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9,50,51,52,53,54,55,56……”
唐晋闭着双眼,双手趴在灰白色的墙面上,一道浅浅的裂缝沿着墙撕裂了开。裂缝穿过唐晋所在的位置,从他那双已经被晒得黝黑而又稚嫩的双手手臂下爬过,爬向另一端的角落,如同一段奔腾的河流。直到最后一个数字“60”从唐晋的口中念出时,他放下了手臂,转过身,只见四周空无一人,灰色的阳光落在前方不远的一辆自行车上。那是一辆老式的二十八寸凤凰牌黑色自行车,车前的黑色车篮上铺着几张废弃的旧报纸和一块橘红色的塑料板,一只黄色的狸花猫坐在塑料板上警惕地与唐晋四目相对。
“喵。”唐晋对着狸花猫学了一声猫叫,狸花猫仿佛感受到了敌意一般,匆匆站起,紧张地支撑着四肢,尾巴也跟着一起竖了起来。还不等唐晋反应过来,狸花猫已经跃出车篮子,踩在车把手上,快步跳了下去,钻进不远处的楼道里。
这时,唐晋似乎才想起来自己正在进行的“捉迷藏”游戏。他紧随着狸花猫的步伐走进了不远处的住宅楼里,住宅楼的外墙统一抹上浅浅的黄色,黄色中又混杂着些许灰色,如同这座城市常见的色彩,一种附着在空气中的,永远无法被抹去的灰色。住宅楼分为三排,每一排三个单元,每个单元六层楼高,每层两户,而每一排的住宅楼前方还搭配着一整排平行的杂物间,杂物间只有一层楼高。三排的住宅楼加上三排杂物间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仿佛一个个巨大的长方体座落在山腰边。
“躲去哪了呢?”
年仅七岁的唐晋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住宅楼与住宅楼之间所遗留下的巨大阴影中,嘈杂的知了声充盈在整个空间里,似乎在一阵又一阵的知了声间隔中,唐晋听到了一阵微弱的,陌生的声响。身旁一户人家敞开的窗户前围起了纱窗,纱窗上沾着细微的灰色尘埃,一块印着仙鹤的墨绿色窗帘死死地盖在纱窗上。
该不会躲到别人家家里去了吧?
唐晋想了想,似乎又觉得不大可能。他只好转身走向另一栋住宅楼,一声突如其来的猫叫声再次引起了唐晋的注意,他看见一小截狸花猫的尾巴忽地一下消失在前方楼道一楼的位置处。唐晋好奇地走了过去,在阳光所无法覆盖到的区域中,住宅楼一楼的两间房子似乎总不得不承受比其他房子更多的黑暗,尤其是那一间正好处在楼梯与住宅楼一楼天花板所形成的三角位置上的房子,一股沉寂的黑色死死地坚守着那扇深绿色的木门。
隐约中,唐晋再次听到了那阵怪异的声响,他似乎一下又忘却了那只黄色狸花猫和正在进行的“捉迷藏”游戏。唐晋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扇深绿色木门走去,怪异的声响也在一点点地开始变得剧烈起来。他靠在门边,眯起一只眼睛,然后用另一只睁开的眼睛紧紧地靠在门缝边上,往里望去。
窄小的缝隙似乎正随着男人剧烈摇摆的身体而变得不安,唐晋所窥望到的一切似乎也正在随着男人不断低落的汗液而变得渐渐模糊。唐晋不解地望着这一幕,光着身子的女人躺在深灰色的地板上不断发出怪异的叫声,一股粘腻的汗渍气味穿过窄小的缝隙,扑向唐晋困惑的脸庞。
当他开始沉迷在这阵剧烈的晃动中时,只见男人粘满了汗水的双手从女人的胸部缓缓往上移,汗水仿佛在女人的挣扎之中闪耀着一种充满了罪恶的光辉。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光辉在闪动中撞向唐晋,他好像看见男人正在抬起头注视着自己,仿佛一股窒息般的黑色在将他不断吞没。
唐晋挣扎着转过头,一连往后退了两步,浑身上下感受到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感到恐惧,也不知道这样的恐惧从何而来,他只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凝视着一片深渊,随时都会跌入其中。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如此强烈地希望拥抱阳光,哪怕只是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光亮,似乎也足已驱走他身上所有的冰冷和恐惧。
于是,他跑出了住宅楼。
