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傍晚,或者应该说接近于傍晚时分,阳光透入一楼的茶色玻璃窗户和灰白色窗帘,钻进了曹连彬的住宅楼。光是深沉的橙黄色,这种色彩在未开灯的房子里被四周的昏暗一衬托,就显得更加浓烈了。整栋住宅楼里的所有家具几乎都使用不同类型的木材材质打造,有黄花梨木,鸡翅木,紫檀木,红木,还有少量的榆木和香樟木。似乎每天也只有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曹连彬房子里的所有木材都在不同程度地散发出一种独有的光泽,与那道橙黄色的亮光呼应着。
曹连彬的私人住宅楼入门处即是前厅,前厅的东北侧是一堵白色的高墙,高墙的中间被挖了空,形成一个镂空的长方形连接着前厅与厨房。长方形最底端平面上铺着一块面积同样大小的榆木,榆木上摆着一个浅白色的盛水壶以及几个围绕在一起的配套瓷杯。长方形的空位旁边是一道没有装上门口的门,从上方挂下一块灰色的粗麻布,而长方形空位的另一侧则是一个一共被分层了六层的置物柜,柜子上方摆着一些瓷器的茶具,细口瓶子,酒壶,还有一些装在罐子里的茶叶和几个空盘子。
前厅再往前即是客厅,以及客厅外的小院子,院子的外墙也就是辰东艺术区南面的外墙。透过铁质的围栏能够清楚地看见辰东艺术区外侧的农田,几根如摆阵法一般蹲守在原位的电线杆,还有横穿而过的高架桥和高铁轨道。曹连彬站在铁围栏旁边望向不远处的农田,田地被分隔成了大小不一的方形,分别种着红薯,玉米,花生,玻璃生菜还有油菜花等各种蔬菜。
他对于农田仿佛存在着一种格外深厚的情感,这样的情感越随着他的年纪上涨,变得越强烈。看着一块块的田地以及种植在田地里的农作物,常常让他想起他的童年,想起他曾经生活在农村的日子,那种艰苦的,刻骨铭心的饥饿感好像随时都会充满他的身体。其中让他记得最清楚的又当属他曾经短暂地生活在广西省南部的那两年时间,在那两年时间里,他大致吃得最多的就是木薯了。白色的木薯蒸熟后吃起来又干又没有味道,也并不能说其完全没有味道,而应该说其并不像红薯那样带有一点甜味。所以当地人常常将其使用冷水浸泡后以增加其清脆的口感,再加入葱花和盐巴进行翻炒,增添一点味道用于裹腹。又或者夏天时置于清水中,加入白糖制成一碗甜汤,裹上了糖水的木薯似乎也多了一层软糯的口感,那也是曹连彬曾经最喜欢的一道消暑食品。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仍时常会想起木薯糖水中那份软糯清甜的口感。他在自己的院子里分隔出了一小块土地专门用于种植木薯,试图借以提醒着自己过去曾经吃过的苦和白手起家的不容易。院子里的木薯全都是他自己亲手种植的,一棵棵泥铜色的枝干靠在墙边,仪态优雅地站立着,紫红色的细枝从枝干上伸出,连接着如手掌般形状的叶子,像在舞蹈。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为什么他所种植的木薯煮成糖水后却永远无法呈现出记忆中那种熟悉的软糯感呢?是因为土壤的问题,还是因为水质的问题?或者可能是白砂糖的问题?
他放下手里的白瓷勺子,走向客厅楼梯旁的电梯门,按下了“2”的数字。建筑物的二楼主要用于曹连彬的日常起居,相较于一楼的布置,二楼要简单许多,除去基本的起居用具,余下都留白了。整个南面被留白了的墙壁上只有一个呈圆形的窗户,边上挂着一幅由清朝画家金农先生所绘制的《蕉阴罗汉》立轴图卷。披着橙红色袈裟的罗汉微微转过头,望向正躺在紫檀木雕龙罗汉床上的曹连彬,曹连彬已经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留下立轴图卷里的红袈裟罗汉独自一人在渐渐消失的红色晚霞中沉思。
面对着袭来的黑暗,红色也开始了自我的沉思。红色,它本只是一个概念,却在恒常永存中获得了一种实体,或者借助于一种被区分开的形式形成了它的自我。它已经不再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概念,通过对那幅金农先生所绘制的《蕉阴罗汉》立轴图卷的占有而完成了对目光的捕获,成为了一个凝视的主体,将曹连彬的实质性转化了。曹连彬作为人而存在的本质被取消了,梦境暂时取代着以一个客体的身份而被红色唤起。
殷若红,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她的死真的完全和自己没有关系吗?
