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笑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走向一栋破旧的楼房,楼房的一楼外墙被刷上了浅粉色,一楼以上则统一保持着灰白色。两栋住宅楼之间的过道边上放着两个绿色的大型塑料桶,顶上堆积着已经满出的垃圾,垃圾装在不同颜色的塑料袋里。马笑从垃圾桶旁走了过去,对于一只紧跟着她走进楼梯间的大头苍蝇浑然不觉,此刻她脑海里只有今天打麻将输掉三千块钱后所造成的低落情绪,情绪拉着她丧气的面孔。
没想到刚刚在客厅窗户旁的白色椅子上坐了下来还没到五分钟,马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打电话来的是马笑曾经的一名同事孙亚梅,孙亚梅自从辞职后便转到当地一家保险公司从事销售工作,早在和唐晋结婚前两年,马笑就在孙亚梅处买入了一份分红型保险,在未来十年的时间里每年需要缴纳四千七百元的保费。
如今,孙亚梅给马笑打来电话正是要提醒她续上新一年的保费。
马笑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香蕉,和桌子上一碗中午吃剩后没有来得及清洗的剩菜摆在一起,起身走进次卧。次卧里除了书桌和书柜外,还摆着一台唐晋平日里打游戏用的台式电脑,以及一张铺着浅蓝色床单的小床和一个如勺子般形状的竹编吊床椅,吊床椅上的灰色坐垫从吊床椅边滑了出来,垂下半个身子。
马笑把电脑桌配套的白色靠椅拉向一旁,走向挨着墙角的书柜,从书柜的第二层拿下一个没有盖子的浅蓝色塑料置物盒,盒子里堆叠着一张张折在一起的票据。翻了好一会儿,马笑才翻出了保险的收据,还有另外一张意外险的票据。
“对了,我那个意外险的呢?是不是也准备到期了?”马笑拿着电话问道。手机的喇叭传出一片噪杂声,声音中混杂着许多人在交谈的细碎说话声,孙亚梅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喇叭里传了出来,说道:“我刚查了一下,那个还没到期,还有五个多月呢,到时差不多到期了我会提前和你说的。”
“哦,好,那你等等,我一会儿过去。”
马笑随意地把塑料置物盒扔在电脑桌上,转身走了出去。一想到即将又要支出将近五千元的费用,马笑的心情瞬间变得更加低落了。她想,一下又是五千,早上刚没了三千,一天就差不多不见了一万,真是气死了,怎么今天手气那么背呢?
前往保险公司支付完保险费用后,马笑一个人又乘坐公交车返回了家。公交车从渡江大桥二桥穿过玉西江,玉西江中混浊的江水随着夏季雨水量的增多也上涨了不少,江水没过往日里露出来的浅滩,撞向一旁一大片灰白色的石壁和石壁上蹦出的植物叶子上。马笑对着一切似乎并不关心,她的目光只关心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支付宝账户余额数字,原本仍有将近五万元的余额在经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仅仅剩下如今的一万七千元,马笑的胸口感到一阵烦闷。
她已经不想再去回想自己打麻将输掉的那些钱,她想,都已经输掉了,现在还能怎么样呢?马笑叹了一口气,又安慰自己,大不了下次再赢回来好了。她想了想,又将其中的七千元余额转到专门用于还房贷的银行账户上。
马笑认为自己已经暂时把和钱有关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便不打算再和唐晋提起自己打麻将输钱一事。但是现实似乎并不愿意轻易地和她扯清关系,走到家门口前的时候,她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马笑一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妈”这个字,心里又泛起一阵犹豫。
马笑停留在原地,盯着那扇枣红色的防盗门,钥匙插在孔里迟迟没有转动。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要接下母亲的电话,因为她心里似乎十分明白,大多数时候父母给她打电话从来都不会是什么好事。直到电话铃声停下,马笑方才转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但是没一会儿,母亲又再一次拨通了马笑的电话。马笑只好坐在次卧的吊床椅上,接下了电话。果然和马笑所猜想的一样,刚刚接下电话,母亲甚至连马笑的生活也不多关心一下,开门见山地向她表明弟弟马东明今年已经大学毕业留在了省会城市渝中市工作,而且还谈了一个女朋友,两人准备在明年结婚,希望马笑到时可以赞助一下她弟弟在渝中市购买一套房子。
“妈,我自己的房贷都没交完呢,去哪有那么多钱给他啊?他才刚毕业多久,过几年再买不行吗?”马笑不满地说道。
“那妈妈现在不也是和你商量一下嘛。你想啊,你弟弟一个大男人,没有房子的话,人家哪里愿意和他结婚呢,你们现在都已经有一套房子了,也不用愁了。而且妈妈也不是让你一个人全款给你弟弟买房,毕竟都是一家人,只是让你一起支助一下你弟弟嘛,以后爸妈去看他也方便一些,不管怎么说,你赞助自己弟弟不就等于赞助我和你爸爸一样。”
“那我结婚买房的时候,也没见有人赞助我呀?”
