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为了给曹连彬举办葬礼以及安排尸体火化,曹歌临时取消了自己原定于前往上海参加时装周和看货会的计划,将这个工作任务交给了巫莲娜以及另外两名助理。她早早就订下了殡仪馆里最大的一间告别厅,敞亮的告别厅里装饰着珊瑚色,灰色,栗色以及白色四种不同颜色纹路的大理石,珊瑚色纹路大理石用于装饰整个告别厅的墙壁,灰色的大理石则铺满了地面,而栗色用于点缀围出了放置棺材和灵位的区域,灵位区域内填满了白色。曹歌又联系了殡葬服务公司的工作人员讨论如何摆放花圈与花篮,以及着手预订丧事宴席。
曹歌一个人坐在汽车主驾驶座上,从后排座椅上放置着的手提袋里翻出自己的平板电脑,她滑动着平板电脑的屏幕,试图挑选出一张合适摆在灵堂位置上的照片。她翻动着父亲曹连彬所留下的仅有的十张个人半身独照,似乎总无法感到满意,她不知道自己所不满意的究竟是这些照片本身,还是对于父亲突然地离开这个事实。
她想,为什么爸爸的照片只有那么少呢?我记得以前林一不是帮他拍过一张单独的照片吗?
曹歌拿出手机拨打了丈夫林一的电话,林一回应道:“你记错了,我当时是带了工作室的摄影师过去替他们公司的管理层拍的形象照和合照,爸爸没有拍,只有哥哥的。”
是吗?她挂断了电话,看着照片里父亲那张停留在五年前的面孔,曹歌的眼眶略微又有些泛红了。
爸爸,为什么你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就走了?
曹歌急忙从一旁抽出了两张餐巾纸,擦了擦眼角。她告诉自己,她需要完美地,一丝不苟地为父亲举办这个丧礼,至少在这一件她最后所能为他做的事情上,她不能允许自己出现任何差错。兴许于她而言,这也是她最后的一次机会可以在她的父亲面前向他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失败的女儿。
第二天的丧礼开始时,曹歌还是被迫着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尽管这个失败并非她所造成的,也并不存在于她所计划和控制的范围之内。这个失败即是出现在葬礼现场的刘佳颖。她的出现再次激起了曹歌内心的焦虑,以及开始让她意识到这个证明的圆满性终究是要被破坏了。
在刘佳颖走进告别大厅前,曹歌就快步走了过去,她抓着刘佳颖的手臂,将其拉到另一侧,问道:“你想干嘛?谁通知你来这里的?你还想在爸爸的葬礼现场继续发疯是不是?”
“我也是他的女儿,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来送我自己爸爸一程?你以为只有你是他的女儿而已吗?”刘佳颖不满地看着曹歌,她始终不理解曹歌为何总是将这个“疯”字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为何总是误解自己。难道她就是如此恶劣的一个人吗?还是因为她的形象,她的眼睛,她的缺陷,因为这些作为外延的存在而否定了她的本质,否定了她作为一个女儿的身份?刘佳颖遭到曹歌误解的时候,她内心是难受的,但她却又无法为自己做出合理的辩解,就好像语言的表达能力在她这里也是被缺乏了的。那是另一种与顾远或者顾小北不同的缺乏,或者更确定地说,表达于她而言是不存在太大的问题的,问题是在于当她面对着曹歌,面对着像当下这样的处境时,她总是无法直接而准确地表达自我内心所思考着的想法,仿佛她的思想,她的心灵与她的语言,她的身体是完全割裂开了的。
“你要是不给我进去的话,我就在这里大喊说我是他的女儿,让所有人都知道。”刘佳颖补了一句。
“简直疯了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爸爸肯定是被你下的毒,才会导致汞中毒头晕摔下楼的,你怎么还……”曹歌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刘佳颖出现在现场已经成功地否定了曹歌意欲向父亲曹连彬证明的念头,她终究不希望再将整个葬礼现场变成一场闹剧,打扰了父亲最后的安宁。
于是,曹歌只能妥协了,让刘佳颖进入了告别厅。
靠在边上分别由郭茜云牵着手的曹之与由顾小北牵着手的顾远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对于死亡这两个字没有多少概念的他们,只能将好奇的目光转向了正走向曹连彬棺木旁的刘佳颖。她的一只眼睛流下眼泪,一只眼睛睁圆了看着曹连彬那张抹上了粉,梳着油头的干瘪的脸。曹之和顾远都十分肯定地知道自己一定曾经在某个地方见过眼前的这个女人,然而他们却都只能在沉默中被身旁的长辈拉着走出了殡仪馆的告别厅。
离开时,顾远一连又回了三次头望向刘佳颖,他发现她身上闪烁着阴郁的紫色变成了柔和的黄色。
曹连彬葬礼现场平静而悲伤的氛围直到他的尸体被推入火炉中的那一刻才突然地被打破了,坚持着要跟随曹歌一起进入尸体火化间的葛慧丽,在看到曹连彬化成那些仅有的灰以及几颗细碎黑色骨头块的那一刻,她发出了“啊”的一声。她的喊声不是朝外扩散的,而是向内的,向内呼吸着窒息的空气所迸发出了的那么一声持续的,尖锐的,细长的叫喊声。她的脸也变得扭曲了。
声音才刚落下,葛慧丽就晕了过去。一旁的林一急忙扶住了葛慧丽,对曹歌说道:“我先把妈妈扶到车上去休息,后面的事情你先处理吧,我一会儿再过饭店去找你们。”
曹歌又失败了,她的潜意识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将母亲的昏厥视为了父亲葬礼现场的另一个失败,因为自己的疏忽所造成的第二个失败。她沉默着,任由内心的声音继续苛责自己,内心的焦虑也跟着一块回到了身边。曹歌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咬破了下嘴唇,溢出了血。
她想,要是母亲再出什么事的话,她该如何向父亲交待?