自从将曹歌送去美国读大学之后,曹连彬便与其中一家地产公司分管宣传业务的副总经理殷若红走到了一起。殷若红所在公司负责的项目大多属于葛慧丽的哥哥葛明亮在政府内部帮助曹连彬所争取到的重要项目,其中也就包括了辰东艺术区。当时辰东艺术区的土地使用权仍属于平川市周边的青龙县所有,曹连彬为了配合葛明亮对当地政府进行隐瞒,便暂时地按照合约将这片区域用于帮助当地艺术家的发展,并且建立了辰东艺术馆。直到这十年政府将青龙县划分为平川市的文华新区之后,曹连彬才重新对这片土地进行了商业性的规划。如果不是2004年葛明亮遭人举报贪污并且意外遇害死亡,也许曹连彬对这片土地的规划会呈现出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结果。
在争取辰东艺术区开发项目那两年期间,曹连彬和殷若红两个人也背着葛慧丽,葛慧丽的哥哥葛明亮,以及殷若红的丈夫偷偷地缠绵了长达两年的时间,他对她的炙热就像绵延无尽的红色,汹涌着。可没想到就在葛明亮遇害后不久,殷若红也意外跳楼自杀了。曹连彬知道他本来可以保护她的,他为什么最终没有这么做呢?是因为自私吗?还是懦弱?
曹连彬意识到梦境中的自己仿佛失去了抵抗力,只能任由红色在对自我的注视中给他的存在做出定义和解释。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爱她,爱不过是随意取用的词语,需要的时候,定义的范围便宽广一些,等到不需要了,也就取消了一切可阐释的可能性,有且仅有地指向一个经过自我美化的结果。
无论如何,曹连彬是不会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的。他能做的只是拒绝红色为自己所做出的阐释,拒绝将自我与殷若红的自杀扯上任何关系。他远远地站在远处看着她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裙躺在水泥地面上,脸已经向内凹陷了,扭曲了他对她的印象和记忆。就好像那个面容扭曲的尸体对他而言纯粹是一个陌生人,至少他无法从这具缺乏了面孔的身体上认出殷若红的模样。
曹连彬醒了过来,前额粘满了汗水,一只看不见踪影的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嗡”地叫个不停。
他走下床,伸手去按电灯的开关才发现停电了。曹连彬走进浴室清洗了一把脸,沿着楼梯走了下去。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园区里行走,等待着梦境中残留的红色慢慢褪去。辰东艺术区里也是昏沉沉的一片,每一栋建筑物以及路边的路灯全都熄灭了,唯独天空挂着一轮弯月,弯月躲在蓝黑色的边缘,望着更远处正在被吞噬的最后一小块橙黄色。
曹连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辰东艺术区的三号大门,大门外略显破败和简陋的景象仿佛与整个艺术区深陷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之中。一片池塘,一处农家乐,十几二十栋不密集的村民自建楼房和染着厚重尘埃的马路,没有一样能够引起曹连彬的兴趣。他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就停了下来,望向那片位于辰东艺术区南面的农田。农田的中央位置正燃起一团火焰,最初曹连彬注意到的时候,那团火焰还称不上火焰,仅有些许的火苗在夜幕下跳跃。接着,一个无法被完全辨认出的男子使用手里的铁铲铲起一把秸秆往火苗里一送,忽地一下火焰就跃了起来。橙红色的火焰在这片无边际的夜幕中显得格外张扬,就好像希望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它。
