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白色,沉甸甸地铺满了一整片,像是化了似的,又仿佛随时在等待着亮光将其融化。曹歌偶尔掀起窗户的遮挡板往外看上一眼,只是一眼就足以让她感到眩晕,那光像是蓝色汇聚而成的,带着一点危险的气息,摇晃着整个机舱,一下,又一下。她再次闭上了眼,却无法躲避那阵巨响,连同她的整个身躯也感受到了,那是一种无法驱散的焦躁,焦躁通过这阵巨响而获得了一次形式上的转换,以一种声音的样式存在着。
曹歌看到那消退后的蓝色变成了波光粼粼的,却又不是大海,一种与海无关的波光粼粼,只有光。光一颗一颗地聚集在一起,像是颗粒般的像素,在她眼前的黑暗中闪动,随着那阵巨响而产生摇晃,就好像摇晃是自她的想象中而延伸出来的,和现实没有了关系。
不重要了,她只想多睡一会儿。尽管她明白她无法真正地入睡。
到达巴黎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黑色的夜空仍然可以窥见些许微不足道的蓝色,蓝色像是在亮光中被彻底融化了,与黑夜成为一体,偶尔露出半只眼睛,仿佛在提醒着人们千万不要忘记它也属于黑夜的一部分。一部分常常被忽略的本质。
曹歌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向巫莲娜问道:“你一会儿要去和他们喝酒吗?就在酒店附近。”
“你不去吗?”
“我不想去了,感觉时差还没倒过来。”曹歌扭头望向窗外,细雨飘了下来,划在出租车的玻璃窗户前。巴黎街道上的建筑物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历史感存活在亮起的街灯里,好像她也成为了其中的一个部分被凝固在一种无法逝去的当下。也正是这份凝固在时间中情绪再次将她的自我扯了出来,她是不是也可以像法国电影《阿玛利亚别墅》里女演员伊莎贝尔·于佩尔扮演的角色一样,就这样抹去关于自我存在的一切,彻底消失?
那些本已经被她克制住了的情绪和念头又再一次回来了,好像只有身处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她才获得了这样一种自由,或者可能性,让她重新成为另外一个自己。曹歌思索了一整个夜晚,直到第二天开始忙碌的订货会后,对面着看不完的衣服,面料,版型,色彩以及数据,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回到前一天晚上出现的念头中。
她几乎每天都在不停地走路,拿着咖啡,又或者重新买一杯咖啡。她的行走是一种全然的机械,只为了最终朝向一个数据,而行走本身也渐渐地成为了数据。数据替代着她的存在,却始终缺乏着一种更为本能的和欲望的她自己。
就在她奔向最后一场订货会的马路上,她突然停了下来。巫莲娜不解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先过去。”曹歌回应道。她独自往回走了一段路程,停在街道边的一间咖啡馆门前空位处坐了下来。她记得第一次来到巴黎的时候也是九月份,当时她因为与男友发生了争执就一个人走了开。她就和现在一样,一个人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看着街道上的人走来走去。
她不想再走了。她该停下来了。
曹歌认为这很可能将会成为她最后一次可以允许自我欲望本能的冲动出现了,这也很可能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可以选择逃离。既然她已经逃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为何她不可以一个人逃得更远一些呢?如果她现在不逃走,以后还会有机会吗?