她有选择的余地吗?曹歌克制住了自我的情绪,走进饭店里的丧礼宴席厅,招待着前来奔丧的客人们吃完了饭,她才开着车与曹之一并回家了。曹歌没想到的是,等她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葛慧丽依旧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躺在卧室里。花姨走了上前,担心地说道:“小姐,我觉得最好还是送到医院去看看,要是只是普通晕倒的话,不会睡上那么久的,刚才夫人还流鼻血了。”
一心牵挂母亲身体情况的曹歌已经顾不上自己身体的疲惫,将曹之留在家里给花姨照顾后,她便与林一将母亲送往了医院。接着,葛慧丽就被送入抢救室里,医生对她说道:“是突发性脑溢血,你们应该早点送过来的,现在就算手术成功,也不一定能够醒过来了,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一刻,曹歌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全身上下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与抢救室走道中充斥着的冰冷,和死亡的气息一起钻入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她只想哭,靠在林一的肩膀上哭。他们彼此沉默着,在这个死寂一般的夜晚。黑色,蓝色,青色浮动着翻涌了起来,却也无法搅动曹歌心里死气沉沉的绝望。
林一紧紧地抱着曹歌,他知道她需要他了,她终于又再一次需要他了。而他同样地也需要着被她需要的,他感觉到经过这三个多月以来,他们之间的联结才再一次重新连接上了,让他找回了过去这么多年来他身为她的丈夫这个身份所带给他的那份炙热。这份炙热不见得全都是指向爱情的,或者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中文文字的解释上将其用于形容非常热或者心情的澎湃。那么澎湃又是什么呢?澎湃通常是用于对水的形容,而当这两个字被用于人身上时,水也就成为了一种向人类自身情绪的转化,指向情绪的激烈碰撞,碰撞的结果显然是包含了多层含义的,可以是因为紧张而激动,也可以是因为兴奋而激动,还可以是因为别的情绪而激动。林一的炙热,或者说澎湃,或者说激动,所指向的原因又要更复杂一些,包含了所指向原因的其中两种以上的情绪。爱兴许也是被包含了在其中的。
走廊远处的尽头传来细微的文件打印声,断断续续的打印声就像有个什么东西在咬着,吵着,笑着,哭着,说不清楚。林一并不关心,他所关心的唯有此刻的曹歌是否感受到了通过自我向其所传递的这份炙热,只包含着爱而撇除了其他情绪后的炙热。他多希望她将如此永远地需要和依赖着自己,他想,自己终究还是从黄家明手里赢回他的妻子了。
经过长达七个小时的手术抢救,葛慧丽勉强保住了自己的生命,被送入重症加强护理病房里加强着这份持续的保护。曹歌按照指示穿上了防服护,步伐沉重地走向被氧气呼吸面罩以及各种输液管和导管纠缠着的母亲,她已经看不清母亲那张慈爱的面孔了。
妈妈,妈妈,对不起,妈妈。是不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忙着,把你忽略了?