“又不用你买,你老公不是都买好了。他表姐夫那么有钱,一个大老板,还有他那个哥哥唐策天天都是明星打交道的,哪里会缺钱?他们肯定会帮助他啊,所以你当姐姐的,怎么能不帮助你亲弟弟?你不帮他还有谁能帮他?”
马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想,即使自己和母亲说了自己当下的处境,难道她会明白吗?还是我能指望她来帮助自己呢?马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从小到大在父母眼里,弟弟永远都是最重要的那一个,至于她自己对他们而言究竟算什么,马笑自己也想不明白。
所以,马笑不想再多去思考这个问题,她走回自己卧室,拿起扔在床上的平板电脑继续着没有看完的综艺节目。马笑满足地沉溺其中,她紧张了一整天的大脑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放松,笑容又重新挂上了她的脸庞。甚至到了傍晚,唐晋下班回来的时候,马笑也浑然不觉,突然看到唐晋出现在卧室门前,马笑反而惊了一下,说道:“怎么那么快就下班了啊?”
“快?都快七点了好不好?”唐晋把背包挂在角落处的立式衣帽架上,继续说道,“没煮饭吗?”
“啊!我忘了。”马笑惊讶地放下手里的平板电脑,平板电脑里传出一阵尴尬的笑声,她似乎也感到有些尴尬地说道,“叫个外卖吧。”
唐晋隐藏着内心不断激涨的厌恶走了出去,仿佛再多看一眼马笑也会让他感到难受。他自己一个人坐在次卧的电脑桌前,一边按下开机键,一边拿着手机开始点外卖。忽然间,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向卧室,停在门边说道:“我工资里存了多少钱啊?我爸下个月动手术要用钱。”
唐晋突然抛出的问题一瞬间又把马笑推进了好不容易跳出来的泥沼,她盯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屏幕,陷入沉默。在这短短一分钟里,平板电脑屏幕中的画面因为缓冲陷入了停顿,然而马笑的头脑里却快速地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向唐晋坦诚打麻将输钱的事情,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她又该如何向唐晋隐瞒过去呢?这时,马笑想起了刚才母亲打来的电话,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的弟弟也终于对她产生了那么一丁点作用,说道:“之前我弟弟要用钱,我借给他了,现在也没多少钱了。”
“把你赶紧让他还回来吧。”唐晋脱口说出的这句话似乎一下刺激到了马笑,马笑生气地把平板电脑放到一旁,回应道:“你以为说还就马上能还啊?你爸爸需要用钱就得给他,我弟弟需要用钱借了就要马上还,他不也是你弟弟吗?”
“那是我的钱,我上班的工资。而且和我结婚的人是你,不是你弟弟。”唐晋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怒气。但这句话却并没有起到丝毫缓和的作用,马笑反而觉得自己受了屈辱一般,立刻回击道:“你以为你自己那点工资很多啊?每个月还房贷不用钱吗?吃饭不用钱吗?你关心过这些问题吗?关心过我吗?”
