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雨下了大半个夜晚,淅淅沥沥地滴落在树枝上。早上顾小北带着顾远出门前往学校时,仍然能够感受到从两棵位于小区中心位置的粗壮皂角树上坠落的雨滴,雨滴滴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清凉。积满了一小摊一小摊水洼的地面上满是碎落的花,花是浅浅的绿色,如同一只手正向要抓着些什么却落了空,只能僵直地伸着。与皂角树在果实期所结出的一长串深褐色皂角相比,皂角树的花显得豪不起眼,只要紫红色的蔷薇花一出现,它们的身影立刻就被淹没了,仿佛那微不足道的浅绿色也成为了大地的一个部分。
顾远牵着父亲的手,小心翼翼地踮着脚从中绕开,避免不小心踩碎了这些被抛弃的花朵,他问道:“爸,为什么那个黑色没有?”
顾小北似乎正在沉思着,或者思考着什么让他今天显得要比往日紧张些许的事情,以至于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远在对他说话。他只好说道:“你刚才说什么?爸爸没听见。”
“那个黑色,长的,没有。为什么?”顾远又问了一遍,语言表达能力的缺乏让他抛弃了一个符合常规的句子结构,只保留了足以表达其意思的字词。仿佛于他而言,也只需要字词就足够了,语言的表达较之于他从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上所感受到的一切,又或者一切存在于永恒之中的真理,总是滞后的。这种滞后所带来的时间和空间却给予了其诸多的可能性进行修改与装饰,最终究竟是让其变得更容易理解了,还是更晦涩了?究竟带来了更多的偏见,还是彻底摧毁了无知与愚昧?
顾小北抬头看了一眼,说道:“那是皂角树的果,要到秋天才会成熟,到时候就会看到了。”
“秋天,十月。”
“对的,十月,等到国庆节放假的时候就是了。”顾小北说着给顾远系上后排座的安全带,将其送往了学校。随后他便独自前往了出版公司与约好的编辑见面,这次的会面对于顾小北来说是足以让他感到重视的,还带着他所无法平复的紧张。一想到自己要向对方推荐自己的漫画作品以获得出版的机会,他厚实的掌心就不断地溢出了细碎的汗水。语言的表达能力尽管顾小北并不缺乏,他却也并未在其之中获得一种至上的圆满,至少在像这样的场合中使用口语表达,他认为自己是有所缺乏的。只要他一紧张起来,往往就会变得和顾远一样,无法进行完整的语言表达了。
他坐在驾驶座上,深呼吸了一口气,练习着说道:“您好,我这本漫画的内容主要是关于少年……”
他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少说了一个“一个”。他只好拿起自己准备好的样本以及相关资料,又说了一遍:“您好,我这本漫画的内容主要是关于一个少年……一个外星少年,不对,是一个少年,他实际是一个外星人,来自……”
顾小北带着不安的情绪走向出版公司所在的写字楼电梯间,按下了“十八”的数字。在这之前,他已经接连三次被三家不同的出版公司所拒绝了,这次他会成功吗?他始终没有多少把握。事实证明,他确实是失败了,但他的失败与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存在任何关联。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将自己准备好的话说完,他就失败了。他坐在一张浅棕色的沙发椅上,身后摆着一个紧贴在墙边的木柜,被隔开的木柜里装满了书籍样本,根据不同的类型分置于不同的隔层和框架中。坐在他正对面的是一个秃了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就和之前那三个拒绝了他的中年男子或者中年女子一样,说着大同小异的话。他说道:“顾老师啊,我实话和您说吧,您这个作品是不大适合出版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内容其实是不适合少儿进行阅读的……”
顾小北刚刚张开口,尚未有机会解释一句话,中年男子立刻使用密集的话语将他的嘴堵上了。中年男子继续说道:“您看啊,这些角色虽然画得很可爱,但是又是外星人,又是妖怪,又是战斗冒险的,这是十分危险的。家长们也无法接受这些东西。单单只是这些名词的存在啊,它们本身就足以代表着丑陋和邪恶了,您想,孩子是什么?孩子是天使,是纯洁的,那怎么能受到这些东西的玷污呢?丑恶是没有办法被家长们接受的,不管您画得多可爱,它们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丑恶的,它们应该完全从孩子们的世界中被拒绝出去。您知道家长们最喜欢的是什么吗?他们只喜欢,只希望看到美好的,就是美的东西,明白吗?即使这种美是虚假的,自欺欺人的,自我满足的也不要紧,只要美就足够了。没什么人真的关心那些什么精神世界啊,艺术或哲学啊,甚至连自我都已经不值得关心了,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我给您个建议啊,您回去之后,就画一个关于美好的小天使帮助人类的故事,那这样啊,就没任何问题了。”
