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二章

书名:错手不及本章字数:9109

  

  这一天,陆善坤一个人在酒店床上躺了一整个晚上,他始终没有起身拉上窗户前的第二层窗帘,只保留了第一层的白色纱质窗帘。他害怕第二层窗帘拉上后,黑暗将全然吞没整个房间,他也害怕自己一旦深陷其中,可能就再也不记得醒过来了。至少现在这样,他还能看到马路对面那栋建筑物窗前闪动着的霓虹灯灯箱,蓝色趴在柜式空调的出风口叶片上,不断地上下滑动,红色则似如炬的目光,凝视着黑夜。

  光亮映在酒店的玻璃窗户上,像一只游魂,漂浮在空虚之中,好奇地打量着陆善坤,猜测他的下一步行动。陆善坤摸着自己新剃的寸头,心中不免又感到一丝失落,他想,我能去哪呢?我又要去哪呢?现在钱是有了,但是现在把钱拿出去花是不是真的安全?要不要先暂时躲起来一段时间?不然万一像电视剧里一样,钱刚花出去就被抓了,那怎么办?

  是啊,要不还是先躲一躲吧,不过要躲去哪呢?这是这一天晚上陆善坤考虑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其次第二个问题则是关于一切警察能够追寻到他的踪迹的可能性。他想,好像我看电视里,通过手机也可以定位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万一有人把我抖出来,或者在公司的资料里查到我的信息,那岂不是我躲到哪都能被找到?

  尽管陆善坤有限的教育背景并不足以让他立刻想到一个十分完美的计划,但他的智商也已经足够让他明白继续保持私人手机开机的危险性,所以他转过身,划过手机选择了关机。廉价便捷酒店里的空调在夜间似乎成了唯一一个喋喋不休的人,与洗手间里没有关闭的排风扇相互形成呼应,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展开了一场冗长的辩论。

  然而,恰好是这一阵微弱的噪音给予了陆善坤一种难以言明的安全感,如同佛堂里低沉而重复的念经声,久而久之便让人沉入平静。似乎就连在梦中,陆善坤也逃脱不了与之相关的画面,他看见自己抱着行李袋在深夜的马路上不断奔跑,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追逐着自己。当他正准备回头看一眼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已经撞向了他,他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都飞了起来,和那个行李袋一起飞向半空。

  刹那间,他坠落在地,红色的鲜血溅满了小轿车的挡风玻璃。在小轿车前大灯灯光的照耀中,粉红色的人民币泛着白色的亮光,如同雪花般一片片落下,盖在了陆善坤身上。他的右小腿感到一阵僵硬的抽搐,忽地一下,陆善坤坐了起来,急忙拍打着自己右小腿处紧绷的肌肉。

  片刻后,灰蒙蒙的亮光从窗户外透了进来,天已经亮了。

  陆善坤带着一丝肌肉撕扯般的疼痛感走进浴室,在他打开淋浴开关准备开始洗澡前,他又走回房间里,将公司那部苹果手机里的电话卡取了出来,扔到马桶里,按下了冲水开关。“咕隆”的一声,清透的水沿着马桶四周流了下来,一个低浅的漩涡将漂浮在水中的小型黑色电话卡渐渐地咽了下去,很快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离开酒店前,陆善坤换上了昨天晚上新买的深灰色运动服和运动鞋,又将换下的衣服塞入新的行李袋中。在整个过程里,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内心正在慢慢地变得激动起来,他只能不停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没事的。

  他将自己的电话卡从另一部私人手机中取出,准备插入公司分配的那台苹果手机里,他的手似乎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一连数次,他都没能成功地将电话卡插入手机。他恼羞成怒地一脚踢在床铺底层的木板上,骂了一句:“妈的,抖什么抖啊!”

