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父亲,他到哪去了?他要把母亲也一并带走了吗?
有时候,曹歌的脑海中会冒出诸如此类无解的问题。这类问题的出现常常不受她的自我意识所控制,总是趁着不留神的时候就溜了进来,尤其是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比如此刻,在这个其他同事都外出食用午餐的时间段里,剩下曹歌一个人坐在三楼的办公区域,她身后堆满了尚未拆封的衣服。脆弱的阳光落在不远处通往露天阳台的玻璃门上,好像那光是从玻璃门里生起的,颤动着映出了曹连彬模糊的身影。
曹歌出神地望着玻璃门上的那道光,仿佛父亲熟悉的声音也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坚强一点,你要学会用自己的意志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和情感,一个人只有学会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才能把自己的人生控制好,明白吗?”
她怎么会明白呢?如果她真的明白,她早就已经明白了。人死了究竟会去哪呢?
曹歌放下了自己正在观看的关于第二年流行趋势预测的报告,突然开始了对于人死后的情况展开了搜索。她所搜查到的大多数答案都无法让她感到满意,不是充满了诡辩,就是无法提出一个能够让她确切信服的真实证据,直到她看到一个关于投胎转世的新闻,她越看越着迷。心想,难道父亲也已经转世了吗?他会不会投胎到了哪户人家?还是说,他投胎变成了一只动物?那太糟糕了,如果他真的变成了一只动物,也会等着被人吃掉吗?会不会有一天我自己吃到的某种动物的肉类是父亲转世变成的呢?
想到这里,曹歌开始感到一阵异样的恶心,她想起自己早餐吃过的那碗抄手,那种粘腻的,紧实的肉质口感连带着酥麻的气味再次从她的口腔内部分泌了出来。渐而,她的口腔里又多了一丝细微的腥味,像是血腥味,又像是肉质腐烂后的腥臭味。
曹歌站起身走向洗手间,关上了门,呕个不停。她什么都没有从嘴里吐出来。
电话响起来了,曹歌匆忙扯下纸巾擦去了嘴角的口水,走了出来。电话另一端的郭茜云告知了曹歌一个困扰了她一段时间的问题的答案,原来那一天刘佳颖出现在曹连彬的葬礼现场是从曹全傅处得到了关于葬礼安排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愤怒的涌起驱走了曹歌身体内暂时的脆弱,她想不明白为何这个刘佳颖要对于自己如此纠缠不休?她一定要将自己身边的人全都一一入侵吗?还是希望向所有人宣告,并且被承认为父亲的另一个女儿?那么为什么父亲在世的时候,她不这么做呢?是因为被父亲拒绝了吗?
曹歌快步走向露天阳台,拨打了堂哥曹全傅的电话,向其质问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曹歌也不明白自己的愤怒究竟是出于恐惧,占有的欲望,还是嫉妒,她体内似乎存在着一种本能的欲望需要将刘佳颖从自己和父亲的生活圈子里排除出去。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我爸的葬礼安排?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爸是被她下毒害死的吗?”曹歌已经很长时间里没有像这样表现出声嘶力竭的状态,她的另一只垂下的手也在情不自禁地颤抖着。
“那她毕竟也是叔叔的女儿啊,而且他之前还给她转了两次那么大数额的款项,说明他是相信她的,不是吗?下毒的这个事情究竟是不是她做的,现在根本就没有证据,警察只是说了存在这样的可能性而已。不管怎样,她只是想来给自己父亲送最后一程,不让她来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她那天在现场不也是拜祭完就走了吗?”
曹全傅所指出的准确无误的现实让曹歌一下陷入了无言。她想,是的,她那天确实拜祭完了父亲就离开了,在现场也没有惹出任何事,为什么自己要对她那么苛刻?那么不信任呢?曹歌想了想,只能说了一句:“那你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我本来是要和你说的,但是我这边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就给忘了。我没想到你会那么激动。”
“我,算了,当我没说过吧。”曹歌没有继续说下去,挂断了电话。她依靠在旁边的黑色铁围栏边缘,铁围栏上种满了的凌霄花在过了花期以后只剩偶尔的几朵不起眼的橙黄色藏在树叶丛中。曹歌想起了侦探吕伟中曾经和她提起过关于刘佳颖家里的情况,她因为需要独自一人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无力支付手术费用才找到了父亲。
她想,父亲一连两次都为她支付了手术费用,说明其实父亲也并没有那么讨厌她,不是吗?