中年男子也没问顾小北家里是否有孩子,就直接把他同样作为一名家长的立场给否决了。即使中年男子知道了顾小北是一名家长,难道他就无法将其拒绝了吗?毕竟他也总可以说,顾小北作为一名家长,他只是一个特例,而无法作为一种普遍性的代表。特例是普遍的缺乏,真理也从它们,或者他们的身上被完全地剥夺了,就好像“特例”,“特殊”与“特异”是不被允许存在的,即使是也不能是了。
顾小北失落地离开了出版公司,他不禁想到,所谓的美,究竟是什么呢?
自从知道林一被列入曲曼青谋杀案的嫌疑人列表之中后,曹歌的心始终无法获得安宁。她既没有给予林一任何回复,也没将此事告知父母或者曹之,她一个人承受着,以期望能够找到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可她想了一整个晚上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满意的办法,她却又不得不进行反复的思考,一旦她将这个问题置于一旁,她就总觉得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像定时炸弹一样捆绑在自己身上,让她倍感焦虑。
曹歌按下手提电脑上的“睡眠”按键,起身从三楼的办公室走了出去。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路旁种满了一整排的枫杨树,树梢上垂下一串串的花朵,被阳光照得发出晶莹剔透的光亮,像是系满了白玉珠子的项链或耳坠。此时的曹歌却是已然没有了心情再去欣赏这些属于大自然的细枝末节,她需要的是理清自我的思绪,以尽快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很显然,她渐渐地也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且不管她最终是否决定与林一离婚,林一作为曹之的父亲的这样一个身份是无法发生改变的,而在曹之未来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的存在也必然是无法被缺乏的。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林一真的被确认为杀害曲曼青的凶手,这样的一个结果将会无法避免地给曹之的一生带来一个不可磨灭的影响,他很可能将会一辈子背负着“杀人凶手儿子”的标签生活下去。这是曹歌最无法接受的结果,他才不过一个七岁大的孩子,难道在他未来几十年的生活里都要永远地背负着这份压力吗?
曹歌走进了附近的一处商业广场,顺着往下去的自动扶梯来到地下一层的一间大型超市。她需要买什么吗?她不知道,她也并未真正地思考到“买”这样一个词语,而是本能地走了进去,最后停在贩卖水果的区域。看着眼前堆满在青绿色塑料篮子里的橙子,她拿起了其中一个。夏天产出的橙子缺乏了冬日里常见的金灿灿般的橙黄色,而是一半绿一半黄,绿得不彻底,黄得也不够完全,它们彼此之间成了彼此的缺乏,互补着,造就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品种——夏橙。
夏橙却也和冬日里的橙子一样,果皮外层洋溢着一层独有的气味,一种清淡的,沁人的香。这是她所喜欢的。她闻着橙子的香味,情绪似乎也平复了下来。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的是龙滨,她代表警方告知曹歌需要对他们家展开搜索。
曹歌扔下手里的橙子,快步走了出去,焦虑再次回到了她的身上。
当曹歌看着龙滨和武子贤等人拿着搜查证在自己的房子里搜查所谓的“凶器”时,她的心几乎被推到了喉咙上方。她站在门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说道:“爸,一会儿曹之的马术课下课之后,你直接让他在你们那待着就好了,别让他上来了,我晚点把他的衣服什么的拿下去,这些天暂时就让他住在你们那里吧。我不想让他回家看到这些。”
最后,龙滨和武子贤等人空手离开了曹歌家。曹歌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丝毫的轻松。
晚上,曹歌看着客厅里以及五间全部被弄乱了的房间,她全没有没有了整理的心思,只是随手将几件属于曹之的衣物以及一些书籍和小提琴整理好放在了茶几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厅,望着角落处那个不小心被打破了的花瓶,碎片与青白色的绣球花花瓣一起浸泡在摊开的积水中,落地灯的灯光照在碎片上,溢出的亮光射向昏暗的客厅墙壁,一块一块地仿若星空。又像她此刻所面对着的现实,东一块西一块地落在完全相反的地方,究竟哪些现实属于真实,哪些属于虚假,她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了,它们都闪着光,同样是浅紫色的,又带着一点点白色,黄色,红色还有青色。
曹歌走向厨房拿起一块抹布和垃圾桶,跪在木地板上开始清理这块狼狈的痕迹。这时,门铃响了。她走过去,只见父亲曹连彬一个人站在门外,问道:“警察都走了吗?”
