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一节

书名:半遮眼本章字数:12167

  

  就在曹歌办完了曹连彬的遗产处理手续之后,一个神秘的中年女子出现了。中年女子长得瘦弱,干枯,顶着一头稀疏的黑色长发,脸上挂着阴郁的神情。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黑色平跟鞋和一件肉粉色的斑点衬衣,站在曹歌的买手店门口,对着店里的一名工作人员说道:“我想找一下曹歌,可以帮我通知一下吗?你就和她说,有重要的事情。”

  中年女子站在买手店门前等待着,环顾了一眼整间店面,脸上不时浮现出一道怪异的笑容。笑容消失以后,愁苦又出现了。曹歌沿着楼梯走下来,还没走到一楼大门位置她就注意到了这个眼睛一大一小的中年女子,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曾认识过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曹歌还是走了过去,问道:“您好,您是要找我吗?”

  “我们可以单独聊两句吗?”中年女子打量着曹歌,尤其是她那只左眼就好像是一颗假的眼睛一般,一动不动,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曹歌。那只眼睛仿佛获得了一个独立的灵魂而成为了一种不为整体所拥有的部分存在,它不需要跟随着右眼的摆动而摆动,自始至终地就只朝向曹歌一个人。看得久了,也不免让曹歌感到一丝骇然。她问道:“我们认识吗?”

  “我认识你,你可能是第一次见我。但这不重要,我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来找你的。”中年女子稍显苍老的脸上露出一道愁苦的笑容,又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叫刘佳颖,你也可以叫我姐姐。”

  曹歌将这名名为刘佳颖的中年女子带到了三楼外侧的露天阳台。刘佳颖从手提包里掏出了一张复印的纸张递给了曹歌,解释道:“我不知道爸爸以前有没有和你提前过我。其实我比你早了三年出生,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和我妈妈在一起生活的。现在知道爸爸也去了,我不想和你争些什么,我只是想要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这些都是爸爸承诺了给我的。只要你好好地处理,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

  曹歌听着刘佳颖一口一个“爸爸”的,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心里感到异常地抵触。她的父亲才刚刚去世不久,就突然间冒出了一个自称是自己的姐姐的人,她可能相信吗?然而她看着手里的那份“承诺书”时,下方所签署的名字确实是曹连彬的亲笔签名。曹歌心想,这怎么可能呢?父亲的遗嘱中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或者这样的一个人。

  “你说你爸爸是曹连彬?你是我姐姐?”曹歌好奇地问道。她看着刘佳颖那双怪异的眼睛和阴郁的面孔,着实无法从她身上看到任何一点关于父亲的影子,也不认为他们之间存在着任何的共通之处。她记得明明系统上记录的数据,父亲也只和母亲一个人结过一次婚而已,不是吗?那么她是谁呢?骗子吗?那为什么又会有父亲签名的承诺书呢?是不是模仿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是的,我的原名就是叫曹佳颖。”说出自己的名字是曹佳颖之际,刘佳颖脸上晃过了一丝得意的神情。她看着曹歌双眼中的诧异以及她的沉默,她好像获得了胜利一般。不过她的笑容总是短暂的,没一会儿,她又收起了笑容,说道,“我知道你很惊讶,不过你可以先慢慢考虑一下,想清楚了再给我电话。”

  刘佳颖平静地将一张写有自己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了曹歌。同时,她向曹歌讲述了一段她所不知道的关于曹连彬的往事,那段往事发生在她出生前的三年,那时候的曹连彬也还不认识葛慧丽。

  七十年代末期,随着改革开放的开始,曹连彬也加入了这股浪潮。尝试过服装和白酒生意创业后,曹连彬来到了贵州开始展开矿产资源的开采,也让他成功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财富。他在贵州生活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期间认识了刘佳颖的母亲刘悦,两人自然地走到了一起。直到刘悦怀上了曹连彬的孩子后,曹连彬就因为出轨将其抛弃了,然后一个人带着赚到的钱离开了贵州,回到平川市重新开始发展自己的事业。也是得益于认识了葛明亮的缘故,曹连彬的事业发展稳步上升,同时与葛明亮的妹妹——也就是曹歌的母亲葛慧丽——结成了连理。而被抛弃后的刘悦则一个人生下了刘佳颖,将其带回了贵州老家六盘水市相依为命。

