《欢乐颂》曲目,如今再次奏响之际,也不免出现意外的停顿,或者某一个音符随着他无法完全把控好的情绪一并飘了去。以至于外公曹连彬前来接他前往辰东艺术区时,他始终沉默着,不敢多说一句话。仿佛只要他不说话,不张口,外公也就不会主动问起他今天上课的具体情况了。当然他也不敢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来玩游戏的,至少在外公曹连彬面前,曹之是没有这样的胆量的。于他而言,外公曹连彬就是整个家庭中最为严肃和沉默一个存在,他的沉默却不能抹除他的存在,而恰好常常是因为他的沉默带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力量,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尽管从小到大他的外公很少苛责或者谩骂他,但他却是由衷地对他感到害怕。他在他面前,不敢大声喧闹,不敢提出过多的要求,就连流下眼泪时,他也是无法像其他同龄的小孩子一样可以肆意放声地撒泼着的。

  曹之只有三岁大时,曾经有过一次因为买不到一个玩具而大声哭闹了十五分钟的经历,母亲和外婆都拿他没有办法,随时准备着向他表示妥协。而父亲则向来是不大敢过多管束他的,尤其是在外公曹连彬在场的情况下,于是外公也就成了唯一一个能够管束他的人。他才哭了十五分钟刚刚超过不到一秒钟,外公就好像掐着秒表一样,直接将其抱了起来,关进一个密不透风的,漆黑的空间里。

  由于那时候的曹之还太过于年幼,这件事情他至今已经是不大记得了。不过他却清楚地记住了那个漆黑到看不见一丝光亮的逼仄空间所给自己造成恐惧,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恐惧,是一种无论一个人哭喊得多大声多放肆也起不到丝毫作用的恐惧。恐惧是无声的,它成功地占有了曹之对于外公存在威慑力的认知,自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大声哭闹过了。即使他脑海中已经渐渐模糊了这一段记忆,他对于外公的恐惧却是无法被模糊的。

  曹之坐在后排座上,不时用余光望向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外公。他的外公头发已经半白了,半白的头发在阳光中闪烁着光亮,光亮似乎正被他脸上干瘪的皮肤一点一点地吸收了进去,又再一次焕发了出来。焕发而出的依旧是光亮,却又好像不一样了。曹连彬突然张开口对身旁的司机说话,曹之立刻将目光转向了窗外,窗外一块草坪上摆着一个使用细竹条编成的巨龙形状,说是龙却也不大像龙,而像是一个不成型的且毫无意义的堆砌,将编织好的细竹条与白色的纸片或者彩色的布条堆叠在一起,从中挂着“辰东艺术区”几个白色的大字。

  “就停在这吧,我和他走进去就好,你不用开进去了。”曹连彬微微回过头,看了曹之一眼,问道,“你和我回去,还是过你爸爸那边?”

  “我想去爸爸那边,一会儿顾远要过来找我玩,可以吗?”

  “那你自己走过去吧,别跑出园区就可以了。”曹连彬有些佝偻着腰,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曹之也跟着下了车,小心翼翼地跟在曹连彬身边走进了辰东艺术区的三号门。辰东艺术区起初是曹连彬以帮助当地艺术产业发展为名义,低价从政府手中拿下的一大块土地面积。随后在这块土地上建起了一系列大小不一的建筑物以供当地的艺术家们作为工作室使用,而最中心的一块位置则被留出来建成了一个大型的美术馆用于举办展览。

  随着十年的时间过去,辰东艺术区里已经不大能够见到艺术家了,大多数的建筑物也变成了私人住宅或者被用于出租作为企业办公使用。这些企业多半也还是与艺术存在着某着关联,才得以让“艺术区”三个字保存了属于它原有的意义。

  曹之缓步走过几盆摆在入口处的大红色三角梅盆栽,看到外公曹连彬已经转身走向美术馆旁边的停车场隧道后,他才大步地跑了起来。跑过一栋正在装修着的建筑物,建筑物外披着一块蓝色的防水布,防水布的一端已经从捆绑着的绳子处脱落了,随风飘动着,不时撞向门前高耸着的几颗二球悬铃木。几颗呈球形的头状花序落在地上的草丛堆和水泥地面处。曹之一脚踩了上去,奔向不远处的一栋建筑物,建筑物的灰色外墙上简单地写着几个白色字体“StudioX”。

  建筑物的门口敞开着,一进门即是一个极为宽敞的摄影棚,摄影棚里充斥着躁动的音乐声,人们的说话声以及繁忙的气息。曹之溜进去的时候,几乎没有被人察觉到,或者说,尽管有人察觉到了,也不大会在意的,毕竟这已不是曹之第一次出现在林一的摄影工作室里,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是认识和知道他的。

