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这天晚上,曹歌告别黄家明后独自回到家,她走进主卧室的浴室里。在淋浴喷头撒下来的那一瞬间,她情不自禁地就哭了。得知林一出轨的时候她没有哭,反而在林一搬回家一个月之后,她流下了眼泪。她究竟为什么要哭呢?她也说不清楚。她感到难过,委屈,还有一种对生命的控制正在慢慢地从自己手中脱离而去的无力。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所以,她哭了没一会儿就停了。
她洗完了澡,走出卧室,从隔壁那间专门存放物品的衣柜里重新翻出了一张单薄的被子走回房间。这一张套着浅粉色被套的被子将她与一贯和林一所共享的被子中隔离了出来,在她仅能把控的范围里给自己保留了一点自由。曹歌熄灭了内嵌于床头墙壁中的灯光,不等林一回到家她就已经睡了过去。她实在感到疲惫了,她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忘记所有在过去这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从明天开始,生活将继续下去,忙碌也在原地不动地等待着她,她想,是啊,时装周准备又要来了,很多事情得开始着手去准备了。
这天晚上,曹歌睡得异常地深沉,就连林一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躺在她身边睡下的,她也没有察觉。她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入一个充满了不安的梦境中,梦境中呈现出的是一片湿漉漉的树林,大量的蕨类植物和苔藓附生于土地以及树木的外层部位。她意识模糊地往前走去,看见一条巨型的深褐色蟒蛇正盘旋在树林中的空地上,巨蟒使用躯干紧紧地捆着一个人类的身影,准备一口吃下去。
曹歌不敢再往前走去,她躲在几块大型的石块后方,悄然探出半个头。她看见那个人类的头颅已经被巨蟒咬下来,头颅意外地从巨蟒口中掉落,滚向她的脚边。她诧异地看着那个头颅,竟然长着一张和她的父亲曹连彬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即刻醒了过来。曹歌捂着胸口不停喘气,意外地发现自己身上多盖了一张与林一共享的被子。
曹歌掀开被子走了出去,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她都无法让自己获得安宁。不管是在开车,走路,又或者安静地坐在某个地方时,她总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这种过于少见的情况让她没有办法不将其与昨晚上所发生的那个梦境联系在一起。
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她站在买手店的店内楼梯处,正准备着手安排员工重新对店内和橱窗上的服装陈列进行调整,她看见其中一个被脱下衣服的模特架子倒在了地上,整颗头颅也随之滚了出来。这让曹歌越发肯定会有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将会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或者正在发生着。
她转身就走上楼梯,走回办公室拿起手机,拨打了父亲曹连彬的电话号码。一连拨打了五次,曹歌发现父亲的电话都是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她推开玻璃门,走出三楼外层的小型露天花园,又按下了堂哥曹全傅的电话号码。她问道:“我爸在酒店那边开会吗?”
“没有啊。”
“那公司那边呢?今早上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会议?”
“也没有,出什么事了?你直接打他电话打不通吗?”
“一直没人接。”
“你让林一过去敲门看看,他工作室不是也在那边吗?”曹全傅的一句话点醒了曹歌。
林一接到曹歌的电话后就往曹连彬私人住宅楼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自从他出轨的事情被发现之后,再到他搬回家这一个月的时间以来,曹连彬自始至终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林一心里一直都是清楚的,他的岳父打心底看不起他,不过无论他如何看不起自己,每一次林一只要见到曹连彬,或者与之同处于一个场合中时,他都会尽其所能地饰以微笑表示友好和自我的低姿态进行讨好。这么多年过去后,他依旧没有能够改变曹连彬对自己的看法,而至于态度,在他出轨一事被揭发以前,倒是有了些和缓。如今,又再一次回到了最初相识时的冷漠状态。
林一慢悠悠地走在辰东艺术区内的马路上,拿着手机挑选出一张今早上坐在汽车上精心拍摄的自拍照以及一张在家中所拍摄的食物照片,配上文字“感谢老婆的爱心早餐”发送至朋友圈和微博。通过网络社交媒体经营个人形象也是林一日常工作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内容,不知道是其本性如此,亦或是受到了大环境的影响,还是因为摄影师这样一份职业所给他带来的对于假象塑造的习惯以及这种习惯反过来对他形成的改变,他已经越爱越满足于对于这样一个完美的自我的建立。就好像只要有了网络社交媒体,每一个人都和林一一样只需要简单的图像和文字功能即能够成功地打造出一个自我所永远无法抵达的完美形象,比如一个完美的艺术家,一个完美的老师,一个完美的丈夫或者一个完美的父亲。完美成为了一种越来越平常的特质,获得了其本性中所缺乏的普遍性,即使这种完美是一种假象,当真相和真实被缺乏了的时候,假象不也就替换了它们而变成了真的吗?