住宅楼楼道前是一排配套的杂物间,其中一间杂物间正对着唐晋所跑出的楼道,这间杂物间除了原有的枣红色木门外,还多装了一扇镂空的铁门。铁门上挂着一个大型的黑色铁锁,背后站着一个年纪和唐晋相仿的小女孩。确切来说,唐晋并不能确认对方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因为不管是她的寸头造型还是身上的黑色牛仔背带裤都完全无法展现出任何关于性别特征的信息。唐晋只记得她的头上印着一块深,一块浅的紫色膏药印痕,还有她那双充满着敌意的单眼皮眼睛。
唐晋不知道对方为何要这样瞪着自己,他也没有给自己过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比起逃离当下正在不断蔓延的恐惧,似乎这个问题已经显得无关紧要。唐晋只是短暂在原地停留片刻之后,立刻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跑了去。
那天的阳光在灰色中不断下坠,唐晋一边快步奔跑,一边高喊着“苏可”的名字。奔跑中,汗水沿着唐晋的前额流了下来,汗水粘着灰色的尘埃和阳光,不断浸湿唐晋身上的每一个部位,脸庞,脖子,背脊,胸膛,大腿,还有脚底。
忽然间,唐晋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抬起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睡眼惺忪地望向卧室角落上方悬挂着的白色空调,空调出风口的扇叶如同在时间中被风化了的尸体一般,半开着口,透不出一口气。
唐晋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摸索着拿过空调遥控器,对着空调又按了按,空调仍是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样。他心想,昨天也没接到停电的通知啊?这么热的天还停电,热死了。
他又伸手拿过正连着充电线的手机,滑开屏幕,上方显示着时间“06:57”,距离唐晋每天设定的起床时间还有整整三十三分钟。疲惫感袭向他的大脑,他靠在床头,握着手机,不一会儿又闭上了双眼。但是不到十分钟,他又睁开了眼,一颗悬于眉间的汗珠滴了下来,一旁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唐晋斜着目光望向躺在一侧的妻子马笑,马笑似乎完全不受停电的影响,尽管汗水已经浸湿了枕头巾和她身上浅白色的睡衣裙,但她依旧投入地沉浸在梦中。
马笑转动着身子,一脚踢开身上盖着的蓝色条纹空调被,仰面正对着天花板,她微微地张开口,鼾声从她浅紫色的双唇中间源源不断地滚落。唐晋看着马笑禁闭的双眼,两笔浓眉伴随着鼾声在她略显浮肿的脸庞上有节奏地上下浮动,那一刻,他的心里生起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
其实唐晋对马笑所产生的厌恶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自从春节前马笑所在的婚纱摄影店宣布倒闭后,曾经任职于选片师一职的马笑也就此失去了工作。马笑本来打算过完春节后重新外出找一份工作,不过春节期间看见身边的亲戚或者朋友家里大多有了孩子,马笑又改变了想法。
她一想到自己即将迎来三十一岁的生日,难免有些担心起来。她担心自己现在再不准备要孩子的话,会不会以后随着年纪越大越要不上孩子?又担心以后年纪大了再怀孕会不会身体会出现危机,或者生出来的孩子智商有问题?而且考虑到2018年时曾经有过一次的流产经历,马笑实在不想再一次经受这样的痛苦。所以,马笑只好又把找工作的事情一再推后,她决定利用这段时间调整好身体,为随时怀孕做好准备。
只是马笑没有想到,春节期间因为走亲戚一事导致她和唐晋两人之间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回到家后,两人便在愤怒之中闹起了分家产。所谓“分家产”也并不是真的分家产,毕竟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家产可以分,除了一套已经付了首付,但是需要到2020年3月份才交房的商品房之外,他们如今住的只不过一套租来的房子,剩下的也只有在2018年举办婚礼时两人一共所收到的十万元礼金。而他们这一次“分家产”分的便是这十万元礼金,一人五万元。