马笑似乎越说就觉得越难过,越难过就说得越多,她继续说道:“我流产的时候你关心过吗?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也不关心我的家人,永远都只关心你自己,想买车就买车,你问过我吗?为什么不见你把买车的钱存下来给你爸?”
唐晋开始意识到问题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偏离了正轨,他决定不再和马笑争论下去。可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了客厅那张铺着蓝色桌布的小方桌上摆着没有清理的剩菜和半个吃剩的香蕉,他的心里又涌起那股厌恶感。唐晋斜着目光看了马笑一眼,沉默地走回了次卧的电脑桌前,他熟悉地操纵着一旁的鼠标,戴上耳麦,点击了电脑桌面上的游戏图标。
随着游戏音乐声的响起,唐晋也渐渐从不堪和激烈的情绪氛围中脱离了出来。然而,同一时间在距离支木市将近三百五十公里的另一座城市里,有的人却才刚刚开始陷入不堪与激烈之中,情绪仿若病毒,无声无色无味,跟随着空气在漫无边际的流动中拉扯,传播。
隶属于百濮省的昆山市和隶属于府天省的支木市相互接壤在一起,当唐晋熟练地操纵着电脑游戏中的人物迅速展开厮杀的这一刻,昆山市一所大型国际娱乐会所的后台办公室里,几滴鲜红的血液正沿着办公桌尖锐的桌角滴落到铺着黑白相间大理石的地板上。一个穿着一条银色亮片高开叉低胸紧身连衣裙的中年女子倒在一旁,双眼陷入无望与空洞。
不一会儿,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一个拿着一台单反照相机仔细地拍下倒地的中年女子,一个戴着手套拿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收集桌面上的指纹,另一个则环顾着四周,寻找凶手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门口前还守着一个警员,试图阻止其他人闯入。接着,两个身穿白色制服的法医也走了进来,他们蹲在尸体旁,翻过中年女子的身体,细致地翻开女子后脑勺处覆盖着的黑色长卷发检查伤口。
办公室门前不时走过好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想靠过去凑凑热闹,但是却又害怕和这起命案扯上关系。所以每一个人似乎都只能抓住走过办公室门口的短短几秒钟时间,尽量放慢一些步伐,斜着目光打量办公室里的景象,尽可能多地收集到他们所感兴趣的信息。然后又大发善心地将这些信息融入自我认可的推断与猜测,告知其他工作人员。
距离这间发生命案的办公室不远处是一案宽敞的房间,它们分别处于同一条走廊的两端。宽敞的房间主要用于演艺人员化妆和更换服装,进门处便是一整排的可移动衣架,上方挂着琳琅满目的女性服装,几乎每一件服装都带着极为夸张的戏剧性,或是色彩夺目,或是光鲜耀眼,或是性感迷人。一旁还摆放着一些巨大的身体配饰,比如紫红色的巨大孔雀尾巴或者巨型的白色羽毛翅膀。
几个穿着白色、红色或者蓝色长礼服的女子不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还有几个已经化好了妆的女子坐在房间中央靠墙位置的沙发上窃窃私语,她们的目光中透着恐惧、焦虑还有哀伤。他们看起来无一不是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身上散发着强烈的女性气息,但其实他们并非真实的女性,而是远从泰国而来进行表演的人妖表演工作者。
其中的两个人妖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一个用泰语说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太可怕了,警察不会把我们也抓了吧,我们在这里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之前全都是靠红姐帮着我们的,现在怎么办才好?”