兴许林一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又或者,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一类问题。他发挥着的是一种本能。
林一走进路过的无人超市里打开冰柜,挑选了一瓶冰冻可乐饮料,喝下一大口,卸去夏日的燥热。远处的曹连彬私人住宅楼前停着一辆黑色的SUV汽车,汽车挡风玻璃上方贴着几片落下的银杏树叶,树叶仍是绿色的。林一走过去,按响了曹连彬门前的电铃,眼看过了好一阵子也没有人回应,他便凑向门口旁的玻璃窗前试图往里望去。灰白色的窗帘和茶色反光玻璃遮挡住了林一的视线,他除了隐约能够看到房子里的亮光以外,看到最多的大概也就是他自己的镜像了。他对着反光玻璃又照了照,重新将胸前佩戴着的三根银项链整理了一下。
“爸爸好像不在这里啊,我按了几次门铃都没人开门。但是他的车又在这里,是不是昨晚上司机开车来把他接走了?你给陈师傅打过电话了吗?”林一站在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门前拨通了曹歌的电话。
“我打过了,陈师傅说他昨晚上和今早上都没有去过那边,也没接到过爸爸的电话。”曹歌听到林一的说法,不由得开始焦虑了起来,昨晚上的梦境再一次闯入她的脑海。她说道,“算了,你先回去吧,我让妈妈拿钥匙过去看看,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他自己一个人在里面,等下出事了,我们都没有一个人知道。”
事实证明,曹歌的猜想确实没有错。葛慧丽拿着钥匙打开门的一瞬间,她就被惊着了。她看见曹连彬正躺在客厅边缘的楼梯下方,他的脸紧贴着地面,身体佝偻着,一只手埋在身体下方,另一只手就像被折断了一般呈弯曲状态,剩余的两只脚则挂在了铺着牙白色大理石的阶梯上方。
“哎呀,你怎么了啊?你不要吓我啊。”葛慧丽急忙冲上前去,将曹连彬的身体翻转了过来。曹连彬的整张面孔抹上了一小片凝固了的血迹,暗红色的血迹将他的面部特征一并模糊了,整个鼻梁歪向一旁。葛慧丽看到曹连彬这副模样,差一点就要被吓晕了过去。她哭喊着叫来了林一,匆忙将曹连彬送往了医院进行抢救。
接到电话的曹歌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时,曹连彬的心电监护仪所显示出的数字早已经无法波动了。这也就等于宣判了曹连彬的死亡,医生对曹歌说道:“还是晚了。你们平复一下情绪开始操办后事吧,医院这边只能停放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曹歌你一会儿跟我到办公室去开一下死亡证明,到时办各种手续和流程都要用的。”
这个过于突然的消息仿佛在曹歌脑海中产生了一种无限延后的感觉,就好像她所听到的每一句,感受到的每一种变化都被延后了。她停留在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曹连彬的场景中,他将刚刚完成马术课程的曹之接送回家,他说了些什么?曹歌思索着,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不,他说了,他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曹之现在已经可以独自骑着马快跑了。
她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她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有机会和他说。他就走了?
“不是,你等等。”曹歌开口说道,她需要理清楚在这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医生的意思是她的父亲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了吗?这怎么可能呢?他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离开了呢?不,这是不可能的,这不是她的父亲,不是她所认识的父亲,她的父亲不会这样毫无交代地就离开的。曹歌试图对医生的言语表达进行了抗拒,就好像她是在试图抗拒着父亲曹连彬已经死亡了的事实变成一个现实。
接着,葛慧丽过于激烈的哭喊声和林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林一喊道:“妈,妈,你怎么了?”
曹歌回过头,发现母亲葛慧丽已经晕倒在了走廊的座椅上。医生也跟着走了上前,说道:“你们其中一个人赶紧先把她送回去休息,别让她待在这里了,看见死者的遗体,她的情绪很可能还会产生更大的波动,对身体不好。她现在只是暂时性的血管抑制性晕厥,回去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你先把妈妈送回去吧,让花姨帮忙照顾一下,然后我在这边处理一下剩下的事情。”说着,曹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巫莲娜正将一份最新的市场分析数据报告发送到了她的邮箱。她匆忙看了一眼显示屏上显示的时间,说道,“对了,等下记得去接一下曹之放学,直接把他带回家吧。”
曹歌紧跟在医生身后,穿过长廊,走出电梯,转向另外一栋建筑物。绵延的声音无处不在地钻入她的双耳,仿若一股迎面袭来的飓风,阻止着她快步向前的步伐。这怎么可能呢?她想不明白父亲为何会从楼梯上摔落,不是有电梯吗?他平常不都是使用电梯的吗?无缘无故怎么会走楼梯呢?