  终于,陆善坤成功将电话卡插入了那台苹果手机里。然后他戴起棒球帽,拎起红蓝条纹行李袋离开了快捷酒店。陆善坤准备开始施行自己想了一整晚的计划,他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道:“一定行得通的,一定可以的。”

  最初,陆善坤的计划是直接逃回老家支木市,他认为虽然支木市和昆山市彼此相邻,但毕竟归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省会,因此警方应该不会轻易找得到自己。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陆善坤总觉得自己还应该再多做些什么,正是这个“什么”耗尽了他一整晚的脑汁。他几乎调动了自己所有的记忆,试图从过去这二十六年来看过的所有犯罪类电视剧、电影又或者电视节目里挖出一些有用的信息,然后从中找到这个“什么”。

  不过除了综艺节目“跑男”里安排好的几次悬疑解密游戏以外,其实陆善坤也没看过什么其他犯罪类的电视剧或者电影,就连新闻资料也是临时在手机上搜索的结果。所以他所能找到的这个“什么”也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昆山市南部客运站,在客运站外的马路边拦下了一辆驶向百濮省大元市的汽车。

  大元市是一座位于昆山市南边的地级市,两地相距大约三个半小时车程。抵达大元市后,陆善坤又搭乘了一辆公共汽车前往大元市中心最热闹的步行街商业区域,然后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走道里,偷偷打开了公司配备的那台苹果手机清空里面所有的信息和照片,最后将其设置成飞行模式,留在了小巷里的水泥地面上。

  陆善坤压低了帽沿,提着行李袋,惴惴不安地驶离了大元市步行街区域。他又一次出现在大元市客运站附近,目光紧盯着那辆驶往西凉市的大型巴士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开来。陆善坤伸手拦下车,向司机问道:“经过支木市吗?”

  得到司机肯定的答复后,他才上了车。陆善坤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紧抱着红蓝条纹行李袋,紧张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些许缓解。这时,一个沉寂已久的念头冒了出来,我要怎么花这些钱呢?爷爷奶奶也不在了,要留些给哥哥吗?还是把家里的房子装修一下,盖几层楼?要不干脆直接建个别墅好了,就像电视里的那些富豪一样,爽死了。要不还是先买辆车好了,我都没开过奔驰呢,不知道开起来爽不爽?

  短暂的放松迎来了愉悦,愉悦则麻木了陆善坤的警惕,仿佛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和他不再相关。

  在陆善坤离开的前一天——也就是黄子善被捕的那一天,凤英九一次性将黄子善与办公室里其余的九名诈骗分子全部关进了昆山市的警察局,仅仅是录制口供以及统计受骗者信息、被骗财产数额等相关工作就已经耗去了一整天的时间。

  凤英九和昆山市警察相继将黄子善旗下两家公司的财产进行冻结,准备依次根据受骗者的名单和受骗财产数额,按照受骗的时间依次进行返还。直到陆善坤离开大元市这一刻,黄子善公司账户里余下的五百多万元人民币差不多全数返还给了受害者,但是仍有三分之一的受害者没有收到返还的钱财,其中就包括了马笑。

  这时,苏百万发现公司的工作人员名单与抓捕的犯人相比,一共少了四个人,分别是龚琪、康康、阿雯与陆善坤。同时,凤英九还得知了在事发的当天早上,黄子善公司的另一个银行账户里刚刚被人提取了五百万的现金。

  凤英九立刻找到了办理取款业务的银行支行,通过单据上的签名和监控录像,她只能确定龚琪以公司名义取走了这五百万现金,却不知道这笔钱究竟去了何处,也无法确定随同龚琪一同前往和离开银行的男子究竟又是何人。

  而关于这两个疑问,黄子善只是表现出一脸茫然,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凤英九和昆山市的警察们只能兵分两路继续进行追查,凤英九负责跟进龚琪的线索,而昆山市的警察们则继续追踪康康、阿雯与陆善坤三人的行踪。首先根据另一名女性销售人员孙燕透露的消息,昆山市警察当天晚上就在阿雯与男友的出租房里成功将其捕获,接着则是通过当地火车、飞机、汽车的订票系统发现了三名与康康同名的乘客,他们分别预订了第二天离开的车票或者机票,而当中只有一名乘客订购了次日乘坐火车前往山西省大同市,这个乘客即是警方所要追捕的犯人康康。

  而唯独龚琪与陆善坤迟迟没有被捕捉到相关的踪迹,尤其是陆善坤。昆山市警察先是来到陆善坤的出租房里,但却没有探查出任何他曾经返回过此处或者离开的痕迹,而且他们蹲守了一整晚也没有见到陆善坤。

  当地火车、飞机、汽车的交通运输订票系统始终没有查到陆善坤的名字,警方初步的推测便是陆善坤仍然藏在昆山市里。直到陆善坤已经离开了大元市好几个小时以后,警方才意外地在当地一家酒店里查到了陆善坤的入住登记记录。

  他们看着监控视频里陆善坤离开酒店的背影,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究竟去哪了呢?