  刘佳颖如此向曹歌诉说着,仿佛她已经取代了她的母亲刘悦,成为了这段往事的主体。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如此准确,充满了感情。每一块得到释放的情感也同样精准地和她的语气相互连接在了一起。她说话的时候一眼也没有看向曹歌,好像她在担心自己心里潜藏着已经被扼杀了的不甘心和嫉妒又会再一次出现。

  将近三十九年来的生活里,她一直试图说服着自己不必在意。当她与曹歌第一次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时,一个想象浮了出来,如果没有曹歌,没有曹歌的母亲葛慧丽,那么现在的她是不是也就成为了她?她看着她,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上衣,一条浅绿色斑点半身裙和黑色平底短靴,为什么也会怎么好看呢?

  刘佳颖打量曹歌的时候,她的目光是萎缩的,倾斜的。她侧着头,稍稍将那只尚能转动的右眼眼珠子挪向眼角位置,只看了曹歌一眼,又移了开。然后再次转过去,又再一次转开,如此重复,像是在无尽中寻找一种连续。她每看她一眼,就想笑一笑,她的笑是不具备含义的。在她所未意识到的深埋中,她好像对于曹歌却又不只是单纯的嫉妒而已了,还带着羡慕,和一点欣喜。如果曹歌和葛慧丽真的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她真的就能够成为和现在的曹歌一样的人吗?她会像她一样长得那么好看,那么受到父亲的疼爱吗?她会怎么看我呢?有我这样一个姐姐,我长得这样地丑陋,她会感到恶心或者丢脸吗?

  至少她成为了一个自己所无法成为的模样,替代了自己成为了一个她所期望成为的人。刘佳颖心里是这样想的。想着想着,欣喜就也被扩大了,暂时性地取消了她的嫉妒。她看着曹歌,就好像是在看着她自己,看着另外一个完美的自己。

  如果这份完美被破坏了呢?她会不会也会变成现在的自己?刘佳颖不禁思考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她有种忍不住的冲动想要将其摧毁,心里却又是不情愿的,或者说她是无法忍受的。她因为自我的缺陷而对完美所产生的渴望终于还是抑制住了许多她原本所想说的话,所想故意说出来刺激和伤害曹歌的话。反而对其产生了一种怜爱,不忍心看到她被伤害,被摧毁。

  她想,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呢,我们身体里留着的血是一样的。

  刘佳颖最后留下一段话就离开了,说道:“爸爸出事前答应了给我一套房子的,说是作为对我和我妈妈的偿还,这么多年来他也没有尽过扶养我的责任。他对于这件事情一直觉得很愧疚,过了很久才找到我们。希望你也可以尊重他的决定。”

  刘佳颖心里明白她所说的话并非完全是真实的。曹连彬既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感到过内疚,也从来没有找过她们母女二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曹连彬是否因为这件事情而感到过内疚是不曾有人知道的,至少他从未与人提起过这样一件事情,兴许就连这一份情感也早被他弃于心底某个边缘化的位置,永远地遗忘了。刘佳颖的谎言倒也不是为了通过自我欺骗而获得一种满足,这种满足她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天就已经缺乏了,是永恒地被缺乏了。她的谎言更多的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行为,这种行为成为了她的一种欲望本能,仿佛也只有如此,只有通过谎言修饰的人生才足以让她和她的妹妹站在一个相对公平对等的位置上,弥补了她的缺乏。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这一天这样感到开心了,尽管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开心是因为曹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一个人搭乘地铁回家时,也总是在笑。她每次只要一笑得过于激动,她那细长的堆着一圈圈皱纹的颈部就会不自觉地向前倾斜,抖动着肩膀。坐在她旁边的男人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就好像像这样一个怪异且丑陋的女人等同于一种不知名的病毒一样,理应避而远之。他索性站了起来,走到地铁车厢门边上一个人站着。

  “妈妈,爸爸答应给我们一套房子了,以后我们就会有我们自己的家了,你开心吗?”回到家后的刘佳颖放下手里的手提包,对着母亲刘悦说道。刘悦正躺在客厅里的一张可移动家用护理病床上,头顶的白帜灯直愣愣地照着她那张惨白的,衰老的,憔悴的面孔,她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睁着,就好像对于刘佳颖方才所说的话仍停留在她目光的注视中,尚未来得及传递向她的双耳和大脑。