“走了。曹之的东西,你一会儿替他先拿下去吧。”
“要不就去和他把这婚给离了吧。”曹连彬突然开口提及的这个话题,似乎也并不让曹歌感到意外。她知道父亲必然会这么说的,从一开始,他就不看好她和林一两个人之间的婚姻结合。当初在她强烈的坚持之下,以及林一答应出生之后的孩子随曹家的姓,父亲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这段婚事。如今看来,却越发地衬显出她的失败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反驳父亲的提议呢?此刻的她连底气都已经没有了,她突然很想问一问父亲,难道在你的眼里,你的女儿就是这么失败吗?就没有一点能够让你感到骄傲的地方吗?
曹歌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曹连彬却将她的沉默视为了一种抵抗和拒绝,继续说道:“这样一个男人,你还有继续和他过下去?房子,车子,哪样不是我们家的?就连他那个工作室,也得你赚钱养着,现在还惹出这种丢人的事,你还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吗?从小到大,要是你愿意听我的,还会不会发生这种事?结果你就非要故意和我对着干,不愿意回来管理酒店和公司,非要弄那个什么买手店,一年能盈利多少钱?又非要嫁这么一个没用的男人,最后受罪的谁?不是你自己吗?”
“难道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吗?错了,我也自己会担着。”
“哼,说得容易。最后替你担着的还是我和你妈妈,前面几年一分钱赚不到的时候,是谁替你承担的损失?曹之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连照顾他,不也还都是我们?还说什么我们不给你选择的权利?就是因为你妈总是纵容着给你选择的太多了,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局面。”曹连彬越说越激动,干瘪的颈项也涨红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以前你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我一开始就说了要限制你的生活费,让你自己好好锻炼一下,你妈却每个月自己偷偷地又给你汇上一大笔钱。给你的选择还少吗?”
“难道在你的眼里,你的女儿就是这么失败吗?就没有一点能够让你感到骄傲的地方吗?”这句话意外地在这一刻从曹歌的嘴里滑了出来,她强忍着泪水,不敢再去直视父亲。听到曹歌说出的这一句话,曹连彬也沉默了。
一股沉默的张力在他们之间僵持着,也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曹连彬忽然大脑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眩晕,险些跌了下来。曹歌急忙上前扶住了父亲,仿佛方才所发生的争执在此刻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她问道:“爸,你没事吧?我扶你先进去坐会儿吧。”
曹歌扶着曹连彬走向客厅的沙发位置处坐了下来,她又走向饭桌旁倒了半杯温开水拿给父亲,说道:“你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没什么,只是刚才头有点晕。我要先下去了,你要是需要人帮你收拾的话,就把花姨叫上来吧。”
“我陪你一块下去,你现在这样我不是很放心。”
“把曹之的东西一块带上。”
曹歌转身拿起属于曹之的物品,扶着父亲曹连彬一起走进了电梯间,沉默仍在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