墨西哥画家弗里达·卡洛那幅知名的作品《两个弗里达》也在曹歌的脑海里浮现了,两个心脏连在一起的弗里达像是两个人,又像是一个人。曹歌想到自己当下正在经历着的这一切,面对着母亲葛慧丽意外发生突发性脑溢血昏迷不醒,自己现在比起刘佳颖又好到哪里去呢?她想到她们之间所承受着的相似的苦难,就好像画中那两个弗里达一样,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心脏,一个滴下了血,另一个也会感受到。此刻的她仿佛有那么一点能够理解了刘佳颖所遭遇的艰难和折磨,在没有父亲的生活中,她是如何走过来的呢?比起她,我自己所得到的是不是已经太多了?父亲尽管严厉,但他至少是疼爱我的,她却是在一个完全被父亲所不承认的环境中长大,或者就像妈妈说的,这是爸爸欠她和她妈妈的吧。
也是在这一瞬间,曹歌果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决定答应刘佳颖将父亲名下的一套一百三十五平米大小的房子转户给她以作为父亲对她们母女二人的补偿。她不知道自己这个迟来的决定和补偿能否为她的母亲挽回一点福报,让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但她还是决定要这么做了。
曹歌走回办公区域依次开始清点新近送到的货物,这时医生给她打来了电话告知其母亲葛慧丽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仍需继续进行观察。曹歌仿佛感受到自己因为做了一件好事而立刻获得回报一般,心里稍稍地松了一口气。这份轻松却也只是让她轻松了一两个小时,就在曹之即将放学前,曹之的班主任江平给曹歌发来了一条信息,说道:“曹之妈妈啊,一会儿麻烦您过来早一些,我需要单独和您谈一谈,是关于曹之的事情。”
曹歌不由得又有些烦闷了起来,这下又轮到曹之了吗?他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
这样的事情,曹歌记得以前就发生过一次,不过不是在学校,而是在跆拳道培训课程的教室里,曹之因为一名同学将顾远推倒后依旧对其展开攻击,他就跑了过去和那名攻击顾远的同学打起了架。那一次是葛慧丽负责去接送曹之的,她在现场给那名同学的家长支付了三千元的医药费才了却了这件事。
曹歌自言自语说道:“唉,这个曹之,就不能让我省心一点。”
曹歌来到学校后才知道,原来曹之的班主任江平找她来面谈的原因并不是曹之和其他同学打架了,而是因为曹之在学校的小超市里偷窃了一包方便面和一根火腿肠。曹之的班主任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红色镜框眼镜,露出一道稍显尴尬的笑容,说道:“曹之妈妈啊,这些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是曹之的这个行为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个人觉得还是有必要和您说一下。我也说过他了,这孩子什么都不愿意说,可能是中午没吃饱吧,肚子饿了才会这样。但是啊,我觉得家长还是得和孩子好好沟通一下,疏导一下。”
“我知道了,我会和他沟通一下的,谢谢你了,老师。”
曹之一言不发地跟在母亲曹歌身旁走出教学楼,他偷偷瞥了母亲一眼,又低下头,紧抓着自己的书包背带,快步追上了母亲的步伐。曹歌刚刚给坐在后排座上的曹之扣号安全带,便问道:“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呢?”
曹之仍是沉默着。
“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可以和爸爸妈妈说,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偷东西,在外面被发现的话是会被警察叔叔关起来的?你是不是中午在学校吃饭的时候没吃饱?”曹歌看着曹之那副委屈的表情,她只好叹了一口气,说道,“下次不准再这样了,知道吗?好了,你和妈妈一起去医院看看外婆吧。”
曹歌开着车驶向医院的方向,在经过其中一间坐落在马路边的花店时,她停了下来。曹歌在花店里挑选了两束白色和粉色的重瓣晚香玉花,准备拿去医院送给母亲,跟着下车的曹之站在曹歌身后扯了扯她身上那件灰色宽松西装外套的衣摆,说道:“妈妈,我想喝一个那个汽水。”
曹歌从手提袋里翻出一张十元钱递给曹之,说道:“你自己过去买吧,妈妈先把花放车上。”
医院的单人病房里,葛慧丽仍旧闭着眼躺在病床上,由一名中年女护工帮助翻过身子,替其按摩身体的躯干。窗外的天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像是雾气,也像是雾霾,白色的雾遮住了远处的高楼,仿佛高楼也终于有了机会穿过云端,窥视一番关于永恒的秘密。它们终究是要失望了,在那片绵延无尽的白色里,什么都没有。
葛慧丽自然也是看不到的,看不到窗外的白色,也看不到病床不远处的洗漱池上方的玻璃镜中所倒映出的景象中的白色。她紧闭着眼。其实看这个字,或者这一种行为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假使要说她一定能看到些什么的话,那必然是她意识中一整片单薄的,模糊的白色。
“曹之,快帮妈妈开一下门。”曹歌一只手抱着两束晚香玉花,一只手提着一个从家里带来的透明玻璃花瓶还有行李袋站在病房门前对身旁的曹之说道。曹之推开门让她走了进去,曹歌随手将花瓶放在洗漱池旁边的平台上,对那名护工说道,“钟姐,要不你先去吃饭吧?我来看着就行了。”
曹歌将装好了水的透明花瓶摆放在布艺沙发旁边的圆形茶几上,又依次将手里的晚香玉花插了进去。曹之则好奇地走向了病床边,看着外婆葛慧丽那张苍白的的面孔,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说道:“妈妈,为什么外婆还不醒过来?”