“虽然和我们的关系不大,但是说不定,我们可能也要被送回去了。”另一个人妖说道。
进门的另一侧摆放着统一搭配白帜灯灯管的化妆台,化妆台前堆放着大量的化妆品还有各种大型的头饰。唯独只有一个人坐在化妆台前,他熟练地撕下自己戴着的假睫毛,又拿起抹上了卸妆油的化妆棉擦去脸上厚重的妆容。他叫艾薇,也是这一群人妖表演工作者中的一员,但他和他们却又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艾薇的双亲都是华人,甚至他的母亲在和他的父亲结婚之前,一直都是生活在中国的中国人,因此艾薇自年幼时起就已经完全掌握了普通话这门语言。
2018年12月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艾薇认识了来自中国的钟敏红。当时的钟敏红正计划组建一支高质量的人妖表演队伍与中国各地的夜场展开合作,艾薇便是钟敏红所邀请的其中一名表演人员。考虑到自己在曼谷和乐梦夜总会的合同也已经到期,加上艾薇也已经替父亲还完了所欠下的债务,他便决定答应钟敏红的邀约,签下了为期两年的合同。艾薇心里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待在中国多陪一陪母亲和姐姐,只是他没有想到才来了不过半年的时间,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和母亲姐姐见上一面,钟敏红就发生如今的意外离去了。
艾薇的心里不免感到担忧起来,他放下手中的化妆棉,叹了一口气。
这时,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出现在了化妆间门口。艾薇透过化妆镜的镜面看着警察的身影,他似乎下意识地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身白色的内衣,急忙从椅背后扯过挂着的香槟色睡袍裹在身上,系起了配套的束腰带。
警察依次将这十名人妖表演工作者单独安排到隔壁的一间办公室里展开审问,除了艾薇之外,他们每个人身边又多安排了一名翻译人员。当艾薇坐在办公室的木制沙发上面对着警察的询问时,比起他人的紧张,他的脸上所流露出的更多是疲惫。艾薇捋起自己板栗色的长卷发,露出了巴掌般大小的紧致脸庞,一双如小鹿般温柔的眼睛似乎也难以让对方相信他不是一名真正的女性。他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缓缓说道:“红姐的那个小男朋友,梁斌,你们应该去问一下他的。”
“他有什么问题吗?”
“据我所知,他一直都是靠红姐在养着,反正也不怎么工作,每次赌钱赌输了就会来找红姐要钱。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红姐出事前,他也来过这里找她。你们可以和其他工作人员确认一下,反正我觉得他是最可疑的。”说话的时候,艾薇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尽管他和钟敏红之间称不上存在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毕竟两人也经过了长达半年时间的相处,期间钟敏红对艾薇等人也是多加照顾。艾薇只要一想起钟敏红那名赌博上瘾的男朋友,他似乎又更进一步产生了共鸣,对钟敏红的悲惨结局感到同情和惋惜。
很快,警方就将目光锁定在了梁斌身上,根据监控录像发现梁斌确实是在钟敏红出事前最后一个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人。第二天天还没亮,艾薇和其他人妖表演工作者就被告知梁斌已经被警察捕获,并且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也由于钟敏红的死亡以及命案的侦破,所有这些和钟敏红签订了表演工作合约的人妖们不得不面临被安排离境的处境。所幸艾薇持有的是探亲签证而不是工作签证,他才得以留了下来。在两人为一间的酒店式宿舍房间里,艾薇和玛莲娜都在忙着收拾各自的行李,玛莲娜不舍地看着艾薇,从自己的首饰盒里拿出了一条星型吊坠项链送给艾薇。
玛莲娜用泰语说道:“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会见到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国外要小心一点。好在我差不多也存够钱可以回去做变性手术了,希望你也可以早一点达成自己的目标,要是回曼谷了记得联系我。”
艾薇点了点头有,抱住玛莲娜。
八月的阳光总是格外火辣,即使在一大清早,紫外线也早已经钻进了阳光的光线中,恨不得在每个人裸露的皮肤上都多划上几道口子。艾薇刚从出租车上走下,一大股热气就直袭向他白皙的脸盆,他急忙撑开红色的太阳伞,拉着自己的行李箱快步奔向马路对面的昆山市西部客运站。艾薇穿着一件黄色碎花一字肩上衣搭配了一条紧身短牛仔裤站在客运站候车室中,他身上的衣服清晰地露出紧致的小腹和性感的锁骨,似乎注定了难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管是他排队在售票窗购票时,还是在坐在候车室的银灰色铁椅上等待车辆发车时,候车室里的男性们总会不自觉地将目光转移到艾薇身上。还有两名原本坐在远处的中年男性,为了多看艾薇几眼,他们不惜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艾薇对面的石柱子旁站着,不时起身假装寻找座位的模样从艾薇面前走过。
艾薇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幕幕忙碌的景象,他似乎仍未完全从钟敏红的死亡以及和同事们分离所产生的伤感情绪中完全脱离出来。他不时望向候车室进站口的玻璃门,看着一辆辆来了又去的大型班车,不由得又想起这半年里的生活,想起他们也是像这样乘坐着不同的交通工具从上海开始在中国的各大城市里辗转,停留。
但在这半年里艾薇并不曾感到真正的孤独,毕竟一路上都有人陪伴着自己,而如今却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了。他不知道流浪究竟是刚刚宣告了终结,还是说颠沛流离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叮铃一声铃声响起,艾薇滑开手机,看到了姐姐苏丽珍发来的语音消息:“上车了就给姐姐发个信息,到时候我过去接你。要是路上有陌生人和你搭讪,记得别理他们就是了,注意安全,知道吗?”