不会了,只要她一离开了这里,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她很清楚。
曹歌站了起来,走回酒店,取消了第二天返程的机票,留下一条信息给巫莲娜,写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处理,明天你自己就先回去吧,还有订单的事情这两天就麻烦你先处理一下。我这边整理好的我已经发到你邮箱了,你到时统计一下放一个表格里就好。这几天暂时先不用联系我了,其他有什么事的话等我回去再说吧。”
于是,曹歌提着自己的行李箱,租下一辆汽车,一个人离开了巴黎。她要到哪去呢?她不知道,她心里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在此刻的当下她所有的行动都仅仅是为了满足一种自我的欲望,从与她过去有关的一切脱离关系,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以及她自己的身份。
曹歌架着车驶离了巴黎市区,一路开向南方。她离开巴黎越远,越感到自己与天空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了一些。天空中飘起了雨,稀薄的灰色也渐而扩散了开,灰色一出现,四周无尽的翠绿,娇艳的花朵亦或是繁茂的悬铃木和槭树类树木同样被蒙上了一层灰。原有的美被遮住了。
美的存在与否,曹歌已经不大关心了。她按下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按钮,刷掉自我的过去。一辆搭载着巨型灰色车厢的卡车从她身旁超车开了过去,卡车司机仿佛对她稍显缓慢的车速表示着不满,按下了一声清脆的鸣笛声。鸣笛声无法动摇她此刻心中坚定的想法,她想就这样一直漫无目的地往南开。
她首先经过了图尔,停在一家清冷的餐厅门前吃了些食物。她将没吃完的面包片捏成了碎片,洒向地面,几只灰色的鸽子围成一小圈不停地啄着面包屑。她总觉得自己走得好像还不够远,为什么不继续往南开呢?现在也不过走了两百公里左右的距离,不如再走远一些好了?究竟如何才能称得上遥远,她心里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答案在她的心里,不过那并不是一个能够被精准计算的数字,而是在于她内心的主观性,即一个撇除了理性之后,完全依赖于感性而获取的,仅仅与自我相关的一段距离。
也许她可以一直开到马赛?也许可以走得更远一些,穿过边境进入西班牙,直往最南端的塔里法?
接着,曹歌抵达了路途中的第二座城市——波瓦第尔——她原本确实有考虑过是否要在波瓦第尔留宿一晚。这个想法刚出来立刻就被她自己给否决。倒不是因为波瓦第尔这座城市的清冷与贫乏让她提不起任何兴趣,更多的还是因为她看到了一名骑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子仍在坚持骑行。年轻男子穿着一身专业的骑行运动套装,戴着一顶黑色的骑行帽,汗水从他的脸上不停留下,又或者汗水中还参杂着细粒的雨水。他的坚持在某种程度给予了曹歌一个持续前行的动力,仿佛在这股动力的驱动下,她只需要和那名年轻男子一样继续驶向前方,她也将同样抵达内心试图寻获的自由。
是的,自由,她渐渐意识到这是她所在寻找的东西,至少只有这个词语才符合她所找寻的目的。她不知道她将找到的自由是否是绝对的,或者永恒的,即使是一种相对的,暂时的自由,她也是需要的。她迫切地需要着这样一种自由,在自由中重新获得她的自我,与她的身份无关的自我。一种更为内在的,本质的她自己。
离开波瓦第尔之后,夜幕紧随而来了。这一天到来的夜幕没有留给她丝毫预兆,好像灰色忽然地就变成了黑色,没有晚霞的出现,也找不到熟悉的蓝色。有的只是前方车辆亮起的车尾灯,一团团的红色在雨水的冲刷中变得模糊不清,粘腻着,拉扯着,晃动着,像印象派的画作。
曹歌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远远地,在她的前大灯所能照射到的范围内,她注意到一名穿着单薄透明雨衣的年轻女子正站在一块标识着前往波尔多的牌匾下方,抬起一只手拦车。那名年轻女子盘着一大圈细长的辫子,辫子里又编织着红色和绿色的绳子,相互交织在一起。她的皮肤是黑色,是一种在黑夜里也会发出光亮的黑色,纯然的,细腻的,神秘的。
我要停下来搭她一程吗?不,要不还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她连自己要去什么地方都还没有弄明白,她又如何能够搭上别人呢?在一个陌生的国家,一段陌生的路途上搭载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在曹歌身上发生过。所以她自我保护的本能也就拒绝了这份可能性,她假装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按停了雨刷器,从那名黑人年轻女子身旁开了过去。
万一她遇到什么坏人怎么办?一个年轻女人自己走在路上,不会太危险了吗?或者,她是不是从非洲或中东地区逃难来的呢?曹歌驶离那名黑人女子之后,她的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了更多的疑问。她越想越感到有些愧疚,她应该搭她一程的,不是吗?
突如其来的一声振动阻止了她正继续发散的思维,曹歌惊恐地停下了车。心想,不会撞到人了吧?
