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一节

书名:半遮眼本章字数:9074

  

  一座由石灰石制作的雕像屹立在一处不知名公园里的一个角落,雕像的整个形象包括了一匹战马,以及骑在战马上的男人。战马的两只前脚向前腾了空,两只后脚半弯着支撑地面,仿佛正欲发出一声嘶吼。马嘴微微地张开着,被连接着整个头部的笼头与相连接的缰绳束缚住了。牵着缰绳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他留着一头浓密的长卷发,光着脚,手里握着一把短剑,泰然自若地望着远方。他的头转了过来,好像远处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凝望着。

  雕像下方还立着一座1.5米高的基座,上方印着一串已经模糊了的字迹,唯独“1885”几个数字还依稀存在着。灰色的基座和雕像一样,已经经历长时间的风吹雨打和空气的腐蚀,外层上粘满了一颗颗大小不一的黑色斑点。尤其在男人的肩膀,手臂,面部以及马匹的胸膛位置,一整片的黑色相互连接在一起,如同有人往他们身上刚刚泼了一桶污水,黑色缓缓流下。

  男人与马匹,他们所背负着的阴影变得更加沉重了。

  四周灰蒙蒙的一片。说其灰蒙蒙,却是白色的,一种更为接近于灰色的白色。白色源自于浓郁的雾气,一团一团地附着在空气中,氤氲不去。四周种植的七叶树,重枝桦树还有几棵观赏型的欧洲栎树也被遮住了身影,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那时候的欧洲栎树仍是绿色的,对于红色的缺乏也使其从被观赏的价值中剥离了出来,作为一种不值得被观赏的存在渐渐消失在了这片雾气中。

  “嘭”的一声闷响,雕像上马匹的前右脚忽然间产生了裂缝,断了下来。或者应该说,裂缝其实早已经存在很久了,就和那些欧洲栎树处于不值得被观赏时的状态一样,是不会被人所注意的。仿佛人的注意成为了一种必然性,只有通过人的注意,事物的本质才得以获得揭示,以及获得一种存在。人,以其作为主体性的地位,宣告了自我的重要性,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附着于其之上了。

  当然,是人自己这么认为的。

  总之,那匹马的前右脚掉了下来,撞击在基座的边缘处,裂成了片。关于“片”这个字的使用也确实是不大准确的,因为它们被分裂后所形成的状态并不总是呈现出片儿状的,而是有的一大块,有的一小块,有的呈颗粒,然后还有所谓的“片”,以及断裂位置处细微坠落的粉末。

  马匹没有因为失去了一只脚而发出疼痛的嘶吼,它是无法嘶吼的。

  八月,天气变得更加炎热了,知了也发出了更为密集的喊声以表示抗议。抗议通常都是无效的。

  距离曲曼青遇害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黎健因为涉嫌侵犯他人的隐私以及作伪证受到了惩罚,而林一则因为证据不足成功洗脱了自己的罪名和嫌疑。“曲曼青一案”成为了一个悬而未决的案件,由于迟迟无法找到新的证据和突破口而被搁置了。

  林一回到了他自己原有的生活,重新搬回了家里。曹歌是否真的完全原谅了他呢?他想多半是没有的。他清楚地可以感受到曹歌仍然与其保持着的距离感以及一些细微的冷漠,兴许她只是为了曹之才试着原谅自己,兴许是因为她想试着原谅却又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原谅。又或者她始终没有想清楚究竟该如何处理好这样的一个处境,所以才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暂时让自己搬回家里。

  他已经想得很明白,自己如果希望重新获得曹歌的原谅和信任,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实现的。至于潜藏在曹歌身后的岳父曹连彬就更加不用说了,然而林一始终认为,只要自己能够尽其所能地获得曹歌与曹之的原谅和信任就足够了。

  在回到家后这一个月以来,他每天都抱以极大的热情对曹歌表达自己的爱意。尽管曹歌没有全然选择拒绝,却仍是有些回避。这种回避是存在于潜意识中的,潜意识中对他的不信任,而不自觉地回避了他的亲吻,爱抚与拥抱,尤其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曹歌对于林一的反应总比在其他人面前时要多少显得有些冷淡。