没多久,火焰的火苗又变弱了。它仍在燃烧着,好像曹连彬心里的红色也燃了起来。
为什么他最近总是时常想到死亡吗?他梦见殷若红的死,也想起过葛明亮在路上意外被一辆汽车撞死的车祸现场,现在当他看着那团红色的火焰时,他不禁还想起了六十年代末期他的妹妹曹莉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人活活打死的那一幕景象。
那一幕好像也是红色的。
是因为自己也在向死亡靠近了吗?他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一个现实,至少在此刻,他对于死亡是拒绝的。他凭借着自己坚决的意志力开始抵抗这种死亡的气息向自己入侵,仿佛只要他能够成功地拒绝了关于死亡的思想出现在自己脑海中,死亡也就无法再靠近他了。
“爸爸,我想去游泳。”曹之手里拿着一个蜘蛛侠的人偶从卧室里走出来,他的头上已经佩戴好了一副浅蓝色的游泳眼镜,望向正坐在书房里翻看时装杂志的林一。林一没有回头去看曹之,随口回应道:“你们老师布置的阅读任务,你完成了没有啊?准备就要开学了。”
“完成了。”
“你给妈妈检查过了没有?”
“还没有,妈妈说过两天再一起检查。”
“完成了就再好好复习一下。”
“但是我想游泳。”
“爸爸不会游泳,一会儿你让妈妈带你去吧。而且等下爸爸还要去健身。”
曹之心里又想起父亲曾经在两个月前和他说过的话:“只要妈妈的气消了,原谅爸爸了,以后你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爸爸都带你去,好不好?”他嘟着嘴,心里有些失落地走向母亲曹歌所在的主卧室,他好像故意在表达自我的抗议一般,踢着脚上的拖鞋与地面铺着的木地板撞击在一起,发出“啪啪啪啪”的声响。
“曹之,你又干嘛了?”曹歌回过头,看见曹之正好出现在了卧室门口。
“我想去游泳。”
“先等一下,你刚吃饱饭,休息半个小时再去。”
“爸爸说让你带我去。”曹之再次提醒以确定母亲的意思。
“好好好,我一会儿带你去。”听到母亲肯定的答复,他的脸上立即挂上了一道灿烂的笑容,露出刚刚脱落了一颗牙齿的位置。他欢快地大步跑回房间,趴在床上做出一副在水中游泳的姿态。
迟迟不愿撤去的夏日余晖匍匐在水面上,滚动,撞击,潜入。随着曹之灵活的身体一起,潜入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蓝色中,激起一团一团的绵密白色气泡。曹之欢快地扑腾着腿,手上扶着一个青蛙图案的游泳圈,试图游向更远处的深水区。岸边的曹歌从亭子下的椅子处站了起来,走过去说道:“曹之,那边水太深了,不要游过去,等下你掉下去了妈妈可救不了你,你在这边游就好了。”
曹之抬起头,靠在岸边,看到不远处一个年纪与其相仿的男孩子正在父亲双臂的托举下,缓慢地游向深水区。那个男孩子刚刚一个不小心就要沉入水里,他的父亲立刻将他抱了起来,男孩子有些害怕地紧搂着父亲宽厚的肩膀,不停地咳嗽。
他看到自己只能一个人靠着游泳圈打转时,心里是有些失落的。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穿过游泳池边上的空地,生怕因为游泳池中溢出的水一个不小心就引起了她脚上的高跟鞋发生打滑。从年轻女子走进游泳池的那一刻起就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格纹抹胸上衣和蓝灰色阔腿长裤,露出其平坦紧致的小腹和白皙的皮肤,头上还佩戴着一个蓝色蝴蝶结发带。巨大的蓝色蝴蝶结高高地顶在她的头上,曹之一看到那名年轻女子就游了过去,喊道:“小姨!”