  昆山市警方只能继续进行工作量巨大的排查工作,一段一段地查看附近马路的监控录像,试图找到陆善坤的身影,或者他所乘坐的交通工具信息。而另一边负责追踪龚琪的凤英九,也是多次尝试拨打龚琪的电话却无法联系上对方,龚琪就好像事先已经知道了会出事一般,始终保持关机状态。

  不过好在龚琪返回老家时所乘坐的巴士信息已经被票务系统保存了下来,也是在陆善坤刚刚抵达大元市的这一天早上,凤英九和苏百万同时从昆山市出发前往了龚琪老家所在的大元市云龙镇百里村。在进入大元市的高速马路路段上,高耸的花带将凤英九和陆善坤所乘坐的巴士成功地隔离了开,他们一个人离开,一个人则刚刚到来。

  根据龚琪身份证上所登记的家庭住址,凤英九和苏百万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大元市云龙镇百里村。当他们找到龚琪家的门牌号时,却只看见一栋被烧毁了将近一半的楼房,三层楼高的楼房外铺着如翡翠般绿色的方形瓷砖,二楼和三楼的窗户处剩下碎裂的玻璃裂片黏在框架上,一块被烧了三分之一的红色窗帘奄奄一息地垂挂在破碎的窗户边,一个沾满了灰尘的大红色灯笼掉落在门前的台阶上,露出内部焦黑的支架。门外则是一片黑色和灰色交融的灰烬,灰烬与泥土、几只被烧焦的家鸡尸体、还有一颗倒下的石榴树堆在一起,看着房子外围拉上的警戒带,凤英九上前询问了一番才知道昨日发生在龚琪家的意外事故。

  她想,这可能也是她当时从昆山市赶回来的缘故吧?但是那袋钱呢?她没带回来吗?还是给了另外那名男子?票务系统里只有龚琪一个人订票的信息,而且又是自己家里出了事,多半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凤英九转过身对苏百万说道:“查一下昆山和大元两边汽车站的监控,确定一下龚琪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注意她有没有带着那个装有钱的行李袋一起坐车的。我去医院那边看看她在不在。”

  来到云龙镇第一人民医院后,凤英九没想到龚琪并没有出现在其父母的病房里,龚琪的姑妈意外地告知凤英九:“她刚刚走啊,她说公司有急事要先回去一趟,就走了。”

  “走了多久了?”

  “两三个小时吧。”

  “她自己一个人吗?”

  “是啊。”

  “你有没有看到她是怎么走的?有人在医院门口接她吗?还有自己坐车走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突然说公司有事,然后就走了,我也没跟着她出去。”

  凤英九心想,怎么会那么巧呢?我们刚查到,她就走了,电话也关机,那只能说明她知道我们在找她,可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现在没有被抓到的人就剩陆善坤,会是他通知的龚琪吗?只走了两三个小时,她能去哪呢?难道还会在镇子上?

  凤英九站在云龙镇第一人民医院的门口,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她心里明白此时的追寻难度无疑又加大了。忽然间,她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肚子“咕咕咕”的响个不停,她只好走向医院大门外的一家小店里点了一碗小黄牛肉汤面,在热汤上撒入几片新鲜的薄荷叶。

  这时,苏百万打来了电话,说道:“BOSS,我刚看了,她是自己回来的,而且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估计那个行李要不然就是她回来前藏起来了,要不然就是给了另外那个男的了。”

  “她应该没有时间藏起来,从她离开银行到买车票的时间,差不多刚好就是打车过去的时间。我现在在医院这边也没找到她,她姑妈说她刚走的,走了两三个小时左右,你在那边再留意下有没有她订票的信息,我先吃点东西,一会儿过去和你汇合。”

  确实在龚琪离开之前,她意外地接到了一通电话,不过这通电话不是来自陆善坤,而是武忠。

  在黄子善被抓的这一天,已经完成捐助物资运送任务的武忠正开着车从北边的天池市云龙县德文村返回昆山市。武忠还未来得及给黄子善打电话,他就先接到妻子何萍的电话,何萍告知武忠:“子善被警察抓了,好像连整个公司里的人也全都给抓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送完东西了就赶紧回来吧,路上小心点。”