  在这间一室一厅格局的窄小房子里,刘悦的可移动家用护理病床几乎已经占据了整个客厅三分之一面积,以至于原本属于房子里的沙发和茶几全都让刘佳颖推到了一旁的墙壁前,排列成一个“一”字型。铺着祥云印花花纹布料的黄绿色沙发上堆满了用于替换的被子和床单,刘悦的衣物以及一大块干了的浴巾。茶几上则放着一个浅蓝色的塑料脸盆,热水保温壶,杯子,便携药箱还有几张保险宣传手册。

  刘佳颖拿起茶几上的热水保温壶,倒了一杯水走向母亲,她将杯子放在一旁的一张方形高脚木椅上,弯下身子替母亲将病床的位置抬高,问道:“妈妈,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太开心了?”

  不料刘佳颖刚要将杯子递到母亲刘悦的嘴边,刘悦就费力地抬起手将杯子一把推了出去。她喘着气说道:“谁让你去找他的?谁让你去的?”

  “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找他?我也是他的女儿,他从来没有尽过一个当父亲的责任,从来没有管过我和你,现在我们遇到困难了,我就是找他帮一帮忙又怎么了?我不过是问他要了一套房子又怎么了?妈,你这么多年来承受了那么多,他这样伤害你,难道你就不觉得委屈吗?只不过一套房子而已,这是你应得的,是我应得的,是他欠我们的。”刘佳颖的情绪激动了起来,笑容消失不见了。她捡起掉落在地的塑料杯子,又拿起挂在病床围栏边的一块毛巾替母亲擦去被水溅湿了的脸,然而刘悦就像一个闹情绪的小孩子一般,在其仅能掌控的范围内表达着自我的不满,将头扭向一旁,脖子处挂着的红绳从她身上那件过于宽松的上衣领子位置滑了出来,垂下一根小巧的钥匙。

  “妈妈,你不要这样了,好吗?”刘佳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低着头,每次面对着母亲这副模样,总是让她深感无力,她又说道,“我就实话和你说吧,我之前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从你去年和前年动手术住院的钱大部分都是爸爸出的,是我去问他要的,不然你以为就靠我自己卖这个几个保险和在便利店兼职的工资能支付得起这么一大笔钱吗?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一下?”

  “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告诉你曹连彬是你爸爸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说着,刘悦哭了出来,她将头深埋在充斥着药味和汗酸味的枕头里,仿佛在抵抗着这个已经发生了的现实。同时又带着一种无法屈服的自尊心,用其仅有的力量扯开了那张盖在身上的单薄被子,露出她那具接近枯萎了的瘦削的躯干。躯干上罩着一条碎花裙子和一双单薄的肉色丝袜,丝袜已经无法与她过于干枯的双脚贴合了,轻飘飘地塌在上方。

  一看到刘悦充满了羞愧的泪水,刘佳颖也随着她一并哭了出来。刘佳颖的哭泣并不像母亲那般剧烈。她抽泣着,一只眼睛流下泪水,一只眼睛带着仍残存的理性无动于衷。她站了起来,走向朝南一面的阳台,阳台与客厅之间隔着一道蓝色的玻璃门,玻璃门的上方贴着两个红色的福字。玻璃门边属于客厅的一侧方向摆着一台柜式的冰箱,冰箱旁是厨房的门口。刘佳颖从厨房门前经过,走到敞亮的阳台上,拿起了挂在铁围栏边的拖把,又走回来拖去了泼洒在地上的水。接着,她摇下母亲的病床,扶着她坐到了轮椅上,准备重新替她更换床单和枕头套。

  刘悦仍在哭泣着念叨道:“我就不该告诉你的,不该告诉你的。”

  刘佳颖不大愿意再与母亲发生争执,她明白她的身体情况经不起像这样剧烈的刺激,便只好一个人将所有的情绪都吞了下去。她本以为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为什么母亲要这样责怪自己呢?她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从她记事开始,她的母亲就不断重复地告诉她,她是一个被父亲所抛弃了的人,一个注定了因为父亲的缺席而将永远深陷在不幸之中的人。既然如此,她如何能够不将父亲的形象等同于一个怨恨与不满的投射呢?她带着她自己和母亲的不幸,一并投向了“父亲”这个词汇,尽管在那些日子里她从未见过她的父亲。