  摄影棚的拍摄区域外,两名年轻女子推着架满了衣服的可移动衣架子走向化妆间门口,而不远处的拍摄区域里,林一正指导着摄影助理们搬运灯具和桌子等器材。同时,三名年轻男子在拍摄区域内摆上一具破损的人体雕像,雕像的头部已经缺失了,留下赤裸的带着裂痕的躯体,站立着。一名站在旁边打量着雕像摆放位置的置景设计师走上了上前,在地面摆上一些碎裂的石块。四周围还站着一些属于林一的学生,他们在认真地打量着,企图从中学到一些有用的实践经验。

  这时,一名身材有些发胖,脸上泛着油光的圆脸男子走了上前,挡在曹之前面,向林一恭维道:“林大师每次拍摄都是大制作啊,这雕像搭配得太牛了,很有时间的质感和神秘的美感,我也过来好好学习一下才行。”

  “一会儿后期的工作还要多靠你帮忙才行啊,罗松老师。”林一体面地笑着。他的笑容中似乎既享受着这名身为工作室后期总监兼任后期课程培训导师罗松的恭维,同时又好像带着那么一点伪饰,仿佛他并不完全认为罗松对自己的夸赞是真心实意的。

  “那些浮夸的摄影师拍的片子一眼就能看得出很浮夸,但是林老师的就是不一样。”罗松的脸上依旧堆砌着笑脸,对身旁一名参与了摄影培训课程的学员说道,“你们要好好利用这种机会和林老师学习,你看人家林老师什么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就连置景和拍摄氛围的营造都处理得那么细腻。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优秀的摄影师,艺术家,都是这样的,他们对着细节有着及其苛刻的要求……”

  曹之站在罗松身后不解地看着,听着。对于罗松所说的话,曹之每一个字都认识,不过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听明白的。他好像在听着一种全新的语言,因为语言的陌生化而将自我引入了一个异化的世界,这种异化是乏味的,腐朽的,枯燥的。他很显然提不起任何的兴趣。

  林一回过头看见曹之正在身后拉扯着自己的衣角,他便将罗松暂时地晾到了一边,说道:“下课了?你不是和外公一起过来的吗?”

  “外公回他自己的房子了,我自己走过来的。”

  “那你把书包拿到楼上去放吧。”

  “等下顾远来找我玩。”

  “那你就和他玩去吧,爸爸一会儿还要拍摄,你们两个人自己在园区里玩就好。”这才是曹之最希望听到的一句话,他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转过身大步地直奔上楼了。

  待到顾远出现之后,他们两个人就开始了一整个下午的疯跑。疯跑有时候是纯粹的疯跑,有时候是为了配合“警察捉小偷”游戏而不得不展开的疯跑,还有的时候则是为了寻找一些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事物而发展出的奔跑。整个辰东艺术区由将近八十栋建筑物围绕而成的范围已经完全足以给他们提供一个极为广阔的空间进行探索,就和所有处于这个年纪中的孩子一样,他们不在乎头顶上高悬的烈日,也不在乎树丛里爬行的飞虫和蚊子。他们就好像有着无穷尽的精力和好奇心,致力于一切可能性的探索。

  “不可以,你爸说……”顾远站在一处被封锁的铁门前,看着曹之正试图从铁门的空隙中钻过去。铁门外是一大片荒地,荒地没有全部被植被所覆盖,偶尔露出一小块空无一物的面积。泥土是橙红色的。更远处则是起伏的小山丘,中间架着一座高高耸立的桥梁,桥梁中间铺着铁轨,“呼”的一声一辆子弹头的白色高铁开了过去。顾远的视线从呼啸而过的高铁处往下移时,他发现曹之已经成功地从铁门处钻了出去。

  “我们出去看看就回来了,他们不会知道的。”曹之对着顾远招手。

  他们两个人都钻出去后也不敢离开太远,而是一直围绕着辰东艺术区的外围围墙走着,不时抓起一只蚱蜢或者捡起一根树枝。慢慢地,两个人从辰东艺术区的北面外墙走到了南面外墙,南面的外墙旁依靠着一条大约一米宽的溪流,跨过了溪流就是一大片农田。农田是属于附近村民自家所拥有的,一块一块被隆起的田径划分成了大小不一的方形,有的种着红薯,有的种着玉米,还有的种着少量的绿色蔬菜。

  “顾远,这里有鱼。”曹之紧贴着外墙的围栏,盯着清澈见底的溪流,刚想拿起手中的树枝往溪流里搅上一搅,谁知那几条鱼就突然不见了。曹之这才意识到顾远并没有跟上自己的步伐,而是停在了身后一处挂满了三角梅的铁围栏外呆望着,他透过铁围栏的缝隙,朝围栏内的一处房子深处望去。

  曹之好奇地靠了过去,问道:“你在看什么啊?”