  虽然武忠这几年里一直都与黄子善存在着合作关系,但由于他的兼职工作性质,所以公司的入职名单中始终没有录入他的名字。而关于黄子善行骗一事,他也始终不知情,或者应该说黄子善一直以来都有意在这件事情上对武忠有所隐瞒,一是他不想将企牵扯入其中,二是他不希望破坏自己在武忠心里那个有理想,有追求的艺术家形象。

  所以,黄子善只将自己的“诈骗生意”描述为自己的“贸易”副业,一份单纯为了赚钱继续拍电影的副业。

  经过五百公里的路程以及九个小时的行驶后,武忠一脸疲乏地出现在了昆山市公安局。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并不存在所谓的“贸易副业”,原来黄子善过去一年多时间里一直在做的生意是一场巨大的“诈骗”。武忠手中握着那台宝蓝色的电话听筒,透过淡绿色的透明玻璃望着另一侧已经被剃成了寸头的黄子善,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坐在武忠身旁那名盘着头发的中年女子情绪激动地说道:“你现在要我们两母子以后怎么办?”

  而另一边那名上了年纪的女子则对着另一侧的年轻男子说道:“你现在做错了,就错了,认错了就好,在里面好好听话,人家安排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知道吗?你不用担心你爸爸,我会看着他的,他也已经原谅你了,出来了就回家吧,还有两年,很快就过去了。”

  唯独武忠和黄子善两个人始终在相互沉默地望着彼此,武忠似乎也并没有将黄子善欺骗自己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想,他可能也有自己的顾虑和想法吧,毕竟他也没做什么伤害或者对不起自己的事。

  在这短短半小时的相互凝望中,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成功地达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和解。直接探监时间快结束时,武忠才问了一句:“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德文村那边的物资都送到了吗?”

  “嗯,到了。”

  “替我去看看我妈吧。”

  “还有吗?”

  “龙王。”说到“龙王”两个字的时候,黄子善低落的脸上忽然间变得生动起来,不停地对武忠眨起了眼,武忠似乎也没有多问什么就明白了黄子善所想传达的意思。离开前,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自己在里面小心点。”

  黄子善所指的“龙王”即是龚琪,从他被警察捕获后,他始终没有见到或者听到与龚琪有关的任何消息,尤其在警方询问他另外五百万元现金的下落时,他心里就猜到龚琪应该是带着那五百万现金逃走了。接着,黄子善心里冒出了一个极为天真的想法,当他得知武忠来探访自己的那一刻,他突然获得了一种如赌徒般的果决,心想,不如试试看?

  黄子善天真地以为警方找不到那五百万后很快就会作罢,于是他想,不如就把这五百万留下来给母亲养老,也算尽了自己的一点孝心。所以,他通过一种极为隐晦的方式向武忠传达了这个消息,尽管武忠也并不完全明白黄子善眼神里所试图传递的信息,但他至少听明白了“龙王”两个字,即黄子善暗指让他去寻找龚琪。

  在凤英九打电话给龚琪前的几个小时,武忠已经先一步拨打了龚琪的电话,在这通电话里他们相互交换了彼此所掌握的信息。龚琪通过武忠得知原来公司已经被警察查获,而武忠则通过龚琪知道了五百万现金的事情及其下落。

  随后,龚琪将与陆善坤有关的信息还有其身份证的照片发给武忠后,她便清空了所有与公司有关的信息和资料,关掉手机,一个人离开了医院。龚琪当下并没有任何计划或者预谋,她只是单纯地感到恐惧,这种恐惧与家中所遇悲剧产生的压力交融在一起紧紧地挤压着她的大脑。在这种状态下,龚琪本能地只想和所有这一切摆脱关系,找个地方躲起来。而武忠则开始了追寻陆善坤的旅程。

  离开医院后的龚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躲去何处,她在医院附近的一处公园里躲避了好几个小时,惶恐不安的内心始终无法安定下来。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不幸全都集中在这一天里一起发生了呢?难道要把我逼死吗?难道我也会被抓进去吗?可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没有参与公司的诈骗业务,也没骗任何人来做投资,只不过帮老板处理了一些财务上的事情而已,难道这样我也要被抓进去吗?要是我被抓进去了,爸妈他们怎么办?