  林一隐隐意识到,好像有一些什么事情正在悄然地发生。

  趁着曹歌在主卧的浴室里洗澡期间,林一偷偷拿起了曹歌的手机。他注意到曹歌有意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这在他们过去九年的婚姻关系中是不曾出现过的情况——接着,一条由一个名为“家明”的人发来了一条新的消息,显示出一个表示拥抱表情的英文符号“[HUG]”。这会儿,林一确实地明白了是有一些事情正在发生着,或者在他搬出家里的这一段时间就已经发生了。

  次日,林一开着车与曹歌一起前往了曹歌的买手店,准备为新上线的秋冬款服装筹备宣传图的拍摄方案。林一,曹歌,巫莲娜还有另外一名助理一起围绕在三楼办公室的白色石英石桌旁商讨着服装的搭配,以及挑选出合适的拍摄参考图,供以作为拍摄氛围,光线,还有造型的参照。基本上整个商讨的过程都是由曹歌与巫莲娜两个人完成的,那名助理只是负责记录下搭配好的服装款式色彩以及与之相应的造型,而林一则沉默地坐在一旁,不时给出一些回应。

  参加这一次的拍摄方案讨论并非林一最主要的目的,他更多的是为了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试探一下曹歌。前一天晚上看到曹歌手机里收到的那个拥抱表情之后,林一将近一整晚的时间都在思考着这个名为“家明”的人究竟是谁。在他们两个人所共有的朋友圈之中,他实在找不到任何一个叫做“家明”的人。

  他想了又想,直到清晨曹之向曹歌问起晚上是否可以吃五彩拌面时,曹歌有意地将曹之推进了衣帽间里假意要替换一双袜子,以避开林一的视线。不过林一还是听到了曹歌的声音,她轻声地回应道:“家里没人会做这个菜,花姨也不会做,太复杂了,只有去外面饭店才有。”

  正是“五彩拌面”这一道并不大常见的菜肴让林一想起了唯一一个与“家明”有关的人物。在他的印象中,这大概也是唯一一个他所认识的叫做“家明”的男人。这个“家明”具体姓什么,林一已经记不清楚了,或者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他究竟姓什么,只是听着别人都唤他为家明,所以他也自然地跟着将其称为了家明。至于家明姓什么,至少在林一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这完全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到了现在,他才稍稍地意识到了家明究竟姓什么的重要性。也许这个“家明”就是那个“家明”。

  林一所想起的这个家明,是一个经营着一家名为“非非”的私房菜馆的中年男人。如果只凭五官作出判断,这个男人是用不上“帅”这个字眼的,他的眼睛有些小,鼻翼有些宽,嘴唇也算不上饱满。以林一作为一个专业摄影师的角度观察,这整张肤色有些黝黑的脸庞唯一的可取之处,大致也就只有他的面部轮廓线条了。

  为什么他会记得那么清楚呢?他明明只是见过他一次而已,不是吗?而且那已经是两三年以前的事情了。自从他清晰地回忆起了这张脸,将其与“家明”这两个字成功地联系在一起之后,他对他的印象也变得越发清晰了。

  真的会是他吗?他始终不能确定,毕竟从那次见过家明之后,林一就从未听曹歌提起过这个人了。而且在那之后,他们也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家私房菜馆了,但这是否也表示曹歌没有自己或者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过呢?

  他对此持否定的答案。如果她最近没有去过的话,曹之何故会突然提起想吃这道菜呢?

  那天晚上,曹歌与家明曾经有过任何目光上的交集吗?他不记得了,兴许是有的。这家私房菜馆当初也是曹歌带他与其他几位朋友一同前往的,他们之间或多或少总是存在着一些关联,比如朋友,朋友的朋友,或者曾经的同学。那天晚上他们一行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时也点这道名为“五彩拌面”的菜肴,红,黄,绿,白,紫,五种颜色的自制面条经过特殊的干燥工艺处理后形成如油炸型方便面一样的形状,但却少了油脂的粘腻感和热量,最后配以秘制的调料即成了这道菜。具体吃起来是种什么样的味道,林一已经不大记得了。

  林一决定试着探一探曹歌的口风,趁着其他人都外出吃饭之际,三楼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曹歌与林一两个人。他说道:“最近准备又到白白生日了,我们可能打算几个人一起给她庆祝一下。”

  “什么时候?”