最后,唐晋拿着自己所得的五万元再加上私下存的三万元,买了一辆汽车用于代步上班。谁知道马笑知道后又开始怨起唐晋偷偷瞒着她藏有私房钱,结果心里一时堵得慌,就在好友的劝说下,跟着一起去做了微整形。一个缩鼻翼的手术外加两针肉毒杆菌,一共花去了马笑将近两万元。可是马笑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她每次看到唐晋用冷冰冰的背影面对自己,她就觉得自己的自尊心仿佛在经受着一种难以承受的屈辱。于是,马笑只好通过打麻将的方式来消解自己婚姻生活中所经受的这份不堪。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唐晋和马笑之间的距离似乎开始拉得越来越远,唐晋看着马笑每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除了打麻将,什么事也不做,他就不由得对她感到越发厌恶起来。就和此刻一样,准备刷牙洗脸的他站在浴室门口,低头就看见圆柱形电热水器下方角落处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桶里装着已经满溢的脏衣服,还有一旁的地板上堆着一大团脱落的黑色长发。马笑的鼾声又一次从卧室里传向唐晋耳边,就像在催促着他快一点走进浴室里一般,唐晋心里的厌恶感又跑了出来。他只好打开洗衣机把脏衣服全倒了进去,然后按下洗衣机的开关,试图通过洗衣机的搅动声掩盖住马笑的鼾声,似乎只有这样,他对她的厌恶才会变得少了一些。
半个小时后,唐晋戴上眼镜,拎起深棕色的背包离开了家。刚走到住宅楼的最底端,他看见两个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似乎在检查置于一楼下方的电箱,便随口问道:“师傅,怎么停电了?”
“你们六楼那户人家漏电起火了,关了闸检查一下,过半个小时就有电了。你们家有没有什么问题啊?装了地线没有?”
“好像装了吧。”
“不能好像啊,还是要找人来检查一下,不然到时又像六楼那户人家一样起火了,还好没电死人啊。”工作人员说道。唐晋只是笑了笑,也没有放在心上就转身离开了。
和往常一样,他每天都会在上班路上所经过的一家包子店买上两个肉包还有一杯豆浆,然后一个人坐在车上慢悠悠地吃着早餐。这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另一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男人是唐晋的表姐夫,也是他所在公司的老板苏志成。苏志成说道:“阿晋啊,我今天就去杭州了,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不会那么快回来,你下个星期记得去找刘耀华把那笔钱要回来,我和他说好了的,我也把你电话给他了。有什么事的话,给我电话啊。”
“好,我知道了。”
唐晋挂断电话后,开着车从坡道上慢慢滑了下去,没一会儿,他又不得不踩下油门,爬上另一道长坡。一道一道的坡道环绕着群山,在群山的包围之中,支木市躺在一片接连不断的山脉上,一座连着一座,一层绕着一层,一条汹涌而混浊的河流从支木市的中心横穿而过,将其分成了南北两片区域。唐晋开着车穿过渡江大桥二桥,巨型的大桥横跨在玉西江之上,在桥梁的中段立着一个高耸的“H”字母形状固定点,两旁牵连着二十跟红色的钢丝将桥梁紧紧拽在手上。唐晋开着车从南端驶向北端,在桥梁南端入口处下方是两层高度不一的马路,两层马路中间围着支木市公安局。
支木市公安局里一共包括了四栋建筑物,一块训练场地还有一个露天篮球场和两个羽毛球场,四栋建筑物正好排列成一个“Z”字形的结构,除了其中一栋最大的建筑物朝南面以外,另外三栋建筑物都朝向了东面。在公安局门口处停着一辆浅绿色的出租车,车上空无一人,一名束着一头黑色长卷发的瘦弱女子跟着一名身穿制服的协警走进了公安局的办公楼里。
刑警大队所在办公楼的其中一间办公室里,凤英九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使用黑色的笔记本电脑阅读一条关于宁夏西吉县吉强镇发生的一起命案新闻,电脑屏幕中显示出好几张打上了马赛克的照片,照片中只见两名成年女性和三名年幼的儿童躺在一片模糊的血泊之中。渐渐升起的阳光透过凤英九背后不远处的玻璃窗照了进来,洒落在浅白色的瓷砖上,凤英九伸了一个懒腰,突然间她又开始思考起了一个曾经困扰过她许多次的问题,究竟人的本性是恶还是善?