听到姐姐熟悉的声音,艾薇才又终于感到安心了一些。
从昆山市前往支木市的路程有将近三分之二都是穿行于群山之中,像这样乘坐大巴前往支木市,在艾薇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头顶上方的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吹出冷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香水气味,像薰衣草,又像变质了的柠檬香气,气味和最前方的小型显示屏中传出的音乐声交融在一起,仿佛让艾薇错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泰国。
靠窗位置的玻璃上垂挂着淡紫色的窗帘,窗帘只拉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隙透入明亮的阳光,阳光落在艾薇裸露的大腿皮肤上,不时跟随着汽车的震动而跳跃起舞。艾薇透过空隙望向窗外,起初目之所及的景色确实让他感到有些熟悉,就像曾经寄养于姑姑苏南松家时,他们前往清迈附近的山区里游玩所看到的景象。那些早已经沉睡多年的记忆又跳了出来,但是没多久,它们又渐渐地沉寂了下去。
汽车驶离昆山市越远,越靠近支木市的路程中,艾薇注意到窗外的景色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山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险,天空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他望着一团团白云绕在山峰的顶端,迟迟不愿离去,旁边的马路边缘却是万尺深渊,一条湍急的河流犹如巨蟒在飞扑向猎物。看得久了,甚至让艾薇感到一丝恐惧,他的脑海里飞速般地闪现一条似曾相识黑曼巴蛇,黑曼巴蛇快速地吐着舌头向艾薇靠近。
艾薇急忙拉起窗帘遮住了窗户,转过身子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艾薇又拿起上车时司机给每个人配送的矿泉水,一连喝了好几口,仿佛他的喉咙处正传来一阵一阵发烫。
他告诉自己,没事的,全都过去了,全都结束了。
汽车驶入支木市客运站停车场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两点半,大巴停在昏暗的地下停车场区域,不远处正对着一扇敞开的玻璃门,玻璃门里透出白色的灯光。玻璃门旁边不远处是一家德克士分店的侧门,德克士侧门对着的另一边则是一家自选便利店,便利店所在位置旁边还有简陋的蛋糕和一家面馆,中间是一道往上的自动扶梯。
艾薇扶着自动扶梯登上了客运站的一楼,扶梯旁刚好连接着客运站的行李寄存处,行李寄存处的窗户朝向马路外,行李寄存处和马路之间的一块空地则用作了客运站的露天停车场。艾薇刚刚走出客运车就看见了姐姐苏丽珍站在一辆白色的私家车旁边朝自己招手,他连忙拖着行李箱跑了过去。
在艾薇随着苏丽珍离开支木市汽车站的时候,韦家芳才刚刚开始自己这一天的工作。同事林悦鑫和韦家芳完成工作对接后便拎起手提包离开了客运站,留下韦家芳一个人坐在深蓝色的柜台后方,她从左手手腕上脱下黑色的发圈,随意地将披散着的中长发绑了起来。韦家芳又依次将三块塑料立式方形板块立在了柜台右侧,上面分别标着存放行李的安全须知、寄存行李的时间与价格、还有画着几个不同规格行李箱的简笔画标识图案。
韦家芳几乎每天的生活都是坐在这块深蓝色的柜台后,守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川流不止的车辆。
不一会儿,韦家芳又开始拿起桌面角落处放着的一块抹布准备清理桌面,同时在电脑系统上切换成自己的名字登录行李存放的管理软件。