  两年前因为被诊断出患上脊柱转移癌的病症,刘悦一度以为自己将会命不久矣,才终于向刘佳颖告知了她亲生父亲的真实身份。其实刘悦并不知道,早在她告诉刘佳颖这个秘密以前,她早已经知道了。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自己所承受的不幸,苦难以及怨恨寻找一个应有的目的地,这个目的地也就是她的父亲曹连彬。她为什么要永远地一个人承受下去呢?她和她的母亲所承受的还不够多吗?难道她和她的母亲不应该夺回本属于她们的一部分吗?

  刘佳颖清楚地第一次登门拜访曹连彬的情景,她以一名保险推销员的身份成功地骗过了他。她和她的亲生父亲一起坐在独属于他自己的那整栋私人住宅楼客厅里,她却没有办法开口将其称之为父亲。她看着他已经开始衰老的模样,她对他的恨好像全都一瞬间消散了。尤其是当她第二次找上门来说自己是他的女儿,并向他求情索要二十万元作为母亲的手术费用时,他也答应了她。她还应该继续恨他吗?如果她不恨他了,那她过去这将近四十年来所累积的全部恨意又该向何处安放呢?

  如今再次想到“父亲”两个字,她的内心始终是矛盾的。她想,他还是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女儿。

  刘佳颖将母亲扶上床后,又打开了电视机,说道:“我要出去见个客户,等我回来我们再吃饭吧。”

  刘悦沉默着没有做出回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将刘佳颖亲生父亲的身份告知了她。也许过去这四十年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不知道。其实她早就已经放下了曹连彬这个人,真正让她感到难过的似乎是她长久以来对女儿的愧疚。她曾经无法摆脱的欲望和自私已经完全地将她推入了深渊,她本以为自己可以通过第二段婚姻关系而更改自己的不幸,同时将那份缺乏了的幸福偿还给刘佳颖。可她终究还是错了,她只能再一次将自我的不幸推给曹连彬这个已经模糊了的形象,这么一来,她也就可以少责怪自己一些,少承担一些责任了。至少在那时候,她的想法是简单的,反正女儿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也不会再见到他,只要把她自己所不愿意承受的那一部分过错全都推到他的身上就好了。

  她为什么要告诉她呢?刘悦对于这个已经发生的事实充满了无尽的懊悔,要是那时候她手术没有成功,直接被医生宣判了死亡,那么事情也就变得简单许多了。她却偏偏活了下来,不得不继续承受着已经发生了的和尚未发生的现实折磨着自己。

  病床的尾部正对着的黑色电视机中播放着当地的新闻节目,浅蓝色的亮光在不停闪烁,传来主持人说话的声音:“本市知名企业家曹连彬先生意外被发现死于家中,目前尚不清楚是遭人凶杀还是遭遇了意外事件,警方仍在调查侦破中,更多相关消息请继续关注本台消息。下面将为您播报……”

  听到“曹连彬先生意外被发现死于家中”几个字时,刘悦的泪水突然地就停止了。曹连彬死了?他死了?刘悦的心里谈不上开心,或许也是因为她心中早已放下了这个与自己不相关的男人,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于她而言早已经无关紧要了。当她偶然在新闻中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她心里还是泛起了一缕失落,失落在于她没想到他比自己还要先早一步走了,而她却依旧和过去一样被遗留在原地承受着现实的磨难。

  然后,失落开始变成了恐惧。她想起方才刘佳颖所说过的话,不自觉地将其与曹连彬的死联系在了一起,难道这和佳颖有什么关系吗?不会是她为了报复做的吧?