妈妈,你之前有不舒服的地方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妈妈,你是不是也觉得你的女儿是一个失败的女儿?都怪我没有把你照顾好,都怪我。
妈妈,妈妈……
曹歌多想再靠向母亲耳边,亲昵地呼唤着她,她现在却是喊不出口了,喉咙哽咽着。在过去这么多年里,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父母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就好像她不过偶然间转过头,她身后原来紧紧依偎着的两座坚定不移的山峰,就消失不见了。她的身后是这样空荡荡的。冷风吹了过来,吹着她单薄的背脊,冷飕飕的,没有人再替她挡着了。她觉得在这一整片茫然的冷风里,就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
好冷啊,好冷。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能脱下了防护服,走了出去。林一对她说道:“我来开车吧,妈妈我这边我会替你看着的,我这边最近也不怎么忙,你先好好睡一觉,等妈妈转到普通病房以后,我们再请个护工吧。”
曹歌似乎没有听到林一所说的话,沉默地望向远处亮起了的天空,天空下,密集的红色车灯已经开始流动了起来。红色的车灯持续着,像是抢救室外亮起的红色警示灯,指向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危险信号,把曹歌的脸也渐渐地映照得红了。
对了,护工,好像还有水费和煤气费没有交,妈妈的一些衣物毛巾也得收拾一下。
曹歌才躺下不到六个小时又醒了过来,还有太多的琐碎的事情提醒着她需要被完成,她如何能够安心睡得着呢?曹歌从床上爬了起来,乘坐电梯来到母亲家,对花姨说道:“花姨,你替妈妈把一些换洗用内衣裤还有日用品收拾一下吧,这两天我还得给她拿过去。”
曹歌注意到客厅电视柜旁摆放着的北美冬青已经接近于枯萎了,红色的果实掉落在柜子上方,大多都干瘪了。曹歌本能地将此视为了一个不详的预兆,匆忙从花瓶里取出北美冬青的枝条,连同掉落的果实一起装进了垃圾袋里,准备扔出去。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被自己遗忘的事情。对了,爸爸……
曹歌拿起垃圾袋,快步走了出去。她先行回到买手店看了一眼后,便开着车来到了曹连彬的私人住宅楼。好几片被风吹落的银叶树叶躺在曹连彬私人住宅楼的大门前,像是等待着曹歌的到来。曹歌打开门,直走向住宅楼的后院,拿起堆放在角落处的水管接上了水龙头,随意地喷洒向种植着在院子里的木薯,三角梅和细竹。
这盆罗汉松就放在这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要不要修剪一下呢?
桌面上那盆长时间未经修剪的罗汉松长出了许多新的枝桠和树叶,破坏了原有经过精心设计的完美,再一次释放了其存在于自然状态下的欲望。欲望仿佛是不被允许存在的,或者说,是不应该作为展示的一部分供以他者进行观望的,所以作为欲望的形式而获得存在的枝叶也就成为了多余的存在,被认为是应该被剪掉的。至少这是一个符合常理的行为,一个被规训过后等同于合理的行为,在曹歌身上并未获得延续。她决定放弃了对这盆罗汉松盆栽的修剪工作,仅仅将其搬移到了一个更容易被阳光所覆盖的位置上。然后,拿起那一大捆半透明的橡胶水管管道走进了电梯间里,延续着对三楼露天阳台上未完成的洒水工作。
种植在三楼露天阳台上的牡丹花,扶桑花,菊花和小盆的松月樱花差不多都枯萎了,枯萎的花瓣落在地上,曹歌看了也自禁叹了一口气。她放下手里的塑胶水管,走了上前,她看到不远处的田地上,一名穿着黑色塑胶水鞋,戴着一顶草编斗笠的农民正铲起干枯了的秸秆堆在一起。农民在秸秆堆里点燃了火,随着火苗的跃起,灰白色的烟雾也升了起来。一长串地在半空中飘摇着,迟迟没有散去,如同一只伸长了的手,伸向了天,抓住了云。借由着它,天与地之间也终于产生了联结,尽管是微弱的,但它们也终于还是成为了一体。
至于人,是被排除了在外的,只能观望着,和他身旁的那只不停打转的狗一起。
周末的美术馆里是冷清的一片,多数前来造访的游客都停留在了美术馆的大门外,纷纷与这座造型怪异的建筑物拍照留念。关于留念的使用或许是不大准确的,留念并非目的,就连建筑物本身是否能够被规划入留念二字的范围也是值得商榷的。在对这个行为进行定义的范畴之内,建筑物更多的是充当了造型的一部分,作为一个装饰的客体,用于满足主体的需要,传播着关于美的概念。
美术馆里究竟展览了些什么?已经不大被人们所关心了,就和艺术自身或者美一样,被边缘化了。
顾小北和顾远成为这一个周末上午仅有的两名观众,空荡荡的展览厅里挂着一幅长达两百米的画作,那是由明朝画家吴彬为南京栖霞寺所作的《五百罗汉》图卷。展览厅里的白色与图卷中被空置了的环境背景融为一体,仿佛这五百名神态各异,生动鲜活的罗汉们又活了过来,他们凌驾于时空之上,嬉笑,欢闹,朝拜,交谈,行走,观望。
顾远痴痴地看着,他竟然找不到任何两个形象一模一样的罗汉。图卷里那红色,青色,蓝色,橙色,棕色,灰色,粉色,白色,黑色,黄色好像将其也一并拉了进去,成为其中的一个存在,独立地存在着,作为他自己所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