  “应该是后天吧。”

  “后天,我可能没空过去,你到时就自己去吧。”

  “好啊,你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推荐什么?礼物吗?”

  “不是,我们想找个地方给她庆祝,餐厅什么之类的。”林一停顿了一会儿,目光瞥向曹歌,曹歌似乎并没有理解他的言外之意,仍在专注地检查架子上已经搭配好的用于拍摄宣传图的服装。她转过头,随口说道:“把你后面那件黑色的外套拿给我一下,有羽毛那件。”

  林一从衣架上拿起一件使用黑色羽毛作为主要设计材料和元素的黑色冬装中长款外套走向曹歌,不时地又看了她两眼,试图继续方才没有获得结果的疑问,说道:“我记得我们以前是不是好像去吃过一家私房菜叫‘非’什么的?”

  听到这句话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话题来得有些过于突然了,一下好像刺激到了曹歌的心口。她手上的衣架子一滑,一条挂在衣架子上的白色薄纱斑点长裙就掉到了地上,曹歌匆忙弯下腰捡起,同时也让自己获得一次延迟回答的机会。她随即应道:“有吗?我不记得了。你记错了吧?”

  一定就是他了。林一很肯定地知道。

  风吹了过来,树梢动了,摇着手,“沙沙”地响。是不是真的与“沙沙”二字的读音存在准确无误的对等,也是有待商榷的。那阵声音只持续了很短暂的几秒钟,并不足以完全地让人辨认出其真正的音色,而且一阵躁动蝉鸣和蟋蟀叫声瞬间就将其盖了过去。

  辰东艺术区二号大门附近种植着一棵高大的黄葛树,不断延伸的树枝将入口处的一段道路上方完整地遮了起来,投下斑驳的光影。在这一大片光影中,影子占据了主要的大部分面积,从水泥马路边向两旁的墙壁上扩散,墙壁上整排贴着的一系列艺术展览海报也被其占有了。兴许它所无法占有的大概也只有两个在马路上反复奔跑了好几个来回的身影,这两个身影一个是曹之,一个是顾远。

  这是在新学期开学以前留给他们最后的暑假假期时光,他们没什么时间感慨,只想抓紧了时间贪享这余下的短暂。或者在他们的认知概念中,感慨也是不存在的。感慨仿佛成为了一个只属于成年人专用的词语,而在他们的世界里却被缺乏了,所有在他们所看来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未知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他们任凭着时间在这其中被彻底填满,或者消逝,心里是不在乎的,就好像那才是仅仅属于他们的取之不尽的财富,可以肆意挥散。

  “看齐天大圣。”顾远说道。说话时,他注意到一棵青色的石榴掉在了身旁的草丛中,青色的石榴只有鸡蛋般大小,源自一棵栽种在其中一栋房门紧闭的住宅楼门前的石榴树。石榴树长了不到两米高的高度,瘦弱的树枝上垂挂着一颗颗青色的石榴,没有一颗石榴的体积足以达到市场上贩卖的石榴所拥有的份量。究竟是因为土壤的关系导致了它们无法成长至这样的一个体量,还是因为它们并不想变成与被贩卖的石榴一样,是无从得知的。至少也恰是因为这种体量上的缺乏让它们获得了一种新的生活,免于被贩卖于市场上成为食物,而是像此刻一般怡然自得地挂在枝头,作为一种观赏性的存在,或者作为一个参与者观望着时间的变化。

  “什么齐天大圣?”

  “跳舞。”顾远所指的便是之前在辰东艺术区里无意中看到的那一场由明朝小说《西游补》所改编而成的舞剧,他说出“跳舞”两个字的时候,曹之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在艺术区里转了一大圈,却似乎不大记得那处建筑物是在何处了。顾远手里抓着那颗捡来的青色石榴,跟在曹之身后四处疯跑,意外地跑到了一座三层楼高的建筑物门前,门前一左一右地种植着两棵已经超过三层楼高度的栾树,栾树树枝上每一处的最外端都顶着一簇鲜艳的黄色。黄色同样地也坠落在地,灰棕色的水泥地面上堆着满满一大片的黄色,就好像是被人故意将其保留了下来,作为整座建筑物的一个有机装饰品,吸引着行人们的注意力朝向那扇透明的玻璃门。门边紧贴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窗户,上方简单地写着几个白色的字体“遥望远山”以及竖排的几个英文单词,分别为“Exhibition(展览)、Studio(工作室)、ImageLab(图片实验室)”。