  刘悦不敢再想下去。逼仄的恐惧紧压着她,她无力,无奈,却也无能地躺在床上,心中感受到一团无法控制的能量正在将其撕裂。她逐渐意识到她即将彻底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也是在那一刻,温热的湿润从她的下体处扩散了开,沿着整张病床底部将她的下半身包围了。

  她咬着牙,颤抖着。她知道一股稀烂的恶臭也在产生了。

  对于曹歌而言,刘佳颖的出现以及这份签有曹连彬名字的承诺书无疑给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冲击。她还没有弄清楚父亲的死亡是否他人所为,现在却又冒出了一个她从未谋面过的“姐姐”。曹歌的心里是抵触的,她抵触着接受这个所谓的“姐姐”以及父亲存在着除了她之外的其他私生子的可能性,仿佛刘佳颖的出现以及父亲对她的承认也同样对曹歌心中关于父亲的形象产生了破坏。

  她无法接受。

  同时,她也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母亲葛慧丽和丈夫林一。曹歌认为这终究不是一件值得张扬的事情,她应该先找到一名私家侦探对刘佳颖的真实身份进行一番调查。如果她所说的是真的呢?我真的要像她所说的那样,给她一套父亲留下的房子吗?还是应该先行和母亲沟通?母亲现在的状态能够接受这样的事情吗?就算这是真实的,也是在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前发生的事情了,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呢?

  不,她说的很可能都是假的。

  曹歌意识到她心里始终无法接受自己不是父亲唯一的女儿这个事实,就好像她遭到了欺骗一般。

  她来到一处靠近郊区的美术馆,等待着侦探吕伟中的出现。长廊处的最顶端铺着一整排的方形透明玻璃,玻璃外的蓝天是稀薄的,阳光从中滚了下来,落在白色的地板上。曹歌沿着长廊走了过去,转入美术馆的展厅,白色的墙壁上陈列着与巴黎蓬皮杜中心合作展出的弗朗西斯·培根作品展。冷清的展览厅里传递着沉默的冷气,曹歌停在了那三副最知名的作品《以受难为题的三张习作》前,激烈的橙黄色扑面而来。三具完全扭曲了的躯体呈现在她的面前,甚至那也已经称不上是躯体,而是一种由痛苦和磨难纯然转化成的具象存在,当这种具象与每一个个体产生联结之际,它又再次通过双目的占有和索取而发展出了新的变化,在每个个体心中扭曲着他们所不愿意面对的丑恶,痛苦和欲望。

  仿佛曹歌心里没有意识到的许多声音也被勾了出来,你爸爸早就承认刘佳颖是他的女儿了,不然为什么要答应死后留给她一套房子呢?也许也是因为你太失败,太让他失望了,他才不得不将希望转向另外一个女儿,你不知道吗?她也承载着你爸爸的另一份希望,和你的堂哥们一样,不是吗?

  不,不是的。曹歌拒绝着这些源源不断冒出的声音,将目光从画作《以受难为题的三张习作》中抽离了出来,转向身后的另一幅作品《以乔治肖像为题的三张习作》。乔治的脸是扭曲的,在色彩的涂抹中扭曲到了一起,曹歌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吕伟中就在她身旁出现了。

  “你想查什么?”

  “我想查一查这个人的资料,叫刘佳颖。”曹歌拿出那张承诺书的复印件交给吕伟中,说道,“还有这张复印件上面的签字,能不能确定一下是不是真的是我爸爸的签名,这个是他平常签字的字迹。”

  随着吕伟中离开后,曹歌又多待了一会儿,她走向展览厅的最末端。最末端的墙壁上摆着的三幅作品为《启发自艾斯奇勒斯(奥瑞斯提亚)之三联作》,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到这三个扭曲赤裸的身体时,曲曼青赤裸的模样也同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我见过她。她好像想了起来,我一定见过她。在哪里呢?

  曹歌的脑海里闪过好几个断断续续的画面,一个穿着驼色羊羔绒大衣的卷发女人走进了她的店里。她记得那是在去年冬天圣诞节前,当时的她正忙着重新安排和调整店内的陈设以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原本是由另一名工作人员陪同着那名穿着驼色羊羔绒大衣的卷发女人挑选衣服。工作人员为卷发女人挑选了一条使用传统面料锦缎制成的黑色长袖连衣裙,裙子表层绣以繁琐的红铜色和金铜色花纹。卷发女子换上裙子后却走到了曹歌身后,问道:“她说这条裙子适合我,你觉得呢?”