年轻女子仿佛被曹之突然的一声大吼吓了一跳一般,匆忙扶着一旁的一棵棕树,对着他笑了笑。年轻女子其实是曹歌的亲表妹郭茜云——也就是葛慧丽亲哥哥葛明亮唯一的一个女儿——严格从辈分上来说,郭茜云应该属于曹之的表姨,不过由于曹歌与郭茜云打小就习惯了以姐姐和妹妹称呼彼此,也就不大严格区分妹妹与表妹之间的差异了。郭茜云原本是随葛明亮的姓氏,叫葛茜云,直到葛明亮遇害之后,曹连彬担心会给葛茜云未来造成不必要的影响,才建议葛明亮的妻子郭秀莲修改了葛茜云的姓氏,而改成了郭茜云。
郭茜云笑意盈盈地走向坐在椅子上的曹歌,亲昵地喊道:“姐姐,我来看你咯。”
“你怎么看起来有点憔悴呀?你这都长了一颗痘了。”曹歌回头看了一眼郭茜云,说道。
“最近有点点焦虑,而且我都有一段时间没去打针了,你说我要不要在额头这里做一点填充?我有时候看看总觉得有点不太够饱满。”在郭茜云说话间,原本坐在曹歌身旁椅子上的一名中年男子站了起来,脱去身上裹着的一块浴巾,将椅子上的水擦了干净,让给郭茜云。郭茜云随口应了一声“谢谢”,完全不打算再去欣赏中年男子那一身线条模糊的粗壮肌肉。
“你不要搞太多这些东西了,会上瘾的。”
“你和姐夫最近怎么样了?”
“还不就是这样,凑合过了。你看看我这个鼻子这里,会不会有点奇怪啊?”
“不会,看不出来,我觉得还是你以前找的医生好,都好几年了也没什么问题,不像我的,你看我的嘴巴去年才去修补过一次,现在又不行咯。对咯,姐姐,我还想和你说个事情。”
“你还能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又要借钱?”
“姐姐,你干嘛要那么快就拆穿人家嘛?”郭茜云撒娇着说道,握着曹歌的手。曹歌向来是了解她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的,她每次有事找到曹歌无非是刚刚分手需要有人安慰和陪伴,不然就是需要借钱。而每一次曹歌基本上都会选择把钱借给她,这也是曹连彬在葛明亮去世后所定下的一条规矩。曹连彬当初能够获得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葛明亮的帮助,再加上彼此之间的亲属关系,他认为自己更加有义务为郭秀莲和郭茜云两母女提供帮助。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郭茜云来找曹歌借钱的事情,不管郭秀莲,葛慧丽又或者曹连彬这些长辈们都是不知道的。曹歌便问道:“你这次借钱是要干什么嘛?”
“你还记不记得我那个男朋友?”
“唱RAP的那个?”
“对啦,他今年不是刚刚参加一个说唱比赛拿了冠军,准备也打算去上上节目,增加点知名度。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就可以一起搞点衣服卖卖,到时候他上了节目认识他的人多了,还可以带带货。”
“你不要给人骗了。”
“不会的,我们都打算要结婚的。但是现在想弄这个服装品牌,没什么启动资金。”
“那你需要多少钱嘛?”
“二十万左右就够了,到时候我们赚到钱就还给你。”
“我明天让财务给你转过去吧。”
“你千万记得不要告诉我妈,等下她又要说我了。你等下要不要跟我们去喝酒嘛?”
“不去了,我还有事。”
“那我明天再过去找你吃饭。”郭茜云跟在曹歌身旁,等待着曹之穿上鞋子,一起走出了游泳池。曹之将头上的游泳镜取了下来,一直插不上话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机会开口说道:“小姨,小姨,我觉得你头上那个东西一点都不好看。”
郭茜云对于曹之的话也不放在心上,笑着回应道:“你这个小娃娃,你懂什么叫好看,什么叫不好看?这叫‘FASHION’,你懂不懂嘛?你在学校老师有没有教过你这个单词?”
“我五岁的时候就学过这个单词了。”
“好啦,你们两个。快和小姨说拜拜。”曹歌牵着曹之的手走向电梯间,说道,“等下妈妈有事要出去,你洗完澡就到外婆家去。”
“那爸爸呢?”