她知道自己只要一旦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就永远不可能会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所以她只好就此打住自己脑海里的疑问,站了起来走向走廊尽头处的洗手间。凤英九手上拿着一个淡紫色的喷壶,接上满满一壶水后又走回了办公室,她走向角落处摆放着的一盆将近一米高的大型绿箩,仔细地把水喷在绿箩宽广的叶面上,试图清理掉黏在叶面上的尘埃。
“中队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凤英九身后响了起来,她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蓝色短袖制服的年轻警员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凤英九一脸平静地看着警员,问道:“现在要走了吗?”
“不是,周队让我和你说,你一会儿不用去跟我们查去蓝河县查那个拦路抢劫的案子了。”
“怎么了?”
“今早上有个出租车女司机报案说自己被强奸和抢劫了,周队让你去跟进一下,她现在已经在这里了,在大厅那边。”警员说完话转身就离开了办公室。
凤英九把喷壶放在旁边一张备用的木椅上,从办公桌上拿过手机走了出去。留着一头卷发的出租车女司机局促不安地跟着凤英九走向问讯室,大约只有十平米大小的问讯室呈一个正方形,里面简单地摆了一张专门审问犯人用的黑色扣押椅,还有两张深棕色的木椅,以及一张办公桌,桌上摆着一台台式电脑,电脑的显示器、机箱、键盘和鼠标全都摆在桌面上。凤英九示意女司机坐在其中一张木椅上,自己则坐在了她身旁,然后又安排下属何箫剑坐在电脑前负责记录口供。
女司机抬头望向坐在电脑前的何箫剑,又看了看坐在身旁,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的凤英九,一时间变得犹豫起来。凤英九别具特色的单眼皮丹凤眼搭配脸庞下方极为清晰的下颌线,让她整个人透着一股冷峻的气质,同时她双眼中多余的眼白和略微塌陷的鼻梁又透着一种厌世和生人勿近的气息,但似乎她并不像她的外表那般看起来不近人情,清冷的双瞳仿佛总能轻易地看穿一个人的内心。她不知道这是天生所具备的特质还是多年工作下来所掌握的一门技巧,无论如何,这确实也让她的工作变得容易一些,如同此刻一般,凤英九清晰感受到对方的不安后,她立即主动伸出了手轻握着对方的手,说道:“没事的,说吧。”
三十六岁的女司机名叫陈桂莲,她在陈述中表示自己于昨天晚上八点左右遇到一个要打车前往蓝田县九兴镇铁西村的男性客人。本来陈桂莲也考虑到夜晚走山路并不安全,但是她又看到对方是一名年轻的小伙子,长得斯斯文文,所以陈桂莲一时间就降低了戒备心,接下了这个单子。可让她没想到就在半路上,对方忽然拿出一把匕首要挟她把车开往旁边的空地,停下车后,陈桂莲初以为对方只是求财,立刻表示自己愿意所有的财物都送给对方,谁知道凶手在拿到钱后又将陈桂莲赶下车,让她趴在汽车的引擎盖上,强奸了她。
说话的时候,陈桂莲的情绪似乎早已从昨晚的不幸遭遇中缓了过来,她没有哭泣,只是说说又停停,就像在试图挖掘出她所能够记起的每一道细节,将之呈现给警察。凤英九又问道:“后来呢?他就走了吗?”