  龚琪越想就越担心,最后内心好像慢慢地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着她离开,不管去哪都好,反正只要不在这里,也不回昆山市就好。揣着这份不安的心,龚琪终于还是决定前往云龙镇的汽车站,她想,到了之后就随便选一个最远的地方去好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凤英九也和她一样在同一个时间里前往了云龙镇的汽车站。不过龚琪并不认识凤英九,凤英九却依稀能辨认出龚琪身上那身眼熟的灰色半镂空花纹连衣裙和那副红色的眼镜框。凤英九从汽车上走下来,站在进入汽车站前的马路边,疑惑地打量着龚琪。本就紧张的龚琪始终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毕竟像这样被警察追捕的事情,很可能她这辈子也不会再遇到第二次了,以至于任何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路人,只要稍加留心都不难察觉到她此刻的焦虑,以及那只不断使用指甲抓着中指的大拇指。

  在凤英九打量着龚琪的同时,龚琪同样也在慌张地四下张望。她们的目光撞在一起的那一刻,凤英九试探性地喊出了龚琪的名字。龚琪如同树林里受了惊的麋鹿,似乎一丁点轻微的动静就足以触发她对危险的警觉性,还不等凤英九追上去,龚琪立刻就拔腿跑向远处。尽管她并不能确定凤英九是否真的就是警察,但是处于当下这种状态下的龚琪始终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件好事,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怎么会在自己准备离开车站前叫出自己的名字呢?

  她的直觉告诉她,只要跑就对了。

  龚琪匆匆推开身旁簇拥着进站的旅客,快步往远处的马路跑去,凤英九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跑回汽车上发动汽车,她只能跟着追了上去。这时,苏百万正从云龙镇汽车站的监控室里走了出来,他站在汽车站门前,一眼望去就注意到了正试图穿越人群的凤英九,以及不远处另一个飞奔着的女子。

  不过还不等凤英九和苏百万追上去,龚琪在前方不远处的丁字路口前就和一辆大货车撞在了一起。龚琪受了冲撞的惯性滚落在地,一连滚了好几圈,而另一辆正在行驶着的黑色小轿车一时没来得及刹住车,从她的身上直压了过去。

  凤英九突然刹住了脚步,站在马路边看着龚琪一动不动地侧身躺在地上,两只脚像“人”字一样分开,一滩暗红色血迹渐渐地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向周边溢了出来。私家车司机在惊吓中一时间打满了方向盘,撞向马路旁的电线杆,而巨大的货车则停在路边,货车司机跳下车,诧异地看着这一幕。

  四周的人群渐渐聚了过来,纷纷拿起手机拍下这一幕意外事故现场,试图为每个人平淡的人生添加多一点惊奇和乐趣。凤英九没什么时间自责,从她正式加入刑警队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学会了把大脑里那个与感性有关的开关关闭了起来,只留下理性的出风口。这些年里她所见过的生离死别越多,越坚定地认为感性与情绪化对她的工作并不会带来益处,反而极为可能造成损害。此刻也一样,凤英九想也没多想地直奔向龚琪确认她的情况,又向赶到身边的苏百万看了一眼,示意他通知当地的相关部门。

  凤英九跟随着急救中心的救护车将龚琪和受伤的私家车司机送往医院,一下车,医生和两个护士连同凤英九一起飞速般地推着可移动病床奔往抢救室,医院大厅和走道里的病人和家属纷纷闪到一旁让出一条过道。凤英九的耳边渐渐地只剩下可移动病床车轮在地板上快速转动中所发出的摩擦声,在抢救室那扇银灰色的大门关上那一刻,声音才停了下来。凤英九靠在抢救室门口旁边浅黄色的墙壁前,等待着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在这一段时间里,如果不是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光着身子的许小龙很可能还要在艾薇的房间里多睡上一会儿。他的身体感到疲乏又无力,不过这一通意外的陌生电话还是让许小龙一瞬间清醒了不少,他走下床后发现自己的衣服裤子早已经被折叠好放在了椅子上。他从最上面拿起那条白色的四角内裤套了上去,走出卧室。

  公寓客厅沙发和厨房间的一小块空间里,艾薇正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方摆着一台白色的便携缝纫机,他推着一条黑色的吊带裙从缝纫机下方滑过。许小龙打着哈欠走了过去,问道:“你再干嘛?”