眼看没什么事,她便拿出手机,躲在高出半个头的柜台后方看起了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差不多到了下午正常下班时间的时候,韦家芳仿佛紧盯着时间一般,急忙暂停了手机上的播放画面。因为她知道每天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只要轮到自己上晚班,客运站的副站长杜玉松一定会借故来找自己。
这一天也毫不例外。
杜玉松,一个年近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和宽松的黑色西裤,其貌不扬。尽管杜玉松已经结婚多年,孩子也已考入大学,但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才刚刚开始。从他见到韦家芳的第一天起,他仿佛又再一次找回了自己遗忘已久的激情。
也许在一般人眼里,韦家芳和美丽这两个字始终扯不上任何关系,她的五官平平无奇,从不化妆的脸上清晰可见浅浅的黑眼圈痕迹,以及时间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的印记,她的双眼还带有一点蒙古褶的特征,有时拍照角度取得不好的时候,一度让人以为她的眼睛属于“斗鸡眼”。除此之外,韦家芳五五分的身材和略微突显的腹部赘肉对于大多数男性而言也丝毫不具备吸引力,但是杜玉松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韦家芳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吸引力,经过长时间的接触和打量,杜玉松十分肯定韦家芳是一个真正可以称得上“丰乳肥臀”的成熟女人。
比起自己瘦骨如柴的结发妻子,杜玉松意识到韦家芳才是自己一直以来所希望拥有的那一种女人。
所以,杜玉松一直都在努力地制造机会,让自己有时间和韦家芳单独相处。可是韦家芳毕竟也是一个已经有家庭的中年女子,杜玉松身为一名成功的国企管理人员,他始终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地越过他们之间的某一条界限。
况且,韦家芳对杜玉松丝毫不感兴趣,在她眼里,她惟一关心的只有她的儿子王俊凯,她只希望尽自己所能地给王俊凯提供最好的条件去接受教育。也许也正因为如此,这反而成为了韦家芳惟一的软肋。韦家芳为了保住自己在客运站的稳定工作,她似乎也只能对杜玉松平日里的调侃或者不时深夜发来的黄色笑话装聋作哑。
可是最近随着韦家芳的合同到期时间一天天靠近,负责掌管人事科的杜玉松似乎吃准了韦家芳的弱点,频频主动出击。如果要说杜玉松有多爱韦家芳,很可能也难以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得到一个客观而合理的结论,也可能他只是一个不小心弄混了欲望和爱情的概念。
“咚咚咚。”韦家芳又听到了让她有些紧张的敲门声,她一拉开旁边的灰色铁门,门外立刻出现了杜玉松的紫棠色面庞。杜玉松那张溢出些许油光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他一走进门立刻又关上了门,眼看没什么人后,他丝毫不羞怯地伸出了自己粗糙的手掌,一下拍在韦家芳丰满的臀部上,又抓了一下。
韦家芳的心里尽管感到一阵反感,可她一想到自己的合同即将到期,为了成功续上合约,她实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事端,只好对杜玉松近日里频繁的骚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韦家芳转过身拍掉杜玉松的手,尴尬地说道:“你别这样,杜站长,这人那么多呢,丢死人了。”
“那没有人的地方呢?”杜玉松不依不饶地走向韦家芳。韦家芳只能故意拿起抹布准备又擦一遍柜台,不打算直接回答杜玉松的话题,然后把话题转向一边,说道:“你下班了还赶快回家吃饭,你老婆就等着你回去了。”
“说她干嘛,我想和你吃啊,你什么时候有空和我单独吃餐饭啊?”