  她为什么要这么看着自己呢?好像她的眼神中带有一点挑衅,又有一点挑逗,然而更多的却依旧是神秘。就和她所穿上身的那条黑色长袖连衣裙一样,她完美的肉身被包裹了起来,留下若隐若现的曲线,还有那双神秘的眼睛。

  曹歌回应道:“很合适你,真的。”

  卷发女子笑了笑,转身就走回了试衣间,换上一条深蓝色的亮片吊带裙。那条裙子恰如其分地展露出了她的整个背脊,她的背脊是极致的,平滑的,诱人的。她说道:“我还是要这条吧,这条比较适合我,正好我一会儿可以直接穿着去参加晚宴了。”

  离开的时候,她回过头又对着曹歌笑了笑。如今,曹歌再次想起这张脸,她才将其与视频中曲曼青那张被颗粒填满了的脸联系了起来。难道她那时候就和林一认识了吗?还是说,这纯粹只是偶然?

  后来,曹歌问起林一时,林一立即就给否决了。他坚称自己之前认识曲曼青是因为帮她拍摄过一组用于宣传的照片,但是两人私下并无往来,又说道:“那我平常也会转发店里公众号的一些宣传或者活动之类的,她看见了去买衣服也很正常。老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那时候真的和她没有任何联系,上次发生那件事也是朋友组的局,我喝多了才会这样的。你才是我最爱的人,你难道还是不愿意相信我吗?”

  曹歌没有作出回应。

  而在此刻,当她看着《启发自艾斯奇勒斯(奥瑞斯提亚)之三联作》想起曲曼青时,又让她不禁联想起日前发生的退货事件。某种无法言明的神秘感牵引着她的神经,让她莫名感到一股焦躁的情绪正在升起,以至于她突然地下了一个决定。她要弄清楚那个退货的客人究竟是谁。

  她快步向展厅的大门外走去,经过一对同样在观展的年轻情侣身旁时,那名男生说道:“这画的什么鬼啊,恶心死了,我去,这种东西都能拿出来展览,给我一支笔我马上可以画上一百幅了。”

  女生紧抱着男生的手臂,认同了他的说法,回应道:“好可怕呀,我们还是别看了,我觉得不舒服。”

  曹歌停了下来,看着那对年轻情侣,说道:“肤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着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发火,或者说,他们只是代表着一种存在的偶然性,不巧地正好遇上了她心中那团无法驱散的焦躁。有时候她也想不明白究竟美是什么呢?她从事着与美相关的工作,可她真的又能解释得清楚什么是美吗?还是说她正在试图传达的美不过只是在加固了一种通过媒介宣传而为获取利益的的固化了的意识形态,一种基于先天生物性感受基础而形成的认知,一种每个人都可以讨论,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的存在。

  曹歌不愿再继续沿着这个问题思考下去,这对于此刻的她而言并非一个重要的问题,也不是一个她所能解决的问题。既然不是她所能解决的问题,她为什么要自添烦恼呢?她所应该做的是解决自己当下正在面对的问题。

  她给助理拨打了电话,问道:“之前退货的那个客人的姓名还有收件地址发给我一下。”

  果然是在同城的。她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曹歌一个人开着车来到她这个甚少涉及的区域,那是在平川市的近郊,其中一条地铁线路的终点站附近的一段街道。街道和天空一样是灰色的,天空的灰属于正在聚拢的雾霾和乌云,而街道的灰属于马路自身本质的其中一个外延。街道上的建筑物仿佛将其拉回了熟悉的记忆中,低矮的,陈旧的建筑物外墙贴着廉价的牙白色和珊瑚色方形瓷砖,搭配着已经不多见的蓝色或绿色玻璃窗户。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街道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脚边摆着三个塑料镂空篮子,一篮装着冬枣,一篮装着橙子,还有一篮装着石榴。旁边则是一辆连着车斗的三轮车,三轮车车斗上装满了苹果,一半红,一半绿。曹歌望着三轮车旁那条悠长的巷子,巷子里的铺面前或摆着干货,或停着车辆,或装了一篮蓝的水果和蔬菜。

  她的汽车是开不进去的了。她只好停在了丁字路口外的一家茶叶贩卖店铺前,一个人走了进去。巷子里的生活似乎距离现在的曹歌已经很遥远了,然而当她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马路边,贩卖着自己种植的白色玉米时,她还是不经意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生活。那时候,她也常常跟在外婆身边,牵着她已经起皱了的手,沿着相似的巷子慢悠悠地走,挑选着每天需要购买的食材或者专门需要给外公购买的白米酒。

  同样地,酒香味也从巷子里的一家高粱酒铺面中飘了出来,曹歌回过头,看见上方写着的“自产自销”几个大小不一的黑色毛笔字,不免会心一笑。她心中的那团焦躁也随之被打散了。

  她犹豫着,还是走上了那栋灰色外墙的住宅楼,敲响了二楼的房门。心想,这个周小姐会是谁呢?