“因为你今天不听话,偷东西被老师批评了,所以外婆就要替你受惩罚了。你以后听话一点,外婆就会醒过来了。”曹歌将手里几支剩下的花放在一旁,走向洗漱池边清洗干净自己的手,说道,“曹之,你要多和外婆说说话,知道吗?外婆也想知道你最近在学校里学了什么,外婆会听见的。”
曹之沉默着站在病床边,他想说些什么,却又好像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试着再次触碰了一下葛慧丽那只仍旧白嫩饱满的手,小声说了一句:“外婆,我考过跆拳道七级的黄绿带考试了。”
曹歌搬了一张椅子坐到葛慧丽身旁,看着葛慧丽处于沉睡中的模样,如今的她看起来就好像一瞬间变得苍老了,脆弱了,邋遢了,也失去活力了。她似乎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曹歌所熟悉的母亲了。曹歌从自己的手提袋里拿出一把按摩梳,开始替葛慧丽梳理她那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卷发,试着将其恢复为她过去记忆中的那个母亲的模样。她说道:“妈妈,你看你头发都乱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小的时候,你也经常替我梳头,那时候我不愿意让你梳,因为你总不会像外婆一样替我把辫子编起来。”
说着,曹歌放下了梳子,又从手提袋里拿出了十多张过去所拍摄的旧照片。尽管她知道葛慧丽看不到这些照片,她心里还是期望着她能感受到那些通过语言讲述出来的存在于画面中的影像,以唤起她们之间共有的记忆,关于她的,关于她们的,关于她和她的父母之间的。
“妈,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这是曹之刚刚六个月大的时候拍的,那时候爸爸本来不愿意和我们一块出门的,还是靠你软磨硬泡才把他给拖去了,没想到现在……”说到这里,曹歌自己的声音也不由得哽咽了,谁都不层想到当时画面中溢满了的幸福,如今却成了一种残缺。
一旁的曹之打断了曹歌的情绪,抢过照片,说道:“给我看看。”
曹歌将照片递给了曹之,隐约中听到门外传来的一阵急促的摩擦声,那是可移动病床被快速推动时与地面摩擦所发出的声响。这声响又因为支架以下的四个轮子经受了长时间的磨损,以及略微的生锈而变得更加剧烈了,或者也不能称之为剧烈,应该说只是比起一阵正常的摩擦声而言,多了一丝尖锐,多了一些起伏。曹歌抬起头望向那扇镶嵌着一块长方形透明玻璃的木门,两名医生和三名护士正推着病床一闪而过,凝滞在曹歌的视线中的是一片晃动不安的白色。
白色,迟疑着,退去了。
“人家买个三十万的车,你也要买个三十万的车,有病啊?!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大老板啊?现在房子还是租来的,你长的是猪脑子啊?!”女人尖锐的嗓音在黑夜中拉扯,来回地碰撞在住宅楼之间的墙壁上。而男人也不愿就此示弱,随手将手里的杯子往墙壁上一扔,喊道:“妈的,钱是我爸妈给的,老子爱买什么就买什么。”
“也难怪你儿子和你一样,蠢得像只猪一样!”女子将男孩往外一推,又一次锁在了阳台上。
接着,他们夫妻二人又展开了新一轮的嘶吼,打斗。男孩则一个人坐在阳台边缘处的一张椅子上,他转头看向身旁围起的围栏,心里感受到的是一种无尽的绝望。他想知道,这样的生活究竟何时才会结束?如果可以,把他的存在索性取消掉不就好了?
痛苦是可以传染的,或者是因为这阵争吵太过于剧烈,就连住在对面房间里的顾远也感到难以承受。他尽管并能够不完全听明白男人和女人之间争吵的内容,然而那一种充满了攻击性的声音和情绪,他却是能够感受到的。就好像他只要远远地站着,望着,也会不小心被卷入进去,无法呼吸。
他转过身就跑出了卧室,跑进了父亲顾小北的书房里,靠在父亲的大腿边抱着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书房是经过次卧改造而设计成的一间用于顾小北日常工作的房间,他正坐在宽大的电脑屏幕前,手里拿着手绘板的黑色画笔正在给一部家庭题材的影视作品进行分镜头设计的调整,分镜头中的父亲和母亲消失了,声音也是不存在的。在一片被黑色竖线条所覆盖的半个画面里,一个小男孩孤零零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