她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好一阵子。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完全没有按照导航的指示,而是偏离了主要行车道,来到了一段不知名的道路上,迟迟看不见一辆汽车开过。曹歌紧裹着身上的格纹西服外套,犹豫地走下了车,她站在门边停留了几分钟后才向前迈出了第一步。减弱了的雨水刮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清冷的秋意,轻抚着她的短发。
她望向前车轮前方,原来那是一只已经死了的白色山羊。山羊沉默地躺在地上,任雨水抚平它身上白色的毛发。从它身上所延续而出的一整片被覆盖的范围内,曹歌看不到任何血迹,就好像它是突然死在马路边的,孤零零的。她又想起了她的父亲,父亲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抛弃了,被抛弃在冰冷的地面上,被抛弃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他为什么就这样沉默地离开了呢?他还藏有多少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他的沉默是因为有着太多的她所不知道的秘密无法通过语言而述说吗?究竟在他心里,她自己又算是什么?一个失败的女儿吗?她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如果他们都存在于父亲身边,而自己缺乏了,是不是也并不重要了?或者说,正是因为哥哥姐姐的被缺乏,她才获得了这样一个替代的机会,成为了他们,成为了父亲原本对他们的期待吗?那么她自己呢?
曹歌感到好像越来越冷了,她转身走回汽车上。向后倒退了车辆,重新设置了导航开回主要行车道上。她一边擦去脸上沾着的雨水,一边继续开着车,一直开到了波尔多的中央火车站前。中央火车站入口处门顶上的时钟停在十一点五十分,一辆印着绿色标志的客运巴士跟在曹歌后方也停在了火车站附近的空地上,三个黑色的人影从大巴上走了下来,填补了空无一人的冷寂。曹歌不想再往前开了,或者说这一段已经持续了将近七个小时的车程完全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和动力,她需要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好好睡上一觉了。
第二天曹歌在酒店卧室里醒过来,室外仍旧阴沉着天。她打开窗户走了出去,窗户外是一小块阳台,边上摆着一盆高大的绿色散尾竹。透过散尾竹分开的叶片和并不密集的枝干便能看到不远处的电车正在渐渐向坎康斯广场的车站位置停靠,沾上了雨水后的沙石地呈现出一片湿漉漉的深灰色,连一向热闹的广场也因为下雨的缘故而变得冷清了。
我是不是应该走得更远一些?曹歌思索着。不了,再往南就要进入西班牙,她又不想去西班牙了。
最后,她决定在贝尔热拉克地区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租下了一幢房子。她想,也许她已经不需要再继续往前走,或者走得更远一些了,她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环境,一个距离人群更遥远的环境,让自己暂时地获得一种解脱。
她还在思考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丈夫的问候,工作或者好友群的消息提醒,以及新收到的邮件。她带着一种本能的欲望,退出了自己的邮箱帐号和微信帐号。一个声音开始提醒她,这样真的好吗?万一有人有急事要找我呢?难道没有了我,他们就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吗?一定需要我吗?
她想,二十四个小时,也许我可以暂时地消失二十四个小时,或者再多一些,多几个小时?