  “遥望远山”其实是一处由知名摄影师唐山所经营的工作室,同时兼顾了小型摄影艺术画廊的作用。建筑物一楼除去用作举办免费对公开放的摄影展览空间以外,还包括了一楼后方与东北侧的两个院子。这一大一小的两个院子都是处于露天的状态,东北侧的小院子呈一个狭长的方型,摆着两张椅子,还有一个深棕色的水缸,以及一些堆在墙边缘的罐子。罐子全都是破碎了的,或积着余下的雨水,或长出了密集的青苔与地面紧紧联系在一起。而面积较大的那个院子里则铺满了灰色的细石粒,整个空旷的后院仅仅种植着一棵古朴的南酸枣树。南酸枣树树干劲直如苍松,曲折的枝条却又蜿蜒如巨龙。树下摆着一尊脱色了的陈旧石雕佛像,佛像呈坐姿状,其中的一只手已经断裂了,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横切面以及横切面上方蓄积着的黄铜色痕迹。

  曹之与顾远闯入“遥望远山”摄影展览馆并非是对正在展览的摄影作品产生了兴趣,而是一个纯粹的意外,一种偶然性。毕竟上一次他们看到的《西游补》改编舞剧表演场所也是和“遥望远山”一样在外墙上装着相似的透明玻璃,带着这份相似的好奇心,他们也就跑了进去。

  一楼的展览厅冷冷清清,或者应该说整座建筑物都是冷清的,唯独前台后方坐着一名年轻的女子,小心地盯着这两个横冲直撞的孩子,叮嘱了一句:“你们两个小朋友不可以跑上后面的楼梯呀。”

  “为什么?”曹之回了一句。

  “因为上面有人在工作呀,是不对外人开放的。”年轻女子如此一说,反而引起了曹之的兴趣。他拉着顾远的手跑向楼梯下方,朝上望去,上方只能看到一整片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还有白色的楼梯。那种白色是引人向往的,像无尽的天空,让人充满了好奇。曹之也一样,他站在原地犹疑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楼梯的阶梯。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示意顾远跟上自己的步伐。

  当他们抵达最后一层的阶梯时,他们立即就失望了。原来在这一片神秘的白色背后所包裹着的是一扇同样透明的玻璃门,门口边上贴着一个需要刷卡方能进入的机器。他们透过那扇玻璃门朝里面望去,看见的同样只有一模一样的白色,白色的通道隔着一扇拱形的门口,门口远处仍旧是空无一人,空无一物的白色。

  他们无奈地沿原路走下楼梯,玻璃门背后意外传来了一阵开怀的笑声。笑声像是从白色中生出的。

  又是“喵”的一声响起,一只缓步穿过一楼大厅的黑白双花猫转移了顾远的注意力。他说道:“猫。”

  “在哪?”

  “那里。”顾远指向楼梯下方的大厅,黑白双花猫走向了一楼后方的院子里。曹之和顾远也快步地追了上去,那只猫一看到自己正在被追,便加快了步伐,几个箭步就沿着酸枣树的树枝跳上了曹之和顾远不可能爬上去的外墙边缘。它慢悠悠地沿着墙壁边缘走着,走向旁边的另一座建筑物。

  “我们快点从外面追上它。”曹之说道。

  他们跑了出去,跑了好长一段路才绕到建筑物的后方。路程的长短对于他们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他们甚至不认为自己奔跑了很长的一段距离,而只不过一小会儿。那只黑白双花猫已经不见了。他们回过头却看见了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那间《西游补》改编舞剧表演场所,里面差不多已经搬空了。空也不断然是空的,整个空间里仍摆着一个由木块和铁架搭设的小型舞台,作为唯一一个拒绝了空的概念而获得圆满的存在,占据着不空。

  曹之和顾远很难相信眼前所看见的建筑物与他们上一次所见的会是同样的一个地方,一个空间。尤其是顾远,他出神地看着那个荒废了的简陋舞台,一只山羊出现了。那是一只拥有白色和棕色两种颜色毛发的山羊,山羊的身体大体是白色的,只有偶尔的一小块面积和整个头颅以及四肢呈现出棕色。奇怪的是这只山羊只长了一只角,向后伸出。它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舞台边缘处与顾远四目相对,天空忽然间飘起了雨,顾远却浑然不觉。