  门打开了,首先出现的是凝重的药味和消毒水气味。说出现似乎不大恰当,气味本就是无色的,如何能够被视觉所捕获呢?即使无法被视觉所捕获,那么嗅觉作为一种暂时先决地超越了视觉的感受,是否不能够与出现二字建立联系?即使可以,也还是不够准确。因为首先出现的气味和而后出现的刘佳颖的面孔其实并不必然地存在一种时间上的先后秩序,他们是同步同时出现的,在房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他们也就一并存在了曹歌的面前。在这一瞬间,刘佳颖的脸也就和这阵药味以及消毒水的气味形成了曹歌意识中一种被默认了的联系,以后当她想起刘佳颖的时候,她也就想起了这阵药味和消毒水的气味,而当她想起药味和消毒水的气味时,她同样会想起刘佳颖的脸。视觉与嗅觉第一次在她的身上,或者说她的灵魂中获得了一个平等的地位。

  刘佳颖有些惊讶地看着曹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曹歌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心里已经明白那个所谓的周小姐其实便是刘佳颖。心中感到一丝恶心和反感,她知道她一定是故意的。

  这时,曹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划开屏幕一看,显示出一条推送的群消息,曹之的班主任江平在家长群中写道:“今天是我们新学期的第一次家长会,希望各位家长们不要迟到哦,开会的地方是在我们原来一年一班的教室。”

  “要进来坐坐吗?不过可能这里……”刘佳颖的话还未说完,曹歌转身就沿着楼梯走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被推入一片无法抗拒的荒谬中,丈夫出轨,再到父亲意外离世,现在又是一个怪异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出现,就像她身旁楼道墙壁上贴满了的广告纸,她的自我意识也被遮蔽了。

  曹歌快步走出巷子,仿佛在努力着挣脱和摆脱这一切。直到最后再次走回巷子口停放的汽车位置,她又往后退了回来,退向那道不远处的斑马线,望着中年男人脚边摆着的一整篮金灿灿的橙子。她扯下一个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子的橙子。

  她坐在驾驶座上,拿起一个橙子,拼命地吸取着橙子皮所散发出的香味。心想,冷静,我要冷静。

  她的冷静持续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又再次破裂了。在曹歌开完了家长会,将曹之接回家后,她本想下来去看一看母亲葛慧丽,不料正好撞见了上门来询问信息的龙滨。龙滨与葛慧丽坐在客厅的木椅上,向其询问关于曹连彬生前的相关情况,她问道:“曹先生生前有和什么人结过仇吗?或者发生过冲突?”

  “应该是没有的,他三年前中过一次风差点就死在了送往医院的路上,恢复后我就劝他从前面退了下来了。过去这三年,公司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交给我们家大侄子曹全傅打理的,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或者会议,连彬才会过去。”葛慧丽说话时的语气是轻缓的,仿佛她还未完全从曹连彬离世一事中抽离出来,她只能以这样一种轻缓的语气诉说着与其相关的回忆才能避免惊动内在的情绪。

  “那更久以前呢?”

  “更久以前……”葛慧丽想了想,说道,“零八年的时候,好像有个项目叫‘锦城天下’出过些事。那时候在这个项目的施工现场意外死了个人,家属要求赔钱,好像赔了一部分后他们不满意,最后公司只好把当时的负责人开除了。那个人被开除之后说不关他的事情,去过好几次公司堵连彬的车,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去查一查,可能你们系统里也有备案的。”

  “你还记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吗?”

  “好像叫曲方兴。”龙滨随手就记下了这个名字,没有注意到曹歌正从前门处走了进来,她又问道:“你和曹先生在曹歌之前是不是曾经还有过一个儿子?”