“爸爸去健身了,还没有那么快回来。”曹歌拉着曹之刚进入家门没一会儿,就注意到了茶几花瓶上那朵被摘去一半花瓣的绿色乒乓菊。曹歌转过头望着走向浴室的曹之,说道,“曹之,妈妈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老是摘掉妈妈插在花瓶里的花,你以后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带你去游泳了。”
“又不是我。”曹之委屈地靠在浴室门边,小声说道。
“不是你还有谁你?你以为妈妈没有看见就不知道是你了吗?小朋友不可以说谎,知道吗?”
曹之没有做出回应,低着头走进了浴室里,等待着母亲走进来替他打开热水器调好水温。他原本可以选择说出父亲的名字,但他还是没有这么做,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兴许从母亲指责他开始,就已经将其作为一个允许自我存在的个体的可能性一并拒绝了。即使他说了出来,母亲又会相信他所说的吗?到底亲又为什么要摘掉那些花瓣呢?
曹之想不明白,这些不明白也成了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等到曹之洗完了澡,曹歌将其送往母亲葛慧丽家中后,便独自开车着汽车离开了小区。昏沉的夜色仿若一团混浊不清的存在,扰乱着她的内心,她始终不确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否是正确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为了报复林一吗?
她否定了这个答案。也许她是想知道究竟出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想知道当时的丈夫心里是在想着什么?当她真正选择这么做的时候,或者说尝试着这么做的时候,她又开始犹豫了。她不知道他当初是否也曾像自己此刻这般犹豫过,至少她现在是犹豫的,这似乎比起她平日在公司里所作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要困难得多。
她甚至在想,自己当下的行为是否会再一次给曹之,或者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一次致命性的摧毁?即使她不跨出这一步,她和林一之间的婚姻又是否还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她真的能够彻底地原谅他吗?他回家已经一个月的时间了,为什么她仍然抗拒着与其存在多一点的亲密行为呢?她真的还爱他吗?还是她只是不愿承认自己在婚姻关系中的失败,以更近一步地衬托出自我的失败?是不是至少只要她维持住了这段婚姻关系完好的表象,她就不至于成为一名失败的母亲了?
女儿,妻子,母亲,这三个词语构成了她整个人生的全部,那么她呢?她自己究竟又是谁?当这些词语和标签被剥离之后,她的自我是否还存在着?她作为一个人,一个个体的本质,是否早已经在这三个标签相继贴上的过程中被缺乏了?缺乏了的,还能填补回来吗?也许从一开始她的自我就是缺乏了的,就像林一那只缺了一只脚趾头的右脚一样,是一种先天性的缺陷,是难以再重新将其补齐的。
真的吗?
曹歌如是思考着,停下了车。十字路口的交通灯跳到了红色的位置,整整六十秒的红色数字在一秒一秒地向后倒退,红色投射在她的整张脸上。她想起过去这两个月里所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是发现了丈夫林一的出轨,也许她永远不会有机会反思自己的婚姻关系,她也不可能有机会让黄家明走进自己的生活中。
她与黄家明在六年前的一次朋友聚会上偶然认识了彼此,她是能够察觉到黄家明对自己的好感的,不过那时候的她已经不可能再与黄家明走到一起了。他们只能够维持着朋友的关系,这层关系她向来是不大愿意向林一提起的,就和大多数婚姻关系里的夫妻一样,每个人都保有着一丁点属于自己的秘密。仿佛唯有依靠着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秘密才足以让自己在这样一段漫长而枯燥的岁月里找到了一小块属于自己的空间,和独立性。曹歌并不认为像这样的关系存在可以称之为出轨,她只不过贪享了多一些别人对自己的爱慕,比起林一亲身实践的出轨行为,她的行为是不足为道的。
在林一从家里搬出去的那一个多月里,曹歌也走了出去。走出这一段仿佛困住了她太长时间的婚姻关系,她试图走向黄家明,那更多地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兴许仅仅是试图通过走向黄家明而摆脱林一,摆脱自己的婚姻。她终究还是失败了。每当她看着曹之的时候,每当曹之问起父亲何时回家的时候,她的内心都会升起一种无法控制的愧疚感,尽管在她与黄家明之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实质性肉体上的关系。她为什么还是会感到愧疚呢?是觉得愧对林一,还是曹之?亦或是愧对她自己的婚姻关系?愧对她身为一名妻子,一名母亲的身份?