“不,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曹歌坐在医生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忽然从他手里夺过了那支即将落下的黑色签字笔,说道,“一定有问题,我爸爸不可能是自己摔下楼死的。一定是有人推他的,当时房子里一定还有其他人,你先不要签这个死亡证明,我要去报案,要给他做一次彻底的全身检查。”
曹歌紧抓着那只黑色签字笔,起身就跑回了辰东艺术区。她走进曹连彬的私人住宅楼里,盯着一楼客厅处通往后院的玻璃门,只拉了一半的窗帘被风一吹就往回退了去,仿佛在试着向曹歌展示更多被掩盖的真实。她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一只脚险些踩在那一块已经干涸了的血迹上。脚悬在半空,又退了回来。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
她感到自己的腹部处传来一阵绞痛,也许那阵绞痛是从心脏传来的,一直到了腹部的部位才产生出撕裂般的疼痛。在这个沉默的空间中,她的大脑也变得沉默了。曹歌蹲了下来,紧捂着小腹,意识到泪水正在自己的眼眶中打转。
她咬着牙,克制住了。
种在院子里的竹子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响,声响充盈了沉默的客厅,好像那是曹连彬在临终前给曹歌最后留下的遗言。曹歌心里是无法接受的,这怎么可能是一场意外呢?大晚上的他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可能不把门锁上的。昨晚上一定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她告诉自己。
她抵抗住了悲痛的侵害,通过这样的方式,好像父亲离她而去的事实也被抵抗在了真实之外。
在曹歌的坚持下,警方介入了展开对曹连彬死亡一案的调查。武子贤将整个案件交由了龙滨负责跟进。自从曲曼青遇害一案被暂时地悬置之后,龙滨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这个案子,她始终对林一保持着一丝怀疑,尤其是林一的不在场证明“我那天在外面为新的拍摄勘景”并没有其他人能够真实地为其佐证。所谓的缺乏真实性,在龙滨看来,所有替林一证明他那天确实外出勘景的工作人员都只是源自林一曾经对他们所说过的话语,而没有任何一个人亲眼看见过他是否真的去了勘景,又或者去了何处勘景。然而在另一方面,龙滨也确实没有找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足以证明在曲曼青遇害当天,林一曾经去过金阳小区。
如今曹连彬的死又再一次将她拉回了与林一相关的生活里,她想,会存在关联吗?
“儿子,你现在能够骑着马跑了吗?”林一开着车将曹之送往马术课程的培训场地,这项工作平日里多数都是由曹连彬亲自负责的。这项兴趣课程也是曹连彬坚持指定曹之必须完成的课程之一,他认为学习骑马可以让曹之更好地学会对自我的意志力进行控制,以及学会坚韧和专注的能力。
“学会了,我们准备要开始步伐转换了。”对于外公的缺席,曹之不免感到有些奇怪,又问道,“爸爸,外公去哪了?为什么外婆说外公不会回来了?”
“外公啊,外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了?”
“他回不来了。”
“那我们不可以坐飞机去找他吗?”
“那是一个飞机也飞不到的地方。”
“那是哪里呢?”
“是,另外一个世界。”林一朝着曹之瞥了一眼,试探性地说道,“外公已经离开我们了,他死了。”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这个词语对于七岁的曹之而言,似乎显得有些生涩。他所理解的死亡大致等同于母亲曹歌养在花瓶里的鲜花枯萎了,又或者他偶然在树下捡到的僵硬了的知了或者蟋蟀或者蚱蜢尸体。但是死亡究竟具体指向些什么,以及其具体概念中所包含着的含义,曹之是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他只能问道:“死了,为什么就要去很远的地方呢?妈妈的花死了也不会离开我们。”
“外公走了也没关系的,还有爸爸在,你知道爸爸是最爱你,最疼你的。你以后也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爸爸都会在你身边。所以你以后要听爸爸的话,也要一样地爱爸爸,好吗?”
曹之转过头看着父亲,他好像有些不大能理解为何父亲会对他说起这样一些与其问题无关的话语。为什么他不回答自己所提出的问题呢?尽管如此,曹之还是将父亲所说的话听了进去,留存在他的潜意识之中。毕竟那个人终究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假思索地,毫无怀疑地,或者说本能地就相信和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