“没有,他又上了车,让我开车回到市里,他在大黄坡附近那里下的车,然后就跑走了。”
“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
“他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我只记得他大概有一米七五这样,因为我弟弟也差不多是这么高,他穿了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还有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陈桂莲停顿片刻,又想了想,说道,“哦,对了,他两边眉毛中间的这个位置上有一颗痣,这个我记得特别清楚的。”
录完口供,凤英九立刻把几个相关的地点快速写在白色的手写板上,然后安排何箫剑和李立峰带一队人前往大黄坡附近走访排查,而自己则带着苏百万前往案发第一现场。苏百万开着车穿行在一道又一道环绕着山脉的公路上,直到渐渐驶离了支木市往蓝河县九兴镇所在方向驶去,先是路灯在山路两旁消失不见了,接着路面也从平整的柏油马路变成了破碎又凹凸不平的泥路。
从凤英九走下车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凶手很显然是有目的地选择了铁西村作为自己的目的地。从支木市前往铁西村,这是唯一一条通行的道路,而凶手必然十分清楚这一段道路的路况,不仅有利于自己作案,而且几乎难以会被人察觉。
凤英九往前走向案发所在的位置,地面上盖着厚厚的黄土,黄土上仍遗留着淡淡的轮胎痕迹,上方长着几近于枯萎的野草,直奔向不远处的断崖边。从断崖边望去,一栋栋崭新的高楼座落在支木市里的山腰和山顶上,此起彼伏,在建筑群中又围绕着一座葱郁的山峰,山峰最顶端处,一座七层高的金黄色宝塔穿过植被,露出了最顶上的四层,环顾四方。凤英九回过头,看见一块巨大的石块躺在马路边,正好遮住了马路边朝此处望来的视线。
“一般人谁会知道这样的地方啊?”同样望向那块巨大石头的苏百万说道。
“是啊,不是踩过点的,可能就是住在铁西村的人吧。先回去看看大黄坡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说完话,凤英九又走回了车上,他们沿着原路返回了支木市。
苏百万开着车从低一层的马路前行,一旁的玉西江在迸涌中呐喊不止,凤英九摇下车窗,抬头望向不远处横跨于玉西江之上,连接在两座山脉之间的高架桥,刚刚开通不久的高架桥上不时穿过几辆汽车。凤英九在最下方抬头望去,就好像看着一辆辆汽车飞驰在半空中,当她沉迷于这一幕景象中时,汽车已经从支木市火车站前开了过去。
支木市火车站正好落在玉西江和车站前的露天停车场中间,停车场中密密麻麻地停满了汽车,在其中靠近马路边的一个角落位置上停着一辆略显破旧的八座白色面包车。面包车的驾驶座上坐着许小龙,许小龙留着一头粉红色的头发,他轻轻抬起手把前额垂下的长发捋向后方,双眼出神地望着前方。
阳光跌跌撞撞地闯进一旁的副驾驶座上,许小龙一只手拿着一支黑色的水性笔,一只手拿着一张折在一起的白纸,纸上写着两句他突然间想到的诗句“孤独的面包车在停靠,我睁开一只眼”。写到这里,许小龙就停住了笔,慢慢地,他的大脑里只剩下“咕噜咕噜”的声响,一阵突如其来的白色跳了出来,他试着闭上一只眼睛,可依旧迟迟无法写下下一句话。
这时,许小龙的耳边响起了敲打玻璃的声音,他抬起头望向副驾驶座的窗户,外面正站着一个面色暗沉的孕妇,孕妇神色慌张地向四周张望。许小龙急忙伸手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孕妇抱着一个蓝色的购物袋还有一个黑色的背包就钻了进来。
接着,许小龙把水性笔和纸张塞进自己的裤袋里,发动汽车开了出去。许小龙沿着马路一直开到了一片隐秘的树林里才停了下来,然后从脚下的空余位置处拿出一个黑色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三捆已经整理好的人民币递给了孕妇。孕妇急忙接过钱,目光贪婪地数了起来,她抹了抹舌头上的口水,又重新仔细地数了一遍,而许小龙则把接过来的蓝色帆布袋塞到了驾驶座座位的下方。许小龙又说道:“你自己在这里下车,打个车走吧,分开走,安全一点。”
孕妇点了点头,把钱塞进背包,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孕妇一边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一边走出了树林。待在原地的许小龙望着孕妇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了好一段时间后,他才倒退着面包车从树林里开了出去。许小龙点燃一支香烟咬在嘴里,无精打采地望着不远处的玉西江,仿佛此刻在他眼里,一切都显得缺乏可陈,奔涌的河水随着他在坡道处拐弯上行后,也逐渐消失不见了。
他的脑海里此时又只剩下“咕噜咕噜”重复不断的声响,许小龙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妈的!”