曹歌已经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了,她不能够再继续犹豫下去。尽管她的内心依旧荡漾着不安,她还是踩下了汽车油门驶向贝尔热拉克地区。乡间道路两旁蔓延着无尽的绿色,绿色也是不完全的,有的掺杂了黄色,有的被一整片的葡萄种植地遮蔽了。葡萄树叶子的绿色比起草地的绿色又要更深一些,绿色中点缀着少量的锈红色和有规律出现的黑色。和它们比起来,房子是偶然才会出现的,零散地落在路边或者草地上,房子多数是接近于小麦或者卡其布的色彩,也有的被刷成了粉色,蓝色,红色和黄色,像夏日里盛开的野花,点缀着大地。
而至于人,或者说人类的行踪,几乎就看不见了。曹歌一路开来一共只见到了三个人,一个是开着邮政局专用汽车的司机在负责投送信件,一个是正在葡萄种植地里打理着葡萄树的中年男子,而最后一个则是独自行走在路上的白发中年女子。
曹歌犹豫着放慢了速度,靠向白发中年女子,说道:“您好。”
中年女子露出略带警惕的表情,看着曹歌,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在示意她继续把话说下去。曹歌拿起手机,说道:“我想问一下您知道这个地址是在哪吗?我来回在这附近走了很多次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路牌。”
“你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第一个岔路口左拐,大概第三或者第四座房子应该就是了。”
“谢谢。”按照白发女子的指示,曹歌终于找到了自己租下的房子,一栋牙白色的独立双层楼房,木门,窗户还有房顶全都被刷成了浅浅的蓝色。房子前方是一个椭圆形的小型游泳池,游泳池里蓄满着长期积存下来的雨水和已经或者尚未完全腐烂的树叶。游泳池旁边则是一间专门用于存放木材的小木屋,木屋后方围起来一大圈的铁围栏,铁围栏的另一边是一整片属于他人放养绵羊的草地。
曹歌停好汽车,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入门即是前厅,前厅铺着一大块以红色为主的印花地毯,旁边是通往二层阁楼的楼梯。整座房子里除去二楼的阁楼,在一楼的空间里一共包括了三间卧室和前后两个客厅。曹歌绕过楼梯走向连接的饭厅和客厅,把行李箱推入了主卧室。她看了一眼主卧室墙壁上挂着的风景油画,平淡无奇又带着一丝廉价的气味,曹歌将其视为一个多余的存在而取了下来,塞入了床底。
面对着一座新的房子,新并非指向与旧相对的新,而是相对于曹歌而言的,或许陌生是一个更恰当的词语。面对着一座陌生的房子,曹歌住进来以后,她似乎产生一种需要重新对其进行调整,装饰和清扫的欲望。也许因为她自己也同样是一座房子,和这座房子一样需要被调整,被清理。在这阵欲望的驱使下,好像忙碌又再一次将其填满了。
或者我可以到镇子上买些花,再买些吃的,冰箱里什么也没有,附近也没有餐厅。她想。
她开着车来到附近的一座镇子,匆忙在花店里购买了一大束不同颜色的虞美人还有海芋花,又来到面包店里购买了一大袋细条形和扁形的硬欧面包,黄油,果酱,苹果酥以及几个新鲜出炉的可颂面包。她想了想,总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对,还得买一些蔬菜,水果,火腿,香槟和面条。曹歌仿佛带着一种搬入新居时的热忱,一心只专注在整座房子的需求和运作维护上,至于周围古朴的不知名城堡,雕塑,又或者那个正站在马路边拉着手风琴的街头艺人全都和她没有了关系。
或者这也是她长久以来所形成了的,而无法轻易被改变的生活习惯,即无法让自己在忙碌中停下来,就好像只要一停下来,焦虑或者那些持续着无法获得解决的问题又将会再一次将其占据。曹歌从镇子里的菜市场走出来,停在一处窗户被刷成了大红色的房子前,房子的窗户敞开着,窗台前种着一小盆鹤望兰,一小盆白色的康乃馨,还有种在一个被刷成了黄色小铁桶里的紫红色丁香花。
对啊,为什么不种一盆花呢?曹歌又再一次走向了菜市场不远处的花店,挑选了一盆粉色铃兰花。
忙碌确实让曹歌忘却了她脑海中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和难题,就好像她和它们已经不存在关联了。她觉得仿佛再次回到了十八岁那年。那一年,她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母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土地开始新的生活。害怕是确定无疑地存在着的,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期待和憧憬着这样一种新的生活,她知道她将会在逃离了父母和家庭之后获得一种过去十八年间都未曾有过的自由。自由是什么?那时候是一种想象,而现在也许是一种逃避,一种自我欺骗。这么说是不完全准确的,因为她真实地在这一刻获得的自由里重新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