  “你在看什么?快走,要下雨了。”说着,曹之拉着顾远的手臂就往外公曹连彬所在的建筑物跑去。

  他们刚刚来到曹连彬家门前,雨水就“哗”地一下全倒了下来,撞在门前那棵高抬着头的银杏树上。曹连彬打开了门,说道:“下雨就不要到处乱跑了,一会儿雨停了我把你们两个一起送回去,晚上把下学期要学的英文单词读一遍给你妈妈听,看你是不是都记住了。”

  “又说今天随便人家玩多久都可以。”曹之嘟着嘴,小声地说道。

  “你说什么?要说话就说大声一点,说清楚一点,表达意思要明确,不要像个女孩子一样。”

  “我没说什么。”曹之低着头回应道。

  曹连彬背过双手走向客厅不远处的电梯间,随着室外响起一声清脆的雷声,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不清的红色画面。红色刺激着他的大脑,传来一阵剧痛,导致他险些摔倒在地上。曹之和顾远相互看了一眼,急忙走了上前,说道:“外公。”

  “我没事,你们自己到那边玩去吧。”曹连彬轻喘了一口气,扶着墙走向前厅的椅子处坐了下来,他拿起桌面上摆着的自动烧水壶,手不禁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在年前做体检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如今却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他的身体机能好像就开始断崖式地下跌了。

  曹连彬一向是一个对自我要求很高的人,而且他始终相信秉持着强大的意志力可以抵抗住人生中大多数的问题,当然也包括了身体上的问题。三年前,曹连彬曾经经历过一次中风的折磨,他认为自己能够安全无恙地清醒过来,并且恢复如常,主要还是因为自我内心的意志力。在昏迷期间,即使处于无意识状态中时,他那尚且活跃的大脑仍不断地通过潜意识向自我的身体输送这一份意志力,以抵抗着病痛对身体的彻底占有。

  最终,还是他赢了。

  也是在这一次中风的经历之后,曹连彬从企业管理的第一线退了下来,将酒店和地产公司的大多数业务交由了自己的亲侄子曹全傅——也就是曹歌的堂哥——来打理。尽管在他心里仍存在着一个未了的心结,他始终希望曹歌能够成为继承自己全部事业的那个人。如今,他不免也有些担心了,他还能坚持到这个结果出现的那一天吗?他又还能坚持多久呢?如果有一天他走了,以她现在的能力和状态能够足以处理和面对所发生的一切了吗?

  曹连彬是不确定的。一旦他想到林一的存在,他就变得更加不确定了。

  雨停以后,彩虹出现了,挂在辰东艺术区南面的农田上方。一辆高铁从远处的高架桥上飞驰而过,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就好像那辆白色的高铁正从彩虹中穿了过去,驶向天堂。

  林一带着四名参与摄影课程培训的学生行走在艺术区里,向他们大致讲解了外景拍摄的注意事项,以及用光的原则。他说道:“像这样阴影位置出现的光斑或者光线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做一些不一样的效果,但是要到外面没有阴影覆盖的地方,不然光线太强了,就容易过曝,一定要在这种环境下拍的话,最好把柔光屏架上,柔化光线。”

  他说完了话,顺便交待了四名学生以辰东艺术区作为外景拍摄的练习场所,自行挑选合适的位置为次日的外景拍摄练习做好准备。然后自己一个人走向无人超市购买了一瓶冰冻的可乐饮料,在走回自己工作室的路上,他意外地被“遥望远山”摄影展览馆门前满地的黄色栾树花朵给吸引了注意力。尽管林一注意到这个摄影展览馆于辰东艺术区里已经存在了一年多的时间,他却从未进去参观过一次,仿佛在他心底深处,他多少是有些看不起对方的。

  “遥望远山”摄影展览馆入门处即是柜台,柜台旁还放置着一张宽大的书桌,上方陈设着一系列如荒木经惟等知名摄影师的画册作品,用于贩卖。柜台的另一侧则通向展览的前厅,通往前厅的位置被一堵白色的墙隔开了一部分,白墙上方贴着“残缺的美”几个灰色字体,以及关于此次展览的简单介绍。展览馆正在展出的也是摄影师唐山的最新作品,作品围绕着一群残疾人所展开的拍摄,在这个为期五年的拍摄项目中,唐山拍下许多震慑人心的黑白照片。其中被挑选出的三十三张照片组成了这一次的摄影展览。