他顺手把手里没有抽完的香烟从窗户扔了出去,踩下油门,横穿过另一座跨越玉西江上游的桥梁“百慕大桥”。百慕大桥是一座双层的桥梁,上下两层皆可通车,中间使用蓝灰色的钢材排列成无数个“W”字型将上层和下层牢牢地束缚在一起。许小龙开着面包车从下层桥梁穿过,阳光在钢材的间隔中被划分成一道道斑驳的光影,光影落在许小龙稍显瘦削的脸庞上。拂过的微风吹起他那一头粉红色的头发,发根处已经因为褪色而呈现出单薄的金白色。
百慕大桥下层通车道上回响着钢铁在被车辆压过时发出的轰隆声,上层的碾压声和下层的回相声相互撞击在一起,齐齐撞向许小龙。那一瞬间,许小龙脑海里的“咕噜咕噜”声也在这一片激烈的回响声中被撞得粉碎,他的内心由衷地感到放松了起来。
穿过百慕大桥不到五分钟车程的距离,印在一块红色泡沫板上的几个白色的黑体大字“德龙网吧”出现在了许小龙面前,他踩下油门停在了网吧前空位处。许小龙透过汽车的后视镜打量了四周好一会儿,然后才从座位底下掏出刚才那个蓝色的购物袋走了下去。
不过许小龙并没有走向德龙网吧的大门,而是绕过了网吧走向另一个方向,不远处是一扇透明的玻璃门,敞开的门口处空无一人,几张红色的废弃传单散落在地面。许小龙紧提着购物袋走了进去,按下电梯的上行键。电梯在吱吱呀呀的声响中缓缓上升,整个过程里,许小龙始终低着头靠在按键旁的角落位置,留下身后广告牌里的黄晓明在尴尬地望着他紧缩的背影,下方铺着的木板和废弃纸箱皮也在不时地发出了颤动。
在“嘀”的一声到达第十六层后,许小龙走出了电梯间,穿过窄小而昏暗的过道,过道两旁立着一扇扇禁闭的房门,有的房门前挂着一盏巴掌般大小的红色灯箱,显示出“美甲”或者“XX工作室”的字样。红色从许小龙的脸庞上一晃而过,他又一次陷入黑暗中,每一次走在这条过道上,他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他无数次地望向尽头处涌入的光亮,无数次向那道光亮走去,可是每一次他都只能无尽地趋近于那道亮光,最终又会再度坠入黑暗,永远无法真正地走进那道白色光亮里。
“孤独的面包车在停靠,我睁开一只眼……”方才没有完成的诗句又一次跳入许小龙的脑海里,他往一旁的地面上随意地吐了一口口水,骂了一句:“操!”