  “改一条裙子,冰箱里有面包和酸奶,新的牙刷和毛巾我给你放在浴室里了。”艾薇说话的时候始终在专心地盯着缝纫机针头,没有抬头看许小龙一眼。他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许小龙会突然从身后抱上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几分钟前给许小龙打电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的“老板”明哥,明哥告知许小龙自己上次被警察逮捕后没有搜出任何毒品,又把他放了出来。明哥在外地躲了一段时间后,前天才回到了支木市,准备找出自己之前私藏好的毒品,然而他没有想到期间支木市的缴毒大队一直在暗中盯着他。就在昨天明哥刚刚把私藏的毒品找出来之时,支木市缴毒大队又再一次出现将其逮捕,明哥说道:“妈的,好在老子这次随身带了刀片,被抓前给吞了下去,他们也怕我出事又让我给出来了,让我去做手术把刀片取出来。惨的就是货全没了,而且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拿什么做手术。”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啊?”许小龙问道。

  “所以才叫你给我买点新鲜的韭菜过来啊。”

  “吃这个有用啊?”

  “有用啊,就靠吃这个,不过得生吃,慢慢吃,才能把刀片给卷出来。”

  在这间窄小的廉价旅馆房间里,明哥正蹲在床边。他先将生韭菜用热水快速地烫过一遍,然后卷成一小团塞进嘴里,慢慢咬动。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摆着电视机的电视柜,旁边再塞入一张小型的床头柜,房间几乎就已经完全被填满。许小龙只好站在电视柜旁边的厕所门前看着明哥,明哥艰难地吞下好几卷生韭菜后又对着塑料垃圾桶吐了一团粘腻的口水,口水中渗着柔软的鲜红色,长长的红丝悬在半空中。

  明哥扯过纸巾抹去带着血丝的口水,对许小龙说了一句:“有烟吗?”

  许小龙掏出一支烟给明哥递了上去,又问道:“真的不用去医院看下啊?”

  “没事的,明天就没事了。”说着,明哥又躺回了床上,靠在床头边抽起了烟,脸上浮现出苍白而略带痛苦的神情。他的双眸望向关闭着的电视机屏幕,如同在观望着屏幕中反射出的自我形象,透着一丝漠然,又好像内心深处正在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那他们不会再来找你么?”

  “他们不知道我在这啊,如果明天刀片给弄出来了,我就准备走了。”

  “去哪啊?”

  “我这次打算自己亲自去带一次货。”

  “靠,这也太危险了吧?我看最近查挺严的。”

  “我知道查挺严的,就是因为上个月,很多去呼和浩特的骡子都被抓了,送了好几次没一次成功的,不管火车还是飞机都被发现了。所以你不知道现在他们那边有多缺货,价格至少翻了三倍以上,要再这么搞下去,价格估计还得继续涨。”明哥拿着烟在烟灰缸上抖了抖,缓慢地说道,“要是我现在能弄批货过去,肯定赚翻了。”

  他们两个人各自咬着一支香烟,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透不进阳光的房间里只能借由天花板上的白帜灯维持着整个空间的光亮,床尾处摆着的黑色台式电风扇在转动的过程中,不时吹起许小龙那头粉红色的头发。风吹散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白色烟雾,但似乎却吹不散他们各自心中的迷茫,困惑,还有不断追上来的绝望。

  “不能过段时间再去吗?”

  “在这里干嘛呢?等着被抓吗?现在钱和货都没了,这也是我最后能走的路了,风险是有点高,但也只能博一把了,成了就收手,不成也只能被关起来了。”明哥的语气中仿佛充满一种无奈,他已经不愿意再去思考其他的可能性,或者说他的人生到了这一天,似乎已经很难再找到其他的可能性。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说道:“你自己还年轻,能别搞就别搞了。”

  明哥想了想又问道:“身上还有钱吗?”

  “我手机给你转吧,一千够吗?我也没多少钱了。”

  “够了,五百就好。”