  顾远没有回答,只是往前指了指。他所指向的方向是辰东艺术区里其中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物,建筑物的外墙也就是顾远和曹之所在之处的围栏,从围栏抵达建筑物一楼内间房屋之间还隔着一小座院子。院子里除了围栏边种着的大红色三角梅,还有一小块专门种植竹子的区域以及靠墙边种植木薯的区域。中央是一张小型的木桌,几张木椅以及一把立于地面的可收缩大型遮阳伞,桌子上摆着一小盆修剪精致的罗汉松盆栽。

  当然顾远手指所指向的并不是以上提到的任何一样物件,而是建筑物一楼内间房屋里出现的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是干瘪的,行动缓慢的。至于身影身上更为细节的地方,由于建筑物朝向北面大门两侧的窗户已经拉上了窗帘,他们是看不清楚的。他们隐约地辨认出那个身影好像正从地面上缓缓升起,之所以用了“好像”,是因为这是他们视觉观感所传达至脑海里的第一感受,或者说,他们也是不确定的,毕竟他们所看见的这幕画面已经超越了他们所能认知的范围。人怎么可能像树木一样从地面上升起呢?

  他们尚未来得及对于这个问题展开讨论,那个身影已经停在了一侧的窗户旁,少量的亮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照在他萎缩的皮肤上。曹之诧异地说道:“那是我外公,我们快走。”

  曹之就好像害怕被外公曹连彬发现了一般,匆忙拉起顾远的手,往来时的路折返了回去。他们刚刚从那扇封锁的铁门钻了进去,就被一阵奇妙的声音所吸引了,两个人很快把刚才所看到的画面抛到了脑后,奔向那个声音。那声音如唱京剧般地喊道:“假假假假假假!”

  那个声音源自一处只有两层高的建筑物,建筑物的外墙同样是灰色的,四周的窗户上垂下了黑色的布帘。曹之和顾远只能够靠在窗户外侧,透过布帘与窗户之间的空隙往里望去,建筑物里摆着一张简陋的舞台,舞台四周架起了如屏风一般的木制挡板。挡板突然地从其中某两块连接着的部位中间张了开,一个上半身赤裸着的男人滚了出来,男人身上涂满了白色的油彩,脸上画着神似于孙悟空的妆容,前额戴着一根头带,头带的正中间使用金色的字体写着一个“空”字。

  曹之和顾远无不惊异地看着这座简陋却神奇的舞台,一个如鱼状的影子被投落在了白色的舞台上,影子随着红蓝青三种不同颜色的色调和氛围光时隐时现。那名男子正以明末小说家董说创作的小说《西游补》为蓝本改编而成的舞剧在舞台上肆意地舞动着,他有时候会躲进张开的屏风后方,有时候又会从中钻出来,还有时候屏风的白布上会透出一层层舞动着的黑色身影。在忽而的一霎那间,无数块镜子又从屏风后方摆了出来,照着那名正被围在中心的男子。

  男子看着,滚着,爬着,喊着。突然间,他转过头,不是望向舞台下方空无一人的座位席,而是望向了曹之和顾远。他们发现原来那名男子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见了,更确切地说,是那名男子的眼睛已经失去了黑色的瞳孔,剩下纯粹的白色,看起来就好像没有了眼睛一般,直勾勾地望着他们二人。看得曹之不觉被吓了一跳,从窗户处退了两步,而顾远却好像没什么反应,坦然地与那名男子产生了目光上的交接。

  “我们去喝水吧,我口好渴。”曹之拉起顾远的手臂,顾远才回过了神,跟着他离开了。

  他们走向曹连彬所居住那栋私人住宅途中需要经过一处小型的荷花池,一家冷清的咖啡馆,一处专门收集和交换旧物的工作室,一间传媒公司,以及三棵依偎着的柚子树。柚子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朵,花朵不自觉地伸向了隔壁那栋四层楼高建筑物,建筑物一楼的门面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曹之悄悄地靠在顾远耳边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曹之独自一人走了那栋四层楼高建筑物一楼,他小心翼翼地环视着这间并不宽敞的无人便利店,店里随意地摆着两台专门放置冷饮的柜式冰箱,两台放置雪糕和速冻食品的冰柜,以及几个摆放零食干粮的货架。曹之并没有走向那两台装着冷饮的冰柜,而是靠在入口处的白色木桌旁,随手从上方的篮子里抓起了三根散装的火腿肠,悄悄放进自己口袋里走了出去。

  顾远不解地看着曹之,他回应道:“这是无人超市,没有人会看见的。”

  曹之拉着顾远来到曹连彬的私人住宅楼门外,门外的植物带里种植着整个艺术院区里仅有的一棵银杏树。曹之刚想开口对顾远说些什么,门就打开了,出现曹连彬沉默的脸,问道:“什么事?”

  “外公,我们想喝一点水,可以吗?”

  “进来吧。”曹连彬将双手缓慢地置于身后,走向一楼客厅处的黑酸枝木的置物柜,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把备用钥匙,递给曹之,说道,“我一会儿要出去了,这是这里的钥匙,晚上回家之后拿给你外婆就好。记住喝完水要把杯子洗干净,擦干了放回原来的位置,房子里的其他东西不要乱动。”

  曹之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