最后,许小龙停在一扇标着“1619”号码的房门前。
开门的是一名只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红色三角内裤的中年男人,男人嘴里咬着一根烟,许小龙礼貌地对他说了一句:“接到了,明哥。”
明哥摆了摆头,示意许小龙走进屋子里。那是一间普通的高层公寓房,房子的空间被分隔成了上下两层,上层摆着一张简陋的床垫和竹席,下层则是两张拼在一起的白色小方桌,还有四张不同颜色的塑料椅,过道两旁则是厨房和浴室。厨房摆着燃气灶的位置上只有一袋吃剩的外卖餐盒,一个烧水壶以及一桶矿泉水。
许小龙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又把蓝色购物袋放在另一张椅子上,而桌子上则陈列着一包包大小不一的密封透明塑料袋,袋子里分别装着白色的粉末和白色的晶状体。明哥走到许小龙对面的椅子上也坐了下来,他拿过蓝色帆布袋,从里面掏出一块块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砖块物品,两人相继将黑色的塑料袋以及塑料袋里还包着的一层报纸拆去,露出一块整齐压缩过的白色粉末砖块。许小龙看着明哥把整整十块白色粉末砖块堆叠在桌子上,问道:“哥,为什么这次的货那么贵啊?”
“进口的,从缅甸那边过来的,而且最近查得严了,你自己也小心一点。”明哥说完话又站起身,伸手抓向上层的铁架处,摸出一台黑色的手机。听到一声铃声响起后,许小龙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苹果手机,说道:“收到了。”
准备离开前,许小龙又从桌子上拿了几包分量最小的白色粉末,还有两包中等分量的白色晶状体。
“你不是只溜冰吗?”明哥问道。
“我也卖卖,顺便给他们带点。”许小龙傻笑着回应道。
“还给他们带点?哟,这会儿你当大哥了?”
“也不是这么说,力所能及嘛,能帮一下也好。钱我转你了。”
“你自己还有没有钱用啊?”
“我还留有的。”
许小龙口中所指的“他们”即是好几个混迹在一栋废弃楼房里的流浪汉。自从两年前刚满十八岁的许小龙认识了明哥后,一直在明哥手下充当“马仔”的身份。而明哥的主要身份则是一名毒贩,由于每次的货品交接不便于出面,所以每次有货品到来或者需要送出的时候,明哥都会安排许小龙负责交接的工作。在这个过程里,许小龙也意外地认识了这些常常藏匿于废弃楼房里的流浪汉,当中又有好几个因为长期吸食海洛因而处于一种极度萎靡的状态。他们由于不工作而常常无法继续支付吸食海洛因所需要的费用,同时又不愿意戒除自己的毒瘾,仿佛于他们而言,一旦戒除了他们称之为惟一的精神依赖,他们便无法面对这个真实世界,这种真实似乎只会让他们陷入一种更为剧烈的痛苦之中。
因此,他们不得不时常摇摆于两种状态的极端,深受折磨。许小龙看他们可怜,所以只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都会尽自己所能帮助一下他们,或者给他们几十块钱去吃饭,或者送给他们些许小剂量包装的海洛因。
这一天也一样,许小龙沿着围墙外的一座电线塔爬过围墙,跳进了这栋废弃的高楼范围内。这栋高楼也是支木市在2015年期间发生的6.9级大地震中所残留的少数几处废墟,由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开发项目,这块地方始终维持着2015年崩塌后的模样。楼房里楼层之间的结构已经被地震造成了破损,一楼的地面上堆积着厚重的灰尘和大量掉落的石块,四周却在不知不觉中长满了野草和野花,白色的小野花仿佛获得了一种旺盛的生命力,争相怒放。
许小龙从楼梯爬上了三楼,三楼处的建筑结构相对保持得比较完整和稳固,所以不少的流浪汉都选择住在这一层。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独有的默契,每个人都会根据对方所选择的位置和区域而保持一定的距离,有的只有一块废弃的床垫,有的铺着纸箱皮和破旧床单,有的则垫着已经发黑的棉被,还有的死守着一张脱皮的旧沙发。靠在楼梯附近的一处角落位置上,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正蜷缩着身子躺在一块单薄的床垫上,床垫上铺着两块大小不一的玫瑰印花床单,听到许小龙的脚步声后,一只刚刚露出头的老鼠立刻又从旁边的缝隙中缩了进去。
“喂,你还行不行啊?吃饭了没?”许小龙站在一旁看了流浪汉一眼。过了将近三分钟,流浪汉方才疲倦地转过身子,朝向许小龙,无力地说道:“有货么?”