曹歌在镇子上简单地食用了午餐,一份南瓜汤,一份蜂蜜鸭腿,一份冰淇淋。她知道有个独自坐在对面的另一张桌子旁的年轻白人男子正在打量着自己,她没有抬头看他。他站起来了,要走过来了。她不想和他说话,或者搭讪。曹歌留下杯子里只吃了两口的冰淇淋,起身离开了。
她开着车再次返回自己的房子,真奇怪,为什么她又在同一段道路上遇见了那个白发的中年女子?以至于她产生了这样一种一晃而过的错觉,仿佛她和她一样,一起被困在了她们相遇的那一个时间点上。她既没有找到她租下的房子,也没有去过附近的小镇子,只是在当下的这一段马路上不断重复着行走,如同一段正在播放着的影像,当下是一个可以不断持续以及重复的过程,它和过去,未来都没有了关系,是一个被割裂的时空,反复。
“嗨,又遇到你了,我刚从镇子上购物回来,需要我搭你一程吗?”曹歌决定示以友好的询问,以弥补自己前一天晚上的遗憾和愧疚。白发女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了车。白发女子名叫玛丽,是一名从英国搬来的作家,她告诉曹歌她厌倦了英国潮湿多雨的气候和乏味的食物,所以才决定搬到了法国。又说道:“我住的地方就是和你在同一条路上,我的房子是路口边第一座,不过我不会开车,所以只能坐巴士,但是车太少了,每次都得自己走上一大段路。对了,你看了今早上的新闻吗?”
“没有,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吗?”曹歌随口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有一个黑人女孩被发现死在了马路边。”
“黑人女孩?”
“是啊,上面也没写她是怎么死。我怀疑很可能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被追杀的。”玛丽提出了自己的猜测,并未留意到曹歌脸上表情的变化,继续说道,“怪可怜的,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我真的无法想象我们究竟是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太可悲了。”
玛丽好像在这个密闭的车厢里找到了一种安全感,即使没有获得曹歌的回应,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喋喋不休地将话题继续下去。她说道:“我有什么资格去评论别人,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你知道吗?我不久前认识了一个女生,她也是黑人,她常常遭到她丈夫的虐打,她的丈夫还不让她出去工作。其实我也是和她在一起之后才知道的,她很坚决地说她要和她丈夫离婚,然后搬出来和我住。但我始终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要再次搬回英国,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如果我们真的爱一个人的话,是不是可以完全地放下自我?”
曹歌无法回答玛丽的问题,她自己的那些问题尚且未能处理好,她又如何能够给玛丽提出建议呢?她们沉默着抵达了玛丽家门口,阴霾已久的天空突然地放了晴。大片的白色云朵低矮地压在玛丽家的房子和草地上空,一道一道的蓝色缝隙从中裂了开。曹歌一个人继续开着车前进,她望着天空中越来越多的蓝色,蓝色是明亮的,绝对的,一尘不染的,为什么她却感到更加孤独了?
孤独是从何处而来的?是因为自由吗?因为与人群,与过往的隔绝而获得的自由,却也同时地将其封闭在了一个陌生的,孤独的环境之中吗?当最初逃离的想法所带来的兴奋被停留消解以后,她似乎不得不开始凝望她的自我了。在这样的孤独的包围之下,她所能做的也只有长久地凝望着自我。
曹歌一个人坐在饭桌旁,饭桌不远处的半圆形窗户和连接着后院的门口都装着透明的玻璃,透过玻璃即能看到更远处一望无际的蓝色和青葱的绿。远处的草地上,一大群绵羊汇聚成了密密麻麻的白色,啃食着地上的草。曹歌放下手里正在吃着的苹果酥,拿起那盆粉色的铃兰花摆在了半圆形窗户的窗台边,同时放下了单薄的浅红色窗帘。她又将自己买回来的橘子剥了皮,把橘子皮洗干净后扔进了浴缸里,注入热水。她记得小时候,外婆便是常常如此使用橘子皮泡过的水给她洗澡洗头,洗完以后,整个人身上也带着一种淡淡的橘子香味。那橘子香味是宜人的,驱散了她心里的焦躁,让她从她自己身上找到了一些新的平静。
在她感受着孤独的同时,她也更彻底地感受到了自由。像这样的自由真的是她所需要的吗?她还没有想清楚。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四周是确定无疑的寂静,她不禁感到有些害怕起来,万一有人在这时候闯进她的房子里,她要怎么办呢?她会死在这里吗?就和那个被她错过了的黑人女孩一样,她真可怜,就这样死了,连名字也没有。如果她死在了这里呢?是不是也将会成为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人,以“中国人”三个字代替了,或者甚至连“中国人”三个字都显得太过于精确了,是不是“亚洲人”会是一个可能性更大的词汇,用于对她的存在作为一种解释?