  “是啊,那都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孩子出生不到一星期就走了,也很可怜。”

  “走了?为什么系统里没有记录呢?”

  “我们当时在镇子有些小项目,都怪我非要跟着他过去,后来就在一个村子里考察的时候羊水破了,连彬把我带到附近最近的一个诊所里就把那孩子生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登记,那孩子就去了,也就没有留下什么记录,那都快四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回来之后,连彬就把那孩子埋了,我们也不想再和其他人提起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每年会去拜祭一下。”说到这里,葛慧丽不由得又想起了曹连彬的死,眼眶便红了。

  听到这些话的曹歌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没想到原来她自己不仅存在着一个她不曾认识的姐姐,现在又多了一个她从未听父母提起过的哥哥。她心中再次产生了那种熟悉的陌生感,究竟她的父母还藏着多少她不曾知道的秘密呢?关于父亲一直以来存在于她心目中的形象也仿佛因为这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出现,而产生了动摇。

  葛慧丽注意到了曹歌的出现,急忙擦了擦眼角,起身走向曹歌,握着她的手,解释道:“爸爸妈妈不是有意骗你的,经历过那件事情之后,我们都不想再提起,你能理解吗?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我和你爸爸心里都觉得不好受,后来也是因为你的出生,才让我们的生活往前走了。你要知道,爸爸妈妈永远最爱的人都是你的。”

  曹歌沉默着。为什么在过去这么多年里,她从未意识到自己原来被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谎言当中?

  她把手里提着的那袋橙子交给母亲葛慧丽,转身走了出去。她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在传来一种肿胀般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大脑中不停地扩散,试图撑破她的整颗头颅向外逃走。在这个当下,曹歌的内心突然生起了这样一种冲动,她想抛下所有这一切,已经发生了的,正在发生着的以及将要发生的所有一切,远远地从这里逃离。

  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走回自己的房子里,脚上的运动鞋也没有脱下,就直接走进了衣帽间。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白色的行李箱,准备将衣柜里的衣服连同衣架一起取下塞进行李箱里,可是她该去哪呢?去哪都可以,只要可以离开这里就足够了。

  然而,曹之出现了,他戴着一副游泳眼镜在头上,看着曹歌,问道:“妈妈,我晚上可以游泳吗?”

  曹歌突然地从她的自我中一下退了回来,回到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现实。她看着曹之那张稚嫩的脸庞,她怎么能抛下他不顾而自己一个人离开呢?她身为一个母亲的身份终究还在阻止了她内在不断扩散的自我。曹歌起身走过去,抱着曹之,眼泪流了下来。

  她意识到她的逃离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她真的可以完全地不顾及她的儿子吗?如果他需要自己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妈妈,你为什么哭了?”曹之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妈妈只是有些不放心你。”曹歌擦去眼泪,端详着曹之的脸,说道,“过两天妈妈要去欧洲出差一段时间,你在家要好好听爸爸和外婆的话,知道吗?你每天晚上放学回到家了,都可以用你自己的平板电脑给妈妈发一个信息,好不好?”

  “好。”曹之想了想,又说道,“那你可不可以给我买一点巧克力和小饼干回来?”

  “好,我们拉勾。”

  这一天晚上,龙滨在回家的路上反复思考着与曹连彬遇害一案有关的细节,迟迟无法找到一个突破口。她想,林一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根据辰东艺术区三号门的录像监控,他在下午七点左右就离开了,完全避开了曹连彬的死亡时间。而且在曹连彬遇害之际也确实没有发现有陌生人或者陌生车辆曾经出现在他的住宅楼附近,尽管曹歌认为有人可以从院子外的围栏处爬入,但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龙滨不免怀疑,曹连彬的死说不定真的完全属于偶然呢?

  她回到家时,顾小北则仍在书房里尝试重新构思一部与天使有关的漫画作品,他拿着铅笔和草稿纸,始终画不出一个满意的形象。看到龙滨回到家,他索性放下了笔,问道:“曹之外公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还在调查,暂时没什么头绪。现在尸体还在做第二次的检测。”

  “我还以为已经下葬了。”

  “没那么快的。”

  “到时我们要不要也去一下?”

  “还是去一下吧。儿子已经睡了吗?”

  “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