“操,你别这么搞了行不行?妈的,人都要废掉了,你吃饭了没啊?”
流浪汉好像没有听见许小龙说话一般,只是又重复地问了一遍:“有货么?”
许小龙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裤袋中掏出一包最小剂量包装的白色粉末扔给了流浪汉,然后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二十元的人民币塞进流浪汉的手里,说道:“给你吃饭的,记得去吃饭啊!妈的,别天天这么搞啊!”
匆匆在废弃楼房里转了一圈后,许小龙又踩着一张破旧的木椅爬上围墙,沿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这里。许小龙一个人回到家,空无一人的房子乱糟糟地堆放着各种杂物,两条牛仔裤挂在浅棕色的沙发边缘上,客厅的蓝色丝绸窗帘一半挂了下来,一半松散地垂在一旁。沙发和窗帘之间摆着电视柜和一张四边角成半圆形的茶几,茶几四周使用打磨得光滑的木材包着一块透明玻璃,透过玻璃可以清楚看见下方的玻璃架子上堆着两个红色的塑料袋,还有一本旧版《唐诗三百首》和《顾城诗集》。而茶几上则散乱地放着一个已经空了的卷筒纸存放筒和一包使用黄色塑料袋包装的抽纸,最边上则是一个浅绿色的饮料塑料瓶,里面盛着大半瓶呈棕褐色的液体,被凿空的瓶盖上插着一根透明吸管,旁边还放着几根白色吸管以及三个打火机和一包香烟。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棕褐色的液体不断滚动,撞击在浅绿色的瓶子里,气泡在涌动中升起又破灭,浓郁的白色充盈在闭塞的空气中。许小龙的笑声接着也响了起来,他拥抱着晕起的白色,伸开双臂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转着圈奔跑,客厅阳台外的光亮随着黑夜的降临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但在许小龙看来,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许小龙感受到自己大脑里的情绪如同棕褐色的气泡正在不断翻涌,碰撞,然后往他的身体里灌入一种怪异又饱满的力量。
许小龙趴在沙发上,念着:“孤独的面包车在停靠,我睁开一只眼,撕裂,遥望,人群涌动。”
先是响起一阵得意的笑声,接着许小龙急忙翻出裤袋里那张白纸,写下刚刚念出的那几句话。他突然之间又停顿了下来,抬头望着前方的电视机,黑色电视机屏幕中渐渐浮现出电视机上方摆着的一张老照片,照片中的许小龙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戴着一顶柠檬黄的棒球棒,被爷爷奶奶一人牵着一只手站在壮观的景区大门前,“峨嵋山”几个金色的大字清楚地印在照片正中央的最顶端。
“等待,我在等待什么呢?”许小龙嘴里不自觉地又念出了一句话。他把它写在那首诗的最后一行,取了一个《面包车》的名字,又标上了“2019.08.05”的日期。许小龙拿起这首自己刚刚完成的诗,傻傻地念了一遍:“《面包车》,孤独的面包车在停靠,我睁开一只眼,撕裂,遥望,人群涌动。等待,我在等待什么呢?”
天渐渐黑了,黑色死死地压住了空气中涌起的白色,在一片沉寂的黑色中剩下许小龙断断续续的笑声。笑声打破了房子里的沉默和孤独,没一会儿,许小龙忽然大喊了“啊”的一声,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许小龙跑下窄小的楼道,穿过住宅楼对面的一整排杂物间,差点和一个拄着拐杖,嘴巴歪向一旁的中年男人撞在一起。但是此刻的许小龙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气力,一个跃步就轻巧地跳到了一边,许小龙对着眼前头发稀疏的男人傻愣愣地笑了笑,做出一个敬礼的姿势,转身跑向远处的小区出口。
其实许小龙并不知道自己要跑去什么地方,他只是觉得自己需要把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发泄出来,所以他只能不停地跑。他沿着坡道不断往下跑,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阵风,在眼前交叠的灯光中,他就像飞起来了一般。许小龙看到自己正飞向那团白色的亮光,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轻盈,自由。
“等待,我在等待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