当她决定为了曹之而选择让林一重新回归这个家庭的那一刻起,她内心的挣扎和矛盾无疑地变得更为剧烈了。她该如何处理她与黄家明之间已经往前迈出了一步的关系呢?他们还能够做回朋友吗?一旦她现在选择了往后退,是不是也就等于完全地切断了他们之间在未来的一切可能性?
她回忆起这些日子里他们之间的相处,她心里多少是有些喜欢他的。她能够感受到黄家明与林一之间的不一样,“林一出轨”这个事实所给她带来的陌生和异样感在黄家明身上是缺乏的,他身上有着一种和他的长相不完全相符的温柔,可靠和安全感,恰好是曹歌处于最脆弱的那段时间里最需要的。如果没有林一的出现,她会与黄家明走到一起吗?曹歌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时,黄家明打开汽车副驾驶座的车门走了上来,他穿着一套居家的便服,头发随意地塌在额前。他看了曹歌一眼,问道:“怎么了?不上去吗?”
“我不想上去了。”曹歌有意地避开了黄家明的视线,心里犹豫着。黄家明又靠近了她一些,伸出手将她搂向了自己,亲吻了她一下,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
“没事的,有什么就说吧。”
“你觉得。”曹歌迟疑了一会儿,她似乎已经到了不能不做出决定的极限。如果她继续犹豫下去,是不是对于黄家明而言也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一种残忍?她说道,“你觉得我们还能做回朋友吗?”
“你想清楚了,是吗?”
曹歌沉默了,没有回应黄家明的问题。黄家明看着曹歌,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前额,说道:“我尊重你的决定。”
“对不起,家明。”
“没事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理解的。”黄家明说完话,确认曹歌没事之后,他就离开了汽车,走回自己所居住的小区里。曹歌一个人坐在汽车上,她意识到她的愧疚感终究还是战胜她的自我。如果她的自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又如何谈得上战胜呢?
远处,林一也同样坐在一辆汽车的主驾驶座上,手里架着一台配上了长焦镜头的微单相机,将黄家明与曹歌见面的整个过程都拍了下来。颗粒粗糙的影像片段中,依旧可以辨认出黄家明与曹歌亲吻的画面,而关于对话的内容却是完整地缺乏了。也不重要了。
是夜,顾远和往常一样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将完成了这一天的暑期作业,他把铅笔装入铅笔盒,关上了台灯。他注意到原本对面住着曲曼青的那间屋子里又再次亮起了灯,房子里出现的除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外,还多了一个年纪与其相仿的男孩。男孩被那名声音尖锐的女子赶到了阳台上,阳台上堆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洗衣机,衣架子,不同颜色的塑料盆和圆桶,拖把,折叠桌子,塑料椅子还有垒在一起的纸箱盒子。
女人敲了一下男孩的脑袋,骂道:“没带脑子去上学吗?说了多少次了,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错?你们补习老师是怎么说的?一问三不知,你是猪吗?你今晚上要是写不出来的话,就不要睡觉了。”
男人则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电视,时不时又拿起手机发送几条消息,一边抽着烟,一边抖着脚。顾远好奇地望着,只见女人转身走回客厅后,顺手地就锁上了阳台与客厅之间的伸缩门,留下男孩一个人坐在阳台的折叠桌子旁低着头继续写作业。
那个男孩写着写着又停了下来,抬起手去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默默地哭着。
顾远没有听见男孩哭泣的声音,他却是能够感受到的。他拿出自己的速写本将其画了下来,画面中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孩,他的脸被抹上了一大片杂乱的黑色线条。顾远想了想,又给这个男孩画上了一双属于山羊的头角,其中的一只角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