曹歌爬了起来,走向厨房,她本想将厨房里的水果刀藏在枕头下方用于防身。却不料她还没有走进厨房,就隐约地听到了一阵动静从院子后方传了出来。她想,不会真的有人要闯进来吧?
她没有打开厨房里的灯,摸着黑走了上前。“哐啷”一声,像是什么铁制的物品掉到了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然后又是“咚”的一声,曹歌猜想那可能是放置在院子里的两个塑料桶。她小心翼翼地握着刀,蹲在厨房通往后院的木门边堤防着。
奇怪的是,声响却始终停留在了院子里,似乎并无意闯进曹歌的房子里。曹歌这时才好奇地打开了手机上的电筒,向院子照去,她发现原来这名意外造访的客人是一只黑色的山羊,它好像在寻找除了青草以外的食物,啃食着塑料桶里的半截胡萝卜。曹歌松了一口气,说道:“差点被你吓死了。”
她打开冰箱,取出自己买回来的一根细长型面包,撕成了两半递给黑色的山羊,山羊却只是嗅了嗅,看着她。那只山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咩”地叫了一声,好像在表达着什么。曹歌不完全理解地将其中一半的面包撕成了小块,递到山羊的嘴边,它才吃了起来。
“你可真会享受呢,还让人给你弄成一块一块的才愿意吃。”曹歌对着山羊说道。
黑色的山羊吃完了一整根面包以后,满足地离开了。曹歌也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远远地只能看见无边的黑色,没一会儿,那只黑色的山羊就不见了。她走回卧室,也睡了过去。至少她明白自己终于如愿地从她原有的生活中跳脱了出来。
第二天,曹歌早早地就醒了过来,和往常一样,她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己的生物钟。即使转换了时差,她依旧无法摆脱。同样,她的脑海里也存在着一个相似的声音才提醒着她,二十四小时即将到来了,这仿佛等于在催促着她去做出一个决定,她是不是应该回去了?
她刚吃完了早餐,房子的前门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曹歌,你在家吗?是我,玛丽。”
曹歌轻轻地放下装着橘子汁的玻璃杯,靠向前门,她躲在通往二层阁楼的楼梯后方,望向前门旁边的窗户。窗户垂下了浅红色的窗帘,玛丽黑色的身影正靠在玻璃窗前,手里拿着一大瓶香槟酒。她又喊了一声,说道:“我给你带了瓶酒,我们可以一边喝点酒,一边聊聊。”
她们之间有什么可聊的呢?曹歌不知道。她一听见玛丽的声音,一看见她的面孔,脑海里就会再次浮现出那名死去的黑人女孩的脸,伴随而来的还有那只死在路边的山羊,最后是她父亲的面孔。三层源自三个不同客体处的愧疚感在这一瞬间汇合了,再次将曹歌束缚在了其中,她意识到,不管她逃向何处,她都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逃离,她甚至连父亲死亡的真相都没有弄清楚,她又怎么可能逃走了?还有她的母亲,她的儿子,她的丈夫都在等着她回去,即使像她此刻这般逃到这个荒无人烟的村子里,她也没有永远地逃走,不幸和惭愧始终跟在她的身边。
看着玛丽的身影在窗前逐渐消失,曹歌松了一口气。她在木制楼梯的阶梯上坐了下来,客厅墙壁上的一扇窗户边缘处透进了一楼单薄的阳光,阳光摇动着,像在和她招手。她走了过去,掀起窗帘,望着前方的草地,粘着一朵朵小巧白色雏菊的草地充满了她的双瞳。
曹歌退了回来,坐在沙发上,阳光恰好地从她身上划过。她再次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