“整天说这些不正经的。”韦家芳放下手里的抹布,拿起一块“暂停办理”的塑料牌摆在柜台上,又拿起手机和钥匙,说道,“我才懒得和你开玩笑了,我要去吃饭了。你出去的时候记得帮我把门关上。”
趁着韦家芳开门准备离开的那一刻,杜玉松又急忙转身靠过去,再次贪婪地将手伸向韦家芳的臀部。韦家芳只得瞪了杜玉松一眼,快步往客运站对面的一家羊肉米线门店走去,而紧跟着韦家芳走出来的杜玉松则走向自己停放在停车场处的黑色小轿车,脸上浮现出了满足的笑容。
韦家芳站在羊肉米线门店的红色柜台前,一边等待着自己打包带走的羊肉米线,一边不时望向马路对面的行李存放柜台。她的目光小心翼翼瞥向不远处的停车场,以确认杜玉松已经离开客运站。
看着杜玉松的黑色轿车驶离了客运站的范围,韦家芳才松了一口气。她拎着打包好的羊肉米线走回行李存放处,一个人坐在柜台后方默默地吃完了一整碗羊肉米线,又捧起一次性的塑料汤碗喝上了两口热汤,细碎的汗珠她的前额上相继冒了出来。
韦家芳刚抽出一张餐巾纸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就出现在了柜台前。男子的嘴唇上蓄着未刮去的胡子,随手将一个有些破旧的红色行李袋甩到了柜台上。男子说道:“存一下。”
“存到什么时候?看一下这里。”韦家芳匆匆站起指着柜台上摆着的安全须知牌匾,又将“暂停办理”的塑料牌取了下来,说道,“贵重物品自己拿好,有没有什么违禁品,危险物品?自己看清楚了,要是出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不负责任啊。”
“没有没有,存到晚上十一点,我十一点的车。”
“十一点我们都下班了,最晚只能到十点,十点你不来取的话,就要到明天早上七点了啊。”韦家芳熟练地取出一个连带着号码牌的夹子夹在了旅行袋的手提带上,然后又把另一块配套系在一根黑色绳子上的号码牌递给了男子。
韦家芳提着行李袋走向内间的行李存放间,内间和存放处的柜台之间隔着一扇门,里面铺着橘红色的地面材质,深深浅浅的行李箱轮子痕迹和灰色的尘埃拥挤在一起。内间里搭着一共分为三层的银灰色铁架子,几乎第一和第二层的架子上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有尺寸不一的行李箱,有色彩不同的行李袋还有各种捆上包装绳或者透明胶的纸箱,边上摆着一架银灰色的铁质增高台用于方便存放或者领取摆在第三层的行李。
走进存放间才刚一会儿,韦家芳小心地在门边探出半个头,然后把行李袋的每一处拉链都拉了开,仔细地检查一遍。韦家芳最后又把手伸进行李袋里轻巧地翻了翻,没想到被她翻出了一张邹巴巴的二十元人民币现金。韦家芳把这张纸币放在手上展开,重新折叠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接着,韦家芳才把行李袋摆到了第二层的一个空余位置上。随后她并没有着急着离开行李存放间,而是沿着整个存放间走了一圈,她仔细地辨认着每一件新存入的行李,仿佛在这短短三年里的任职期间,韦家芳修炼出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技能。她轻抚过每一件摆在架子上的行李,就好像能和它们产生交流一般,迅速地辨认出这件行李是否能给她今天平淡的工作带来额外的惊喜。
韦家芳停在了一个印着白色斑点的粉红色行李袋前,袋子呈饺子般的形状,她拉开最上层的拉链,伸手进去摸了摸,果然被她摸出了五个一模一样的一元硬币。这似乎也成了韦家芳每天工作中最大的乐趣,几乎每一天她都能从这些来自各个地方的行李中收获一份意外之财,或是几元,或是一两百元。韦家芳满心喜悦地享受其中。
最后,韦家芳从一条折叠在银灰色行李箱中的牛仔裤里翻出整整一百一十五元钱的现金。韦家芳开心地紧握着钱,试图压制住自己兴奋的笑声。她想,老天爷对我也太好了吧?今天财运怎么那么好,一天又多赚了一百五,都够我和老王几天的吃饭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