  最让林一感到惊讶的是一张只拍摄了脚部的照片,照片中充满了分明的黑与白,它们被一道拉扯的光线强烈地分了开。林一专注地望着那道光亮燃起的位置,被拍摄者的右脚就和林一一样只有四肢脚趾,一旁的白色标签处使用文字解释了这名被拍摄者属于一名天生的残疾者。

  “天生残疾者”这几个字让林一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厌恶和抵抗的情绪,就好像是在暗示他自己也属于像这一名天生残疾者一样的残疾人群体。理所当然他是不会同意的,他怎么可能是残疾人呢?

  他认为这一定是那名摄影师唐山心里不为人所知的恶趣味,如果一个心理健康的人,一个正常的人为什么会选择拍摄这样一个项目?不恶心吗?会不会也许正是因为他自己本身也属于一个身体上存在残缺的人,所以才总会对别人的残缺格外关注?以试图寻找自己的同类?

  说来也奇怪,林一反复试图以厌恶抵御着这副摄影作品。他却又格外地沉迷其中,无法将目光从中抽离,转向其他的作品。仿佛那双被凝固在照片中的残疾的脚也获得了一种主体性的地位,正在试图向他构建一次平等的对话,它好像在质问他,形式或外延上不存在残缺的难道就是完美吗?无知,偏见和愚昧难道不也是思想上的残缺吗?

  林一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再盯着这张照片看了。他走了出去。

  然而这个话题似乎并没有完全地宣告结束。这天晚上林一假借为化妆师白白庆祝生日之际,带着罗松,助理摄影师段砚焯和他的男朋友陈奇,还有工作室的制片助理黄品良一起来到“非非”私房菜馆共进晚餐。林一刻意地戴上了一顶藏青色的棒球帽,以遮挡自己的面部防止被家明认出,同时他却又在认真地寻找家明的身影,几乎全程没有参与其他人的对话。

  当天下午,听到林一提起这个展览之后,罗松也前往参观了,他趁着这个机会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说道:“残缺的美,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自相矛盾。既然是残缺,又如何可以称之为美呢?所谓美应该是至上完美的,它所代表的是一种如神一般的圆满性。而圆满性是不可能存在残缺的,要是圆满性还存在残缺,那还叫什么圆满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还是罗松老师看书多啊,又懂艺术,又懂哲学。”黄品良回应道。罗松确实是一个喜欢,也需要被夸赞的人,一旦“学者”这个标签被贴到了他的身上,他便迫不及待地要将学者的身份展现得淋漓尽致,借着酒劲继续发挥着其关于美的高见。关于美,他向来是十分有自己的见解的。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一小口”在此处是一个恰当无疑的形容词,继续说道:“我觉得使用这样的名字就是故作高深,也可以说就是为了制造噱头,通过造成误读和误解以吸引别人的关注。但实际上,这样的名字你们难道认为经得起推敲吗?不觉得完全不合理吗?美完全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这样的作品根本就只是在猎奇,根本就只是为了满足自我的窥视欲。这种美只能属于低层次的,永远不可能达到最高的境界。什么才是最高境界?我们中国人追求的就是天人合一,是朝向天的,神圣的,这才能算得上是美。”

  罗松所说的话,林一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想找到家明的身影,家明究竟到哪去了呢?不会他把这家店转给别人了吧?还是说,他现在在和曹歌约会见面吗?也不大可能,曹歌说她和曹之待在家里,准备还要带曹之去游泳。那他为什么今晚上都没有出现呢?

  林一带着稍显失落的情绪回了家,脱去脚上的运动鞋,换上了黑色的拖鞋走向客厅。他停在客厅的不规则形状茶几旁边,不自觉地伸出手摘掉了花瓶里插着的其中一朵绿色乒乓菊的花瓣,那朵被摘掉花瓣的乒乓菊突兀地堆砌在黄色和绿色中。林一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幕被投射到了书房的玻璃门上,玻璃门背后书桌旁坐着正在抄写英文单词的曹之悄然地望着玻璃门上呈现出的相反的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